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一 元好问集
卷二十二
卷二十三 

    卷二十二

    碑碣

    太中大夫刘公墓碑

    公讳汝翼,字舜卿,姓刘氏,世为淄州邹平人。曾大父讳异,政和末擢进士第,释褐隆平主簿。时西山剧贼千馀人据险为栅,旁近多被劫掠,朝廷责州将擒捕之。州将谋于官属,诸人恇怯不敢应,公毅然曰:“兵力单弱,恐不能胜贼,独当以气摄之耳。”乃常服诣贼栅,自通姓名,且言所以来,辞情慷慨,群盗惭服,相与宴饮。明日,与其酋把臂俱下,而无亡镞之费。诏迁白马令,以赏其功。大父讳伸,不乐仕进,以财雄乡里,周急继困为多。父讳时昌,大定初律学出身,历孟州军事判官,终于左三部检法。用法详慎,多所平反。后用公贵,累赠太中大夫。公其第四子也。幼颖悟,日诵数百言,师事乡先生单雄飞、张元造。初治《书》,改授《易》,卒业于《诗》,山东诸儒间声名籍甚。贞祐四年,经义第一人擢第,特授儒林郎,赐绯衣银鱼。调兖州录事,未赴。丁母彭城郡太君邵氏忧,服除,借注卢氏主簿。入为尚书省掾,终更迁同知嵩州军州事,兼阳翟县令。

    县户籍馀三万,豪猾所聚,令丞少不自检,为所把持,莫有得善代者。公下车,差次贫富,一一籍记之,一夫之役,斗粟之敛,均赋而平及之。大豪以苞苴私见,欲相诬染,公发其奸,并以所贿者晓于众。至于宗室大家,声势焰焰,人莫敢与之抗,一为平民所许,必深治而痛绳之。黠贼褚二养丐者为子,罗富民斗殴,有劝解者,即逡巡而退,乃于隐处以大棓系儿,胸背肿青,随以药杀之。明日,就富家索命。公知其奸,计械褚送狱,褚咆哮不即承,公召尉司宿贼与褚同系,以计觇之。数日,言意相得,乃肯吐露。事既白,竟偿丐者命,一县称为神明。

    考满,换洛阳令。阳翟父老百馀人诣都堂请留,不听。县中为立生祠,以致去思之心焉。洛阳政成,召为户部主事。正大八年,超同知汝州防御使事,留为户部员外郎,官大中大夫、轻车都尉、彭城郡开国伯,食邑七百户,赐紫金鱼袋。河南受兵,中令君闻公名,以朝旨理索北归,侨居镇阳,辟万户史侯幕府行部郎中。岁庚子,辟尚书省参佐。癸卯,朝命擢授行六部侍郎、廉访使者,佩金符。公春秋已高,力求引退,往来燕齐之间。以壬子冬遘疾,春秋六十有六,终于燕京开阳坊私第之正寝,实十一月之六日也。

    娶袁氏,封彭城郡君。子男五人:长曰衍,奏差清沧盐司都提举。次曰衍,真定河间路都提举。次曰衡,清盐司提举。次曰复。次曰元。诸子皆传家学。女二人:一适进士谢芝,一适士族张简。男孙四人,尚幼。女孙七人,二及笄者适士族,馀幼在室。诸孤等以年月日,奉公之柩归葬于邳平梁邹卿孙镇东原之先茔,礼也。

    公幼有至性,生六岁,大中公下世,丱葬燕城南僧舍。既冠,问知旅衬所在,将往迎之。大夫人钟爱于公,不欲使之远去膝下,公因东平卿赋,径至燕城。岁月既久,丘珑芜没,哀慕访求十数日,乃获。刻甓为识,官号宛然,扶护东还,州里嘉叹。公之立志,已见于此矣。百年以来,御题魁选以赵内翰承元赋《周德莫若文王》超出伦等,有司目为“金字品”。及公经义第一,诗传三题绝去科举蹊径,以古文取之,亦当在优等,故继有“金字”之褒。连宰二大县,以经术饰吏事,虽击伏强梗,人不能欺。至于仁心为质,亦要其终而后见也。南渡以来,士子潜心文律,视师弟子之传为重,从公讲学者如罗鼎臣、贾庭扬、李浩辈,往往甲乙擢第,其有功后进盖如此。某早以诗文授知于公,千虑一得,极口称道。诸孤以碑铭为请,辄为铭诗以表公墓,而不敢一言私焉。其铭曰:

    风雅三百正而葩,何以蔽之思无邪。诂训琐细春官科,莅政弗达奚取多。公昔治诗始萌芽,真积力久无复加。石磨玉琢绝瑕,内美信厚外柔嘉。百里之命令所荷,铜墨卑品责望奢。是时军声振三河,星火馈饷供荷戈。筋疲力涸方荐瘥,独以砥柱当颓波。翁归记籍列等差,守以安静无敢哗。庶疫刚瘅公禁诃,流离颠顿公拊摩。三月报政民气和,昔也殿屎今笑歌。望公长剑冠巍峨,百未一试老涧阿。不龙不蛇贤人嗟,人言公材如命何?公家嘉树郁以华,会与毛郑俱名家。墓碑有铭岂浮夸,刘宗淄川其未涯。

    中顺大夫、镇南军节度副使张君墓碑

    癸巳之兵既破河南,景贤微服返乡里。予每过宁晋,景贤必以杯酒相劳苦。予问:“君闲居何以自娱?”景贤为言:“吾平生嗜读书。丧乱以来,典籍散落,独有《通鉴》及《柯山书解》,日得专志如此,随写随读,颇若有所得。异时汨没科举,鞅掌簿书,殆于学业无尚书省令史,考满,擢黄河漕运副使提举。丁外艰,服除,辟洧川令。前政有籍恶子姓名揭之通衢者,景贤到官,遽命撤去,使渠辈知自新之路,迄终更果无一犯者。有司以称职闻。壬辰二月,迁南京左警巡院副使。属岁饥,县官作麋粥以食饿者,日费菽米数拾斛。景贤区处有法,鼠雀无敢耗,人受实惠,多所全活。六月,以洧川课最,升一阶,改开封令。九月,复以左警巡院副使借注之。大概景贤为人有干局,而以学术济之。为政不务表襮,人久而信,故所去见思。其年积前后劳,遥领镇南军节度副使,兼蔡州管内观察副使。官中顺大夫、上骑都尉,清河郡开国伯,食邑七百户。以丁未九月之七日,春秋六十有七,遘疾终于家。越四日,葬于县西北唐城乡内王里之先茔,礼也。

    配清河郡君王氏,同县处士成之女,后景贤十年卒。子男一人,即世莫也。女二人:长适平晋进士李铣,次适安肃进士陈惟良。男孙四人,女孙二人,皆幼。铭曰:

    近民慈祥,其驭吏也静以庄。悃愊无华,愈久不忘。晚节而昌,幅巾故乡。神理昭然,饮食寿康。圣谟洋洋,咏歌虞唐。殆天锡之,以为善之,乐归老下阙


    阳曲令周君墓表

    上缺令,权河东北路转运司户籍判官、帅府检察。

    君严于自律,滴水不交部民。兵来,耕稼既废,军食为重,一府倚办于君,君悉力经画,取于民者均,而给于军者无所枉,内外翕然以公平赞之。府经历官输米入仓,数不盈斛,而仓官以盈斛受之,君发其奸,杖经历八十。德升赏君之直,以上尊饷之。

    又明年,雁门破,兵势骎骎而南,乡曲以太原不可保,趣君弟献臣就谋去就。君为献臣言:“城不保必矣。我臣子也,尚欲逃死乎?”献臣欲挈君妻子以出,君又不可,曰:“吾守官于此,而不以妻子自随,是怀二也。吾弟往,吾死于此矣。”乃与之泣别于北门之外。是岁城陷,没于兵,实兴定二年九月六日也。得寿三十有七,官奉直大夫。

    娶武氏。子男一人,铁和。女一人,方幼。献臣既通贵,佩金符,以年月日奉公衣冠葬于五村里西原之先茔,礼也。

    好问辱从君游,献臣以墓表见属,尚忆在汴梁结夏课时,君日酣饮,于世事略不介怀,予亦笑其迂缓。及入官,其风力乃如此,始恨交游半生,知君不尽耳。乃为述其故,且系以招魂之辞。其辞曰:

    若有人兮洵且都,城复于隍兮徇以躯。羁魂伥兮冥素途,巫阳下招兮宜可呼。天厚子兮内美俱,绾铜墨兮握瑾瑜。豦脂膏兮不自濡,植节苦兮甘糒蔬。护念所牧兮剧发肤,锄治强梗兮惠惸孤。宜贵而寿兮与德符,其孰乘之兮又孰除。蒙山之丘兮郁榆,复子之乡里兮返厥初。攓蓬之言兮直厚诬,舍我祖祢兮将焉如?汾沮洳兮参之墟,猰貐群走兮雄牙须。俱腐草木兮孰别区,魂兮归来兮安汝居。

