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林诗文集_(四部丛刊本)/文集卷第五 中华文库
亭林诗文集 文集卷第五 清 顾炎武 撰 孙毓修 编诗集校补 景上海涵芬楼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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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文集卷之五
圣慈天庆宫记
泰山之西南麓有宋天书观大中祥符年间建后废
为碧霞元君之宫前一殿奉元君万历中尊孝定皇
太后为九莲菩萨构一殿于元君之后奉之崇祯中
尊孝纯皇太后为智上菩萨复构一殿于后奉之乃
更名曰圣慈天庆宫而按察使左佩玹为之碑宫成
于十七年之三月神京沦丧即此月也窃惟经传之
言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又曰为天子父尊之至也
孔子论政必也正名昔自明太祖皇帝之有天下也
命岳渎神祗并革前代之封正其称号而及其末世
至以天子之母太后之尊若不足重而必假西域胡
神之号以为崇岂非所谓国将亡而𦗟于神者耶然
自国破以后宗庙山陵之所在樵夫牧䜿且或过而
慢焉而此二殿独以托于泰山之麓元君之宫焚香
上谒者无敢不合掌跪拜使正名之曰皇太后固未
必其能使天下之人䖍㳟敬畏之若此是固大圣人
之神道设教使民由之而不知者乎其与宋之托天
书以夸契丹者相去逺矣以其事为国史之所不及
载故序而论之俾后之人有以览焉
裴村记
呜呼自治道愈下而国无强宗无强宗是以无立国
无立国是以内溃外畔而卒至于亡然则宗法之存
非所以扶人纪而张国势者乎余至闻喜县之裴村
拜于晋公之祠问其苗裔尚一二百人有释耒而陪
拜者出至官道旁读唐时碑载其谱牒世系登陇而
望十里之内邱墓相连其名字官爵可考者尚百数
十人盖近古氏族之盛莫过于唐而河中为唐近畿
地其地重而族厚若解之柳闻喜之裴皆历任数百
年冠裳不绝汾阴之薛凭河自保于石虎苻坚割据
之际而未尝一仕其朝猗氏之樊王举义兵以抗髙
欢之众此非三代之法犹存而其人之贤者又率之
以保家亢宗之道胡以能久而不衰若是自唐之亡
而谱牒与之俱尽然而裴枢辈六七人犹为全忠所
忌必待杀之白马驿而后篡唐氏族之有𨵿于人国
也如此至于五代之季天位几如奕棋而大族髙门
降为皂隶靖康之变无一家能相綂帅以自保者夏
县之司马氏举宗南渡而反其里者未百年也呜呼
此治道之所以日趋于下而一旦有变人主无可仗
之大臣国人无可依之巨室相率奔以求苟免是
非其必至之埶也与是以唐之天子贵士族而厚门
䕃盖知封建之不可复而寓其意于士大夫以自卫
于一旦仓黄之际固非后之人主所能知也予尝历
览山东河北自兵兴以来州县之能不至于残破者
多得之豪家大姓之力而不尽恃乎其长吏及至河
东问贼李自成所以长驱而下三晋之故慨焉伤之
或言曰崇祯之末辅臣李建泰者曲沃人也贼入西
安天子临朝而叹建泰对言臣郡当贼冲臣请率宗
人乡里出财百万为国家守河上大喜命建泰督师
亲饯之正阳门楼举累朝所传之御器而酌之酒因
以赐之未出京师平阳太原相继陷建泰不知所为
师次真定而贼已自居庸入矣此其人材之凡劣固
又出于王铎张浚之下〈二人皆唐末宰相綂师出讨而败绩者〉而上之人无权
以与之无法以联之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乃欲其大
臣者以区区宰辅之虚名而系社稷安危之命此必
不可得之数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系国之民五曰
宗以族得民观裴氏之与唐序亡亦略可见矣夫不
能复封建之治而欲藉士大夫之埶以立其国者其
在重氏族哉其在重氏族哉
齐四王冡记
自靑州而西三十馀里淄水之东牛山之左大道之
