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32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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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十二
鬳斋林希逸
杂篇天下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乌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思,以义为理,以理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操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蓄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未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导志,书以导事,礼以导行,乐以导和,易以导阴阳,春秋以导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庄子于末篇,序言今古之学问,亦犹孟子之篇末,闻知见知也。自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至于道术将为天下裂,分明是一个冒头,既总序了,方随家数言之,以其书自列于家数之中。而邹鲁之学乃铺述于总序之内,则此老之心亦以其所著之书皆矫激一偏之言,未尝不知圣门为正也。读其总序,便见他学问本来甚正,东坡云庄子未尝讥夫子,亦看得出。
方术,学术也。人人皆以其学为不可加,言人人皆自是也。古之所谓道衍者,此衍字与仁术心术一同。恶乎在,无乎不在,便有时中之意,言百家之学虽各不同,而道亦无不在其中心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言神明之道何自而可见也。圣人生成之功即天地生成之理,皆原于一,一者,造化也,曰宗曰精,曰真,皆与一字同。但如此作文耳。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皆无为自然也。兆于变化,即原于一也。圣人即天人、至人、神人也。薰然慈仁,此以气象言也。法则有区别,故曰以法为分。名则有标准,故曰以名为表。以操为验,以稽为决,言其所验所决各有所据也。其数一二三四,言纤悉历历明备也。相齿者,大小上下有序也。以事为常者,各有常职也。以衣食为主者,教民农桑也。蕃息蓄藏,如三年耕,一年食之类是也。老弱孤寡为意者,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是也。凡其分官列职,为政为教,皆是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平,言古之圣人能尽之也。可以配神明,可以和天地,醇,和也。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言其功用之广大也。本数末度,犹言精粗本末也。系,相属之意也,谓本末不相离也。六通四辟,言东西南北上下用无不可也。运,道也。道之运,小大精粗皆道也,故曰无乎不在。看此数句,其于道之体用,未尝不明也。数度,可纪者也,言其法度晓然而可纪者,皆有旧法世传之。史,书也。尚多有之,言皆载此事也。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此指圣门而言之也,分明是说孔子六经,春秋道名分,即名分两字便有惧乱臣贼子之意。其数散于天下,言邹鲁得其全,而其学或散于天下,设教于中国,分为百家,亦时时有称道此事者,但不能全如邹鲁之学而已。天下大乱,是说春秋以后也。贤圣不明,上无文武周公,下无孔颜之徒也。道德不一,散而为百家也。天下多得兀谓天下之人多得其一端。而察焉以自好,谓只察见其一端便自好而自夸也。耳目鼻口不能相通,言耳不能视,目不能听,口不能嗅,鼻不能味,各随其所能,故曰皆有所明。以此譬喻百家众技,亦皆有所长,亦时乎可用,但不能该尽周遍圣人之道,故为一偏一曲之士而已。天地之美因是而分判不全,万物之理因是而分析不合。若以古人学问之全而察之,则知百家之一曲者,少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美,道之在内者,体也;容,道之在外者,用也。称,当得也。寡能称神明之容者,言当不得也。内圣,体也;外王,用也。内外之道至此不明,人各以其所欲而自为方术。百家之学,自今以往迷而不知反,必不可得而复合矣。使后世之学者不能见天地之纯全,古道之全体,此后世之不幸也。道术之在天下,自此皆分裂矣,故曰道术将为天下裂。此一句结得极有力,亦极为好文字。