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若水周唯一两先生墓志铭 中华文库
嗟乎!名节之谈,孰肯多让?而身非道开,难吞白石,体类王微,常须药裹,许迈虽逝,犹勤定省,伯鸾虽简,尚存室家。生此天地之间,不能不与之相干涉,有干涉则有往来,陶靖节不肯屈身异代,而江州之酒,始安之钱,不能拒也。然靖节所处之时,葛巾篮舆,无钳市之恐,较之今日,似为差易,活埋土室,长往深山,吾于会稽余若水甬上周唯一两先生有深悲焉。
若水名增远,字谦贞。曾祖古愚祖相,肇庆府通判。父幼美,封兵部尚书,尚书五子:长煌,字武贞,天启乙丑进士第一人;季增雍太平知县;若水其中子也,登崇祯癸未进士第,除宝应知县。刘泽清开府淮南,欲以公礼格郡县,若水投版弃官而去,画江之役,补礼部仪制司主事,升郎中。唯一名齐曾,字思沂。高祖薇,工部员外郎。曾祖柔。祖炀父台。唯一登癸未进士第,除广东顺德知县。邑中多盗,以为此饥寒所致,古人社仓之法,意非不美,然而其利易尽,于是变社仓为义田,而以社仓之法行之,可以久远。又仿弓箭社之法,行于西北者行之东南,修饰仆区沈命之术,盗一发即得,摄香山县,香山与黎人相望一海,土官欲渡海入葬,直指许之,唯一不可,乃止。闽中立国,其首辅香山人,下教有不便于民者,唯一即解职归。两先生之出,俱当兵戈旁午之日。若水无以自见,唯一之所见者亦小小及民之事,不足以尽其长也。
桑海之交,武贞投水死,若水逃山中不出,郡县逼之入见,若水乃舆疾城南,以待斋斧久之而事解。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经》,晨则乘耒而出,与老农杂作,较量勤惰,未尝因其贵人而让畔也。同年生王天锡为海道,欲与话旧,若水辞以疾,天锡披帷直入,若水拥衾不起曰:“主臣,不幸有狗马疾,不得与故人为礼。”天锡执手劳苦,未出门数步,则已与一婢子担粪灌园矣。天锡遥瞩,叹息而返。冬夏一皂,帽虽至昵者不见其科头。己酉岁十月十三日卒,年六十五,盖二十有四年不离城南一步也。唯一遁入剡源,尽去其发而为发冢,曰,惟松有声,可以无哭,惟薤有露,可以无泪,唯鸟石依依,可无吊客架险立瓢,榜曰囊云,自称无发居士。剡源饶水石,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虹影之间,军持不借,时挂于万仞丛林,遂欲以法付之,一笑而已。王天锡求见,唯一止之曰:“烟里程途,朝不知暮宿所,故人咫尺,举目有山河之异。”辛亥岁三月二十日卒,年六十九。
夫断发之令,屈以威武,惟死足以拒断。若水拒断而不死,非幸也,其心固拼乎一死也。唯一尽断其馀,不能拒也,然断其馀,非令之有,则犹之乎拒也。其时为僧者多矣,而嗣僧之法则无与于此也。所谓威武不能屈者,两先生庶几近之若水草屋三间,不蔽风雨,以鳖甲承漏,卧榻之下,牛宫鸡桀,无下足处,生人之趣都尽。唯一山林标致,一器之微,亦极其工巧,尝拾烧馀为炉,拂拭过于金玉,又得悬崖奇木,制为养和,坐卧其间,两先生之不同如此。若水慨世路之逼仄,遂疑荀卿性恶,百王无弊,著论以非孟。唯一机锋曳电,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不以牛迹之安途,避乱群之近忧者,是则同。若水出自昆山朱相国震青之门,唯一出盐官吴太常磊斋之门。相国则先忠端公之门人也,其渊源有自。若水疾革,余造其榻前,命儿子正谊为之切脉,若水曰:“某祈死二十年之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唯一则未尝一面也,人传其诗怪甚。僧解齐持诗来“愧不悉除须发法,犹留射松下一孤身,我来仍唤松为树,未必松呼我是人。”余读之,了不见其可怪也。
若水配姚宜人,子三金体、金和、金绳。唯一配袁孺人,子四:天行、时行、攸行、中行。庚戌岁,金体介陈天若求铭,余未及为。后七年,天行介李杲堂求铭,余仿叶水心并志陈同父、王道父之例,以志两先生。同父、道父犹有显晦之别,若两先生则屈贾、李杜之同传,两家子弟刻于墓,以信德之不孤也。铭曰:
不有死者,无以见道之界,不有生者,无以见道之大,贤生贤死,返之心而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