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089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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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 陈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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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聽,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陈餘者,亦大梁人也,好儒術,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餘非庸人也。餘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髙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歳,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餘五百金。张耳、陈餘乃变名姓,倶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餘,陈餘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餘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餘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餘上谒陈渉。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餘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復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願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願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後,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陈渉不聽,遂立为王。
陈餘乃復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願请奇兵北略赵地。”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餘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鬬,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呉广、周文将卒百万西撃秦。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餘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撃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後略地,攻得然後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聽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餘城。
至邯郸,张耳、陈餘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其䇲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後。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且陈王聽谗,还报,恐不脱於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後。将军毋失时,时闲不容息。”武臣乃聽之,遂立为赵王。以陈餘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發兵撃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撃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發兵西入关。张耳、陈餘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於赵。願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张耳、陈餘北略地燕界。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耳、陈餘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餘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餘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餘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復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乃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餘骑。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赵人多为张耳、陈餘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後,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李良进兵撃陈餘,陈餘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巨鹿城,王离围之。陈餘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巨鹿北。章邯军巨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巨鹿。巨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餘,陈餘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餘,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餘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茍必信,胡不赴秦军倶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陈餘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餘所以不倶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倶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倶死立信,安知後虑!”陈餘曰:“吾死顾以为无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餘人,来,皆壁餘旁,未敢撃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撃围巨鹿秦军,遂虏王离。渉闲自杀。卒存巨鹿者,楚力也。
於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巨鹿,谢诸侯。张耳与陈餘相见,责让陈餘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陈餘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餘。陈餘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为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陈餘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陈餘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张耳遂收其兵。陈餘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陈餘、张耳遂有却。
赵王歇復居信都。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陈餘客多说项羽曰:“陈餘、张耳一体有功於赵。”项羽以陈餘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餘愈益怒,曰:“张耳与餘功等也,今张耳王,餘独侯,此项羽不平。”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餘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願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捍蔽。”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餘。陈餘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强,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强,後必属汉。”故耳走汉。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餘已败张耳,皆復收赵地,迎赵王於代,復为赵王。赵王德陈餘,立以为代王。陈餘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撃楚,使使告赵,欲与倶。陈餘曰:“汉杀张耳乃从。”於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餘。陈餘乃遣兵助汉。汉之败於彭城西,陈餘亦復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撃破赵井陉,斩陈餘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子敖嗣立为赵王。髙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髙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髙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髙、赵午等年六十餘,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髙祖甚恭,而髙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髙祖得復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髙祖力也。願君无復出口。”贯髙、赵午等十餘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髙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髙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於人也!”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髙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髙等。十餘人皆争自刭,贯髙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髙与客孟舒等十餘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贯髙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撃者,终不復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不聽。廷尉以贯髙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驩,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髙曰:“人情寧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於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髙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髙。贯髙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髙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餘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绝肮,遂死。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於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髙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髙后六年薨。子偃为鲁元王。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髙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孝文帝即位,復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赞
太史公曰:张耳、陈餘,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餘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鄕者相慕用之诚,後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髙,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索隐述赞
张耳、陈餘,天下豪俊。忘年羁旅,刎颈相信。耳围钜鹿,餘兵不进。张既望深,陈乃去印。势利倾夺,隙末成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