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梓年谱
作者:胡适

      我的朋友汪原放近来用我的嘉庆丙子本的《儒林外史》标点出来,作为《儒林外史》的第四版。这一番工夫,在时间上和金钱上,都是一大牺牲。他这一点牺牲的精神,竟使我不能不履行为吴敬梓作新传的旧约了。因此,我把这两年搜集的新材料整理出来,作成这一篇年谱。古来的中国小说大家,如《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的作者,都不能有传记: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现在吴敬梓的文集居然被我找著,居然使我能给他做一篇一万七八字的详传,我觉得这是我生平很高兴的一件事了。

      

    (一)家世

      全椒吴氏,远祖以永乐时“从龙”的功劳,“赐千户之实封,邑六合而剖符。迨转弟而让袭,历数叶而迁居”(《文木山房集·移家赋》)。按先生自注,转弟是迁到全椒的始祖。他家起先业农,后来行医;《移家赋》说:

      爰负耒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翻玉版之真切,研《金匮》之奥奇(参看《儒林外史》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

      吴敬梓的高祖吴沛,沛父吴谦,谦父吴凤(陈廷敬《吴国对墓志》,见《耆献类征》卷百十五)。吴沛字海若,是一个廪生;陈廷敬说他“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宗师”。他的事迹见《全椒志》卷十,页四四。《移家赋》写他的高祖很详细;有云:

      自束发而能文,及胜衣而稽古;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

      吴沛著有《诗经心解》六卷,《西墅草堂集》十二卷(《志》,卷十五)。

      吴沛生子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这五人的名字是:国鼎,国器,国缙,国对,国龙(次第见《吴国对墓志》)。

      吴国鼎,字玉铉,崇祯癸未进士(《明进士》、《题名录》注六合籍),授中书舍人。有《薖园集》及《诗经讲义》(《志》十,参《志》十五)。

      吴国龙,字玉䯄,也是崇祯癸未进士,授户部主事。清顺治时,他降了清朝;康熙初,授工科给事中,改授河南道监察御史,后来转到礼科掌印给事中。他虽是《贰臣传》中人物,但做谏官时颇有声名,有《吴给谏奏稿》八卷,《心远堂集》三十四卷(《志》十,页十六;参《志》十五)。

      吴国缙,字玉林,顺治壬辰进士,改教职,做江甯府教授。《志》上称他“性开敏,于书无所不读”。有《诗韵正》五卷,《世书堂集》四十卷(《志》十,又十五)。

      吴国器,字玉质,以布衣终老,道德甚高,王士祯有“用韦左司寄全椒道士韵,追赠国器,甚称美之”(《志》十一)。《移家赋》自注云,“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

      这四人是吴敬梓的伯叔曾祖。他本身的曾祖吴国对,字玉随,号默岩,和国龙是双生的。国对排行第四,但他登第却在最后,直到顺治甲午中举人,戊戌中第一甲第三人(俗称探花)。《移家赋》说:

      似子固兄弟四人,吾先人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

      海隅的珊网指他典试福建,畿辅的藻鉴指他提督顺天学政。末两联指他由编修做到侍读。赋中说他“发愤揣摩,遵道得路”,也是写实的。他是一个八股大家,方嶟做《文木山房集序》,曾说:

      全椒吴侍读公以顺治戊戌登一甲第三人进士及第,其所为制义,衣被海内;一时名公巨卿多出其门,李文贞公其一也。

      但方嶟又说他的“诗古文辞与新城王阮亭先生齐名”,《全椒志》(十,页四五)也说他“才学优瞻,工诗赋,善书;言论丰采为一时馆阁所推重”(全椒新修的志,末尾附有他的序)。陈廷敬作他的《墓志》,说:

      君于古文研论最深,而工于骚赋之作,故独喜多为诗;其愁忧欢愉离合讽谕警戒之旨,恒发之于诗,名曰《诗乘》。

      他的遗集后来编为《赐书楼集》二十四卷(《全椒志》十五)。

      据陈廷敬的《吴国对墓志》,国对生三子,长子名旦,次名勖,次名升。吴旦即是吴敬梓的祖父,字卿云,增监生,考授州同知,是一个孝子,事迹见《全椒志·孝友传》。陈廷敬说:“旦贤而有文。”但他死的很早,故《移家赋》不提到他的历史。《全椒志·艺文志》说他有《月潭集》。

      吴旦的亲弟吴勖也在《孝友传》,幼弟吴升是一个举人。吴国龙的儿子吴昺,中康熙三十年榜眼,很有文名,著有《卓望山房集》及《玉堂应奉集》,曾充宋、金、元、明四朝诗选掌局官。他的哥哥吴晟也是康熙年间的进士,也有文学的名誉。

