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史/卷171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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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因
刘因字梦吉,保定容城人。世为儒家,五世祖琮生敦武校尉、临洮府录事判官昉,昉生奉议大夫、中山府录事俣,俣生秉善,金贞祐中南徙。其弟国宝,登兴定进士第,终奉直大夫、枢密院经历。秉善生述,述,因之父也。岁壬辰,述始北归,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好长啸。中统初,左三部尚书刘肃宣抚真定,辟武邑令,以疾辞归。年四十未有子,叹曰:“天果使我无子则已,有子必令读书。”因生之夕,述梦神人马载一儿至其家,曰:“善养之。”既觉而生,乃名曰骃,字梦骥,后改今名及字。
因天资绝人,三岁识书,日记千百言,过目即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落笔惊人。甫弱冠,才器超迈,日阅方册,思得如古人者友之,作希圣解。国子司业砚弥坚教授真定,因从之游,同舍生皆莫能及。初为经学,究训诂疏释之说,辄叹曰:“圣人精义,殆不止此。”及得周、程、张、邵、朱、吕之书,一见能发其微,曰:“我固谓当有是也。”及评其学之所长,而曰:“邵,至大也;周,至精也;程,至正也;朱子,极其大,尽其精,而贯之以正也。”其高见远识率类此。
因蚤丧父,事继母孝,有父、祖丧未葬,投书先友翰林待制杨恕,怜而助之,始克襄事。因性不苟合,不妄交接,家虽甚贫,非其义,一介不取。家居教授,师道尊严,弟子造其门者,随材器教之,皆有成就。公卿过保定者众,闻因名,往往来谒,因多逊避,不与相见,不知者或以为傲,弗恤也。尝爱诸葛孔明静以修身之语,表所居曰静修。
不忽木以因学行荐于朝,至元十九年,有诏征因,擢承德郎、右赞善大夫。初,裕皇建学宫中,命赞善王恂教近侍子弟,恂卒,迺命因继之。未几,以母疾辞归。明年,丁内艰。二十八年,诏复遣使者,以集贤学士、嘉议大夫征因,以疾固辞,且上书宰相曰:
- 因自幼读书,接闻大人君子之馀论,虽他无所得,至如君臣之义,自谓见之甚明。如以日用近事言之,凡吾人之所以得安居而暇食,以遂其生聚之乐者,是谁之力与?皆君上之赐也。是以凡我有生之民,或给力役,或出知能,亦必各有以自效焉。此理势之必然,亘万古而不可易,而庄周氏所谓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者也。
- 因生四十三年,未尝效尺寸之力,以报国家养育生成之德,而恩命连至,因尚敢偃蹇不出,贪高尚之名以自媚,以负我国家知遇之恩,而得罪于圣门中庸之教也哉!且因之立心,自幼及长,未尝一日敢为崖岸卓绝、甚高难继之行,平昔交友,苟有一日之雅者,皆知因之此心也。但或者得之传闻,不求其实,止于踪迹之近似者观之,是以有高人隐士之目,惟阁下亦知因之未尝以此自居也。
