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雷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七 中华文库
南雷集 卷第七 清 黄宗羲 撰 清 子黄百家 撰附录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原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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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雷文案卷七
姚江黄宗羲著
高旦中墓志铭〈庚戊〉
启祯间甬上人伦之望归于吾友陆文虎万履安文虎巳
亡履安只轮翼引后来之秀以自助而得旦中旦中有
志读书履安语以读书之法当取道姚江子交姚江而后
知吾言之不诬耳姚江者指余兄弟而言也慈溪刘瑞当
亦言甬上有少年黑而髯者近以长诗投赠其人似可与
语己丑余遇之履安座上明年遂偕履安而来当是时旦
中新弃场屋彩餙字句以竟陵为鸿宾出而遇其鄕先生
长者则又以余君房屠长卿之䆿语告之余乃与之言读
书当从六经而后史汉而后韩欧诸大家浸灌之久由是
而发为诗文始为正路舎是则旁蹊曲径矣有明之得其
路者潜溪正学以下毗陵晋江玉峰葢不满十人耳文虽
小𠆸必由道而后至毗陵非闻阳明之学晋江非闻虚斋
之学玉峰非闻庄渠之学则亦莫之能工也旦中锐甚闻
余之言即遍求其书而读之汲深解惑尽改其纨绔馀习
衣大布之衣欲傲岸頺俗与之久故者皆见而骇焉余自
䘮乱以来江湖之音尘不属未几瑞当履安相物故旦
中夐然出于震荡残缺之后与之惊离吊往一泄吾心之
所甚痛葢得之而喜甚自甬上抵余舎往来皆候潮汐疾
风暴雨泥深夜黒旦中不以为苦一岁常三四至一日病
蹶不知人久之而苏谓吾魂魄栖迟成山车厩之间大约
入黄竹浦路也黄竹浦余之所居其疾病瞑眩犹不置之
旦中之于余如此旦中家世以医名梅先生针炙聚英
志斋先生灵枢摘注皆为医家𮜿范旦中又从赵养葵得
其指要毎谈医药非肆人之为方书者比余亟称之庚子
遂以其医行世时陆丽京避身为医人巳十年吴中谓之
陆讲山谒病者如市旦中出而讲山之门骤衰葢旦中既
有授受又工揣测人情于容动色理之间巧𤼵奇中亦未
必纯以其术也所至之处蜗争蚁附千里拏舟逾月而不
能得其一诊𡥉子慈父苟能致旦中便为心力毕尽含旦
中之药而死亦安之若命矣嗟乎旦中何不幸而有此一
时簧鼔医学为之一哄医贯𩔖经家有其书皆旦中之所
变也旦中医道既广其为人也过多其自为也过少虽读
书之志未忘欲俟草堂资具而后可以并当一路近岁观
其里中志士蔚起横经讲道文章之事将有所寄旦中惕
然谓吾交姚江二十馀年姑息半途将以桑榆之影收其
末照岂意诸君先我绝尘耶傍惶叹不能自巳而君病
矣是可哀也旦中美髯玉立议论倾动虽复流品分途而
能缱绻齐契三吴翕然以风概相与其过金阊徐昭法必
招之入山信宿话言蠡城刘伯䋲少所容接毎遇旦中不
惜披布胸怀旦中亦以此两人自重所过之地喜拾淸流
佚事不啻珠玉葢履安之馀教也少喜任侠五君子之祸
连其内子旦中走各家告之劝以自裁华夫人曰诺请得
褒衣以见先夫于地下旦中即以其内子之服应之殡殓
如礼家𫝑中落药囊所入有馀亦缘手散尽故比死而悬
磬也旦中姓高氏讳斗魁别号鼔峰韩国武烈王琼之后
