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22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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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
鬳斋林希逸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真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称道数当,言称诵道理拍拍皆当也。其为人也真,纯也。人貌而天,貌虽人而有自然之天德也。虚心而顺物,未尝动其心,故曰葆真。葆,养也。清,自洁也。清则易离于物,而能容之,言其大也。人有非道,未尝责之以言,但动容貌而使彼自悟,自然消释其不肖之心,故曰使人之意也消。谿工之善犹可容言,顺子之美不可容言,故曰何足以称之。全德君子,言顺子也。形解,言自失也。土梗者,得其粗不得其精也。以有国为累,故不得以深究无为自然之道,故曰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鄿见我,今也又鄿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伯,名也。雪子,其字也。礼义,有为之学也。陋于知人心,陋,劣也,谓其不识本心也。振,振德也,言必有益我也,故曰振我。进退成规矩,从容若龙虎,动容周旋中礼也。规矩,有法度也,龙虎,成文章也。大人虎变是也。谏我祖子,道我似父,谓交浅言深也。目击而道存,即正容以悟,使人之意消也。容声,容言也。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不比而周,言不待亲比之而其情自然周美也。无器者,不可以迹名也。民蹈乎前,言人自来归也,以此比夫子之不可及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矣者,言我至此不知其为如何也。奔逸,飞驰也。绝尘,去速而不见其尘也。瞠,直目以视也。步趋驰者,皆以马为喻也。恶可不察者,言当更于此精察也。心死者,无所见也。生而无所见犹甚于死也,故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比方,可数也。日既明时,物之长短小,大皆可尽见,故曰莫不比方。出自东方,入于西极,自朝至暮也。有目有趾,群动之物也。必见日而后事可为,待是,待日也,故曰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人事之存亡系日之出入,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万物之有待于道,亦犹人事之待乎日也,故曰万物亦然。生死皆循是道之自然,故曰有待而死,有待而生。生而受其形则此道在身,无所迁变以待其终,故曰不化以待尽。不化者,无所迁变也。效,仿也。仿于物而行,不容其心,故曰效物而动。物,事物也。无隙者,无所间断也。不知其终者,无已时也。浑然此身无非和顺之理,故曰薰然而成形。薰,和也。虽知事物之无非命而日用之间不以命为规度,即所谓圣人不言命也。日徂者,日日如是,与之俱往,纯亦不已也。交一臂者,并立也。终身与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故曰交一臂而失之。著,可见者也。汝但见吾所可见者,而不知有所不可见者,故曰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尽,无也。道必至于无而后尽,汝但以有求之,所以见不到尽处也,故曰彼已尽矣而汝求以为有。肆,货马之地也。唐,无壁之屋也。诗云中唐有甓。唐肆,今之过路亭也。货马者,来去不常,止就其肆求之,刻舟求剑之意也。忘,不可知者也。极其不可知曰甚忘。服,行也。吾与汝之所行叉极其所不可知,汝与吾之所行亦必极其所不可知,故曰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亦甚忘。意谓此事我与汝说不得,汝亦与我说不得,必至于忘言而后尽也。虽然,又转一转。谓汝今虽未至于此,亦何患焉。盖汝既知奔逸绝尘者瞠若乎其后,则是知有此一解未尽矣。若到此能忘其故吾之时,虽与今日所见不同而在我之所不忘者仍旧在也。释氏所谓悟后依旧是故时人,意谓见到无处方尽,仍旧即是有时道理也。故曰虽忘乎故吾而吾有不忘者存。此两个吾字就颜子身上自说,又与上面吾服汝,汝服吾字不同。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去声曰:某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必亦反,卷不闻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被发而干,即离骚所谓睎发也。愁然,凝定而立之貌。非人,犹木偶人也。掘,兀兀然也。遗物,遗外物也。离人,离人类也。立于独者,超立乎一世之表也。物之初也,无物之始也。辟,合也。心无所知,口不欲言,故曰困焉辟焉。将,近也。谓其深妙者难言,且拟议其近似者也,故曰言乎其将。前曰其樊其风,此言其将即变,换为文也。肃肃,严冷之意。赫赫,辉明之意。即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此下四句,阴阳和而后万物生。交通,互往来也。独阴不生,独阳不成,故曰交通成和。纪者,纲维,主张之意也。亦似有物主之而不可见,故曰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为之纪者,造化也。一晦一明,昼夜也。消息满虚,四时之气运。日改月化,日异而月不同也。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日日如是,而造化之功孰得而名言之。相反,不同也。始终虽不同而其端不可寻,譬如雀化为蛤谓雀之终,则蛤实始焉谓蛤之始,则雀实终焉。大而帝王之禅代亦如是,如何见得尽,故曰终始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此分明是说个造物,但不指其名,却又曰非是也,孰为之宗。是即造物也,宗亦造物也。言不是这个,孰为之主宰。庄子之文,句句生活,便是此等处。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中之虫不疾易水。行少变而不大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己为道者解乎此。
