七楼的运动
作者:横光利一
1928年9月19日
译者:刘呐鸥
本作品收录于《色情文化 (刘呐鸥)

今天是昨天的连续。电梯继续着它的吐泻。飞入巧格力糖中的女人。潜进袜子中的女人。立襟女服和提袋。从阳伞的围墙中露出脸子来的能子。化妆匣中的怀中镜。同肥皂的土墙相连的帽子柱。围绕手杖林的鹅绒枕头。竞子从早晨就在香水山中放荡了。人波一重重地流向钱袋和刀子的里面去。罐头的谿谷和靴子的断崖。礼凤和花边登上花怀。

久慈捉着一群群进行过来的钞票,逃避着竞子的视线。她的眼睛从香水中反射到账柜。

“好,你这个人!”

“此刻是午前哪。”

能子在阳伞的中间痛快地微笑。她在一对新婚的少年夫妇的眼前,像要说青春就是这个样子似的,把鹅绒枕头劈拍地打着。

“是,是,这个是很牢的。”

当然,能子不记得什么。昨夜监视了竞子和久慈半夜回来。目的是要妨害他们。不是因为她爱着久慈。是要用崭新的谐谑压倒竞子的漫了半世纪的肉感。她把卖了鹅绒枕头的钱拿到久慈的身边去。

“咳。”

“呀。”

“稍稍看一看我会怎么呢?”

“等一下子。”

竞子用脚跺着地板,想,卖三瓶香水就可以向久慈的领带吹嘘三次。但是这个发呆的“西客拉曼·奥迪可郎”却可憎地发着光。能子要检验竞子的肉感,故意由她的脸前走回来。

“你像是很忙。”

“可不是吗!”

和合着钞票进行曲,百货店向中午沸腾。电梯的仆欧在那七层的空间中上上下下地消磨着一日的时间。

久慈不是为着生活来贴坐账柜的。这百货店业主的放荡子是为要创造永远的女性而来的。生活在他是像虚伪一样的方便。他是要把这七层的女店员一个个尝试的铁铲。永远的女性在他是聚积而成的。竞子是胴体,能子是头。肩膀和手足还在七层的毡子和台子中行动,容子、鸟子、丹子、桃子、郁子。他一个月的零用钱是二万元。从百货店的七层楼上向街路上散下去,恐怕电车和汽车的速力也要钝慢的。

久慈上了二层楼。郁子在半襟中像胃袋一样地动作着。她在久慈是永远的女性的右脚。但是肩上背着他,一脚把监督穿做靴子跑却也是有趣的。

“呀,久慈先生,真热哪?”

“下面更热。”

“这儿也很热。”

“给我再笑一点儿哪。”

“但是,我冰水也不能喝哪。”

久慈给她一张十元的钞票,登上三层楼。像牌号纸一样地埋在信封中的是轻佻的桃子。

“你不再活动一点。”

“可是,热哪。”

“可是,你手有帕吧。”

把十元的钞票包在手帕里丢了给她以后,久慈便上四层楼去。夹在婚礼用品的大鲷小鲷的中间,丹子流着汗等着日暮。

“嘿,怎么,不停就走啦?”

“今天不是没有人吗?”

“所以,停一停不好吗?”

“没有人,是会引人眼目的。”

“不便于急忙要上五层楼吧。”

“四层就疲乏了,是太无意志。”

丹子是像俾女一样地饶舌。在这儿被她揪住,五楼的会话就要短缩了。把走开费塞入鲷的腹内,便急忙上五楼。鸟子像有刺的花一样地浮在金属物中。她向走近来的久慈举起指头。

“今天不要开玩笑。”

“我,休憩时间呢。”

“可是,我,还不是呢。”

刚到五楼就被踢了,怎么下得去呢。

“走开一点哪。”

“这么离开着的,不会流汗的吧。”

“那儿不是有人窥看着吗?”

“那么,这个多少钱?”

“咳,那是三毫五。”

久慈买了一只剪指刀,给了十元的钞票。

“找钱,就送上公馆。”

上到六层楼,笑着的容子镜中竟有五个。

“那一个是你?”

“嘿,今天的巡礼真早哪。”

“所以,我说练习应该要的。”

“所以能子变了那么地饶舌。”

“那是你哪。”

“我变了饶舌的了吗?”