建炎南渡王之五世孙修职郞世殖自汴徙鄞始为鄞人
修职生元之字端叔学者称为万竹先生楼宣献公钥志
其墓万竹之四世孙明善洪武初亦以隐德称安敬先生
安敬之四世孙士有文名尝摘注灵枢称志斋先生赠刑
部山东司郞中旦中之曾祖也祖萃万历甲戌进士知广
东肇庆府赠右副都御史父𦒎光禄寺署丞致仕封右副
都御史母黄氏赠太淑人且中则马氏孺人所生也光禄
五子长斗枢崇祯戊辰进士巡抚陕西右副都御史旦中
行在第三娶朱氏生子五人宇靖宇厚宇豊宇皥宇调侧
室赵氏生子二人宇祝宇胥女三人孙男几人去年十月
旦中疾亟余过问之旦中自述梦至一院落锁鐈甚严有
童子告曰邢和璞丹室也去此四十七年今将返矣某
四十有七非前定乎卧室暗甚旦中烧烛自照曰先生其
视我平生音容尽于此日先生以笔力留之先生之惠也
余曰虽然从此以往待子四十七年而后落笔未为晚也
明年过哭旦中其兄辰四出其绝笔有明月冈头人不见
靑松树下影相亲之句余改不见为共见夫可没者形也
不可灭者神也形𭔃松下神留明月神不可见则堕鬼趣
矣旦中其尚闻之辰四理其埀殁之言以请铭余不得辞
生于某年癸亥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某年庚戌五月十六
日以其年十一月十一日葬于乌石山铭曰
吾语旦中佐王之学𤼵明大体击去疵驳小试方书亦足
表襮淳于件系丹溪累牍始愿何如而方伎龌龊草堂未
成鼓峰矗矗日短心长身名就剥千秋万世恃此幽断
陕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史𤣥若高公墓志铭〈庚戌〉
余于李庭芝守杨之事葢未尝不为之流涕也宋巳亡矣
犹能死守半载庭芝一日在杨则杨一日不速飞 不
能乘其席卷之势以下杨而必待之易守之后然则兴亡
之故虽曰天运固未常不由于人矣世徒曰宋之亡也兵
力人心一无可恃夫杨之兵力非有加于天下也朱焕之
代庭芝所用者亦即杨之民也观庭芝能用杨于亡国之
馀知古今无不可为之时耳有明之亡高公守郧之事何
其与之相𩔖也崇祯十四年㐮阳既䧟阁部杨嗣昌自裁
郧阳以要地推择高公为分守荆南道按察使时全楚郡
县流贼残破略尽濠平城堕蓬颗千里郧治悬戸口不
盈四千公至隐度城郭西南绿汉水东北据山𪋤汉水来
去之所皆劣容一丈筑楼橹其上东北两面为虎落以接
之具蔺石布渠答料兵得三千分处其间三月而战守之
事备亡何献贼道经城下总兵左良玉尾之城中大恐葢
左兵之暴过贼异甚公为之乞哀于左帅得不入明年李
自成来攻公将士卒搏战城外贼不得傅城而退十六年
三月贼从汉江上流将下搜括民舟公曰我失汉江之险
则坐困矣乃乘其未集使水哨马之服夺之贼遂从陆来
薄以破均州所得静乐宫门板竹笮联为木城公命投以
火罐斧其竹笮木城遂㧞云梯冲车攻具齐列我师奋勇
坏其机牙贼乃乘夜运作莫知所谓平明视之敌台矗矗
三十六所逼陴高出俯施飞礟公率众攻台三日而尽堕
之公以羸卒四千当贼三万甲马二千攻围一月馀贼䘮
失精锐过半卒不得志以去由是郧兵之名著于天下李
贼愤甚复𤼵兵至郧公使御之于杨溪贼扺龙门夜闻汉
江水石相搏有惊而呼者曰郧兵至矣师遂溃其畏郧兵
如此贼据均州郧之伏听者不能东出公𤼵卒攻之贼望
风遁自成营都㐮阳督师孙传庭秦中刻期大举自成移
军入㐮城郏县之间待之公岀师以应督师降光化城
至㐮阳闻督师败绩引兵保均已而自成入关公复出师
一战而馘贼二百馀级自成以郧阳一𤯝梗其全楚乃𤼵
贼三万使襄阳路应标将之灭此朝食而郧阳城粮尽公
使溯汉籴稗实以给兵不足则杂牛皮麹蘖以给之士无