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釐闻其风而悦之,为之太过,已之大循,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汎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传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末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跋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日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骑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不侈后世,不教后世以侈也。靡,丽也。不以万物之饰为丽也。晖,华也。不以礼乐度数为晖华也。绳墨,自拘束也。自拘束其身以矫世,而欲天下之用皆有馀,其意主于俭以足用,故曰备世之急,言世人以衣食为急,故至于纷争,以政乱也。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言古者学问之中亦有此理。而墨翟、禽滑釐独闻其说而喜之,故曰闻其风而悦之。惟其喜之,遂至于为之。太过,言过甚也。循,顺也。大循,其说抑遏过甚,故曰已之大循。已者,抑遏之意也。非乐节用,墨子书中之篇名,言墨子既作为非乐节用之书;欲天下之人其生也不歌,不用乐也,故非乐。其死也无殡敛之服,近于裸葬,以此为节用。汎爱兼利,于人无所不爱也,故以争斗为非,以不怒为道。博不异者,尚同也。推广其说以为傅,而主于尚同也。虽抟不异,而其教不与先王同。自黄帝以来至于武王,未尝不用乐,而墨子欲毁去之;古昔以来,自贵至贱,未尝无居丧之礼,而墨子亦欲毁之,以三寸之棺为式而不用椁,节用也。以此教人,太俭苦矣,故曰恐不爱人,言非所以爱人之道也。不爱己者,言自苦也。末败者,言墨子之道要终必不可行也。人生不能无歌而墨以歌为非,人情不能无哭而墨以哭为非,不能无乐而以乐为非,是其道全不近人情,故曰其果类乎。类,近也。言如此果与人情相近乎。其生也勤苦,其死也薄葬。太觳,言太朴也。其行难为者,言所行之行,他人难做也。反天下之心,不近人情也。天下皆不堪而墨子独能之,任,亦堪也;虽一人独能堪忍,如天下不能何。既离于人心,则非可以为王天下之道矣。名川,天地之间大川也。支川,禹疏凿而为之也。囊,盛土器也。耜,掘土之具也。九音鸠,鸠其功而杂治天下之川。墨子之说,谓禹大圣人,且自劳如此,而况他人乎。跂与展同,𫏋与层同,木曰屐,草曰𪨗。服,用也。相里,姓也。勤,名也,亦学墨而为师于世者。其弟子皆五国诸侯之徒,言从学者众也。苦获、己齿、邓陵子,三人名也。此三人皆居南方,亦读墨书,而其谲怪尤倍于墨子。又且其说皆不同,故自名以别墨,言墨之别派也。不忤,不异也。奇偶本异而曰不相件,此强辩之事也。以觭偶不仵之辞相为问答,故曰相应。巨子者,犹言上足弟子也,禅家谓法嗣是也。传其学者,既多取其得法之大者以为圣人而主之,尸,主也。冀得为其后世,言其巨子又传之弟子以为之后也。后世犹曰子孙也。不次,不断也,言其传流至今犹在也。推原其始,则墨翟之意亦是美意,但所行太过当,故曰意则是而行则非。相进者,相尚也,言传墨子之道者相尚为自苦之事,欲以此治天下,未见其治,必先能召乱也,故曰乱之上也。虽然墨子之好出于其心之真,今世亦无此人矣。求之不得者,言更无复有斯人也。不舍,不止也。虽极其枯槁而为之不止,亦可谓豪杰之士矣。才士者,豪杰之称也。孟子辟杨墨,此书亦以杨墨兼言者屡矣。今以道术分论数家而不及杨氏者,意以其学不足比数也。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调梅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猒而强见也。
不累于俗,去世俗之累也。不饰于物,不以外物自奉也。不忮于众,不咈人情也。以人人得其生为愿,视人犹我,皆愿其足以自养而已,以此为心而暴白于天下,此末钘尹文之学也。华山,冠名也,别宥即在宥也。随分而自处为别,宽闲而自安为宥。始,本也。接万物以此意,接,引人也。心之容,心之体段也。讲明其心以语人,而名之曰心之行,行者,心之用也。今释氏所谓大用现前是也。以和聏之意而合人之欢,陕此调一四海,欲尊置宋钘尹文二人以为其教主。谓民好斗也,为受侮不辱之说以救之;谓时世好战争也,为禁攻寝兵之说以救之。上以说其君,下以教世人,虽天下之人皆不听之,而彼自强聒不合,言夸说不已也。上下皆见猒而强以此自见,必尝时有此诊语,故以此一句结之,而曰故曰也。
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
其为人之意太多,其所为太自苦。其为说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饭,师与弟子共之,先生以此五升犹且不饱,弟子安得不饥,言其师弟皆息饥以立教。而谓我不忘天下,日夜不止,盖曰我之自苦如此,岂为久活之道哉。但以此矫夫托名救世而自利之人,故曰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图,谋也。傲,矫之也。亦犹豫让曰:吾之为此极难,所以愧天下之为人臣而怀二心者,便是此意。李翰林有独酌寄韦六诗曰,念君风尘游,傲尔令自哂,便是此傲字。