南穹然而髙者四大冡焉郦道元水经注曰水南山
下有四冡方基圆坟咸髙七尺东西直列是田氏四
王冡也余考田氏之称王者五而王建迁于共以死
所谓四王则威宣湣襄是矣威宣二王当齐全盛之
日其厚葬固宜独是湣王杀死于莒齐之七十馀城
皆巳为燕田氏之绝而无主者五年而田单以一邑
之兵一战破燕收数千里之地而迎王子于城阳之
山中其时君臣新立人民新定死者未吊伤者未起
反故王之丧于莒而葬之其制不少杀于威宣二王
之旧吾是以知襄王之孝田单之忠而三代以下之
为人臣子者莫能及也吾尝考地理之志有周厉王
之墓在霍州东北王流于卒且葬焉宣王即位而
未之能复也诗人志之曰韩侯取妻汾王之甥厉王
也而谓之汾王刺宣王也故厉王称汾而湣王不称
莒也是襄王之孝也或曰厚葬非礼也子奚取焉曰
此常论也乃齐之二王既以为故事矣宋元公告其
群臣请无及先君而仲几不可又况于处变之日乎
然则后之人君不幸而遇国家之变其如齐之襄王
其如周之宣王请择于斯二君者
五台山记
五䑓山在五台县东北一百二十里西北距繁峙县
一百三十里史照通鉴注曰五台山在代州五台县
山形五峙相传以为文殊示现之地华严经疏云淸
凉山者即代州雁门五台山也岁积坚冰夏仍飞雪
曾无炎暑故曰淸凉五峰耸出顶无林木有如垒土
之台故曰五台余考昔人之言五䑓者过侈有谓环
基所至五百馀里有谓四埵去中台各一百二十里
东埵为赵襄子所登以临代国南埵为帝尧遭洪水
系舟之处北埵夏屋山后魏孝文驻跸之所西埵天
池隋炀帝避暑之龙楼凤阁者皆太广逺而失其实
惟今山志所言五台者近是北台最髙后人名之叶
斗峰有龙湫其东二十里为华严岭又东二十里为
东台上可观日出其东为龙泉𨵿路自北台而南二
十里为中台其巅西北有太华泉又西十五里为西
台其西叠嶂数十里北有秘魔崖东南有淸凉岭惟
南台稍远去中台可五十里五峰周遭如城其巅风
甚烈不可居而佛寺之大者五六皆在谷中其地寒
不生五谷木有松无柏亦有民人以樵采射猎为业
在古建国时当为林麓之地中代以下而吾人之逃
于沸者居焉于是山始名而亦遂为其教之所有然
余考之五台在汉为虑虒县而山之名始见于齐其
佛寺之建当在后魏之时而彼教之人以为摄摩腾
自天竺来此即居是山不知汉孝明图像之淸凉台
在雒阳而不在此也余又考之北齐书但言突厥入
境代忻二牧马数万匹在五台山北柏谷中避贼隋
书但言卢太翼逃于五台山地多药物与弟子数人
庐于岩下萧然绝世以为神仙可致而已至唐书王
缙传始言五台山有金阁寺铸铜为瓦涂金于上照
耀山谷费钱巨亿万缙为宰相给中书符牒令台山
僧数十人分行郡县聚徒讲说以求货利于是此山
名闻外夷至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见于敬宗之纪
而五代史则书有胡僧游五台山庄宗遣中使供顿
所至倾动城邑又书五台山僧继○为刘承钓鸿胪
卿能讲华严经四方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五台当
𢍆丹界上继○常得其马以献号添都马元史则书
武宗至大二年二月癸亥皇太后幸五台山三月巳
丑令髙丽王随太后之五台山英宗至治二年五月
甲申车驾幸五台山庚寅禜星于五台山夫以王缙
之为相庄宗武宗英宗之为君其事亦可知矣然此
皆山志所不载问之长老亦无有知其迹者此在三
四百年之间而不能记述已如是矣而况于摩腾之
始来文殊之示现乎其山中雨夜时吐光焰易曰泽
中有火革深山巨壑无佛之处亦往往有之不足辨
呜呼韩公原道之作至于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而
李文饶为相能使张仲武封刀付居庸𨵿而不敢纳
五台之逃僧盖君子之行王道者其功至于如此而
吾以为当人心沈溺之久虽圣人复生而将有所不
能骤革则莫若择夫荒险僻绝之地如五台山者而
处之不与四民者混犹愈于纵之出没于州里之中
两败而不可禁也作五台山记
拽梯郞君祠记
忠臣义士性也非慕其名而为之名者国家之所以
报忠臣义士也报之而不得其名于是姑以其事名
之以为后之忠臣义士者劝而若人之心何慕焉何