离心贼以公之降丁王光恩为可动也𤼵使招之光恩犹
豫未决公乃大会将士于城头而告之曰事巳至此诸君
可斩吾头降之母为徒死诸将痛哭愿随死公曰贼使为
光恩而来光恩云何光恩迫于大义亦遂手刃贼使以示
不回公与诸将痛飮相勉以古来忠义之事勇气百倍明
日开城决战贼仓卒不意大骇而溃得级千馀公又谓其
将校曰贼倚粮于均我方救死不暇均中之贼必不虞其
往袭也使裨将杨明起夜以千人渡汉迟明破之烧其积
聚郧围始解当是时闯贼已据全秦河洛荆襄设宫分治
庙堂以郧阳久陷罢抚臣不推忽得公请救蜡书郧人之
在都者莫不痛哭击登闻鼓曰郧阳不食半载犹为朝廷
死守奈何弃之翌日上召阁部大臣于平台议推郧阳巡
抚廷臣皆属公大学士丘瑜曰全楚督抚皆逃不如一道
臣犹能张楚上然之大学士陈演曰道臣虽能守然巡抚
非其所长于是以郧阳知府徐起元为巡抚加公太仆寺
卿仍署道事初公备兵长沙长沙守为演私人属公庇之
公举案其賍演恨之故以起元先公越数日宰李遇知
言陕西与川北相连宜守汉中兴安以固蜀门戸上授公
右副都御史巡抚陕西兼制川北国解而后闻廷授则十
七年之四月矣公遂谢事养病又数月而闻北变公恸哭
曰老臣以一隅为挈瓶之守岂知其无益于天下之大数
也秋七月路应标又至公复登陴助起元城守十二月闯
贼败围郧者杀应标而去公谓先帝以秦中属我岂可寒
此末命得秦帅孙守法家丁数十人借郧师苗时化之兵
以佐之遂下兴安未几而大兵南下公还郧郧已内附窜
处不归浙河失守远宦于故国者例簿录其赤口以上公
有老父年八十馀事闻公曰叠山安仁之败以母老不死
矧我在事外耶归而奉父以天年终自流寇起讨贼之师
一盛于杨嗣昌再盛于孙传庭皆竭天下之力以奉之剑
客奇才辐辏戏下而㐮雒之陷潼关之败中原由此陆沉
左良玉之兵号数十万自开封溃后翺翔樊城避贼于荆
州再避武昌三避九江其视一战如以肉委饿虎区区郧
阳饥卒不满半万重围援阔两京䧟没魁然而峙必待公
解任而后速飞然后知兵不在强弱城不在坚脆顾用之
之人何如耳守杨守郧亡国之际岂繄无人君子所以痛
恨于庙堂之倒置也公讳斗枢字象先别号𤣥韩国武
烈正高琼之后王之五世孙修职郞世殖南渡始为鄞人
修职生元之字端叔宋之名儒又七世而为公之高祖文
福建驿丞曾祖士亦以儒学名赠刑部郞中祖萃万历甲
戌进士知肇庆府赠右副都御史父𦒎光禄寺署丞致仕
封右副都御史母黄氏诰赠太淑人公五岁即能属文年
十九而举于郷登崇祯戊辰进士第授刑部广西司主事
是时逆案新定逆奄之党人出奇计欲以疆场之事翻案
晋抚耿如𣏌勤正兵溃党人以如𣏌故逆奄之所欲杀者
使上必欲杀晋抚则逆奄之诛赏未必不当上心乱矣乃
弥缝上之所寄耳目者晋抚下狱尚书韩思择司官五
人以谳之公与焉坐总兵张鸿功死晋抚戍上阅爰书大
怒悉置谳者于诏狱晋抚论死讲官文震孟讲吕刑肄业
及之公得复职虑囚湖广寻出守荆州府江陵𫉬盗连染
辽宗知县史元调以收考宗室受逮摄辽宗置对恐其败
露漫言溺之公遂实其漫言谓辽宗果非盗正合听其湔
雪溺之则其为盗也信元调得从末减郑奄蛊惠王请以
王官行部履亩而税公曰王赋多无实田加𣲖充额耳王
官茧丝民弗堪也故迂其文书以听台难久之报寝镇筸
参将杨世芳奉檄守陵道荆公留不遣巡抚唐晖闻之大
怒曰谁任承天之咎者公曰贼必不敢越荆以入承天守
荆所以守承天也贼某西行世芳袭之以俘馘告庆于唐
抚唐抚乃服陞湖广按察司副使备兵长沙长沙有江湖
之限不知兵革武备久弛公谓江北云扰江南岂得晏然
増城数版调兵策军食用戒不虞未几而临蓝山贼起贼
数百顺流破湘潭乘胜遂攻长沙阙地濡褐积土𫎇橹
贼既尽其机巧而纵礧焚冲应之者尝有馀潜遣守备
