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李伯起言时政 中华文库

臣奉命按陕，身奔走于外藩，心常驰于魏阙，偶有所见，思罄狂愚，况怀隐忧，敢辞斧钺。盖自去年以至今日，自京师以达四方，水旱相仍，灾异叠见。言官属遭于谪斥，封章未荷于施行。衷有所激，情莫能已，谨陈三事，少裨万几。伏惟俯赐省览，则愚臣幸甚，天下幸甚。

天变可畏也，人言可恤也，祖宗可法也。臣惟君者天之子，天者君之父。父之于子，有不善，惩戒之，惩戒之而不改，则辱身坠家声矣。惟天也无言，人君有不善，假灾祥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省，则安危及宗社矣。迩来天心垂爱，灾变相仍，固宜仰答至仁，痛为抑畏。而陛下之所以回天变者徒事虚文，率臣工者竟为故事，下诏与百官，同加修省，圣心无警畏之诚，宜僚无贬损之节深。官之逸乐，自如台省之放恣未戢，诏虽下，犹不下也云修省，未修省也。以此欲回天意，不亦难哉。譬之子有不善，父或怒之，乃绐其奴仆共加改行，实未尝改，而奴仆亦因之不肯改，其父之怒，庸可已乎？今天出灾祥以告陛下，陛下正当上体天心，下省人事，遇地震则曰：“地何由震？将多事以累于静耶？”遇日食则曰：“日何由食？或阴盛以亏于阳耶？”遇彗孛则思妖不可以胜德，遇水旱则思变无使于胜常。他如圣学未讲，圣德未修，初政有渐怠，君子有未进，进而委任或未专，小人有未退，退而萌蘗或尚在，外戚之爵赏，或骤且滥，内官之宠任，或衰复盛。详以思维，而痛为刮去，庶几天意可回，人心允惬。陛下或谓不然，曲听左右之言，仍踵宿昔之弊，或推咎于臣下，或有事于祷禳，臣见去道愈远，回天愈难矣。且左右附会者必曰：“天道茫昧，灾异之来，非为一人，今与百官同加修省足矣。”是特以分陛下之忧心耳，殊不知忧心绥则怠心生。又必曰：“修省回天，其说迂阔，彼佛力道术，或可救厌。”于是廆禳之事兴矣，是特以纾陛下之惧心耳，殊不知惧心释则侈心生。怠心生者，百善可堕；侈心生者，百不善可作。其流弊不至于以天变为不足畏不已也。臣再思之，天子之有天下，犹庶人之有其家也。庶人之家，或鵩集于舍，或犬嗥于垣，或鬼凭于人，或釜鸣于灶，有不招大害而致大灾者乎？遭之者有不狂叫奔走，悔过迁善以祈解之者乎？有天下者，乃反怠于善，侈于不善，以玩天变而不之畏，是乌可哉？臣愚昧无知，不能推明天道，远引故实，以献陛下。惟愿陛下以一得之愚纳臣言，以庶人之家视天下，则幸矣。

仍乞敕，厉言官勿为畏忌，遇有天变，务须直言；陛下详阅封章，躬自省览，毋付左右以代圣裁，务受尽言，以旌直节，其事难处分，文难剖析，常与内阁及文武大臣，可否论思，不宜谋及暬近，以亏至治，庶几骨鲠之士敢陈，而弭灾之道可得。盖朝廷之设言官，所以决壅蔽而广聪明，故圣王之于忠臣，恒以托心腹而寄耳。目陛下即位之初，深知此意，固尝坐屈群策，大开言路，下僚之狂言无忌，既薄其辜；而先朝以言去官，特加录用。下情渐达，士气颇张，马羞立仗，凤效鸣阳，行止腾谣，贵戚敛手。天下之人，欣然相告，曰：“不图今日复见谤木谏鼓之风，破柱埋轮之节。”夫何一、二年间，顿然中改，赐还之泽未溥；及于逋臣，尽网之诛又骎。加于正士，以为出于宸断，则于言者，前何容而后何不容，以为牵于多时，则于谗者，后何信而前何不信，是必有其故矣，而臣未能得也。惟陛下静以思维，反而审察，忠言听、谗言拒，则天下治；蹇谔退、萋菲进，则天下危。差失于一念之转移，而究竟于万几之丛脞。其流弊不至于以人言为不足恤不已也，且谁无爵禄之可怀？谁无身家之可顾？谁不畏敲扑之威？谁不惮降谪之辱？而放言取祸，甘心以罹者，岂有他哉，彼亦诚知受君上之深恩不敢负，畏身后之讥议不少贷耳。譬之盗贼将劫主财，奴闻于道，有来奔告于家者乎？佣保或败翁事，子侦而知，有不密言于亲者乎？不然，则负恩庸奴、偾家败子，人孰不唾詈哉。又况为臣者，未必尽才，而才者，亦多未肯以自尽。赏之使言，犹有怀爵禄、顾身家，不肯尽于言者，而况敲扑降谪，使人怀疑，贰懔畏惧，递效循默乎。臣恐将来有殃氏之政，误国之徒，亦无人肯为陛下言矣。且今之所谓言官，六科十三道耳，一贰于封驳，一杂于刑名，其职固已不专，而其所言又或暂容，倏拒阳善阴怒而不见信，则彼亦安能尽其职业，立殿陛以可否天下事乎？职不尽于下，言不信于上，则君子将日消，小人将日长，政事将日坏，祸患将日生。譬有人焉，自塞苴耳目，而使一物绦所见，一步不可行，乃欲出门以登高。望远其不至，倾跌狼根者几希。乞敕更部，备查先朝及近日大小官员，以直道直言获谴而以他事他辞去官者、疏名上请降谪者、收录之量移者、超迁之投闲置散者，起用之；从戎除名者，则白之。如此则人言以恤而下无私议矣。