    奉直赵君墓碣铭

    予尝爱予同年进士通许赵君仕不近名,隐不违俗,蔼然有古人之风。故尝求其渊源,得汴人之贤者四人焉,曰王磵逸宾、王世赏彦功、游总宗之、学易高先生仲震正之。明昌中,故相马吉甫判开封,逸宾、彦功、宗之俱以德行才能荐于朝,逸宾鹿邑簿,就请致仕;彦功以亲老调巩州教官;宗之让不受。三人者,趣向不同,而时人皆以高士目之。高出于世家,而能以清介自守,死心于六艺之学,隐居嵩山二十年,人望之以为神仙。盖逸宾则君之所师尊,而高则其交久而敬者也。惟汴梁圣贤所宅,典章法度之所在,流风善政之所从出,兴廉举孝,养士太学,薰𬪩涵浸,作成人物之日久矣。虽其细民,溺于宣政侈靡之习而不能返,至于学士大夫,通经学古,安贫乐道,怀先王之泽而不为风俗之所夺移者,故未绝也。《语》有之:“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殆君之谓欤!

    君讳端卿,字正之,其先浙人。远祖某,以商贩留东京,因而家焉。尝仕汉铁骑营指挥使,与宋宣祖有里巷之旧。及太祖取柴氏,有旨访求,隐君不为出,故终宋之世为民家。其居通许,以教读为业者,君之曾大父讳弼者也。大父讳昱。父讳渥。居通许者四世矣。君幼孤养于叔父泽,资简重,薄于世味。少日,父教以科举之业,而于经学有所得,虽有声场屋间,非其好也。兴定五年春,省试魁多士,遂登乙科,释褐征事郎,守解州安邑丞,即闭户读书,无复仕进意。教诲子弟以孝弟忠信为根本,身自表率,使知践履之实,不徒事章句而已。辟举法行,当路有知君之贤,欲以一县相屈者,君为书以绝之。

    正大初,修《宣宗实录》,杨礼部之美、赵内翰周臣连章奏君为编修官,召至史馆,力辞而去。执政闻君名,有欲求见之者,君深自闭匿,不使见也。天兴壬辰,避乱京居。车驾东狩,崔立劫杀宰相,都人闻变,求死无所,君方与正之对食,颜色不少变,投箸而起,叹曰:“知有今日久矣,尚何言哉!”其七月二十八日以病终于寓舍,春秋五十有四,用覃恩积官至奉直大夫。

    夫人同县李氏。子男二人:长曰晋,次曰益。女一人,适许州仓副使穆鉴。男孙一人,六九,尚幼。晋等以某年月日,举君之柩归葬于县东原之先茔,礼也。

    自利禄之学盛,且百年间,有以经术自救者,私欲既胜,强为揉治之,往往龃龆而不相入。君天资既高,且恬于进取,其学也优柔餍饫,久与俱化,眉宇津津然,望之知其为善人。君子力省而功倍,盖有不可诬者。晋来速铭,用所以知君者著于篇,而不敢一言私焉。铭曰:

    郁如其充,涣如其融。六经之春,见服与容。彼合也人,我天之通。求人而得之,何计乖逢。还堵萧然,薇藿不供。商歌之声,天地满中。万物并流,至君而止。司南圣涂,发轫伊始。黄裳元吉,无庸清紫。华发元龟,望君百年。君游不留,道将孰传?松柏之丘,石表其前,是唯子赵子之墓,过者式焉。

    史邦直墓表

    邦直讳元,姓史氏,世为武陟人。某年迁河内,乃占籍焉。曾祖良,祖万,父选,三世在野。母常氏,出士族,知邦直可以起家,力课之学,邦直亦能自树立。从乡先生王国光游,不数年,学业大进,遂擢兴定五年词赋一科,释褐武陟簿。怀、孟被兵已久,邦直安集有方,乡人赖之。秩满,以材选管句三白渠,入为尚书省令史。宰相李公适之闻其名,问以三白渠利害,邦直以书对,细字满三十纸,推究源委,凡公私所以为弊者,无不备按而用之,强有力者将无所容奸,适之大称异之。迁管局黄河漕运。

    未几,河南破,右丞仲德行台徐州,檄邦直守御,注授彭城令。寻转充观察判官。危急存亡之际,多所建白,仲德甚倚重之。丧乱后,间关东归。岁戊戌十二月二十有六日,春秋五十有七,以疾终于州之私第。