至美至乐,赞道之美也。不疾,不厌也。行少变,言易薮易水也不失其大常,所食之水草犹在也。万物之生皆在乎天之下,故必听天之所为,岂得以自异,故曰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知其一出于天而莫不同,则死生且不能滑其心,而况得丧祸福乎。介,芥蒂也。隶,仆隶也。仆隶去来,弃如泥涂,以我贵而彼贱也。若知道之可贵实在于我,则外物之变岂能失我之至美至乐者。天地之间变化相寻,万古如此,何有尽时。得丧祸福无非自然,又何足以为吾心之患,故曰万物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但世俗之人不能解此,惟身与道一者方解晓乎此。己,身也。身与道一,故曰己为道。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脩心,古之君子孰能说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脩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假,借也。至言者,指以上许多言语也。谓老子其德如此,犹且不能离官语以脩其心,他人孰能免此。脱,免也。谓必不能离言语以求道也。说与脱同。老聃曰不然者,谓假言语以脩心,其说非也。汋,取也,与酌同。江河之水酌之而不竭者,以其本质无为而自然也。才,质也。水之所以为水者,自然之质也。至人之德本乎自然,虽不假脩为,外物亦不得而离间之。天地日月亦自然而已矣,又何容力乎,故曰夫何脩焉。醯鸡,醋瓮中之蠛蠓也。其包覆于瓮中,岂知瓮外之大,言所见者小也。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园冠者,知天时;履方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方,术也。言鲁之儒者学术与先生不同也。缓佩玦者,言其行详缓而佩玦玉也。玦,取能断之义。一丈夫,言孔子也。此意盖言儒服者多
而皆不知道也。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方饭牛之时,岂有求爵禄之心。唯其不求,所以见用于穆公。动人者,言感动而化之也。死生不入于心者,无为而为,心无所动也。到此又等闲说这两句。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知,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盘礴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儃儃,犹澶漫也,舒迟自得之意。受揖不立者,言与众史相揖而略不住也。盘礴,箕踞之状。裸即裸也。此言无心于求知乃真画者。东坡形容画竹与杜诗曰,神闲志定始一扫,亦近此意。
文王观于臧,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非持其钓有钓者也,常钓也。文王
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终而释之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昔者寡人梦见良人,黑色而顺,乘驳马而偏朱蹄。号曰,寓而政于臧丈人,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蹙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音吏斛不敢入于四境。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螤斛不敢入于四境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太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
此一段把太公事却如此妆撰别个话头。常钓者,钓常在手也。钓竿虽在手而无意于钓,故曰非持其钓有钓者也。这般句语皆是好处。无天者,言无所主也。偏朱蹄者,其蹄只一只朱也。先君王也,言所梦乃文王之父也。典法无更,不变易法度也。偏令无出,无一事肯出号令也。号令之间独言一事,故曰偏令。坏植散群,言不立朋党也。不成德,不自有其成功,犹易曰或从王事无成也。同务,与众人同事功而不自异也。钦即庾也。外国之螤斛大小不同,皆不敢入其境内,则诸侯无不知归也,故曰无二心。朝令者,朝闻文王之命,有及天下之问,故逃去终身无闻,犹书曰暨厥终罔显也。且属之大夫,古本作夫夫,司马云上夫字作大字读,夫,一大也。太山石始皇文曰,御史夫夫。盖篆字夫与大同,见文镒。
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又以梦为。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
循斯须者,言苟徇一时之计,欲众人易从也,又岂可讥刺乎。
列御寇为去声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引之盈贯,开弓而至满也。前手直而肘平可以置一杯水于其上,言定也。发,射也。适,去也。沓,重也。又也矢方去而矢又在弦上,沓于弦上者,才去而方来之矢又寓于弦上矣。此言一箭接一箭,如此其神速也。象人,木偶人也。背逡巡者,面向高上而背临深渊,退而未已之意,故日逡巡。三分其足,一分在岸,二分垂于虚处,可谓危之至,而伯昏无人能之者,即所谓纯气之守也。履地而射,射之常也,故曰非不射之射也。神能守一,则虽上窥青天,下至黄泉,挥斥乎八极,其心亦无所变动。若险夷之境界,犹怵然恂其目,则是未知至人之学也。以此为射而欲求中的之精义,亦难矣,故曰尔于中也殆矣哉。怵,惧也。恂目,恂动也。
肩吾问于孙叔放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放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鼻间栩栩然,息不在外而在内,有自养之意也。令尹之贵若在于令尹,则与我无预;我之可贵若在于我,则与令尹无预。故曰其在彼邪亡乎我,其在我邪亡乎彼。此数句发得精神。腾躇四顾者,高视遐想于天地之间,安知人之所谓贵者贱者。
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刊,伏戏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太山而无介,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
知者不得说,非言辞所可穷也;美人不得滥,非声色所能淫也;盗人不得劫,非凶威所能屈也;伏戏黄帝不得友,遁世而轻天下也。介,间也。石虽无间,可以穿而过也,故曰经乎太山而无介。处贫贱之地而不以为病,故曰处卑细而不惫。充满天地者,道也。:道在己者,既塞天地,推以化人,用之无尽,故曰既以与人已愈有。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此意即刖者丧足而尊足者存,又如此换个话头。谓道之在己,不问有国与无国也。凡不为亡,楚不为存,则世之得丧祸福皆外物矣。然其意犹在楚不足以存存一句。失者既不足以自歉,则得者亦不足以自矜。自歉,愧也;自矜,夸也。此语尤有味,此学问切身受用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