- 向者,先储皇以赞善之命来召,即与使者俱行,再奉旨令教学,亦即时应命。后以老母中风,请还家省视,不幸弥留,竟遭忧制,遂不复出,初岂有意于不仕邪。今圣天子选用贤良,一新时政,虽前日隐晦之人,亦将出而仕矣,况因平昔非隐晦者邪。况加以不次之宠,处之以优崇之地邪。是以形留意往,命与心违,病卧空斋,惶恐待罪。
- 因素有羸疾,自去年丧子,忧患之馀,继以痁疟,历夏及秋,后虽平复,然精神气血,已非旧矣。不意今岁五月二十八日,疟疾复作,至七月初二日,蒸发旧积,腹痛如刺,下血不已。至八月初,偶起一念,自叹旁无期功之亲,家无纪纲之仆,恐一旦身先朝露,必至累人,遂遣人于容城先人墓侧,修营一舍,傥病势不退,当居处其中以待尽。遣人之际,未免感伤,由是病势益增,饮食极减。至二十一日,使者持恩命至,因初闻之,惶怖无地,不知所措,徐而思之,窃谓供职虽未能扶病而行,而恩命则不敢不扶病而拜。因又虑,若稍涉迟疑,则不惟臣子之心有所不安,而踪迹高峻,已不近于人情矣。是以即日拜受,留使者,候病势稍退,与之俱行。迁延至今,服疗百至,略无一效,乃请使者先行,仍令学生李道恒,纳上铺马圣旨,待病退,自备气力以行。望阁下俯加矜悯,曲为保全。因实疏远微贱之臣,与帷幄诸公不同,其进与退,(苦)〔若〕非难处之事,[1]惟阁下始终成就之。
书上,朝廷不强致,帝闻之,亦曰:“古有所谓不召之臣,其斯人之徒欤!”三十年夏四月十有六日卒,年四十五。无子,闻者嗟悼。延祐中,赠翰林学士、资善大夫、〔上〕护军,[2]追封容城郡公,谥文靖。
欧阳玄尝赞因画像曰:“微点之狂,而有沂上风雩之乐;资由之勇,而无北鄙鼓瑟之声。于裕皇之仁,而见不可留之四皓;以世祖之略,而遇不能致之两生。乌乎!麒麟凤凰,固宇内之不常有也。然而一鸣而六典作,一出而春秋成。则其志不欲遗世而独往也明矣,亦将从周公、孔子之后,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者邪!”论者以为知言。
因所著有四书精要三十卷;诗五卷,号丁亥集,因所自选。又有文集十馀卷,及小学四书语录,皆门生故友所录,惟易系辞说,乃因病中亲笔云。
吴澄
吴澄字幼清,抚州崇仁人。高祖晔,初居咸口里,当华盖、临川二山间,望气者徐觉言其地当出异人。澄生前一夕,乡父老见异气降其家,邻媪复梦有物蜿蜒降其舍旁池中,旦以告于人,而澄生。三岁,颖悟日发,教之古诗,随口成诵。五岁,日受千馀言,夜读书至旦。母忧其过勤,节膏火,不多与,澄候母寝,燃火复诵习。九岁,从群子弟试乡校,每中前列。既长,于经、传皆习通之,知用力圣贤之学,尝举进士不中。
至元十三年,民初附,盗贼所在蜂起,乐安郑松,招澄居布水谷,乃著孝经章句,校定易、书、诗、春秋、仪礼及大、小戴记。侍御史程巨夫,奉诏求贤江南,起澄至京师。未几,以母老辞归。巨夫请置澄所著书于国子监,以资学者,朝廷命有司即其家录上。元贞初,游龙兴,按察司经历郝文迎至郡学,日听讲论,录其问答,凡数千言。行省掾元明善以文学自负,尝问澄易、诗、书、春秋奥义,叹曰:“与吴先生言,如探渊海。”遂执子弟礼,终其身。左丞董士选延之于家,亲执馈食,曰:“吴先生,天下士也。”既入朝,荐澄有道,擢应奉翰林文字。有司敦劝,久之乃至,而代者已到官,澄即日南归。未几,除江西儒学副提举,居三月,以疾去官。
至大元年,召为国子监丞。先是,许文正公衡为祭酒,始以朱子小学等书授弟子,久之,渐失其旧。澄至,旦燃烛堂上,诸生以次受业,日昃,退燕居之室,执经问难者,接踵而至。澄各因其材质,反复训诱之,每至夜分,虽寒暑不易也。
