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学篇
作者:杨昌济
1914年10月20日
本作品收录于《公言
署名“杨怀中”发表

吾人处于今日风雨漂摇之时势对于国家当有如何之责任对于世界当取如何之态度此不可不深思而熟察者也吾以为救国之道舍学末由。吾国自败于日本之后,情见势绌,国人乃一挫其妄自尊大之见,而皇皇然谋所以自存。倡议变法者,咸归罪于科举制度之束缚思想,斲丧人才,以为治举业者疲精力于制艺、律赋、试帖、楷书之中,无暇更治实用之学,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故万事堕坏于冥昧之中,驯至四海困穷,一筹莫展。此无学之为害,彰明较著,虽有辨者,莫能为讳也。今者科举之废已久为问国内之人有学者较前多乎抑较前少乎以言新学游学海外者虽多余亦其中之一人固未敢侈言多才也。以言旧学,则更有风流歇绝之惧拥有亚东独一无二之大版图人数号称四万万而有学之人如此其少岂非甚可忧惧之现象耶夫士大夫不悦学此闵马父之所以叹周也。孟子曰:“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吾为此惧,乃为劝学之篇。所有感想,请次第陈之。

近世科学发达,欧美各国因致富强,日本师之,突然进步。欲跻中国于富强之列非奖励科学不为功也。或谓中国人苟以前日治八股之聪明才力,专用之于科学,则其进步殆不可限量。余亦谓吾国人苟以近代汉学家治经之精力用之于治科学必有无数之新发明岂遂让白人称雄于世界耶乃吾观东西各国留学诸君大都浅尝辄止鲜有归国之后再为继续之研究者夫科学为白人所发明彼既着我先鞭吾辈自不得不师其长技留学外国者固负有输入文明指导社会之义务乃怠于前进使内地人士绝其求学之来源此不得不为吾同学诸君惜也吾愿留学外洋者坚忍刻苦务求其学有成而自海外归来者仍不废其专门之研究。此余之所感者一也。

夫一国有一国之民族精神犹一人有一人之个性也一国之文明不能全体移植于他国国家为一有机体犹人身之为一有机体也非如机械然可以拆卸之而更装置之也拆卸之则死矣善治病者必察病人身体之状态善治国者必审国家特异之情形吾人求学海外欲归国而致之于用不可不就吾国之情形深加研究何者当因何者当革何者宜取何者宜舍了然于心确有把握而后可以适合本国之情形而善应宇宙之大势故吾愿留学生之归国者于继续其专门研究之外更能于国内之事情有所考察。此余之所感者二也。

吾国非无好学深思之士,于本国之学问素有研究,惜其无世界之知识其所学尚不足应当世之急需如此之人若能驰域外之观则其所得较新学小生必更有深且切者此诚吾所祷祀以求者也大凡游历外国非通其语言之难而通其学问之难仅熟于西人之语言文字非必可语于西人之学同一居留外国也学有素养者其所视察必有独到之处其所考究必非敷浅之事观国之识在于夙储吾愿深通中学之人联袂西游以宏远识。此余之所感者三也。

吾国输入西洋之文明,有其进步之次第焉。其始也以为吾宜师其铁船、巨炮,但取敌之而已,他非所宜用也;既乃学其制造,谓工业可以致富也;终乃师其政治、法律。吾则谓吾人不可不研究其精神之科学也。康南海先生著《物质救国论》,与余之首重科学,大意相同。而或人之论,则谓康氏此书,若误解之,亦足为中国前途之障,盖吾人今日不当徒置重于物质科学也。清之末造,奖厉西洋学生之学理科、工科、农科、医科者,而轻视西洋学者之习文科、法科者,前者补给官费,后者则否,盖亦崇尚物质科学之意;而不知前数科者固为重要文科法科其影响则更有大焉者但患所派之非人非此二科遂无研究之必要也个人必有主义国家必有时代精神哲学者社会进化之原动力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哲学思想欲改造现在之时代为较为进步之时代必先改造其哲学思想吾国近来之变革虽甚为急激而为国民之根本思想者其实尚未有何等之变化正如海面波涛汹涌而海中之水依然平静欲唤起国民之自觉不得不有待於哲学之昌明。此余之所感者四也。