韩鸿𤼵闾左子弟以资夹击贼闻夜遁当郡城烽燧湘鄕
煤丁煽动聚众亦至数千出犯安化沅抚陈睿谟有事于
临蓝公谓煤丁新起易于扑灭煤丁授首则临蓝破竹矣
请以为始事分道蹙之及于桃花江公已先去其津筏皆
溃而就溺讨临蓝公独当一面寇平上赐银币长沙江
流五百馀里寇盗出没逻舟三只公増为十六又造战舰
六只传筹出哨行旅贴然属邑城垣十二尺以上皆増八
尺无城者五既城攸县积羡金以待其四守楼土堡相望
离鄕聚间公之设施不啻田舎翁品量家事千里如在庭
内其在郧阳南都召其回京巳改楚抚已又以王骥代之
皆公所未闻也公虽奉父家居而白首兵间人情所注风
波震撼无日无之一对狱吏再连嗣子故浮沉闾里不敢
自异晚又目盲租吏债家时见娖搦岂知其为先朝万里
城也生平一无嗜好秃笔顽石时为选体诗寄兴亦不必
以示人与人言意满口重至于兵事则心开余之交公在
己丑慷失职时相过从犹为使公建大将之旗鼓必有
可观岂知其闷闷以老哉生于某年甲午八月二十五日
卒于某年庚戌五月二十一日以某年某月某日葬于某
所配范氏赠淑人徐氏封淑人簉施氏嗣子宇泰兵部
武选司员外次曰宇启婿沈延纶庠生戴石臣朱濂孙男
四人奕宣奕㐮皆廪膳生弈修奕学曾孙景乾景晔宇泰
以公之明德史所取裁须得旧事粗见首尾者为之科条
因授公所撰宦历漫记守麇记略俾李邺嗣为状余为铭
志铭曰
崇祯纪元盗起延绥长蛇出穴封豕偕来相望金汤不异
培𪣻金鼓动地心胆寒灰或降或百尔崇阶山河破碎
宗庙蒿莱郧阳蕞尔汉水之隈高公𦲷止千里风霾投鞭
断流聚骨成台穷城就死日影不回羊坽未拙云梯又排
高公解带指挥五百血战羸卒半埋待其围解锺石
已乖移忠作𡥉非意所谐截指请救哭满天街相演犹曰
公非将才庙算不胜千古同哀
陈母沈孺人墓志铭〈庚戌〉
余友陈同亮改葬其生母为之税服三年夫税服者过时
而服其日月亦近耳顾二十馀年之远则与生不及者同
例同亮不行改葬之缌而服巳绝之服率意违礼无乃𮛫
子路当除不除之过伯鱼既除犹哭之失欤巳而陈子介
眉状其事乞铭于余而后知其不忍哀怆之情始出于此
也孺人姓沈氏杭州人年十八归于侍御平若陈公公故
鄞人未有子嗣遂买屋武林以处孺人明年同亮生又四
年嫡母周㳟人归同亮而子之孺人仍处武林思子不置
逾年而卒年二十四侍御为文哭之权厝湖上当是时同
亮压于嫡母于孺人之䘮不能亲焉又二十馀年侍御恭
人相继谢世同亮始迎䘮武林归葬于鄞诗云欲报之德
昊天罔极此凡为人子者之言也孺人亡以思子为之子
者又独何心宜乎同亮之哀于凡为人子者加一等矣梁
沈崇傃以母死䘮礼不备复于葬后更行服三年武帝据
礼敕断崇傃终不得行其志檀两卷皆言物始三年税
服自同亮而始何必有例乎同亮方与诸子修讲经之会
肄业及三礼诸子之论其亦有同异否耶嗟乎先王制礼
以斩齐功缌为其文以不饮酒食肉处内为其实昔之居
䘮者虽文实未必相称然犹勉强为之不敢废也二十年
以来所谓䘮服者率加𤣥丝于首蒙黑缯于身是孔子之
不以吊者而以之待其父母葢三年之䘮从是而废矣夫
于天下之所共行者莫或行之况能行天下之所不行乎
吾欲以同亮之事书之为天下讽也孺人生于万历丙辰
正月二十日卒于崇祯己卯五月廿五日己酉十二月十
六日葬于千丈镜之原子一自舜字同亮庠生女一周
征泰孙男一宪淇孙女二铭曰
西陵风雨下有安宅潮东来兮儿无饥渴汐东去兮儿无
寒𤍠虽有安宅其如潮汐越山甬水生来未识生游尚苦
何况死陟丹旐白鸡有儿在侧有儿在侧便为乐国
刘瑞当先生墓志铭〈壬子〉
崇祯间吴中倡为复社以网罗天下之士高才宿学多出
其间主之者张受先张天如东浙冯留仙邺仙与之枹鼓