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其说又曰不为苛察,苛察则非别宥矣,言不当有尔我之辩也。不以身假物者,事事皆自为而不假借于人以自助,若于天下有损而无益,虽明知其可为亦不如己之,故曰明之不如己也。其学之大意,则欲人于外无攻战之争,于内无情欲之汩。寡浅,减削情欲也。其学之大小精粗虽不同,而其所行之大意仅如是而已。适,仅也。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皆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智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音奚〉昙曰慀髁〈户寡反〉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推〈直追反〉拍〈普百反〉輐〈五管反〉断〈丁管反〉,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智虑,不知前后,魏鱼威反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音遂〉,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智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况逼反又火麦反〉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聚观,而不兔于魭〈五官反〉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题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不党,亦无私也。易,坦夷也。决,去私意而无所偏主。趣物者,言万物之理趣也。不两者,一也。不顾于虑,不谋于智,无计度也。于物无择,无所决择,眼界平也。与之俱往,顺自然而行也。彭蒙田骈慎到,皆齐之隐士,其说以为天地亦万物之一者,谓之一则皆齐同,而其为首者,则无为之道也。天能覆不能载,地能载不能覆,言有所偏也。大道,道家之学者也。但知包容为一而无所分辩,此在当时有一种辩说之学,自有此语。皆有所可,有所不可者,言各有一偏也。若就万物之中而选择之,则决不能周遍,以此为教,则不能尽其极,若归之道,则无馀论矣。故曰道则无遗者矣。选择则有可不可也,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无为也。泠汰,脱酒也。泠然而疏汰于物,无拘碍也。以为道理者,以物物无碍为至理也。其说曰若以知与不知为分,则将迫于知而近于自伤矣。薄,迫。邻,近也。謑髁,不正不定之貌。无任,不留心于事。任也,尚贤以任事也。彼既不事事,故笑天下之尚贤。为圣之学必尚操行,彼既纵脱而无行,故以天下圣学者为非。推輐輐断,皆无圭角之意。与物宛转,而略无圭角,亦无所是,亦无所非,以苟免于世俗之累为意。不以知虑为师,无思虑也。不知前后,不思算也。魏音巍,巍然者,兀然不动之意也。推之而后行,曳之而后往,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起之意也。风还、羽旋、磨石之隧,皆无心而与物宛转之喻。隧,转也,回也。以不见非于世而自全,动静随其自然而不为过甚,故不得罪于世人,其学如此者何也。盖曰物惟无知,则无是己之急,亦无容心之累。动静皆顺,故不离于理,不求知于人欲,终身而无誉,唯其无誉,所以无咎,故曰未尝有罪也。无知之物,木石瓦砾之类是也。建己,是己而自立也。故其说曰人之处世,何用圣贤之名,但能若土块无知之物,则可以不失于道,故曰块不失道。看此等说话,便似今之深山穷谷头陀修行之人。故豪杰笑之以为犹死人也。适得怪焉者,言彭蒙之徒以此见讶于世也。得不教者,言其初学之时,自相契合,不待教之而后能也。彭蒙妒有所师,其师之言曰,古之有道者,本以无是非为主。窢然,风之声也,谓其发言如飘风之窢然。无所容心,虽言而何所容言,故曰恶可而言。其见常与世人相反,不能聚合伦类而观,故为一偏之说。不免于,但求无圭角而已。魭断,无圭角也。其言虽甚壮而其所谓道者非道也,故不免于世人之非笑。韪与伟同。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此庄子断一句也。概乎者,以大概观之,亦皆有闻于斯道,但不得其正耳。此等结句,看他文笔。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聪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茐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岿然而有馀。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传大真人哉。
