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宗封事 中华文库
臣闻理天下之柄,有二事焉,文与武也。然则文武之道,虽有二门,至于制胜御人,其归一揆。方今王略遐宣,皇威远振,建礼乐而陶士庶,训军旅而慑生灵。然论武者以弓马为先,而不稽之以权略;谈文者以篇章为首,而不问之以经纶。而奔竞相因,遂成浮俗。臣尝读魏、晋史,每鄙何晏、王衍终日谈空。近观齐、梁书,才士亦复不少,并何益于理乱哉?从此而言,则陆士衡著《辩亡论》,而不救河桥之败;养由基射能穿札,而不止鄢陵之奔,断可知矣。昔赵岐撰御寇之论,山涛陈用兵之本,皆坐运帷幄,暗合孙吴。宣尼称“有德者必有言,仁者必有勇,”则何平叔、王夷甫,岂得同日而言哉?
臣闻才生于代,代实须才,何代而不生才?何才而不生代?故物有不求,未有无物之岁;士有不用,未有无士之时。夫有志之士,在富贵之与贫贱,皆思立于功名,冀传芳于竹帛。故班超投笔而叹,祖逖击楫而誓,此皆有其才而申其用矣。且知己难逢,英哲罕遇,士之怀琬璧以就埃尘,抱栋梁而困沟壑者,则悠悠之流,直睹此士之贫贱,安知此士之方略哉?故汉拜韩信,举军惊笑;蜀用魏延,群臣觖望。嗟乎!富贵者易为善,贫贱者难为功,至于此也。
亦有位处立功之际,而不展其志略;身为时主所知,竟不能尽其才用。则贫贱之士,焉足道哉?汉文帝时,魏尚、李广,并身任边将,位为郡守。文帝不知魏尚之贤而囚之,不知李广之才而不能用之。常叹李广恨生不逢时,令当高祖日,万户侯岂足道哉?夫以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匈奴畏之,号为“飞将”。尔时胡骑凭陵,足伸其用。文帝不能大任,反叹其生不逢时。近不知魏尚、李广之贤,而乃远想廉颇、李牧。故冯唐曰,虽有颇、牧而不能用,近之矣。从此言之,疏斥贾谊,复何怪哉?此则身为时主所知,竟不能尽其才用。晋羊祜献计平吴,贾充、荀勖沮其策。祜叹曰:“天下不如意,恒十居八九。”缘荀、贾不同,竟不大举。此则位处立功之际,而不得展其志略。而布衣韦带之人,怀一奇,抱一策,上书阙下,朝进而望夕召,何可得哉?
臣请历访内外文武职事,五品已上,得不有智计如羊祜,武艺如李广,在用与不用之间,不得骋其才略。伏愿降宽大之诏,使各言其志,无令汲黯直气,卧死于淮阳;仲舒大才,位屈于诸侯相。
臣闻帝王之道,务崇经略。经略之术,必仗英奇。自国家良将,可得言矣。李靖破突厥,侯君集灭高昌,苏定方开西域,李𪟝平辽东,虽奉国威灵,亦其才力所致。古语有之,人无常俗,政有理乱,兵无强弱,将有能否。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也。故赵充国征先零,冯子明讨南羌,皆计不空施,机不虚发,则良将立功之验也。
然兵革之用,王者大事,存亡所系。若任得其才,则摧凶而扼暴;苟非其任,则败国而殄人。北齐段孝元云:“持大兵者,如擎盘水,倾在俯仰间,一致蹉跌,求止岂得哉?”从此而言,周亚夫坚壁以挫吴楚,司马懿闭营而困诸葛亮,俱为上策。此皆不战而却敌,全军以制胜。是知大将临戎,以智为本。汉高之英雄大度,尚曰“吾宁斗智”;魏武之机神冠绝,犹依法孙吴。假有项籍之气,袁绍之基,而皆泯智任情,终以破灭,何况复出其下哉?且上智下愚,明暗异等,多算少谋,众寡殊科。故魏用柏直以拒汉,韩信轻为竖子;燕任慕容评以抗秦,王猛谓之奴才。即柏直、慕容评智勇俱亡者也。夫中材之人,素无智略,一旦居元帅之任,而意气轩昂,自谓当其锋者,无不摧碎,岂知戎昭果毅,敦诗说礼之事乎?故李信求以二十万众独举鄢郢,其后果辱秦军;樊哙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登时见折季布,皆其事也。