相应皆喜容接后进标榜声价人士奔走辐辏其门蓬荜
小生苟能分句读习字义者挟行卷西棹娄江东放慈水
则其名成矣其间模楷之人文章足以追古作议论足以
卫名教裁量人物讥刺得失执政闻而意忌之以为东林
之似续也当是时慈水才彦雾会姜耑愚刘瑞当冯𤣥度
冯正则冯簟溪诸子莫不为物望所归而又引旁近县以
自助甬上则陆文虎万履安姚江则余兄弟晦木泽望葢
无月无四方之客亦无会不诸子相征遂也呜呼盛矣瑞
当于诸子中芒寒色正诸子皆引为畏友初与耑愚齐名
坊刻行世称为姜刘及耑愚登第又与𤣥度并称为刘冯
亦犹香山之在唐初称刘白继称元白矣交道虽广而所
至情契不过数人入闽则友曾弗人林守一之宛则结沈
眉生麻孟璇梅朗三过槜李则投夏仲其激扬题拂之
流望瑞当娥眉天半不可得而亲也诸从游先后成进士
至为天子元老侍从其下者亦且为二千石郡县长吏独
瑞当蹭蹬老诸生布衣揖让于博士前晚乃以贡待一儒
官胸中不能无芥蒂友朋高会瑞当恒坐席端文虎次之
酒酣耳𤍠两人辄离席长歌蔓声相和唾壶尽阙泽望以
盛名为之婿瑞当喟然曰吾为同軰架累置身𬬻鞲之上
无乃益彰其老丑耶未几而南北横溃声实陆沉交游事
息返顾闾里则耑愚𤣥度以疾死留仙邺仙以忧死文虎
以刺死簟溪以兵死所在情契鲸鲵相望瑞当之风波亦
为里中指名即场屋放言悲歌流涕亦不可复得乃为洁
供疏告于尝所往来者求法书名画古器奇花勉强差排
悴然不知有生之乐发为诗文僻思拙句绝似圭峰积久
所得呜呼何其衰也于是一岁之中东走访履安西走访
余兄弟必且再三潦倒以其耿耿之未下戊子夏瑞当
挟其季子一平头奴刺小航浮江而上飓风失楫随波荡
潏而至余家未几适甬越月而以访黄太冲万履安两记
来余颇怪之瑞当之往来多矣独记此何欤再越月讣至
始知其记之为永诀也瑞当深沉有识尝与之谒刘先生
时瑞当北上先生传语留仙寇深事急当为扈从计先生
不轻谈机事葢信瑞当之深也簟溪受祸亲戚不敢过其
门瑞当见其夫人而谓之曰今日之事夫人唯有自尽吾
待命于此夫人死瑞当始出瑞当讳应期亦字遂当生于
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月某日世为慈谿人六世祖
炜广东叅政高祖锴封山东道监察御史曾祖士逢上海
丞祖廷褎父志冠封文林郞妣某氏封太孺人娶应氏继
向氏子三长甲庠生次有壬次有丁女二长适鄕进士黄
宗会即泽望也次适秦某孙男二洙濂孙女一溱瑞当卒
后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葬于鄮山飞凫之原甲来
速铭曰先子心言之托止有姚江余固瑞当之未亡㕛也
身历其盛衰使余不言溪上之厨流后来无有知之者矣
第瑞当去盛时不远尚且精神殒䘮风味转坠逮今一世
余皓首而谈往事叨叨不巳闻者得无厌其顽钝乎汝甲
其深藏之也铭曰
汝南月旦自昔重之不有君子孰与主持唯瑞当甫遭逢
盛时引䋲按墨不为诡随穷岛诸生清议自司坎𡒄而死
邪正逆施斯世何乐而为君悲慈水呜咽郧岭参差坠言
污履莫使君知
左副都御史赠太子少保谥忠介四明施公神道碑
铭〈壬子〉
馀姚四明施公当流贼之变为左副都御史在东长安门
闻烈皇帝既殉社稷恸哭而书曰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有
一死报君恩遂投缳死仆遽解之少苏厉声曰汝軰安知
大义是时贼满街巷不可返寓公望门求缢居人皆麾出
之乃以砒霜投烧酒飮九窍血裂而逝初冦警日亟公屡
促司马厉兵固守飞檄勤王司马落落如承平时公叱骂
而去自度必死遗书于家人曰吾身报国母哀吾死亡何
