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三家注/卷079 中华文库
范雎
范雎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索隐】按:《汉书·百官表》:“中大夫,秦官。”此魏有中大夫,盖古官也。〉须贾。〈【索隐】须,姓;贾,名也。须氏盖密须之後。〉
须贾为魏昭王〈【索隐】按:系本:昭王名遫,襄王之子也。〉使於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索隐】名法章。〉闻雎辩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折齿。〈【索隐】折音力答反。谓打折其胁而又拉折其齿也。〉雎详死,即卷以箦,〈【索隐】箦谓苇荻之薄也,用之以裹尸也。〉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索隐】更,音羹。溺即溲也。溺,音年吊反。溲,音所留反。【正义】溺,古“尿”字。〉}}故僇辱以惩後,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後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正义】卒,祖律反。〉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索隐按:三亭,亭名,在魏境之边,道亭也,今无其处。一云魏之郊境,总有三亭,皆祖饯之处。与期三亭之南,盖送饯已毕,无人处。【正义】《括地志》云:“三亭冈在汴州尉氏县西南三十七里。”按:三亭冈在山部中名也,盖“冈”字误为“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雎入秦。至湖,〈【索隐】按:《地理志》:“京兆有湖县,本名胡,武帝更名湖,即今湖城县也。”【正义】今虢州湖城县也。〉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索隐】内,音纳,亦如字。内者亦犹入也。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鄕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索隐】索,犹搜也。音栅,又先格反。〉於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正义】按:《说苑》云:“晋灵公造九层之臺,费用千金,谓左右曰:‘敢有谏者斩。’荀息闻之,上书求见。灵公张弩持矢见之。曰:‘臣不敢谏也。臣能累十二博釭,加九鸡子其上。’公曰:‘子为寡人作之。’荀息正颜色,定志意,以釭子置下,加九鸡子其上。左右惧慑息,灵公气息不续。公曰:‘危哉,危哉!’荀息曰:‘此殆不危也,复有危於此者。’公曰:‘原见之。’荀息曰:‘九层之臺三年不成,男不耕,女不织,国用空虚,邻国谋议将兴,社稷亡灭,君欲何望?’灵公曰:‘寡人之过也乃至於此!’即坏九层臺也”。〉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索隐】谓亦舍之,而食以下客之具。然草具谓麄食草莱之馔具。〉待命歳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後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集解】徐广曰:“华,一作‘葉’。”【索隐】穰侯谓魏厓,宣太后之异父弟。穰,县,在南阳。华阳君,芈戎,宣太后之同父弟,亦号为新城君是也。〉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索隐】按:《战国策》“立”作“莅”也。〉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索隐】椹,音陟林反。按:椹者,椹也。质者,锉刃也。腰斩者当椹质也。〉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集解】薛综曰:“县藜一曰美玉。”〉楚有和樸,〈【正义】县,音玄。刘伯庄云珍玉樸也。〉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索隐】割荣即上之擅厚,谓擅权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集解徐广曰:“一作‘溉’,音同。”【索隐】按:战国策“概”作“关”,谓关涉於於王心也。徐注“音同”,非也〉}}亡其言〈【索隐】亡犹轻蔑也。〉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集解】徐广曰:“一云‘使持车’。”【索隐】“使持车”,战国策之文也。〉召范雎。
於是范雎乃得见於离宫,〈【正义】长安故城本秦离宫,在雍州长安北十三里也。〉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正义】永巷,宫中狱也。〉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索隐】邹诞本作“惽然”,音昏。又云一作“闵”,音敏。闵犹昏暗也。〉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集解】徐广曰:“洒,先典反。”【索隐】郑玄曰“洒然,肃敬之貌”也。〉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索隐】音其纪反。跽者,长跪,两膝枝地。〉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鄕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索隐】音赖,癞病也。言漆涂身,生疮如病癞。〉被髮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集解】徐广曰:“一作‘羌’。”〉孟贲、〈【集解】许慎曰:“成荆,古勇士。孟贲,卫人。”〉王庆忌、〈【集解】《呉越春秋》曰:“呉王僚子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集解】《汉书音义》曰:“或云夏育,卫人,力举千钧。”〉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於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索隐】刘氏云:“陵水即栗水也。”按:陵栗声相近,故惑也。〉无以糊其口,栴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集解】徐广曰:“一作‘箫’。”〉乞食於呉市,卒兴呉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後,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鄕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姦臣之态,〈【索隐】按:态谓姦臣谄诈之志也。〉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姦。〈【正义】昭,明也。无与明其姦恶。〉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集解】徐广曰:“乱先生也。音溷。”【索隐】慁及注“溷”字并胡困反。慁犹汨乱之意。〉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正义】《括地志》云:“甘泉山一名鼓原,俗名磨石岭,在雍州云阳县西北九十里。《关中记》云‘甘泉宫在甘泉山上,年代永久,无复甘泉之名,失其实也。宫北云有连山,土人为磨石岭。’《郊祀志》:‘公孙卿言黄帝得仙寒门,寒门者,谷口也。’按:九颙山西谓之谷口,即古寒门也。在雍州醴泉县东北四十里。”〉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索隐】《战国策》云:“韩卢者,天下之壮犬也。”