“我听到人家说着哪。”

“那是因为我在六楼。”

“离了人家独住,是会关心下界的。”

“我不要在这儿变了一个老妈妈。”

“不,凡事都应该从高处着眼的。”

“可是,高处,男人不常来的呢。”

“不错,你,今天是满分。”

两张的十元票,忽然塞入容子的腰间。

“嘿,打算走了是吗?”

“时间到了。”

“那是的,下面好纳凉,又有湿气。”

急转直下,久慈运动了后就从七楼搭电梯下来,他走近了能子的旁边。在他,能子是个劲敌。在这“永远的女性”的头脑,他的十元票从未见过一点的效力。所以他的心理学一到此地就错乱不对了。他好像输了钱的癫人一样地把十元票在她的面前叠上去。但是,能子的话是这样的。

“先生,先生怎么给我这么多的钱呢?”

“因为不见得你要收去。”

“那么,我收了。可是,你真傻呢。”

“不,是你比我聪明。”

他的诱惑,她什么地方都跟去的。但是,她却不曾一次被他诱惑过去。

“先生,先生怎么不知道我的心事呢。”

“知道了,那就不行了。你可一个人逆着百货店的法则进行好。”

“那么,我就可以得到这么多的钱吗?”

“不,那是你看轻金银的赁金。”

“但是,我是看轻你给我钱的。”

“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不要因为我给你钱就把我当作一个傻子。”

“可是,这么来,不一会你是要变做像金钱一样的。”

“就所谓,不像是人?”

“对啦,你是金钱。只是金钱。”

“这却把我当做鬼了。”

“可是,那不是你的愿望吗?你是好像一个用金钱来试验人们的感能会发达到什么地步的机械。喂,你从我这儿得到了什么参考没有?”

“你,在现在的百货店的收入总数,是不知道的。”

“那么,我帮忙你用功一点吧。慢慢,我把从你那儿得到的钱分给我的同事。那么,货品的能率就增加。那么你就多得到钱。那么,我也多得些来分给她们,这样,你就在这中间练习饱满许多种类的女人。现在是你的过渡期,所以我来静静地看着。那么,我现在暂时是你的温柔的监管了。”

“再不当心,你恐要变做社会主义者了。”

“对啦,我是你们这儿的劳動者。我要说‘全世界的劳動者,团结起来吧。’的。可不是吗,我从早晨八点起老是站着。像你一边运动着,一边登到七层楼,一张张分着钞票,然后下来带竞子坐汽车兜风一样,我不想信那是什么新的工作。”

“那么,新的工作在什么地方呢?”

“有,在这儿。你拿张钞票出来看。”

“好啦,那种手段我知道了。”

“你的豪处是在这种地方。”

“什么,再说一遍看。”

“嘿,又来了。你同我正好一对。我虽然常常把你当作儍子,但是我可以这样,也全是为了你的人品。到底你是运动七层楼的,又豪爽,又阔达,又有理解,又良善,虽是明朗地光耀着,但是没有半点傲慢的地方。”

“嘿,又要一张了。”

“你这个人,不要这样。这是你的坏处。可惜你运动的好处都完了。”

“但是,被迫了,不是叫他闭嘴安全吗?”

“因为你拿用于别的女人的手段用到我这儿来,所以我要窘迫你。我拿你的钱只是要帮助你的生活。散钱是你的总生活。”

“你可以说是粗蠢的女人。你的教正我是很感激的。可是你对于我的散钱总也要表示一点好意的。”

“但是,没有表示好意的时候哪。我稍为撒娇,你就说:又要一张了吗?那么,就是撒出来的爱娇也当不起。我知道你在你腹中填着我的爱娇的分数。从这儿起,你要记得我若是撒娇了,就是看你不起。”

这样的是能子。久慈拿钱创造成的永远的女性的头,不时都摇动着。久慈碰到能子,世界就转变新鲜。她是酒。他是描准能子的嘴唇倾倒过去的患者。

水滴型的汽车,用那膨胀的尖端,像落下街道一样地疾驰去了。是久慈同能子要到旅馆里去。高架铁桥的腰下。指着描写在铁的皮肤上的粗大的朱色的十字,能子说:

“瞧,我怕那个哪。”

久慈回顾的时候,从铁桥上一列货车蓦地进来了。擦过去的足踏汽车。电车的腹部。擦过着巡捕的两手运货车跳了起来。在运河的水面上光耀着的都会的足。在水沟口休息着的浚渫船。