恨焉平原君朱建之子骂单于而死而史不著其名
田横之二客自刭以从其主而史并亡其姓录其名
者而遗其晦者非所以为劝也谓忠义而必名名而
后出于忠义又非所以为情也余过昌黎其东门有
拽梯郞君祠云方东兵之入遵化薄京师下永平而
攻昌黎也俘掠人民以万计驱使之如牛马是时昌
黎知县左应𨕖与其士民婴城固守而敌攻东门甚
急是人者为敌舁云梯至城下登者数人将上矣乃
拽而覆之其帅磔诸城下积六日不㧞引兵退城得
以全事闻天子立擢昌黎知县为山东按察司佥事
丞以下迁职有差又四年武陵杨公嗣昌以巡抚至
始具疏上请邑之士大夫皆𫎇褒叙民兵死者三十
六人立祠祀之而杨公曰是拽梯者虽不知何人亦
百夫之特乃请旨封为拽梯郞君为之立祠呜呼吾
见今日亡城覆军之下其被俘者虽以贵介之子弦
诵之士且为之刈薪刍拾马矢不堪其苦而死于道
路者何限也而郞君独以其事著吾又闻奢寅之攻
成都也一铳手在贼梯上得间向城中言曰我良民
也贼以铁索系我守梯我仰天发铳未尝向官军也
今夜贼饮必醉可来救我官军如其言夜出斫营火
其梯贼无得脱者而铳手死矣若然忠臣义士岂非
本于天性者乎郞君之祠且二十馀年而幸得无毁
不为之记无以传后张生庄临亲其事者也故以其
言书之
复庵记
旧中涓范君养民以崇祯十七年夏自京师徒歩入
华山为黄冠数年始克结庐于西峰之左名曰复庵
华下之贤士大夫多与之游环山之人皆信而礼之
而范君固非方士者流也㓜而读书好楚辞诸子及
经史多所涉猎为东宫伴读方李自成之挟东宫二
王以出也范君知其必且西奔于是弃其家走之𨵿
中将尽厥职焉乃东宫不知所之而范君为黄冠矣
太华之山悬崖之巅有松可荫有地可蔬有泉可汲
不税于官不隶于宫观之籍华下之人或助之材以
创是庵而居之有屋三楹东向以迎日出余尝一𪧐
其庵开戸而望大河之东雷首之山苍然突兀伯夷
叔齐之所采薇而饿者若揖让乎其间固范君之所
慕而为之者也自是而东则汾之一曲绵上之山出
没于云烟之表如将见之介子推之从晋公子既反
国而隐焉又范君之所有志而不遂者也又自是而
东太行碣石之间宫阙山陵之所在去之茫茫而极
望之不可见矣相与然作此记留之山中后之君
子登斯山者无忘范君之志也
贞烈堂记
古之人所以传于其后者不以其名而以其实不以
其天而以其人以其名以其天者世人之所以为荣
以其实以其人者君子之所脩而不敢怠也晋生文
煜𨵿中之通士也名其堂曰贞烈而请为之记其言
曰余之祖妣临潼王府镇国中尉怀墀女也归于晋
生余考及二姑年十九而余祖考亡余考方四岁守
节不二迄六十有八而终崇祯末巡按御史金公毓
峒以事上闻请行旌表命未下而寇至二姑死焉故
堂以贞烈名也余又读朝邑李君楷所为传则二姑
者一适西安右卫昭信校尉王宏祖一适临潼王府
奉国中尉谊濋并封安人早寡寇至之日各自投于
井长姑之子寅年十三从焉盖三世而其节不陨可
无愧其名也已史言郭昌娶真定㳟王女号郭主主
虽王家女而好礼节俭有母仪之德生光武郭皇后
此特居室之常行尔而当时称之史册载之其后郭
后虽出而东海㳟王犹得保其馀庆以垂于后嗣乃
晋氏之先祖妣其治家如郭主加以柏舟之节其女
与外孙守死不辱有卓绝之殊轨焉属当岸谷之变
门戸衰微无能光大其业使声闻烜赫传之彤管而
仅以一堂之名托之文字以示子孙不忘此又其遇
之悬于天寔命不同而可为悲悼者也然君子之为
教于家有百世之规而不以一时之所遇为兴替易
不云乎家人利女贞自今以往晋氏之为女者必贞
以宜其家为子者必孝于亲必忠于君以显于其国
则受介福于王母以大其门者不在其身将在其子
孙而斯堂之名永世弗坠必有继中垒而修列女之
传者焉余濡笔俟之矣
杨氏祠堂记
天下之事盛衰之形众寡之数不可以一定而君子
则有以待之所以抚盛而合众者中人以上之所能
若夫为盛于衰治众于寡孑然一身之日而有万人
百世之规非大心之君子莫克为之矣古之君子虑
先人之德久而弗昭于是为之祠堂以守之其盛者
及于始祖古之君子虑宗人之涣而无綂于是岁合
子姓于祠而教之孝奠爵献爼毕而馂食以教之礼
其子孙之众或至于数千百人此祠堂之所由兴而
祭法之所由传也常熟杨子常先生通经之士于先