开创之始，万变俱当究心。故祖宗之法，万世所宜遵守，书示监于成宪，诗言率由旧章，圣人示人，断不可诬。我太祖皇帝大造乾坤，太宗皇帝再清海宇，立法垂训，文谟武烈，所以为圣子神孙虑者，至深远矣。丕承于文谟，敬承于禹道，百世不迁，万代如见，是书非圣子神孙之所当恪守者乎？臣愚，未暇悉陈，姑举其一。高皇帝起自白衣，周知闾阎之事，然犹日接群臣以论政治；文皇帝起自藩国，备谙上下之情，然亦日接大臣以咨谋议。今上征国典，下抚群言，载于诰敕卷书，见于诗文铭志，往往见二圣之于臣下，或亲临直庐，或召对便殿，或燕游许陪，或应制有作，谒然唐虞都俞之风，而熙然家人父子之语也。臣上窥圣意，不过欲通上下之情，决壅蔽之患耳。盖上下之情通，则知有天变，如有人言，谗谄无自而进，聪明无自而昏，弊端无自而生，奸宄无自而起矣。壅蔽之患作，则谗谄日进，聪明日昏，弊端日起，奸宄日生。天变将不足畏，人言将不足恤矣。夫天变不畏，则天曷相之；大言不恤，则人曷戴之。此固位之臣，持是说以希合；而季世之君，即此道以取危亡，而竟莫之悟也。我祖宗睿识远见，所以贻厥孙，谋者寗有穷乎？迨及宣宗皇帝时，则有大学士杨士奇、尚书蹇义诸臣，英宗皇帝时，则有大学士李贤、尚书王翱诸臣，不时进见，相与讲求军民利病，可否四方奏疏，以故宣德之初，人乐太平，天顺之际，治称明盛，至今以为美谈，而闾阎尚怀追慕。盖自成化以来，先帝狃于承平，厌接臣下，而尊卑遂至阔绝，末年弊政百孔千疮，幸而龙飞御极，虎变炳文，陛下以神圣之资，守祖宗之业，咸有一德，于兹四年，大廷之朝虽无间于寒暑，便殿之召终未及于臣僚，经筵仅一暴矣，退而寒之者，至贤士仅一傅矣，引而咻之者多，如此不已，安知将来不有以深拱禁中待事之谋，及勿使亲近儒生之术，误陛下者乎？此臣之愚，所以必欲陛下法祖宗，以通上下之情也。今中外诸司，皆祖宗所建，以佐陛下治天下者也。譬之作室者，必用臣；即鹿者，必用虞，舍之何以成室而得鹿哉？

臣伏望陛下，会朝之馀日，御便殿、接大臣，以论思藉嘉言以启沃；省一奏，则与其论其事之可否；迁一官，则与公论其人之才；德行赏，相与论其功；能行刑，相与论其情；罪兵威未振，与论练兵之道；民事未勤，与论安民之术；中外臣僚，则谕其孰忠而孰佞；左右近幸，则论其宜亲而宜疏；国何如而后安，与论久安之策；国何如而乃危，与论持危之方；于天变，则与论其致之之由，与其弭之之道；于人言，则与论其纳之之是，与其拒之之非。如此则上下交而志同，君臣得而化行矣。不然，深居九重，中决庶务，亲宦官宫妾之时多，接贤士大夫之时少，则是手足腹心之视无。夫一体之亲，而大廷咫尺之间，如隔万里之遥矣。君有鱼水之情，下何由而知？民有葵藿之情，上何由而鉴？君臣扞格，情志未孚，譬之人身，列其夤矣，岂能久存哉。前代人君不与臣下相接，惟秦二世与唐敬宗。此岂宜为陛下道之，以辱聪听哉。往迹相触，有激于中，臣之告君，不敢不尽，故昧死援及之耳。乞敕在廷之臣，许赐清闲之燕，百司庶府，既奏对于奉天门，而庶绩万几，仍备议于文华殿，部院即入科道，随之以准前代谏官入阁，故事如此，则上下之情既通，而天下之治可必矣。是则为治之道，在于畏天变、恤人言。而畏天变、恤人言，又在于法祖宗、接臣下。惟皇上留神采纳，臣无任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