而有三月十九日之事公登万历己未进士第授工部主
事值奄人逆贤用事𦦨胁诸曹公独不就为其所怒有诏
拆北堂限五日以窘公俄而暴风㧞屋公得脱然又诏依
嘉靖旧式作兽吻其式茫然公方勾稽匠氏神以梦告明
日𤼵地得之则嘉靖间所用之馀也稍迁屯田司郞中会
凃文辅以中官监督二部公耻为之屈请降俸出知漳州
五百里民隐如在庭内毎有盗𤼵辄曰此必某也其里贯
姓名无不知之者李魁奇乱援往例请抚公谓若然又为
闽封殖一蠹也与巡抚邹公维琏悉力定之刘香横海外
公絷其母诱之海隅香卒授首岛寇时入犯皆有内主公
破其墙壁销其厝火欲使全闽兵力不归一氏葢其所虑
者深也累转至布政司皆在福建入为光禄寺卿通政司
使学士黄公以直言触上怒诸生凃仲吉上书颂之公批
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
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藉逾年再召为南京通政司陛
辞公以学术吏治兵事财用四者入告上为之动容出京
三日遣中使召还面谕曰南京无事留此为朕干些要务
吏部会推刑部右侍郞上曰施某淸执可左副都御史其
去殉难之时止二月也公讳曜字尔韬别号四明其先
师以刺史居乌程孙𪧐庆元间为馀姚令因家焉高祖
信漳平令祖龙云父承云皆以公贵赠大中大夫福建叅
政元配虞氏赠淑人继金氏封淑人子钦邑诸生公之学
得力于文成钩深纂要以理学文章经济三分其集心光
证明章句者所不得而窥也蕺山讲学公又以其自得者
叅请皆归寔际蕺山亦深契之公起自童身至大僚不
改寒窭之习勇于为义同年生鲁时升卒京邸公为之含
殓又以女妻其子尝买一婢扫洒㕔事至于东隅凝视拥
彗而泣公见而怪之曰此先人任御史之宅也儿时曾堕
环玆地忆之不觉凄怆公闵然即分嫁女之资择士人而
归之此在常人所不能者于公则为馀事也公卒未十年
嗣子亦殁夫人𭔃食婿家晨炊不继浅土一坏蒸尝閴然
嗟乎公之忠义行远有耀岂以一家之存亡为绝续乎铭
曰姚江九折出海门英灵磅礴正气存三忠之名孰不闻
施公继之血化碧朝不为潮夕不汐帝座风雷通咫尺大
厦欲焚烟糢糊幕燕啁噍毕逋鸟谁其闻之大声呼乘龙
冉冉帝上升前无疑弼后无丞公独攀髯执绥䋲虞渊不
返寒日晷为王作蓐御蝼蚁自尽者心东流水国既破兮
家亦亡萧萧殡宫对野棠下马无人拜夕阳道旁亦自有
童叟为公培土深且厚石烂海枯铭不朽〈三忠毛忠襄孙忠烈先忠端也〉
旌表节孝冯母郑太安人墓志铭〈壬子〉
具官冯元𩙧言臣父若𫎇以诸生有声场屋当时与臣世
父太尝寺卿若愚同称世父遭遇致身卿贰而臣父连蹇
以终当其卒时臣母郑氏年才二十五臣四岁臣姊五岁
彾㣔相依以至成立臣父生前不治产业婚嫁有无男耕
女织细碎皆臣母经营使臣得自力于学二十年如一日
臣母之旌表久合与礼臣妄希有司一日之知而后入告
今幸从扈隶分荣半级是臣孤露得以𤼵舒之日也严霜
自尽何心乌头双表之名仁问式昭岂遗白首笻之妇
伏乞章下所司按之往例礼部具覆冯元𩙧母郑氏守节
三十年年满五十以外谨依会典下诏褒异其门闾封太
安人制曰可又二十七年岁在辛亥而太安人卒年七十
有八元𩙧衘哀贡诚谓其友曰近日文学宗老俱尽子如
不言不特湮没吾母之大节亦将委君命于草莾也始予
至溪上二冯先生为人伦盟主天下谈士倚以扬声况在
子弟此时元𩙧字徴远与从兄沛祖坐同席行迹所谓
翠竹碧梧鸾鹄停峙者也顾指取功业噪动公卿乃其分
内沛祖以五经第进士征远解褐风尘之际太安人彤管
之誉于是得以上闻岂意公卿皂隶俄顷易位沛祖死于