朝之末由训导除都昌知县未任以疾归而遭国变
至于今先生年七十有二矣先有一子年二十馀以
卒晚得一子又殇而其兄子亦中岁夭折今其族孙
之在者不过二十馀人其先世自𨵿中来祖父并为
农风尚朴质髙祖以上不能举其讳字自迁常熟以
来复无显者及先生始仕宦今白首老矣无亲子孙
夫人之情于身且若此遑恤其后乎而先生曰不然
吾父虽农在里中颇能言民疾苦以逹于县吏而除
其菑当不至于无嗣以五服之间得一二十人以合
其欢而教之以孝以礼岂必其中无能学以大其宗
者以吾之年虽老且独而幸有薄田之入为先祖父
所遗可以举先人未行之事而传之其后人于是即
祖墓之旁建屋三楹为祠堂以奉其先人并诸父兄
子姓之亡者其下为田若干亩以供岁时之祭定其
仪秩其品简而文约而不陋曰及吾身存与诸孙行
礼其中使诸孙之继我如今日焉先德其母坠已又
于其墓之旁植木开河通水凡世俗所为安死利生
之法无不备此非所谓衰而有盛之心寡而能众之
事者乎易曰可大则贤人之业传曰人定能胜天吾
以卜杨氏之昌于其后必也承先生之命而为之记
华阴王氏宗祠记
昔者孔子既没弟子录其遗言以为论语而独取有
子曾子之言次于卷首何哉夫子所以教人者无非
以立天下之人伦而孝弟人伦之本也愼终追远孝
弟之实也甚哉有子曾子之言似夫子也是故有人
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
国家先王之于民其生也为之九族之纪大宗小宗
之属以联之其死也为之䟽衰之服𡘜泣殡葬虞附
之节以送之其远也为之庙室之制禘尝之礼鼎爼
笾豆之物以荐之其施之朝廷用之乡党讲之庠序
无非此之为务也故民德厚而礼俗成上下安而暴
慝不作自三代以下人主之于民赋敛之而已尔役
使之而巳尔凡所以为厚生正德之事一切置之不
理而听民之所自为于是乎教化之权常不在上而
在下两汉以来儒者之效亦可得而考矣自二戴之
传二郑之注专门之学以礼为宗历三国两晋南北
五季干戈分裂之际而未尝绝也至宋程朱诸子卓
然有见于遗经而金元之代有志者多求其说于南
方以授学者及乎有明之初风俗淳厚而爱亲敬长
之道逹诸天下其能以宗法训其家人而立庙以祀
或累世同居称之为义门者亦往往而有十室之忠
信比肩而接踵夫其处乎杂乱偏方闰位之日而守
之不变孰劝帅之而然哉国乱于上而教明于下易
曰改邑不改井言经常之道赖君子而存也呜呼至
于今日而先王之所以为教贤者之所以为俗殆澌
灭而无馀矣列在搢绅而家无主祏非寒食野祭则
不复荐其先人期功之惨遂不制服而父母之丧多
留任而不去同姓通宗而不限于奴仆女嫁死而无
出则责偿其所遣之财昏媾异𩔖而胁持其乡里利
之所在则不爱其亲而爱他人于是机诈之变日深
而廉耻道尽其不至于率兽食人而人相食者几希
矣昔春秋之时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而秉礼之
守道之士不绝于书未若今之滔滔皆是也此五
帝三王之大去其天下而乾坤或几乎息之秋也又
何言政事哉吾友华阴王君宏𢰅邻华先生之季子
而为征华先生后者也游婺州二年而归乃作祠堂
以奉其始祖聚其子姓而告之以尊祖敬宗之道其
郷之老者喟然言曰不见此礼久矣为之兆也其足
以行乎孟子有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夫躬行孝弟
之道以感发天下之人心使之惕然有省而观今世
之事若无以自容然后积污之俗可得而新先王之
教可得而兴也王君勉之矣
书孔庙两庑位次考后
予居苏之昆山崇祯初先师庙东西两庑坏予时为
博士弟子一日过之见神位在瓦砾中与同学二三
生拾取命工修完奉之东斋告于邑之长官越二年
始复其故因考史记家语及今代阙里之书多有不
同以大明会典为定而友人归生庄作两庑位次考
一通受而藏之几五十年来𨵿中得郃阳甯生浤丁
祭考义亦崇祯中作大略相同然两庑位东西相对
以次列及门弟子毕而后及左氏公羊穀梁三子暨
汉以下诸儒此旧制也嘉靖九年采诸臣之议有黜
者有改祀者于是东庑之弟子三十三而西庑二十