是韩呼卢为犬,谓施韩卢而搏蹇兔,以喻秦彊,言取诸侯之易。〉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於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於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於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闢地千里,〈【正义】闢,亦反。〉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索隐】谓田文,即孟尝君也。犹战国策谓田朌、田婴为朌子、婴子然也。〉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索隐】借音子夜反。一作“籍”,音亦同。〉而赍盗粮者也。〈【索隐】赍音侧奚反。言为盗赍粮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集解】徐广曰:“昭王三十九年。”〉後二歳,拔邢丘。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正义】音妒,柱虫。〉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正义言宜阳、陕、虢之师不得下相救。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正义】言泽、潞之师不得下太行相救。〉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正义】新郑已南一,宜阳二,泽、潞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於韩。
范雎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正义】间,音闲。〉“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集解】讳,畏也。【索隐】无讳犹无畏也。〉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适〈【集解】徐广曰:“音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弊御於诸侯;〈【索隐】按:弊者,断也。御,制也。言穰侯执权,以制御主断於诸侯也。〉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正义】披,音片被反。〉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索隐】淖,姓也,音泥教反,汉有淖姬是也。高诱曰“管,典也”。言二人典齐权而行弑逆也。【正义】淖齿,楚人,齐湣王臣。〉射王股,擢王筋,〈【索隐】按:言“射王股”,误也。崔杼射庄公之股,淖齿擢湣王之筋,是说二君事也。〉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正义】沙丘臺在邢州平鄕县东北三十里。〉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後,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雎以应,〈【索隐】封范雎於应。案:刘氏云“河东临晋县有应亭”,则秦地有应也。又案:本纪以应为太后养地,解者云“在颍川之应鄕”,未知孰是。【正义】《括地志》云:“故应城,在汝州鲁山县东四十里也。”〉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於秦。范雎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歩之邸,〈【正义】刘云“诸国客馆”。〉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不也。雎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索隐】按:绨,厚缯也,音啼,盖今之絁也。【正义】今之粗袍。〉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索隐】刘氏云:“盖谓雎为小子也。”〉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唯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雎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鄕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雎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呉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戸,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於齐而恶雎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於范雎,范雎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雎既相,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韦昭曰:“凡初崩为‘晏驾’者,臣子之心犹谓宫车当驾而晩出。”〉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范雎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歳不上计。〈【集解】司马彪曰:“凡郡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常以春行所至县,劝民农桑,振救乏绝;秋冬遣无害吏案讯问诸囚,平其罪法,论课殿最;歳尽遣吏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雎於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索隐】睚音崖卖反,眦音土卖反。又音崖债二音。睚眦谓相嗔而怒目切齿。〉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集解】徐广曰:“苏代曰‘起少曲,一日而断大行’。”【索隐】按:苏云“起少曲,一日而断太行”,故刘氏以为盖在太行西南。〉高平,拔之。〈【正义】《括地志》云:“南韩王故城在怀州河阳县北四十里。俗谓之韩王城,非也。春秋时周桓王以与郑。纪年云‘郑侯使辰归晋阳向,更名高平,拔之’。则少曲当与高平相近。”〉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索隐】上“为”音如字,下“为”音於伪反。以言富贵而结交情深者,为有贫贱之时,不可忘之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𪨗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戸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戸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索隐】陉音刑。陉盖在韩之西界,与汾相近也。【正义】按:陉庭故城在绛州曲沃县西北二十里汾水之阳。〉拔之,因城河上〈【索隐】刘氏云:“此河上盖近河之地,本属韩,今秦得而城。”〉广武。