海外征远困于柴水长吟悲歌无所投足太安人食贫孤
灯败帷之间不得邀一日之禄养宜乎征远之无所𭔃其
哀也虽然国可灭央不可灭后之君子而推寻桑海馀事
知横流在辰犹以风教为急务也祖润鄕进士同知凤阳
府父元燝诸生铭曰
从来贞妇表者百一既有令子复有显秩足慰母心子道
可毕太史遁荒石渠萧瑟茫茫来者谁稽故实借此铭章
有如皎日
前翰林院庶吉士韦庵鲁先生墓铭〈丙辰〉
岁辛亥余邂逅鲁韦庵先生于越城之公所率尔谈文有
契先生即过古小学索观鄙文毎奏一篇先生叹嗟良久
曰二川以后百年无此作矣自是余至越城必相过从言
谈尽日史汉之机轴欧曾之神理近时作者䆿语流传千
门万戸其所以得所以失先生无不详其首尾如数一二
于掌中余谓今日古文之法亡矣钱牧斋椅摭当世之疵
瑕欲还先民之矩薙而所得在排比铺张之间𨚫是不能
入情艾千子论文之书亦尽有到处而所作摸拟太过只
与摸拟王李者争一头面先生固闭戸读书然非有所授
受亦不应至是也先生曰此先父与先伯父之教也先祖
之任山阳也徐文长尝来与二父读书二父聆其绪论以
私后人耳余象数论成欲先生叙之先生曰不可某于象
数未之能学也夫胸中未明了而徒文之辞者此今日之
文也先生读书三十年越中之人无有名其能文者其不
肯为今日之文之所致乎自余与先生遇后始稍稍传之
同志葢未五年而先生不可作矣先生讳㮚字季㮚别号
韦庵鲁氏为宋肃简公之裔建炎间南渡遂家会稽元末
敬之官提领提领生彦名彦名生原珍原珍生𤩽𤩽生二
子长城成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郞中次瓒再传为先生
之高祖大中曾祖宗程祖锦万历丁丑进士亦官南京刑
部郞中考湘太学生与徐文长读书于山阳者也妣陈安
人先生幼有至性太学殁时方十三岁居䘮即能尽哀安
人之殁几至灭性登崇祯癸未进士第选为庶吉士一时
多盛名之士而以先生与魏子一周介生王茂远为称首
然诸君雅好标榜自喜故后来皆中刻薄之论为人所咀
嚼唯先生冲然不盈人亦莫得而致难也李贼之变子一
谓先生曰吾辈居此围城之中死固分也然死有三节目
先帝上升之日一也李贼登极之日二也先帝发䘮之日
三也过此三节目无庸死矣已而大行发引先生得先期
㧞身而子一死先生念从死之不能如三良也复仇之不
能如包胥也事乖志负息机摧撞闭室不岀出其书观之
门屏之间落然不闻人声其所与往来谈经问字者亦不
过数人而巳花晨月夕欢娱少而愁叹多余观今世之为
遗老退士者大抵龌龊治生其次丐贷江湖又其次拈香
嗣法科举场屋之心胸原无耿耿治乱存亡之故事亦且
愦愦如先生者日抱亡国之戚以终其身是可哀也先生
风度峻整望而知为先朝之人物造次发语亦皆𤣥远所
谓不在能言之流而言者莫之能过也生于某年丁未十
一月初八日卒于某年乙𫑗九月二十六日年六十有九
娶王氏子五人长熯先廪生次烶先庠生次炯先巳酉举
人次熺先次炠先今存者唯熺先而巳孙七人长诚候选
儒学教授次基受基仁基雍基德基泰基谦曾孙一锡祚
熺先谓知先生者无过余乞铭其幽石余何敢辞铭曰
文章之名昔归翰𫟍歩冒铁𬬻名存实远于烁鲁公为诰
为典追踪往烈裁正狂简馆课程文一洗其短岂期遁野
蓬蒿蹇石渠水涸山龙色浅以俟君子灰飞律管
唐烈妇曹氏墓志铭
烈妇曹氏诸生颖洙之女海宁之翟墩里人年十九归同邑唐
之坦之坦之父焕亦诸生也归六年而之坦病烈妇悉卖其簪
珥装奁以佐医药衣不解带者半载疾革谓其夫曰君死我不
独生乃营砒霜以待丙辰岁九月二十八日之坦卒烈妇治䘮
衣衾必有副家人阻之不得因斥去其砒霜烈妇沥桑灰为汁