九左丘明跻秦非之上伏胜跻颜哙之上孔安国跻
穀梁赤之上而自此以下时代先后大率倒误当日
东西之位仍如旧次虽有阙者而不复更移盖亦知
二郑贾服诸儒传经之功不可没而有待于异日之
重议此秉礼者之微意也予恐后之人不知而欲循
时代以正东西之次又悲夫亡友之遗墨犹存而不
获共论此也乃书其末以俟后人归生名庄更名祚
明工草隶为东呉髙士
书广韵后
余既表广韵而重刻之以见自宋以前所传之韵如
此然惜其书之不完也路史曰周有井伯广韵曰子
牙后今井下无此文又曰广韵云汉有䣙城后今䣙
字灰等二韵两收而亦无此文又引䣙下云乡名在
右扶风而今灰韵注但乡名二字困学记闻曰广韵
以贲为姓古有勇士贲育今贲下但亦姓二字又曰
广韵云后蜀录有法部尚书屯度又曰广韵引何氏
姓苑有况姓庐江人今屯下况下但又姓二字礼部
韵略引广韵佊字注云论语子西佊哉轲字注云孟
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今并无此文又注鼮字
云汉光武得此鼠窦攸识之广韵以为终军误今亦
无终军之文也太原𫝊山曰宋姚寛战国策后序引
广韵七事晋有大夫芬质芊干者著书显名安陵丑
雍门中大夫蓝诸晋有亥唐赵有大夫肁贾齐威王
时有左执法公旗蕃盖注中凡言又姓者必以其人
实之而今书皆无其文又史照通鉴释文所引广韵
其不载于今书者亦多也十干皆引尔雅岁阳而戊
下不引著雍又考之玉海言广韵凡二万六千一百
九十四言注一十九万一千六百九十二字今仅二
万五千九百二言注一十五万三千四百二十一字
则注之删去者三万八千二百七十一而正文亦少
二百九十二言矣又文献通考曰有陆法言长孙讷
言孙愐三序今止愐序又言首载景德祥符敕牒今
亦无之则亦后人删去之矣其幸而存者天之未丧
斯文也呜呼惜哉
读宋史陈遘
吾读宋史忠义传至于陈遘史臣以其婴城死节而
经制钱一事为之灭损其辞但云天下至今有经总
制钱名而不言其害民之罪又分其咎于翁彦国愚
以为不然鹤林玉露曰宣和中大盗方腊扰浙东王
师讨之命陈亨伯〈宋人讳髙宗嫌名称其字曰亨伯〉以发运使经制东南七
路财赋因建议如卖酒鬻糟商税牙税与头子钱楼
店钱皆少增其数别𠪱收系谓之经制钱其后卢宗
原颇附益之至翁彦国为总制使仿其法又收赢焉
谓之总制钱靖康初诏罢之军兴议者请再施行色
目寝广视宣和有加焉以迄于今为州县大患初亨
伯之作俑也其兄闻之𡘜于家庙谓剥民敛怨祸必
及子孙其后叶正则作外稿谓必尽去经总钱而天
下乃可为治平乃可望也然则宋之所以亡自经总
制钱而此钱之兴始于亨伯虽其固守中山一家十
七人为叛将所害而不足以偿其剥民之罪也孔子
述古书之文凡纣之臣附上而仇敛者虽飞廉之死
不得与于三仁之列若亨伯之为此也其初特一时
权宜之计而遗祸及于无穷是上得罪于艺祖太宗
下得罪于生民而断脰决腹一于中山不过匹夫
匹妇之为谅而巳焉得齿于忠义哉知此然后天下
之为人臣者不敢怀利以事其君而但以一死自托
于忠臣之列矣
汝州知州钱君行状
崇祯十四年二月辛亥贼陷汝州知州钱君死之君
讳祚征字君远其先呉越王裔居池之靑阳国初迁
于莱为掖县人君七岁出嗣其从叔父一䕫为之子
事其嗣大母杜氏如其父母大母之党有烦言君言
于大母施子诸姻属甚周以是大母安之中天启元
年举人大母终哀毁如父丧署恩县教谕三年除汝
州知州汝为流贼出入孔道又有土贼聚至万人依
山为巢百姓苦之君至则简乡勇衙兵得千馀人佯
为城守计忽夜半开门出从间道逾山谷步行抵其
巢贼方纵酒不为备急击大破之君策贼众难尽诛
乃释其俘招之仍令民千家立一寨有警相救贼屡
失利其头目鲁加勒等遂诣州降南召登封诸贼闻
之亦来降君简其骁健送军门效用馀给牛种遣之
汝人少休君守汝三年多善政及是年正月贼陷河
南府遂犯汝州君斩麾下之言𣢾贼者以徇率兵婴
城固守贼攻城君中流矢力疾乘城督战数日二月
庚戌大风霾贼以火箭射城上城上发礟应之风逆
火反楼堞尽焚贼乘之入君被执大骂不屈被击仆
地加以炮烙一宿死年四十七弟祉徴从子靑仆十
馀人皆死无一还者巡抚臣髙名衡以闻奉旨下部
议恤未覆子大受县学生痛父节未表于先朝惧后