      所以吴敬梓自己写他曾祖以后的家世道:

      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卮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故物唯存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上罒下句】子,擅海内之文章。(《移家赋》)

      这一段可以比较《儒林外史》第三十回郭铁笔说的“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一大段。三鼎甲真实只有两个: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杜少卿的曾祖,《外史》说是状元,其实是探花吴国对。国对有《赐书楼集》,《外史》第三十一回写杜少卿的家中,“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可以互证。

      吴敬梓的父亲生在这个环境里,看惯了富贵与文学,觉得不很可贵,所以他立志要做圣贤了。《移家赋》注里说他父亲曾做“赣榆教谕,捐赀破产兴学宫”。我们靠这一点线索,在《全椒志》卷十二,页二四上,寻出他名叫吴霖起(陈廷敬也说吴旦生一子,名霖起),是康熙丙寅(1686)的拔贡,做江苏、赣榆县的教谕。《志》里没有他的传,但《移家赋》说他的生平很详细:

      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纵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纪载。……讲学邹峄,策名帝都。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干肺焦,形变骨立。……丧葬既毕,精业维勤;卷之万象,挥之八垠;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马帐溢执经之客,鹿车骈问字之人。

      赣榆在江苏的东北海边,故赋中说:

      暮年黉舍,远在海滨;时矩世范,律物正身。……鲑菜萧然,引觞徐酌;既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

      末二句指他捐产修学宫的事。后文又有注云,

      先君于壬寅年(1722)去官,次年辞世。

      《儒林外史》里写杜少卿的父亲“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第三十四回),又说他做“江西赣州府知府”(第三十一回)。赣州是暗射赣榆县;因为要说他做知府,所以不能不说中进士了。第三十一回杜慎卿说:

      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

      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

      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著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

      这一段说他父亲丢官的原因,可以补志传的不完。

      吴霖起死后,家业遂衰。《移家赋》接着说:

      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

      总结上文,作为一表:

     

      

    (二)年谱

      吴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他的事迹略见程晋芳做的传,和我前年做的小传。近年我买得了他的《文木山房集》四卷。这是意外的发现,不可不说是“吴迷”的报酬。因此,我用此书做底本。参考别的书,做成这篇年谱,略补我的前传缺漏的罪过。

      康熙四十,辛巳(1701),先生生。

      是时,顾炎武已死了二十年,黄宗羲已死了六年。

      先生的朋友程廷祚(生1691)已生了十年。

      康熙四一,壬午(1702),先生二岁。

      是年万斯同死。

      康熙四三,甲申(1704),先生四岁。

      阎若璩死,颜元死,尤侗死。

      康熙四四,乙酉(1705),先生五岁。

      全祖望生。

      康熙四八,己丑(1709),先生九岁。

      朱彝尊死。

      康熙五十,辛卯(1711),先生十一岁。

      王士祯死。

      康熙五二,癸巳(1713),先生十三岁。母死。

      集中《赠僧宏明》诗,“昔馀十三龄,丧母失所恃”。

      康熙五三,甲午(1714),先生十四岁,随父到赣榆县教谕任所。

      《赠僧宏明》诗,“十四从父宦,海上一千里”。

      康熙五五,丙申(1716),先生十六岁。

      毛奇龄死。袁枚生。

      康熙五七,戊戌(1718),先生十八岁。

      友人程晋芳生。同里亲友金兆燕(棕亭)生。

      康熙五九,庚子(1720),先生二十岁。中秀才。

      庚戌《除夕词》,“落魄诸生十二年”。

      康熙六一,壬寅(1722),先生二十二岁。父去官。

      《移家赋》注,“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

      雍正元年,癸卯(1723),先生二十三岁。父死。

      是年戴震生。

      雍正三,乙巳(1725),先生二十五岁。

      蒋士铨生。

      雍正八,庚戌(1730),先生三十岁。有《庚戌除夕客中》的《减字木兰花》词八首。

      八首词里,颇多传记材料,今摘录一些:

      第一首云:

      今年除夕,风雪漫天人作客。三十年来,那得双眉时暂开?

      第二首云:

      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王家昙首,伎识歌声春载酒。白板桥西,赢得才名曲部知。

      第三首云:

      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

      依这两首看来,吴敬梓的财产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的。《儒林外史》里的杜少卿,似乎还少写了这一方面。但第三十四回高老先生说他

      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著,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这就是“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一句的说明了!

      第五首云:

      哀哀我父,九载乘箕天上去(按先生之父死于癸卯,至庚戌只有八年,此云九年,是算到次年元旦)。弓冶箕裘,手捧遗经血泪流。劬劳慈母,野屋荒棺抛露久。未卜牛眠,何日泷冈共一阡?