    邦直为人躯干雄伟,望之如羽人剑客,而处事详雅,仓猝无失辞。事母孝,待故旧有终始。身殁之日,识者多嗟惜之。初娶某氏,再娶辽东高氏,某官之女。邦直无子,以侄为之后。以某年月日,葬于河内王封里之东南原。初,邦直没之七日,而怀州乱,老幼奔溃,城为之空。高夫人暮夜挈家人避于州西南五十里之别墅,事定而归,家荡然无一物。蝗旱连岁,道堇相望,人谓从此无史氏矣。夫人攻苦食淡,存拊愚幼,入门应接,不减邦直生平。比营大葬,凡举十馀丧,安厝如礼,生死受获,虽健男子有不能办者,邦直可无恨矣。

    邦直,予同年进士,又交分殊款,其孤请为墓碣铭,乃论次之。其铭曰:

    能者人,不能者天。得配而贤,独为始终之全。我铭诏之,以慰下泉。

    御史孙公墓表

    正大中,内帑被盗,所失皆慈圣宫珠具,上怒甚,公时为监察御史,被诏按其事,而无迹可寻。法官谳疑,欲弃守者市,公执奏缓之,会赦得原。汴民李氏女有姿色,已许嫁矣,首相白撒之侄恃势夺婚,且欲以为妾。夫家诉于官,官畏徇不为理,遂诉于公。公为奏闻,诏还已许。八年,亲享太庙,郕国夫人温敦氏过庙门而不偃盖,公劾奏以为失臣妾礼,上不忍加姨母罪,敕有司杖御者百,仍罚俸以愧之。旧制,承天门非犒军不登。一日,上无故登焉,公奏:“人主不可示民不信”,上即日为公犒军。庚寅、辛卯以来,虽军出屡胜,而亡征已具。危急存亡之际,大夫士以自保为幸,或高蹈远引,脱屣世务;或酣歌纵酒,苟延岁月。公独正色立朝,耿耿自信,言事数十条,蔼然有承平之风。《诗》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者,唯公有焉。

    公讳德秀,字伯华,其先泾州长武人。大父皋,遭靖康之乱,流寓太原之文水,因家焉。父禀,资禀淳直,乐于为善,时与羽人禅客游,尤喜赒恤贫乏,或养之终其身,且葬祭之。用公贵,赠朝列大夫。有子五人,公其长也。幼颖悟,有学性。及长,游太学,有声场屋间。至宁元年,以三赴廷试,试补御史掾。兴定六年,中开封府解试,魁台掾。考成,升尚书省掾。数月,以母乐安县太君成氏春秋高,乞归侍。俄辟权国史院编修官。元光初,以选充丰备仓监支纳官。正大元年,擢词赋进士第,授奉直大夫。三年,辟京兆云阳令。行省以长安剧邑,而令非其人,用便宜以公易之。云阳之人相率请留,词旨恳切,宰相不能夺,还公云阳。六年,权行省左右司员外郎。七年,拜监察御史。终更授太府监丞,遥领同知镇南军节度使事。

    壬辰之变,微服出汴京,客居大名,郁郁不乐,竟以成疾。以明年冬十有二月朔,春秋五十,终于寓居,权葬某所。娶要氏,吉州倅伯升之女弟,封乐安郡君。子男三人:长颐,次观,次孚,皆习儒业。女二人:长适祭酒吉州冯内翰子骏之子亨,次适进士太原王楫。孙男五人:崇仁、崇义、崇礼、崇智、崇信,皆习儒业。女孙五人,尚幼。

    公美须眉,容服甚都,家居整肃,遇物以诚,临官事官有法,丝发不少徇。其忧国爱君,出于天性。惜其遭罹季末,抱利器而无所试,见于行事者止此而已。季子孚以王内翰百一所撰家传来乞铭。仆于公为乡人,敢用所以知公者为之铭,以致怀贤之思。其铭曰:

    和臣不忠,忠臣不和。碑石有铭,百世不磨。公起太原,儒素为家。以貌言而观,卜其柔嘉。怫然闻义而起,勇莫我加。创罢我扶,刚瘅我诃。不量寸铁之微,诉九阍而磔妖蟆。白笔风生,朝着无哗。宗周不纲,荡而颓波,亦有不二心之臣。哀丧乱之弘多,幸大福之可再,愤却曰而麾戈。念君平生,慨然长嗟。委蛇委蛇,豸冠峨峨。蓬蒿一丘,窘此涧阿。天之废商久矣,公其如命何,公其如命何!

     卷二十一 ↑返回顶部 卷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