饮之腹痛而不死明日夫将殓恐死之不及是时也碎钱为屑
吞以速之又不死夫既殓而防之者愈䖍烈妇曰顷欲与夫同
殓既失此期何日不可死而必以今夜乎家人信之人定烈妇
潜起饮卤升馀号呼宛转毒裂经时复吐下而解烈妇曰我求
死不得计惟有绝食耳不食二十二日而容貌如故神理炯然
夜半启戸出投于傍舍池中久之而家人始觉出之池巳死覆
以衾而复活烈妇谓其舅姑及母曰大人非爱我徒苦我也我
志已决迟速总一死耳于是复饮食起而操作如常寻剪其机
轴制衣一称馀布七尺有小婢乞之不与家人窃议曰尺布尚
惜其不死明矣其时庭中蜡梅方开烈妇视而叹曰昔董节妇
有菊花诗美其不落也此花亦不落吾试咏之添得冰霜枝叶
无此花自与众花殊共知秋菊贞心在尚有黄梅抱树枯十二
月望起而严籹于天地影堂灵座舅姑舅之姊各设四拜曰妇
从此别矣孝养之愿以俟来生家人皆哀恸烈妇从容自若从
此又不食除夕得间取其七尺之馀布自经夫柩之旁始知不
与小婢之故也及殓目瞑口阖不同乎世之为缢者此固独行
其愿之一征矣年二十五许邑侯诣庐祭之聚观者数千人莫
不为之叹息泣下嗟乎古今死节者多矣曾未有如烈妇之死
而生生而人世痛苦之事备尝殆遍者文文山服脑子二两
不绝食八日又不何意身亲见之此如黄河一㵼千里非
积石龙门吕梁之险不足以见其奇一番求一番于烁天若
故迟其以极正气之磅礴或疑守节为经烈妇所为似乎贤
智之过夫溧阳女子一言而沉身王凝之妻仓卒而断臂古人
于生之际处之至精今人见其为轻耳承流袭敝随地可以
解免名节荡然不独在女妇也当烈妇绝食之久余在讲堂范
文园传其属纩皋复仇沧柱谓吾党盍及是时为武闾之事庶
几者一闻之也余与同学二十馀人为之一往已闻其入水
不余恐其因吾党而激之以不得不乃与范国雯姜西溟
致语其舅言贞之未尝劣于烈也是后余返姚江竟不相闻今
年二月至武林陈子棨子文迎谓曰烈妇死矣将死烈妇谓其
舅曰吾愿见黄先生一拜而死今已矣嗟乎风雷雨雪作于除
夕烈妇之志可以激天岂待人激是则余之陋也某年某月某
日与其夫合葬于某所其舅请铭余不得辞铭曰
培之厚藏之密三尺坟千年室记城塜愼勿逸
王孝女碑〈丁巳〉
王孝女者慈谿王孜之女也居城之东偏岁丁巳七月十八日
夜二鼓失火孝女母卒停柩于中堂孝女处楼上趋至中堂疾
呼舁柩无应者已而火至孝女伏棺上不肯去其父从火光中
遥见之抱之而岀则已死灌以𥖎水稍苏声岀喉间仅丝髪问
母棺出否家人不答遂哽咽气绝时年十五也先是四月之尽
城中菊花盛开观者络驿不知其为何祥也至是而有孝女之
事孝女顾委巷中红女纤儿耳天地不以其渺末而气候为之
密移则夫今日之撑驾天地者其不在通都大邑之 贵人
亦明矣古来火逼亲棺守死勿去者东汉之蔡顺古初晋之何
琦齐之傅琰梁之徐普济元之余丙祝公荣郭通陈汝楫明之
杨敬祝大昌邓翰陈伦然皆幸而得免其不免者则宋贾恩隋
李孝子明唐治始三人耳然皆男子以女弱而殉身者仅一孝
女而巳诔曰天地晦冥正气满谰忽然𤼵作在于单寒有如奔
流壅塞势不能函决口而出动魄摧颜伊惟孝女㓜而窈窕萱
草霜披帷堂月𭧂粉书识魄镜台留照所以孝女米盐必告〈未火〉
〈之先家中细事孝女必告柩前而后行〉嘻匕出匕夜半融风火如狂涛烟焰蔽空
孝女不见烟焰而见母容岂忍绝裾离此帘栊举室奔迸而少
一人有伏棺者电光绕身诗负而岀已绝呻吟𥖎水三咽一丝
氤氲母棺岀否旁无答者恨此一身不与同赭形为父留魂不
母舎阖然而瞑哀动城野曹娥投水王女赴火水火死形死仁
不可百里千年双碑翠锁吾作讔语江流不堕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