世之没而无传也乃质言其事以告于余而为之状
呉同初行状
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
浮名苟得为务而余与同邑归生独喜为古文辞砥
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已而又得呉生呉
生少余两人七岁以贫客嘉定于书自左氏下至南
北史无不纎悉强记其所为诗多怨声近西州子夜
诸歌曲而炎武有叔兰服少两人二岁姊子徐履忱
少吴生九岁五人各能饮三四斗五月之朔四人者
持觥至余舍为母寿退而饮至夜半抵掌而谈乐甚
旦日别去余遂出赴杨公之辟未旬日而北兵渡江
余从军于苏归而昆山起义兵归生与焉寻亦竟得
脱而吴生死矣余母亦不食卒其九月余始过呉生
之居而问焉则其母方茕茕独坐告余曰呉氏五世
单传未亡人惟一子一女女被俘子死矣有孙二岁
亦死矣余既痛呉生之交又念四人者持觥以寿吾
母而吾今以衰绖见呉生之母于悲哀其子之时于
是不知涕泪之横集也生名其沆字同初嘉定县学
生员世本儒家生夙惠下笔数千言试辄第一风
流自喜其天性也每言及君父之际及交友然诺则
断然不渝北京之变作大行皇帝大行皇后二诔见
称于时与余三人每一文出更相写录北兵至后遗
余书及记事一篇又从余叔处得诗二首皆激烈悲
切有古人之遗风然后知闺情诸作其寄兴之文而
生之可重者不在此也生居昆山当抗敌时守城不
岀以死死者四万人莫知尸处以生平日忧国不忘
君义形于文若此其死岂顾问哉生事母孝每夜归
必为母言所与往来者为谁某某最厚死后炎武尝
三过其居无已则遣仆夫视焉母见之未尝不涕泣
又几其子之不死而复还也然生实死矣生所为文
最多在其妇翁处不肯传传其写录在余两人处者
凡二卷
书呉潘二子事
先朝之史皆天子之大臣与侍从之官承命为之而
世莫得见其藏书之所曰皇史宬每一帝崩修实录
则请前一朝之书出之以相对勘非是莫得见者人
间所传止有太祖实录国初人朴厚不敢言朝廷事
而史学因以废失正德以后始有纂为一书附于野
史者大抵草泽之所闻与事实绝逺而反行于世世
之不见实录者从而信之万㦄中天子荡然无讳于
是实录稍稍传写流布至于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
全然其卷帙重大非士大夫累数千金之家不能购
以是野史日盛而谬悠之谈遍于海内苏之呉江有
吴炎潘柽章二子皆髙才当国变后年皆二十以上
并弃其诸生以诗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传也当成
一代史书以继迁固之后于是购得实录复旁搜人
家所藏文集奏疏怀𥿄吮笔早夜矻矻其所手书盈
床满箧而其才足以发之及数年而有闻予乃亟与
之交二子皆居江村潘稍近每出入未尝不相过又
数年潘子刻国史考异三卷寄予于淮上予服其精
审又一年予往越州两过其庐及余之昌平山西犹
一再寄书来会湖州庄氏难作庄名廷鑨目𩀱盲不
甚通晓古今以史迁有左丘失明乃著国语之说𡚒
欲著书其居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朱公尝取国事
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凡数十帙未成书而卒
廷鑨得之则招致宾客日夜编辑为明书书冗杂不
足道也廷鑨死无子家赀可万金其父允城流涕曰
吾三子皆已析产独仲子死无后吾哀其志当先刻
其书而后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吴潘盛名引以为
重列诸叅阅姓名中书凡百馀帙颇有忌讳语本前
人诋斥之辞未经删削者庄氏既巨富浙人得其书
往往持而恐吓之得所欲以去归安令吴之荣者以
𧷢系狱遇赦得出有吏教之买此书恐吓庄氏庄氏
欲应之或曰踵此而来尽子之财不足以给不如以
一讼绝之遂谢之荣之荣告诸大吏大吏右庄氏不
之荣之荣入京师摘忌讳语密奏之四大臣大怒