      据此,先生之母也死了几年了,到庚戌还不曾安葬。

      第六首云:

      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买得厨娘,消尽衣边荀令香。愁来览镜,憔悴二毛生两鬓。欲觅良缘,谁唤江郎一觉眠?

      据此,先生之妻也死了。此时只有一妾,尚未续娶。集中有《挽外舅叶草窗翁》诗云:

      吴中有耆硕,转徙淮南地,自号草窗翁,所师僦贷季。爱女适狂生,时人叹高义。

      是先生之妻姓叶,是一个儒医的女儿。

      第八首云:

      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汉。明日明年,踪迹浮萍剧可怜。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风雪喧豗,何日笙歌画舫开?

      这一首前半说的是王胡子拐了银子逃走的影子;后半已有移家南京的意思了。末句还是做“歌笙画舫”的梦!

      雍正九,辛亥(1731),先生三十一岁。

      友人严长明生。

      雍正十一,癸丑(1733),先生三十三岁。二月,移家至南京,寄居秦淮水亭。

      有《买陂塘》二首,序云:“癸丑二月,自全椒移家,寄居秦淮水亭。诸君子高宴,各赋看新涨二截见赠;馀既依韵和之,复为诗馀二阕,以志感焉。”第一首上半云:

      少年时,青溪九曲,画船曾记游冶。绋【糸丽】维处闻箫管,多在柳堤月榭。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臣之壮也,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

      第二首下半云:

      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淅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

      先生又作《移家赋》:序五百七十二字,赋二千五百二十九字,可说是他文集中的第一巨作。序中有云:

      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成疾。枭将东徙,浑未解于更鸣;乌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虽无扬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追为此赋,歌以永言。悲切怨愤,涕涶流沫。

      全赋先叙吴氏远祖,次写他的高祖,次写曾祖弟兄,次写曾祖,次写曾祖以下五十年的家门盛况,次写他的父亲,次写父死后家门不振的状况(以上略引见前篇)。次写全椒乡土风俗的浇薄:

      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辄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犬喿】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帷香车。马首之金匼币,腰间之玉辟邪。……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

      《儒林外史》里的宋为富,万雪斋,方老六,彭老五,大概都在这一段里了。以下一长段,写他自己: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棰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砧;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吟。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浚发于巧心,终受欪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因穷途而悉缩。

      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

      雍正十二,甲寅(1734),先生三十四岁。

      有《除夕乳燕飞》词: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家声科第从来美。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恩深矣,也略解,此时耻。

      此词写他的忏悔,见解却不甚高明。

      雍正十三,乙卯(1735),先生三十五岁。

      是时政府诏令内外大臣荐举“博学鸿辞”的学者。

      乾隆元年,丙辰(1736),先生三十六岁。

      三月,安徽巡抚赵国麟考取先生,行文到全椒,取具结状,将正式荐举他入京应博学宏辞的考试。先生病了,不能上路,才作罢(《文集》唐时琳序。)先生从此不应乡举考试(程晋芳作的传)。

      《儒林外史》写杜少卿装病辞荐辟(第三十三回),《全椒志》(十,页四七)也说他“乾隆间以博学鸿词征,辞不就”。程晋芳给他作传,说,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

      这三种说法,都不很确实。我只采取唐时琳的序,因为他当时做江甯教授,又是推荐吴敬梓的人,他说的话应该最可靠。况且唐序又说,

      两月后,敏轩病愈,至馀斋。……余察其容憔粹,非托为病辞者。

      况且先生自己有《丙辰除夕述怀》诗,也说,

      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厄!人生不得意,万事皆诉诉。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

      可见他的病是真病,不是装病。当时他还很叹惜他因病不得被荐。事后追思,落得弄真成假,说,

      我做秀才,有了这一场结局,将来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逍遥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罢!(《外史》三十四回。)

      我这样说法,并不是要降低吴敬梓的人格。做秀才希望被荐做博学鸿词,这也算不得什么卑鄙的事。现在《文木山房集》里,赋中有《正声》、《感人赋》,题下注“抚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又有《继明照》、《四方赋》,下注“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诗中有试帖诗三首,下分注“督院”、“抚院”、“学院”取博学鸿词试帖。可见吴先生自己并不讳饰他曾去应考省中博学鸿词的考试;又可见他确然觉得这是做秀才的一场很光荣的结局。至于程晋芳说赵国麟“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那是错的。赵国麟后来并不曾荐他。杭世骏的《词科掌录》记赵国麟保举的,只有《文木集》中(卷三,页三)说的江若度、梅淑伊、李岑淼三人,而没有吴敬梓的名字。这是铁证。