日本法学博士浮田和民之言曰:“国家之独立以学问之独立为一大要素,如英、德二国者,可谓学问独立者也。英国有英国之文学、哲学、科学;德国有德国之文学、哲学、科学。世界各国重要之书籍,在英、德二国莫不有其本国文之译本。生于其国者可以不出户而知天下此之谓学问独立如日本今日则尚未得云学问独立也。”余则谓日本虽不得云学问独立,而经此四五十年之进步,其所吸收所储蓄,亦大有可观。西洋之名箸,译成日本文者,亦复不少。吾辈纵不能读西文所箸之书但能通晓东文即不患无研钻之资料所患者无求学之志耳。中国人士,游学日本,通晓和文者甚多,谓宜利用其所长间接求之东邻以为发达文明之助夫囿于东洋之思想固不免有狭隘之讥然并此而弃之则学问将毫无进益岂不可重惜哉!此余之所感者五也。

以上所云,皆为有外国文字知识者而言,而国内之人,此类人实居其少数。吾之为此篇也,实欲劝国内大多数之人共勉于学;所希望于能通本国文学者,其意尤殷。区区愚诚,当为读者所共谅。吴君稚晖之初往英国也,贻书国内友人,谓“苟无普通科学与外国语言之豫备则不必急急西游苟求学之志坚则虽在国内凡西洋之学问皆可曲折而求得之”。此诚扼要之言也。余尝闻人言:“在内地无师无友,不得其门而入。”心窃怪之。凡豪杰之士皆无师无友挺然独立而能自有所发明诿于无师友倘亦不能自力之咎与!余尝见有人留学日本,因资斧不继,不得已而归国者,自叹失求学之机会,余亦心非之。盖诚能有志即在国内未尝不可为学也。余曾留学日本,又曾留学西洋,受益孔多,良堪自幸。然以余自知之明,余即不往西洋专在日本亦可以为学且即令不往日本专在本国亦未尝不可为学诿于无出洋留学之机会而自画者祇足见其无志而已矣。吾国出版界寂寥已极,微特比之欧美各国不免汗颜,即较之东邻,亦大有逊色,然吾览商务印书馆之图书目录,见其中新译印行者,非无可以观览之书。犹记余未出洋之时,读制造局与广学会之译本,亦复多有所得。今试问吾国之能读书者果已悉所有译本而尽读之乎抑犹未也有译成之书而不能读而徒叹国内之无书诬亦甚矣吾愿有志于学者悉取现在所有之译本而披阅之将来学问之途大开译箸之书踵出则源源购读新机且日引而日深岂非人生之乐事乎!此余之所感者六也。

且夫学问非必悉求之于他国也吾国有固有之文明经史子集义蕴闳深正如遍地宝藏万年采掘而曾无尽时前此之所以未能大放光明者尚未谙取之之法耳今以新时代之眼光研穷吾国之旧学其所发明盖有非前代之人所能梦见者吾人处此万国交通之时代亲睹东西洋两大文明之接触将来浑融化合其产生之结果盖非吾人今日所能预知吾人处此千载难逢之机会对于世界人类之前途当努力为一大贡献。王君静庵尝论国学,谓战国之时,诸子并起,是为能动之发达;六朝隋唐之间,佛学大昌,是为受动之发达;宋儒受佛学之影响,反而求之六经,道学大明,是为受动而兼能动之发达今吾国第二之佛教来矣西学是也乃环观国人不特未尝能动而且未尝受动,言之有馀慨焉。吾之所望者,在吾国人能输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复输出吾国之文明以益天下既广求世界之智识复继承吾国先民自古遗传之学说发挥而光大之此诚莫大之事业非合多数人之聪明材力累世为之莫能竟其功也。此余之所感者七也。

今欲研究国学,其中亦有多数之派别,不得不就之一言。儒术为国学之正宗,与之对立者,战国之时有杨墨,西汉之时有黄老。及佛法东来,思潮乃益为壮阔。儒术之所传为六经因解释之异同而有宋学汉学之分。宋学派之经说,荟萃于《通志堂经解》,汉学则以唐代所定之《十三经注疏》为主,而荟萃其说于《学海堂经解》,与《皇清经解续编》。而宋学派之中,又有程朱派与陆王派之分;汉学派之中,又古文学派与今文学派之分。各树一帜,互相非毁。今将合东西两洋之文明一炉而冶之此等门户之争早已不成为问题矣余本服膺孔子之道然既不欲为专宗孔子罢黜百家之愚复不欲为攘斥佛老驳击耶回之隘余本自宋学入门而亦认汉学家考据之功余本自程朱入门而亦认陆王卓绝之识此则吾对于各派所取之态度可为海内人士正告者。子思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庄子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陆象山曰:“各尊所闻,各行所知。”穆勒·约翰曰:“言论自由,真理乃出。”吾愿承学之士各抒心得以破思想界之沈寂期于万派争流终归大海。此余之所感者八也。

以上所陈,悉本胸臆,兹值《公言》杂志出版之初,略贡其愚,以就正有道。海内君子,庶有不弃葑菲进而教之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