皇庆元年,升司业,用程纯公学校奏疏、胡文定公六学教法、朱文公学校贡举私议,约之为教法四条:一曰经学,二曰行实,三曰文艺,四曰治事,未及行。又尝为学者言:“朱子于道问学之功居多,而陆子静以尊德性为主。问学不本于德性,则其敝必偏于言语训释之末,故学必以德性为本,庶几得之。”议者遂以澄为陆氏之学,非许氏尊信朱子本意,然亦莫知朱、陆之为何如也。澄一夕谢去,诸生有不谒告而从之南者。俄拜集贤直学士,特授奉议大夫,俾乘驿至京师,次真州,疾作,不果行。
英宗即位,超迁翰林学士,进阶太中大夫。先是,有旨集善书者,粉黄金为泥,写浮屠藏经。帝在上都,使左丞速速,诏澄为序,澄曰:“主上写经,为民祈福,甚盛举也。若用以追荐,臣所未知。盖福田利益,虽人所乐闻,而轮回之事,彼习其学者,犹或不言。不过谓为善之人,死则上通高明,其极品则与日月齐光;为恶之人,死则下沦污秽,其极下则与沙虫同类。其徒遂为荐拔之说,以惑世人。今列圣之神,上同日月,何庸荐拔!且国初以来,凡写经追荐,不知几举。若未效,是无佛法矣;若已效,是诬其祖矣。撰为文辞,不可以示后世,请俟驾还奏之。”会帝崩而止。
泰定元年,初开经筵,首命澄与平章政事张圭、国子祭酒邓文原为讲官。在至治末,诏作太庙,议者习见同堂异室之制,乃作十三室。未及迁奉,而国有大故,有司疑于昭穆之次,命集议之。澄议曰:“世祖混一天下,悉考古制而行之。古者,天子七庙,庙各为宫,太祖居中,左三庙为昭,右三庙为穆,昭穆神主,各以次递迁,其庙之宫,颇如今之中书六部。夫省部之设,亦仿金、宋,岂以宗庙叙次,而不考古乎!”有司急于行事,竟如旧次云。时澄已有去志,会修英宗实录,命总其事,居数月,实录成,未上,即移疾不出。中书左丞许师敬奉旨赐宴国史院,仍致朝廷勉留之意,宴罢,即出城登舟去。中书闻之,遣官驿追,不及而还,言于帝曰:“吴澄,国之名儒,朝之旧德,今请老而归,不忍重劳之,宜有所褒异。”诏加资善大夫,仍以金织文绮二及钞五千贯赐之。
澄身若不胜衣,正坐拱手,气融神迈,答问亹亹,使人涣若冰释。弱冠时,尝著说曰:“道之大原出于天,神圣继之,尧、舜而上,道之元也;尧、舜而下,其亨也;洙、泗、邹、鲁,其利也;濂、洛、关、闽,其贞也。分而言之,上古则羲、黄其元,尧、舜其亨,禹、汤其利,文、武、周公其贞乎!中古之统:仲尼其元,颜、曾其亨乎,子思其利,孟子其贞乎!近古之统:周子其元,程、张其亨也,朱子其利也,孰为今日之贞乎?未之有也。然则,可以终无所归哉!”其早以斯文自任如此。故出登朝署,退归于家,与郡邑之所经由,士大夫皆迎请执业,而四方之士不惮数千里,蹑𪨗负笈来学山中者,常不下千数百人。少暇,即著书,至将终,犹不置也。于易、春秋、礼记,各有纂言,尽破传注穿凿,以发其蕴,条归纪叙,精明简洁,卓然成一家言。作学基、学统二篇,使人知学之本,与为学之序,尤有得于邵子之学。校定皇极经世书,又校正老子、庄子、太玄经、乐律,及八阵图、郭璞葬书。
初,澄所居草屋数间,程巨夫题曰草庐,故学者称之为草庐先生。天历三年,朝廷以澄耆老,特命次子京为抚州教授,以便奉养。明年六月,得疾,有大星坠其舍东北,澄卒,年八十五。赠江西行省左丞、上护军,追封临川郡公,谥文正。
长子文,终同知柳州路总管府事;京,终翰林国史院典籍官。孙当,自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