      是年词科被荐者,有先生的从兄吴檠(字青然,号岑华,有《咫闻斋诗抄》,《阳局词抄》,《清耳珠谈》等书;即《外史》中的杜慎卿)和友人程廷祚(绵庄,即《外史》中的庄征君),皆不第,程晋芳作程廷祚的《墓志铭》,说:

      雍正十三年,举博学鸿词科。……乾隆元年至京师。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门下,属密友达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亦竟试不用,归江宁。(《勉行堂文集》卷六)

      这一件事,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五回大学士太保公一节参看。《文本集》有《减字木兰花》词一首,注云:

      识舟亭阻风,喜遇朱乃吾,王道士昆霞。

      词云:

      卸帆窗下,一带江城浑似画。羽客凭阑,指点行舟杳霭间。故人白首,解赠青铜沽浊酒。话别匆匆,万里连樯返照红。

      这就是《外史》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在识舟亭遇来霞士和韦四太爷的一件故事。

      乾隆二,丁巳(1737),先生三十七岁。

      先生有关于词科的诗几篇。一篇《酬青然兄》,中有云:

      兄昔膺荐牍,驱车赴长安,待诏三殿下,簪笔五云端。月领少府钱,朝赐大官餐。卿士交口言,“屈宋堪衙官”!如何不上第,蕉萃归江干?酌酒呼弟言,“却聘尔良难”!

      这是杜少卿不满意于杜慎卿的口气了。

      又有《贫女行》二首:

      蓬鬓荆钗黯自羞,嘉时曾以礼相求。自缘薄命辞征币,那敢逢人怨蹇修?

      阿姊居然贾佩兰!踏歌连臂曲初残。归来细说深宫事,村女如何敢正看!

      这似乎也是嘲玩杜慎卿的诗。

      赵国麟原取四人,吴敬梓因病作罢,馀三人入京应试。试毕,三人中之李岑淼病死在京。先生因作《伤李秀才》诗,大有“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之意(诗不佳,不录)。那时词科落第的一些名士,纷纷回南,演出种种丑态;先生冷眼旁观,格外觉悟了。所以他又作《美女篇》:

      夷光与修明,艳色天下殊。一朝入吴宫,权与人主俱。不妒比螽斯,妙选聘名姝。红楼富家女,芳年春华敷。头上何所有?木难间珊瑚。身上何所有?金缕绣罗襦。佩间何所有?环耳皆瑶瑜。足下何所有?龙缟覆氍毹。歌舞君不顾,低头独长吁。遂疑入宫嫉,毋乃此言诬?何若汉皋女,丽服佩两珠,独赠郑交甫,奇缘千载无?

      丁巳以前,先生还有穷秀才气;丁巳以后,先生觉悟了,便是《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了。试看他宁可作自由解佩的汉皋神女,不愿作那红氍毹上的吴宫舞腰:这便是大觉悟的表示了。

      是年纪昀生。

      乾隆三,戊午(1738),先生三十八岁。

      有《送别曹明湖》诗,可考定为是年作的。因此推知前后诸诗大概也是这时候作的。中有《病中忆儿烺》一首,前四句云:

      自汝辞馀去,身违心不违。有如别良友,独念少寒衣。

      “有如别良友”五个字,没有人道过。

      烺字荀叔,号杉亭,后来成为一个大算学家,《畴人传》四十二有他的传。他少年时就很聪明,《文木集》附有他的诗一卷,词一卷。诗中有三首是他十五岁时做的。怪不得《儒林外史》三十二回里娄太爷对杜少卿说,“你生的个小儿子,尤其不同”。他们家已贫了,故吴烺少年时即出门谋生活。《文木集》还有一首《除夕甯国旅店忆儿烺》诗,自注云:“儿年最幼,已自力于衣食。”

      是年章学诚生,任大椿生。

      乾隆四,己未(1739),先生三十九岁。

      有《真州客舍诗》,中有云,“七年羁建业,两度客真州。细雨僧庐晚,寒花江岸秋。”

      有《生日》、《内家娇》词云: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衽;有娀佚女,弭节扬灵。恩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

      这一首词在《词集》的最末。大概这一部《文木山房集》是编到这一年为止了。《文木山房集》前有黄河一篇序,中说:

      余方谋付之剞劂,以垂不朽。而敏轩薄游真州,可村方先生爱为同调,遽损囊中金,先我成此盛举。

      又方嶟序云:

      敏轩今将薄游四方,馀遂捐箧中金,梓其有韵之文。

      这一年先生正在真州,此集当刻于此年,或下一年。集中无三十九岁以下的诗词,正是因此。

      乾隆五,庚申(1740),先生四十岁。

      是年赵翼生。

      《全椒志》云:

      江甯雨花台有先贤祠,祀吴泰伯以下五百余人(金和跋作二百三十人)。祠圮久,敬梓倡捐复其旧。赀罄,则鬻江北老屋成之。

      此事不知在何年。以《志》有“年四十而产尽”一语,故附于此。

      乾隆六,辛酉(1741),先生四十一岁。

      是年惠士奇死。

      是年吴檠中举人(《全椒志》十二)。杜慎卿果然“中了”!(参看《外史》三十一回杜慎卿对鲍廷玺说的话。)

      先生始见程晋芳,时年二十四(程晋芳《严东有诗序》)。

      程晋芳的族伯祖丽山与先生有姻连。先生在南京,常常绝粮;丽山时时周济他。程晋芳说:

      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文木先生传》)。

      这位程丽山,他处无可考。《外史》第四十一回写庄濯江是杜少卿的表叔,也许就是此人。(庄濯江是庄征君之侄,必也是姓程的。我初疑是程晋芳;但程晋芳是先生时,还是二十四岁的少年,而庄濯江四十年前与杜少卿的父亲相聚,此时已是“清清疏疏,三绺白须”了。)

      程晋芳又写先生的贫状如下:

      〔先生〕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穷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文木先生传》)

      汪京门不可考。樊圣□原缺一字,今考定为樊圣谟。按《江甯府志文苑传》:

      樊明征,字圣谟,一字轸亭,句容人。博学而精思。其于古人礼乐车服,皆考核而制其器。有受教者,举器以示之,不徒为空言也。著书四十余种,尤详金石之学。

      这自然是《外史》里的迟衡山了。

      乾隆七,壬戌(1742),先生四十二岁。

      程晋芳说:

      辛酉壬戌间,延〔先生〕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

      程家是淮安盐商,袁枚作程晋芳的《墓志》说:

      乾隆初,两淮殷富;程氏尤豪侈,多畜声色狗马。君独愔愔好儒,罄其赀购书五万卷,招致方闻缀学之士,与共讨论。海内之略识字,能握笔者,俱走下风,如龙鱼之趋大壑。……先生到程家时,程家尚在这样兴盛的时代。

      乾隆九,甲子(1744),先生四十四岁。

      是年姚鼐生,钱坫生,汪中生。有人疑《外史》中的匡超人即是汪中,那是错的。

      乾隆十,乙丑(1745),先生四十五岁。

      是年吴檠中进士。

      余萧客生,武亿生。

      乾隆十一,丙寅(1746),先生四十六岁。

      是年洪亮吉生。

      乾隆十四,己巳(1749),先生四十九岁。

      是年方苞死,黄景仁生。

      程晋芳《春帆集》(起戊辰,尽庚午之二月,故系于此年)有《怀人诗》十八首,一首注“全椒、吴敬梓,字敏轩”。诗云:

      寒花无冶姿,贫士无欢颜。嗟嗟吴敏轩,短褐不得完。家世盛华缨,落魄中南迁。偶游淮海间,设帐依空园。飕飕窗纸响,槭槭庭树喧。山鬼忽调笑,野狐来说禅。心惊不得寐,归去澄江边(此指先生到程家住数月之事)。白门三日雨,灶冷囊无钱。逝将乞食去,亦且赁舂焉。《外史》纪儒林,刻画何工妍!吾为斯人悲,竟以稗说传!

      这一首诗极有用,因为我们因此可以知道当这个时候,——戊辰至庚午(1748—1750)——《儒林外史》已成书了,已有朋友知道了。《外史》刻本有“乾隆元年春二月闲斋老人”的一篇序。这个年月是不可靠的。先生于乾隆元年三月在安庆应考博学鸿词的省试,前一月似无作小说序之馀暇。况且书中写杜少卿、庄绍光应试事,都是元年的事;决无元年二月已成书之理。况且那时的吴敬梓只有三十六岁,见解还不曾成熟,还不脱热心科名的念头,元年《除夕述怀》诗可以为证。那时的吴敬梓决做不出一部空前的《儒林外史》来!

      我们看他对于科第功名的大觉悟,起于乾隆二年以后。(说见上文。)我们可以推测他这部《儒林外史》大概作于乾隆五年至十五年(1740—1750)之间;到程晋芳作《怀人诗》时,《外史》已成功了,——至少大部分已成功了。

      吴敬梓是一个八股大家的曾孙,自己也在这里面用过一番工夫来,经过许多考试,一旦大觉悟之后,方才把八股社会的真相——丑态——穷形尽致的描写出来。他是八股国里的一个叛徒。程晋芳说他

      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

      他为什么这样痛恨八股呢?我们在他的诗集里寻出一篇《哭舅氏》的诗,大概是乾隆五六年间做的;这诗大可以表出他那时候对于科举时文的态度:

      河干屋三楹,丛桂影便娟,缘以荆棘篱,架以蒿床眠。南邻侈豪奢,张灯奏管弦。西邻精心计,秉烛算缗钱。吁嗟吾舅氏,垂老守残编。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皎皎明月光,扬辉屋东偏。秋虫声转悲,秋藜烂欲然。主人既抱病,强坐芸窗前。其时遇宾兴,力疾上马鞯。夜沾荒店露,朝冲隔江烟。射策不见收,言归泣涕涟。严冬霜雪凝,偃卧小山巅。酌酒不解欢,饮药不获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吾母多弟兄,惟舅友爱专。诸舅登仕籍,俱已谢尘缘。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士人进身难,底用事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

      他这一位母舅简直是一位不得志的周进、范进。认得了这一位六十岁“抱恨归重泉”的老秀才,我们就可以明白吴敬梓发愤做《儒林外史》的心理了。

      有人说,“清朝是古学昌明的时代,八股的势力并不很大,八股的毒焰并不曾阻碍经学史学与文学的发达。何以吴敬梓单描写那学者本来都瞧不起的八股秀才呢?那岂不是俗话说的打死老虎吗?”我起初也如此想,也觉得《儒林外史》的时代不像那康熙、乾隆的时代。但我现在明白了。看我这篇年谱的人,可以看出吴敬梓的时代恰当康熙大师死尽而干、嘉大师未起的过渡时期。清朝第一个时期的大师,毛奇龄最后死。学问方面,顾炎武、黄宗羲、阎若璩、胡渭都死了。文学方面,尤侗、朱彝尊、王士祯也死了。当吴敬梓三十岁时,戴震只有八岁,袁枚只有十五岁,《四库全书》的发起人朱筠只有两岁,汪中、姚鼐都还不曾出世呢。

      当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八股的气焰忽然又大盛起来了。我可以引章学诚的话来作证:

      前明制义盛行,学问文章远不古若,此风气之衰也。国初崇尚实学,特举词科;史馆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硕彦,磊落相望,可谓一时盛矣。其后史事告成,馆阁无事,自雍正初年至乾隆十许年,学士又以四书文义相为矜尚。仆年十五六时(1752—1753,当吴敬梓将死的时候),犹闻老生宿儒自尊所业,至目通经服古谓之杂学,诗古文辞谓之杂作。士不工四书文,不得为通,——又成不可药之蛊矣!(《章氏遗书》卷四,《答沈枫墀论学书》)(“四书文”即八股诗文。)

      这正是吴敬梓做《儒林外史》的时代。懂得这一层,我们格外可以明白《儒林外史》的真正价值了。

      乾隆十五,庚午(1750),先生五十岁。

      金兆燕有《寄吴文木先生》诗:

      文木先生何嵚崎!行年五十仍书痴。航头屋壁搜姚姒,酱翁蔑叟访孔羲。昔岁鹤版下纶扉,严、徐车马纷猋驰。蒲轮觅径过蓬户,凿坏而遁人不知。有时倒著白接䍦,秦淮酒家杯独持。乡里小儿或见之,皆言狂疾不可治。晚年说诗更鲜匹,师伏、翼萧俱辟易。《小雅》之材七十四,《大雅》之材三十一。一言解颐妙义出,《凯风》为洗万古诬,《乔木》思举百神职。(先生注诗,力辟《凯风》原注“不能安室”之谬。《南有乔木》云,祀汉神。)沟犹暓儒删郑卫,何异索涂冥摘埴?昨闻天子坐明堂,欲柴衡霍巡南方,特重经术求贤良,伸让讲义夸两行。钦明八风舞回翔。负薪老子露印绶,妻孥竦息趋路旁。先生何为独深藏,企脚高卧向栩床?金陵美酒一千斛,邻邻素碗皴红玉。何时典我青绮裘,共君复醉钟山麓?申公、辕公老且秃,驱之不堪填硎谷。先生速起为我折五鹿。秋风多,江水波,寄君一曲之高歌。歌残星斗横秋河。屠贩唾手亦富贵,安能佐治无偏颇?先生抱经老岩阿,吁嗟如此苍生何!