当今朝廷用人,类取将门子弟,亦有死事之家而蒙抽擢者。此等本非干略见知,虽竭力尽诚,亦不免于倾败,若之何使当阃外之任哉?后汉马贤讨西羌,皇甫规陈其必败;宋文帝使王元谟收复河南,沈庆之悬知不克。谢元以书生之姿,拒符坚天下之众,郗超明其必胜;桓温提数万之兵,万里而袭成都,刘真长期于决取。虽时有今古,人事皆可推之。取验大体,观其锐志与识略耳。明者随分而察,成败之形,昭然自露。京房有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古。”则昔贤之与今哲,意况何殊?当事机之际也,皆随时而立功,岂复取贤于往代,待才于未来也?即论知与不知,用与不用。夫建功者言其所济,不言所起;言其所能,不言所籍。若陈汤、吕蒙、马隆、孟观,并出自贫贱,勋济甚高,未闻其家代为将帅。董仲舒曰:“为政之用,譬之琴瑟,不调甚者,必解弦而更张之,乃可鼓也。”故阴阳不和,擢士为相,蛮夷不龚,拔卒为将,即更张之义也。以四海之广,亿兆之众,其中岂无卓越奇绝之士?臣恐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臣闻赏者礼之基,罚者刑之本。故礼崇则谋夫竭其能,赏厚则义士轻其死;刑正则君子勖其心,罚重则小人惩其过。然则赏罚者,军国之纲纪,政教之药石。纲纪举而众务自理,药石行而文武用命。彼吐蕃蚁结蜂聚,本非敌,薛仁贵、郭待封受阃外之寄,奉命专征,不能激励熊罴,乘机扫扑。败军之后,又不能转祸为福,因事立功。遂乃弃甲丧师,脱身而走。幸逢宽政,罪止削除,国家网漏吞舟,何以过此?天皇迟念旧恩,收其后效。当今朝廷所少,岂此一二人乎?且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仁贵自宣力海东,功无尺寸,坐玩金帛,渎货无厌,今又不诛,纵恶更甚。臣以疏贱,干非其事,岂欲间天皇之君臣,生厚薄于仁贵?直以刑赏一亏,百年不复,区区所怀,实在于此。
古人云:“国无赏罚,虽尧舜不能为化。”今罚不能行,赏亦能信,故人间议者,皆言近日征行,虚有赏格,而无其事。良由中才之人,不识大体,恐赏,赐勋庸,倾竭仓库,留意锥刀,将此益国,徇目前之近利,忘经久之远图,所谓错之毫厘,失之千里者也。且黔首虽微,不可以欺,得志瞻望恩泽,必因事而生心。既有所因,须应之以实,岂得悬不信之令,设虚赏之科?比者师出无功,未必不由于此。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诚在令外。”故商君移木以表信,曹公割发以明法,岂礼也哉?有由然也。自苏定方定辽东,李𪟝破平壤,赏绝不行,勋仍淹滞,数年纷纭,真伪相杂,纵加沙汰,未至澄清。
臣以吏不奉法,慢自京师。伪勋所由,主司之过,其则不远,近在尚书省中。不闻斩一台郎,戮一令史,使天下知闻,天皇何能照远而不照近哉?神州化首,万国共尊;文昌政本,四方是则,轨物宣风,理乱攸在。臣是以披露不已,冒死尽言。
且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臣职不稽古,请以近事言之。贞观年中,万年县尉司马元景,舞文饰智,以邀干没,太宗审莽奸诈,弃之都市。及征高丽也。总管张君乂,击贼不进,斩之旗下。臣以为伪勋之罪,多于元景。仁贵等败,重于君乂,向使早诛薛仁贵郭待封,则自馀诸将,岂敢失利于后哉?韩子云:“慈父多败子,严家无格虏。”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公孙宏有言:“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节俭。”臣恐天皇病之于不广大,过在于慈父,斯亦日月之一蚀也。
又今之将吏,率多贪暴,所务唯狗马,所求唯财物,无赵奢、吴起散金养士之风,纵使行军,悉是此属。臣恐吐蕃之平,未可旦夕望也。凡人识不经远,皆言吐蕃战,前队尽,后队进,甲坚骑多,而山有氛瘴。官军远入,前无所获,不积谷数百万,无大举之资。臣以为吐蕃之望中国,犹孤星之对太阳,有自然之大小,不疑之明暗。夷狄虽禽兽,亦知爱其性命,岂肯尽死而后进哉?由残迫其人,非下所愿也。必其战不顾死,则其兵法许敌能斗,当以智算取之,何忧不克哉?向使将能杀敌,横尸蔽野,敛其头颅,以为京观,则此虏闻官军锺鼓,望尘却走,何暇前队皆死哉?自仁贵等覆师丧气,故虏得跳梁山谷。又师行必藉马力,不数十万不足与虏争。臣请天下自王公及齐人,挂籍之口,人税百钱。又弛天下马禁,使民得乘一大马,不为数限,官籍其凡,勿使得隐。不三年,人间畜马可五十万。即诏州县,以所税口钱市之。若王师大举,一朝可用。且虏以骑为强。若一切使人乘之,则市取其良,以益中国。使得渐耗虏兵之盛,国家之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