遣官至杭执庄生之父及其兄廷𨱆及弟侄等并列
名于书者十八人皆论死其刻书鬻书并知府推官
之不发觉者亦坐之发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没其家
产所杀七十馀人而呉潘二子与其难当鞫讯时或
有改辞以求脱者呉子独慷大骂官不能堪至拳
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骂亦不辨其平居孝友笃
厚以古人自处则两人同也予之适越过潘子时余
甥徐公肃新状元及第潘子䂓余愼无以甥贵稍贬
其节余谢不敢二子少余十馀岁而予视为畏友以
此也方庄生作书时属客延予一至其家子薄其人
不学竟去以是不列名获免于难二子所著书若干
卷未脱藳又假子所蓄书千馀卷尽亡予不忍二子
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故书之且其人实史才
非庄生者流也
歙王君墓志铭
王君以崇祯十四年卒后三年国变王君之子玑流
寓于呉又一年而不孝始识王生因以知王生之人
与其丗德之概与王生交一年而王生以状请铭不
孝以母未葬弗敢作也又一年卜葬葬有日而王生
复来请铭不孝不获辞而铭之君讳时沐字惟新其
先歙之泽富人在唐曰秘阁校正希羽十七传至名
𨵿者避元乱徙而东为龙溪始祖又八传至于君君
大父讳福凤始业行盐父讳正宠承其业以至于君
君以其故不克读书然君虽业盐而孝友急公好施
有逺见能自树乃过于丗之君子若所云事其慈母
与父妾尽礼而友爱弟时洸终其身则其孝友也祖
墓之木为不肖者伐且鬻其旁地君为捐金赎之泽
富有宗祠君重作之龙溪其急大义也叔正完客杭
而病曰于我葬外舅卒遗孤一人曰于我长其他恤
人穷振人困多𩔖是是其好施也同事欲因君请院
司据西龙为盐窝君止之无何并抵罪西龙商独免
其有逺见也好从士君子而耻谒贵人邑有司欲宾
之不就其能自树也凡此皆余之所信于王生者也
君享年六十有七娶朱氏子四长玑杭州府钱塘县
学生员次文秩次文秋次文䄫孙六曾孙二以卒之
年十二月甲子葬于其里象山之麓盖王氏中丗为
商而通经义思用之天下者自玑始自君之没而家
益落玑遂走京师历蓟抵宁远观列边之大势每以
大计干当事者不用转客东莱而闻京师之变哭先
皇帝于莱山之阳驰至南都而公卿又无下士者遂
僦居于呉著信书一编以示余而为之太息焉此固
宋之遗臣所隐晦而不敢笔之书者也而王生之不
挠于时若此其抱济物之才而发愤于大义又若此
非丗德之遗而能然乎铭曰
不知其人视其子子为信人为节士呜呼君兮永宅
此
山阳王君墓志铭
往余在呉中常郁郁无所交出门至于淮上临河不
度彷徨者久之因与其地之贤人长者相结而王君
起田最与余善自此一二年或三四年一过也王君
与余同年月生而长余二十馀日其行事虽不同而
意相得凡余心之所存及其是非好恶无不同者虽
不学古而暗合于义仁而爱人乐善不倦其天性然
也生八歳而孤事母孝事其兄㳟其居财也有让少
为帖括之学及中年遂闭戸不试家颇饶每受人之
折劵不较以是其产稍落而四方宾客至者未尝
不与之周旋当余在太原而余友潘力田死于杭系
累其妻子以北少弟耒年十八孑身走燕都介余一
苍头以见王君王君曰我固闻之宁人尝与我言潘
君力田贤士也不幸以非命终而宁人之友之弟则
犹之吾弟也迎而舍之比其归也则曰家破矣可奈
何吾有女年且笄将婿子间二年耒遂就昏王君与
耒非素识也特以宁人之友故而余在远弗及为之
从臾也每为余言子行游天下二十年年渐衰可已
矣幸过我卜筑一切居处器用能为君办之逡巡未
果而别君之日持觞送我大河之北留一𪧐视余上
马为之出涕若将不复见者乃明年余遂有山东之
厄而海岱以南地大震君亦为里中儿所𬺈龁意不
自得又明年六月庚午君卒惟君生平以朋友为天
伦其待余如昆弟而余以穷厄蹇连无能申大义于
诈愚凌弱之日者以十九年之交再三之约而不获
与之分宅卜邻同晨共夕其终也又不获视其含敛
而抚其遗孤吁可悲矣君讳略字起田淮安山阳人
家淸江浦之南卒时年五十七娶方氏子一寛将以