本,道也;物,事物也。以有积为不足者,言藏富天下也。与神明居,是守自然者。关尹师于老聃者,此言先弟而后师,一时笔快之语耳,以无物为宗,以太极之始为主,建亦主也。濡弱谦下,即舌柔长存之意。为表者,言其应世接物见于外者如此也。空虚则物物皆全矣,故曰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实,实理也。乐轩所谓一物都无万物全是也。在己无居者,无私主也。形物自著者,随物之形见皆自然也。水之动,镜之静,空谷之响应,皆无心也。芴乎若亡者,恍忽之中若有物而又若无物也。寂乎其清,不见其清之名也。以同于物者为和,以无所得为得,有得则失矣。未尝先人常随人,即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也。知其雄,守其雌,以能而隐于不能也。知其白,守其辱,言自高而不为高也。溪谷在下而能容物,为溪为谷有容乃大之意也。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即未尝先人,而常随人也。受天下之垢,知白守辱也。不以实为虚,以虚为实,故匀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馀,即以有积为不足也,惟其以虚为实,故虽无藏而岿然常有馀。亦一物都无,万物全之意。徐,安也。不费,无所损也。人皆以巧为巧而我以无为为巧,故笑之。人皆以福为福而我以无祸为福。曲全者,致曲而自全其身也。苟免于咎者,福莫长于无祸也。以深为根,言其本在于太一之始也。以约为纪,言以至简至约为守身之法也。纪,法也。凡物坚者锐者,则有挫有毁,即所谓齿刚则折也。以能容万物为量,则人于我无所侵削矣。不削于人,言独全其生也。可谓至极者,言此天下至极之道也。谓之博大真人;尊之之辞也。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识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寂漠无形,无物也。变化无常,以不一为一也。死与生与,不知生死也,据此一句,即知释氏之学,其来久矣。天地并与,与天地同体也。神明往与,与造化同运也。何之、何适,动而无迹也。万物毕罗,各尽万物之理也。莫足以归,人莫知其所归宿也。谬悠,虚远也。荒唐,旷大而无极也。无端崖,无首无尾也。时恣纵而不傥者,其说放纵而无所偏党也。傥,即党也。不以觭见者,其所见不主一端也。觭,奇也。以天下之人愚而沉浊,不可以诚实之言喻之。庄语,端庄而语诚实之事也。曼衍,无穷也。为真者,言借重于古先,欲人以为真实也。为广者,寄寓为言,广大不拘也。与天地精神往来,与造化自然者为友也。不傲倪万物者,不以此傲倪于世俗也。庄子之意,正傲倪于斯世,而乃为此反说。不谴是非者,是非无所泥也,无是无非而后可与世俗居处也。瑰玮,高壮也。连犿,和同混融之意也。无伤,无讥于人也。参差,或彼或此,或抑或扬,不可定也。諔诡,滑稽诡谲也。此两句自说破其著书之意,盖谓其言虽怪诞,而自可玩味,看得此两句破,便读得《庄子》也。彼其充实不可以已者,言其书之中皆道理充塞乎其间,亦世间所不可无之书也。本,即宗也。言其书之本宗无非弘大、深闳、调适之道也。辟,开广也。肆,纵放也。上遂者,可以上达天理也。其言虽皆无为自然,而用之于世,则应于教化而解释物理,谓可以化俗而明理也。其理不竭者,言用之不尽也。不蜕者,谓其言自道而来,不蜕离于道也。芒乎昧乎,言其书之深远也。未之尽者,言其胸中所得,非言语所可尽也。
自冒头而下,分别五者之说,而自处其末,继于老子之后,明言其学出于老子也。前三段著三个虽然,皆断说其学之是非,独老子无之,至此又著虽然两字,谓其学非无用于世者,此是其文字转换处,笔力最高,不可不子细看。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墨翟、宋尹、彭、田、慎到之徒,犹为见道之偏者,若惠子则主于好辩而已,故不豫道术。闻风之列,特于篇末言之。其书五车,言其所著书以五车载之而不足也。其书虽多,其所学未正其言亦不当,故以舛驳不中讥之。历物之意,言历历考其所谈事物之意。至大无外,太虚也;至小无内,秋毫之类也。此八字自与庄子所说同,但谓之大一小一,便生辩说之端。谓之一则无大小矣,于一之中又分大小,便是同中之异,异中之同也。无厚,至薄也。不可积者,积则厚矣。积之不已,其大可至于千里,又言大与小同也,吉千里之大即无厚之积也。天虽高,地摊卑,而天气有时下降,则亦为卑矣,故曰天与地卑。山高于泽,而泽之气可通于山,则山与泽平矣。睨,侧视也。日方中之时,侧而视之,则非中矣,则中谓之侧亦可,故曰方中方睨。物方发生而其种必前日之死者,故曰方生方死。有大有小,是为小同异;合万物而为同异,则为大同异。虽谓之大而不出小者之积,虽谓之小而合之可以为大,则无同无异矣。