      诗中说先生“晚年说诗”一段,可与《儒林外史》第三十四回杜少卿论《诗经》一大段参看。《全椒志》卷十二说先生有《诗说》七卷。但现在不传了。我们现在只知道他的五条《诗说》:

      (1)《汉广》(南有乔木):“为祀汉江神女之词。”(金和《儒林外史跋》)

      (2)《凯风》:“古人二十而嫁,养到第七个儿子,又长大了,那母亲也该有五十多岁了,那有想嫁之理?所谓‘不安其室’者,不过因衣服饮食不称心,在家吵闹;七子所以自认不是。”(《外史》)

      (3)《女曰鸡鸣》:“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外史》)

      (4)《溱洧》:“也只是夫妇同游。”(《外史》)

      (5)《爰采唐矣》:“为戴妫答庄姜《燕燕于飞》而作。”(金和《跋》)

      程晋芳说:

      〔先生〕与余族绵庄(程廷祚)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程延祚与吴敬梓都是乾嘉经学的先锋。

      乾隆十六,辛未(1751),先生五十一岁。

      是年乾隆帝南巡,先生之子吴烺迎銮,召试奏赋,赐举人,授内阁中书。烺习算学,师事刘湘【氵奎】。后来吴烺做到宁夏府同知,署过一回知府,因病告归。他著有《周髀算经图注》,乾隆戊子刊成,沈大成作序,序文引见《畴人传》。此外还有《勾股演算法》,《五音反切图说》,《杉亭诗文集》,《词集》。我所见的《春华小草》一卷,《靓妆词抄》一卷,是他少年时代的诗词。

      是年程廷祚六十一岁,被举“经明行修”,入京,复报罢(程晋芳《绵庄先生墓志》)。是年严长明二十一岁。严是江甯人,少年有才名,先生很称许他(程晋芳《严东有诗序))。严长明的诗集久不传,近年(1911)叶德辉刻出他的诗集十卷,其中《归求草堂诗集》六卷,是编年的。辛未年有“吴丈敏轩招集文木山房,分咏《南史•隐逸传》,得雷次宗、陶宏景,各赋一首”二篇,又有《过顾氏息庐,和敏轩丈韵》一篇。壬申年有《晤程二鱼门,有赠》一首,起句云,“昨年倾盖阜陵吴(自注,敏轩文),道放声名似‘顾’、‘厨’。”据此,先生识严长明,始于辛未。

      乾隆十七,壬申(1752),先生五十二岁。

      程晋芳到南京乡试,先生同严长明去访他。严爱程诗,为他作骈体序,千馀言。程自叙,“风晨雨夕,馀三人往来最密也”。(程《严东有诗序》)严赠程诗,有“意气直凌沧海日,须眉如对列仙图”之句;程有《寄怀严东有》诗,有“今年游江南,快意觏才子”之句。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共三首,第二首专说吴敬梓:

      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囊无一钱守,腹作干雷鸣。时时坐书牗,发咏惊鹂庚。阿郎虽得官,职此贫更增。近闻典衣尽,灶突无烟青。频蜡雨中屐,晨夕追良朋,孤棹驶烟水,杂花拗芬馨。惟君与独厚,过从欣频仍,酌酒破愁海,觅句镂寒冰。西窗应念我,馀话秋灯青。(《勉行堂诗集》五)

      此诗可考见先生当时的生活情形。

      程晋芳是年又有《闻滁州冯粹中没于京师,诗以哭之,并告诸友,谋归其丧》二诗。滁州冯粹中即是《儒林外史》中的处州马纯上。程诗每一首有云:

      海上松期方本幻(原注,“冯曾遇假仙于浙水”),冢中文字焰犹腾。

      此可证《外史》第十五回马二先生遇洪憨仙的事。程诗第二首有“泾流渭水浊兼清”之语,又有“侠魄”之称,可以考见冯粹中虽只是一个八股选家,确是浊中有清,确有一点侠气,可以使程晋芳、吴敬梓一班名士恭敬他。吴敬梓虽痛恨八股文家,但他对于马二先生,刻画尽管尽致,却始终是褒词多于贬词。这也可见冯粹中的人格,又可见吴敬梓的公允了(金兆燕《棕亭诗抄》卷七也有《哭冯粹中》一诗)。

      乾隆十九,甲戌(1754),先生五十四岁。

      是年先生在扬州,遇程晋芳。程家本很富,那几年盐务大亏耗,晋芳又不能治生产,家遂贫(参看袁枚作的《墓志》)。晋芳自叙此会,说:

      岁甲戌,与余遇于扬州,如馀益贫,执馀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

      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馀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

      据此,是先生死于十月十四日。但金兆燕是当日亲见先生死的人,他说是“孟冬晦前夕”,是十月二十九日。我们似当信金说。

      程晋芳记云:

      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只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内阁中书舍人;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其殡于江宁。

      王又曾《丁辛老屋集》卷十二(《儒林外史评》引)有《书吴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十绝句,序云:

      慕文木名数年不得见。乾隆甲戌,始相见于扬州馆驿前舟中。其夕即无疾而终。

      那时金兆燕在扬州,和先生往来最密,并且亲见先生临死的情形。他有《甲戌仲冬送吴文木先生旅榇于扬州城外登舟归金陵》长诗一篇,我们全抄于此:

      寒霜栖城,白日照江湄。送君登孤舟,千载从此辞。布帆乘风张,一覕惊骠驰。三号不可见,我行将安之?自我来芜城,旅舍恒苦饥。客中遇所亲,欢若龙【+夔】跜。我居徐宁门,君邻后土祠,昕夕相过从,风雨无愆期。峨峨琼花台,郁郁冬青枝,与君攀寒条,泪下如连丝。愤来揎短袂,作达靡不为:金屋戏新妇(吴一山纳妾,招同饮),碧观寻髨缁(石庄上人寓碧天观,屡同访之);饱啖“肉笑靥”,酣引“玉练槌”;柜坊与茶阁,到处随狂嬉。蔌蔌贾人子,广厦拥厚赀,牢盆牟国利,质库朘民脂;高楼明月中,笙歌如沸糜。谁识王明【易+欠】,斋钟愧阇黎?嗟哉末俗颓,满眼魍魉魑。执手渺万里,对面森九嶷。

    (三)后记

      先生有子三人(金诗,又程传),长即吴烺,馀二子不可考。

      先生所著的书,《全椒志》载有

      《诗说》      七卷,

      《文木山房诗文集》 十二卷,

      《儒林外史》    五十卷。

      金和跋《儒林外史》,说:

      《诗说》七卷。诗文集及《诗说》俱未付梓(余家旧藏抄本,乱后遗失)。是书(《儒林外史》)为金棕亭先生官扬州府教授时梓行。自后刻本非一。先生著书皆奇数;是书本五十五卷。于琴棋书画四士既毕,即接《沁园春》一词。何时何人妄增“幽榜”一卷?……宜删之。

      金和的话也有小错。(1)诗文集有两本:先生四十岁左右曾刻过一本,凡赋一卷,诗二卷,词一卷,共四卷;后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此本无先生四十岁以后的诗词。此外尚有一种全集,即《全椒志》所记之十二卷本。王又曾《书〈文木山房诗集〉后》十首之一云:

      古风慷慨迈唐音,字字卢仝月食心。但诋父师专制举,此言便合铸黄金。

      原注云:

      “如何父师训,专储制举材!”诗中句也。

      这两句极有关系的诗,我的一部《文木山房集》里竟没有。可见此本不曾收先生晚年的诗。(2)无论诗文集四卷或十二卷,这都是偶数,金和“先生著书皆奇数”的通则,已不能成立了。况且《儒林外史》原本止有五十卷,程晋芳和《全椒志》都是如此说的。同治年间的六十回本固是后人增加的;五十六回本的末一回,确如金和所说,是后人增加的;馀下的五十五回之中,大概还有后人增加的五回。

      金和说,《儒林外史》是金兆燕做扬州府教授时刻板印行的。金兆燕于乾隆三十三年做扬州府教授,直做到乾隆四十四年(1768—1779)。这部书当是这十年内刻的,是为初刻本。初刻本和原稿本有什么异同,初刻本是否五十回,这两个问题我们都不能解决了。现存的最古本是嘉庆丙子(1816)的五十六回本(就是汪原放君这一次标点的底本)。到了七十年后,光绪十四年(1888)的补本出现,方添了四回,叙沈琼枝的事,共六十回。

      《诗说》七卷,大概先生死时尚无刻本,故王又曾诗有“《诗说》纷纷妙注笺,好凭枣木急流传”的话。不知后来有无刻本。

      关于《儒林外史》的书,有下列的各种:

      (1)《儒林外史评》二卷。此书是天目山樵的评语和当涂黄小田的评语合刻的;有光绪乙酉(1885)刻书者当涂黄安谨的序。

      (2)《儒林外史评语》。南汇张文虎啸山著。未见。朱记荣《行素堂目睹书录》丙四十二载有此书。

      本篇的参考书举要:

      (1)吴敬梓,《文木山房集》四卷,附吴烺诗词各一卷。有上海唐时琳,会昌吴湘皋,上元程廷祚,仪征方嶟,江甯黄河,江都李本宣,山阴沉宗淳的七篇序。以方、黄二序考之,是书大概刻于乾隆五年左右。

      (2)程晋芳,《勉行堂全集》,诗二十四卷,文六卷。嘉庆戊寅(1818)刻。

      (3)严长明,《严东有诗集》十卷。宣统辛亥(1911)长沙叶德辉刻。

      (4)金兆燕,《国子先生全集》,古文十卷,骈文八卷,诗抄十八卷,词抄七卷。道光丙申(1836)刻。

      (5)《全椒县志》十六卷。民国九年排印。

      此外如《疑年录》四种,《明清进士题名录》等,不备举了。

      十一,十一,三

      (原载1922年12月3日至1923年5月13日《努力周报》第31、33、34、38、39、45、47、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