卒之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地之先茔而子婿耒以
状及寛书来是不可以无铭铭曰
少而孝长而㳟好礼而敦乐善而从为义勇而与人
忠胡天不吊而降此鞠凶士绝弦人罢舂以斯铭告
无穷
富平李君墓志铭
𨵿中故多豪杰之士其起家商贾为权利者大抵崇
孝义尚节㮣有古君子之风而士人独循循守先儒
之说不敢倍嘉靖中高陵三原为经生领袖其后稍
衰而一二贤者犹能自持于新说横流之日以余所
闻李君盖可谓笃信好学而不更其守者邪李氏之
先山西之洪洞人元时迁美原洪武初县废为富平
人数传至君之曾祖讳朝观者为边商以任侠著𨵿
中与里豪争渠田为𬺈龁以死而君之祖讳希奎走
阙下上书诉天子直其事大猾以次就法报父雠名
动天下乃其家遂中落至君之考讳效忠中武举稍
复振君始以文补邑诸生君少而刚方绩学不怠当
万历之末士子好新说以庄列百家之言入经义
甚者合佛老与吾儒为一自谓千载绝学君乃独好
传注以程朱为宗既得事㳟定冯先生学益大进君
事亲孝其于诸父昆弟㳟而有让侍人以严而引之
于道治家冠婚丧祭一如礼法以是年虽少乡人重
之如王彦方黄叔度焉崇祯七年四月壬午以疾卒
年二十七君卒之三月而𨵿中大乱君之考武举君
以𡘜子继君以没而寇至里中妣杨氏与族人登楼
并焚死李氏之门合良贱死者八十有一人呜呼㦧
矣而孤子因笃方三岁迪笃二岁从其母田氏走之
外家以免其后因笃既长乃折节读书巳为诸生旋
弃之为诗文有闻于时而尤潜心于传注之书以力
追先贤盖近年以来𨵿中士子为大全𫎇引之学者
自君父子倡之君没越十有三年十月癸酉因笃始
葬君于韩家村东南之新阡因笃既与昆山顾炎武
为友且数年而曰吾先人之墓石未立将属之子炎
武不敢辞乃为之𢰅次其详则困笃之状存焉君讳
映林字晖天其没也乡人私谥曰贞孝先生孙男三
人汉渭泗铭曰
李氏之先以节侠闻及至于君乃续斯文刋落百氏
以入圣门好义力行乡所尊何不永年遭室之焚
有封若堂于韩之原惟德绳绳在其后昆
谒攒宫文一
伏念臣草野微生干戈馀息行年五十慨驹𨻶之难
留渉路三千望龙髯而愈远兹当忌日袛拜山陵履
雨露之方濡实深哀痛眷松楸之勿翦犹藉神灵敢
陈于沼之毛庶格在天之驭臣某谨言
谒攒宫文二
自违陵下即度太行远历𨵿河再更寒暑兹以孟秋
之望重修拜奠之仪身先旅雁过绝塞而南飞迹似
流萍随百川而东下感河山之如故悲灌莽之方深
庶表忱思伏祈昭鉴
谒攒宫文三
臣炎武臣因笃江左䜿儒𨵿中下士相逢燕市悲一
剑之犹存旅拜桥山痛遗弓之不见时当春暮敬撷
村蔬聊摅草莽之心式荐园陵之事告四方之水旱
及此弥年乘千载之风云未知何日伏惟昭格俯鉴
丹诚
谒攒宫文四
自违陵下今又八年濩落𨵿河差池烽火想遗弓而
在望懐短策以靡前每届春秋独泣苍梧之野多更
甲子仍怜绛县之人朔气初收光风渐转敬羞蕰藻
重展松楸虽鼎爼之久虚幸罘罳之未坏黄图如故
乍惊失鹿之辰白首无归终冀攀龙之日仰凭明命
得遂深祈
华阴县朱子祠堂上梁文
葢闻宣气为山众阜必宗乎乔岳明征在圣群言实
总于真儒自夫化缺三雍风乖四始两汉而下维多
保残守缺之人六经所传未有继往开来之哲惟绝
学首明于伊雒而微言大阐于考亭不徒羽翼圣功
亦乃发挥王道启百世之先觉集诸儒之大成然而
代运当屯占得遁官方峻直难久立于朝端祠禄
优游每自安于林下眷此云台之侧实为寄禄之
子静书中羡希夷之旧隐启𫎇序末题真逸之新名
虽风声远隔于殊方而道德实同乎一綂家传戸诵
久已无间寰区春祀秋尝独此未瞻庙貌于是邑之
荐绅耆旧以及学士青衿无不博考遗编深嗟阙典
睇琳宫之绚烂悲木铎之幽沉爰有廷揆张君山史
王君搜采于前子德李君适之宋君宣扬于后而㑹
炎武跋渉𨵿河留连原𪩘发遐情于五岳寻坠绪于
千年即云台旧院之西度香火专祠之地重邀茂宰
〈华阴令迟维城〉赞此良图萃人力以作新捐𦈏钱而倡导卜神
涓吉庀村效工右带流泉来惠风之习习前凭岳麓
状盛德之峨峨将使爼豆增崇章逢无绝敬泚衰芜
之笔式陈邪许之辞
亭林文集卷之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