“喂,我爱那个。”

旅馆里,从垫子中出了百货店的气味。久慈卸了上衣去站在眺台上。两只鹅像做着梦一样地游泳在喷水的圆池中。

“呀,你瞧瞧。那是古风的恋爱。我一看见那样的就想拿鹅绒枕头狂乱地打他一下。”

“你像没有情绪似的。”

“对啦,我一看见那样的鹅,就想在这栏杆上翻筋斗。”

“我同你相反。我先在这儿抽枝香烟。”

“在你,进化是没有的。假如我是你,除了吊死以外是没有办法的了。”

“假如我是你,我还是到刑务处去的好。”

“那么,我和你是没有希望的。我虽然在做着这种事情,可是我还想明天早上在电车里不被人踏了足。”

“可是,我很欢喜你。”

“啊,再讲得好听一点也罢。”

“不,你这么一说,我倒害羞起来。”

“我,看到你的脸子,就想不应该不给竞子说一声才来。”

“竞子是竞子。”

“能子是能子吗?哪,你看看哪。我今夜是来洗脸的,不是女店员了。鹅们也那么温柔地在两个人的脸前游泳,我,我就踢一踢此地的仆欧有什么做不来呢?”

“不,今夜,请你静一点儿。”

“我爱你哪,这么样地,就说这么样地也……呀,那是许爱拉若尔持,哪,看哪。”

能子捉住站在石上的久慈的手,揪他下来,就跳舞起来。

“你真粗暴。”

“是你的店不好。我稍为任性一点,头骨就痛起来。我若是静静地不动一动,就变成像草一样要伤风了。”

“那真野蛮。”

“野蛮人,我却很喜欢。看他那裸体,身体就像风一样地扩张起来想飞他一飞。”

“那是因为你没有进化的原故。假如我是你,除吊死以外没有办法。”

“哈,是你没有进化,所以这样说的。轻蔑野蛮人是文明人的缺点。”

“那么,你最好同你父亲结婚。”

“嘿,你好像不知道结婚是什么东西的。”

“别开玩笑吧。就是像我这个样子,结婚一事却还未曾干过。”

“那么,请你自由吧。那时我要偷看你的脸子,看它像不像野蛮人的脸子一样,说:哼,结婚大概不过是这样的。”

“那么,最好是同我来结婚看。”

“你别用那么样可怕的脸色说。结婚我是不用的。”

“呀,我从不想结婚是这么样费事的。请来吧。”

能子用着扇子径往久慈所指的房间,像呆笑的假面一样地进去。久慈一躺上房里的鹅绒枕上,就默默地用指头轻打着能子的膝头。

“你好像不很喜欢我的衣服。可是这却是你店里给我的呢。”

“嘿,真是这么要紧的衣服,我就再给你一件也好。”

“好,就请你给吧,我会合着你,就很想要衣服。这必定是因为你太高尚了的原故。假如你是野蛮人,我必定在你的脸前裸体跳舞。”

“我正想看你那么样。”

“你只在那样的时候,对野蛮人表示好意。”

“在这鹅绒枕上并睡,不要讲什么野蛮人的话。”

久慈的一手臂络住能子的胴体了。能子跳上久慈的膝头,就像摇橹一样地把身体向前后摇动着。插在她头上的克里力迦斯的发针刺了久慈的眼镜。他颦着脸,向她的嘴唇凑出他的頬。能子旋转着灯罩说,

“郁子,桃子,丹子,鸟子,正多得热闹。”

“这儿不是百货店哪。”

“可是,给你唱支歌有什么不好呢?”

“今天是可贺的结婚式,别讲那不吉的话。”

“你这么说的时候,竞子怎么说呢?”

“喂,起来,今夜我不是要来受侮辱的。”

“呵,那么,你要同我结婚吗?”

久慈长久默然。

能子从久慈的膝上站起来。她瞪着久慈,把灯罩用力转了一下,静悄悄地走出房外去。

今天是昨天的第二天。电梯继续着它的吐泻。嗅着提袋的女人。浸在化妆匣中的女人。装饰品和立襟女服。能子大清早就在阳伞的围墙中,好像在说青春是这个样子一样地,劈拍地拍着鹅绒枕。久慈一到休息的时间,就一步步地走上七层的楼上去,看没有头的“永远的女性”的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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