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氾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南方,海也,本无穷而谓之方,则必有穷。四方皆然,独言南者,非特举其一见其三,盖天倾西北而海独居南,北之三方又远,故特言之。今日适越而昔来,言足虽未至乎越,而知有越之名而后来,则是今日方往而亦可以为昔来矣。两环相连,虽不可解,而其为环者必各自为圆,不可以相粘,不相粘则非连环矣。燕北越南,固非天下之中,而燕人但知有燕,越人但知有越,天地之初,彼此皆不相知,则亦以其国之中为天地之中也。万物与天地为一,则天地虽大,即万物中之一物,何以为大小,即一体也。大观者,言以此为独高于天下也,故以其说教学辩之人。天下之学者既相与乐之,而其说浸广,故又有卯有毛以下之论。
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毋。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
卵有毛者,言毛之在卵虽未可见,而雀之为省,鸡之为鸡,毛各不同,譬如鸡为鸭伏卵,出于卯者为鸭毛,而不为鸡毛,则是卵有毛矣。鸡本二足,必有运而行之者,是为三矣。郢有天下,言楚都于郢而自为王,亦与得天下同矣。犬可以为羊,谓犬羊之名出于人而不出于物,使有物之初谓犬为羊,则今人亦以为羊矣,谓羊为犬,则今人亦以为犬矣。马有卵者,胎生虽异于卯生,而胎卵之名实人为之,若谓胎为卵亦可即犬羊之意。丁子,虾蟆也,蛙也,楚人谓之丁子。丁子虽无尾,而其始也实科斗化成,科斗既有尾,则谓丁子为有尾亦可。水寒火热,亦人名之,况有火中之鼠,火浣之布,鼠能出入于火中,火可以浣布,则非热矣。空谷传声,人呼而能应,非山有口乎。行于地则为轮,才著地则不可转,则谓轮不辗地亦可。目见而后指可至,然目不可至而指不能见,则是其至者目与指不可得而分绝也。龟长于蛇,使龟如蛇之长则不名为龟矣,既谓之龟,则其长合止如此,谓之长于蛇亦可。矩即方也,规即圆也,既谓之矩则不可又谓之方,既谓之规则不可又谓之圆。枘虽在凿之中,而枘之旋转非凿可止,则谓之不围,亦可言围之不住也。鸟既飞则影随鸟而去,但可谓鸟之飞,不可谓影之动。矢镞之去虽疾,其在弦也则谓之止,其射侯也则谓之行,离弦而未至,射侯而未中,则是不行不止之时。狗犬即一物也,谓之狗则不可谓之犬矣,谓之犬则不可谓之狗矣,故曰狗非犬。马牛,二体也,黄骊,色也,以二体与色并言,则谓之三。黄骊,二色也,马牛,皆体也,二色附于体而见则为三矣。白狗黑,黑白之名非出于有物之始,则谓白为黑亦可。孤驹未尝有母,名之以孤则非有母矣,不可言孤又言尝有母也。一尺之捶,折而为二,今日用此五寸,明日用彼五寸,虽旋转万世不尽可也。凡此以上,又皆学于惠子,推广其说,以与惠子相应。终其身强辩而不已,即桓团公孙龙之徒是也。饰人之心者,蔽人之心也。易人之意者,变乱人之意也。一时之辩,口虽可屈,而其人终不心服,此辩者迷于其中而不自知也,故曰囿。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者,谓愈恃其聪明以与人强辩也。特,独也。独与其徒为人所怪讶而已,其本领不过如此,故曰此其祗也。祗,本也。自恃其口谈之才,以为其壮与天地同,所存虽自以为雄高,而实无学术。
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猒,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倚人者,畸异之人也。南方有一独高之人曰黄缭,见惠子而问天何以不坠,地何以不陷,风雨雷霆谁实为之,此皆造物之妙,岂可容言。惠子亦不辞让而应,客亦不经思虑率然而对,且遍为万端之说。万物,万端也。说既多而犹以为少,增益以怪诞之论,但以反异于人为其能,欲以口舌胜人,自为名誉,是以与世皆不和。不适,不相得也。在内本无所得,故曰弱于德。徒然强辩于外,故曰强于物。隩者,幽暗也。言其所行之涂,不明白正大而幽僻也。以天地之道而视惠施所能,犹蚊虻然。以此而为人物于世,亦何甩乎,故曰何庸。充,足也。若但以一人之私见而自足犹可,若以此为胜于贵道者,则殆矣。愈,胜也。几,殆也。不能自宁,不自安分也。散于万物者,谓散求万物之理,以迁就其说而无所厌足,终于不知道,而仅以辩得名。卒,终也。惠施亦为有才者,但放荡而无所得,逐于外物而不知反,是可惜也。骀,放也。响出于声,声本响末也,穷响于声,不知本也。影出于形,形本也,影末也,欲息其影,不知形止,则影止乃与形共走,亦不知本之喻也。此篇庄子之终也,却以惠子结末,虽以其不豫闻道之列,亦以辩者之言,固皆以无为有,而其语亦自奇特,故以真之篇末。盖者书虽与作文异,亦自有体制,起头结尾皆是其用意处,如春秋之绝笔,获麟,如中庸之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此书内篇之浑沌七窍,皆是一个体制,不可不知也。诸家经解言文法者,理或未通;精于理者,于文或略。所以读得不精神,解得无滋味。独艾轩先生道既高而文尤精妙,所以六经之说特出千古。所恨网山乐轩之后,其学既不传,今人无有知之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