後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索隐】赵括之号也。故《虞喜志林》云“马,兵之首也。号曰‘马服’者,言能服马也”。〉代廉颇〈【索隐】邹氏音匹波反。〉将。秦大破赵於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集解】徐广曰:“在五十年。”【索隐】注徐云五十年,据《秦本纪》及《年表》而知之也。〉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槁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後二歳,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集解】徐广曰:“五十二年。”〉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正义】论士能善卒不战。〉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索隐】激,音击。〉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正义】不待礼曰干。〉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集解】荀卿曰:“梁有唐举。”【索隐】荀卿书作“唐莒”。〉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索隐】按:《左传》“国子实执齐秉”,服虔曰:“秉,权柄也”。〉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集解】徐广曰:“曷,一作‘偈’。偈,一作‘仰’。巨,一作‘渠’。”【索隐】曷鼻谓鼻如蝎虫也;巨肩谓肩巨於项也:盖项低而肩竖。偈音其例反。〉魋颜,蹙齃,〈【索隐】魋音徒回反。魋颜谓颜貌魋回,若魋梧然也。齃音乌曷反。蹙齃谓鼻蹙眉。〉膝挛。〈【集解】挛,两膝曲也。徐广曰:“一作‘率’。”【索隐】谓两膝又挛曲也。〉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歳。”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集解】持粱,作饭也。刺齿二字当作“啮”,又作“龁”也。【索隐】持梁谓作梁米饭而持其器以食也。按:刺齿二字字误,当为“啮”字也。啮肥谓食肥肉也。〉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集解】之,一作“入”。〉韩、魏,遇夺釜鬲〈【集解】尔雅曰:“款足者谓鬲。”郭璞曰:“鼎曲脚。”【索隐】父历二音。款者,空也。空足是曲足,云见《尔雅》,郭氏云“鼎曲脚”也。按:以款训曲,故云“曲脚”也。〉於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晩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集解】徐广曰:“一本无此字。”〉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呉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集解】式绌反。〉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呉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集解】徐广曰:“一云‘不困毁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種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呉,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索隐】言以比干、子胥、申生皆以至忠孝而见诛放,故天下言为其君父之所僇而怜其臣子也。〉今商君、呉起、大夫種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呉起、大夫種,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呉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呉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索隐】批,白结反,又音丰鸡反。批患谓击而却之。折音之列反。〉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呉起、大夫種?”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呉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仇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呉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索隐】二人勇者,夏育、贲育也。噭,音皎。〉叱呼〈【集解】徐广曰:“呼,一作‘喑’。”【正义】呼,火故反。〉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索隐】按:高诱云“夏育为田搏所杀”。然太史噭未知为谁所杀,恐非齐襄王时太史也。〉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姦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於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後,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於杜邮。呉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索隐】刘氏云:“入犹充也。谓招携离散,充满城邑也。”〉闢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仇,卒擒劲呉。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索隐】信,音申。诎,音屈。谓志已展而不退。〉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集解】班固《弈指》曰:“博县於投,不必在行。”骃谓投,投琼也。【索隐】言夫博弈,或欲大投其琼以致胜,或欲分功者,谓观其势弱,则投地而分功以远救也,事具小尔雅也。按:《方言》云“所以投博谓之枰”。音平,局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正义】施犹展也,言伐得三川之地。以实宜阳,言展开三川,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集解】徐广曰:“白起。”〉呉起、大夫種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原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雎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後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雎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划,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
太史公曰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索隐】二子,范雎、蔡泽也。雎厄於魏齐,折胁折齿;泽困於赵,被逐弃鬲是也。恶音乌,激音击也。〉
索隐述赞
索隐述赞应侯始困,托载而西,说行计立,贵平宠稽。倚秦市赵,卒报魏齐。纲成辩智,范雎招携。势利倾夺,一言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