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传第九 周书
卷十八[1] 列传第十
令狐德棻
列传第十一
王罴 王思政

    王罴

    王罴字熊罴,京兆霸城人,汉河南尹王遵之后,世为州郡著姓。罴刚直木强,处物平当,州郡敬惮之。魏太和中,除殿中将军。先是南岐、东益氐羌反叛,王师战不利,乃令罴领羽林五千镇梁州,讨平诸贼。还,授右将军、西河内史。辞不拜。时人谓之曰:“西河大邦,俸禄殷厚,何为致辞?”罴曰:“京洛材木,尽出西河,朝贵营第宅者,皆有求假。如其私办,即力所不堪,若科发民间,又违法宪。以此辞耳。”

    梁将曹义宗围荆州,敕罴与别将裴衍率兵赴救。遂与梁人战,大破之。于时诸方鼎沸,所在凋残。荆州新经寇难,尤藉慰抚。以罴为荆州刺史,进号抚军将军。梁复遣曹义宗众数万围荆州,堰水灌城,不没者数板。时既内外多虞,未遑救援,乃遗罴铁券,云城全当授本州刺史。城中粮尽,罴煮粥,与将士均分而食之。每出战,尝不擐甲胄,大呼曰:“荆州城,孝文皇帝所置。天若不祐国家,使贼箭中王罴;不尔,王罴须破贼。”屡经战阵,亦不被伤。弥历三年,义宗方退。进封霸城县公。寻迁车骑大将军、泾州刺史。未及之部,属太祖征兵为勤王之举,请前驱效命,遂为大都督,镇华州。

    魏孝武西迁,拜骠骑大将军,加侍中、开府。尝修州城未毕,梯在外。齐神武遣韩轨、司马子如从河东宵济袭罴,罴不之觉。比晓,轨众已乘梯入城。罴尚卧未起,闻阁外汹汹有声,便袒身露髻徒跣,持一白挺,大呼而出。敌见之惊,逐至东门,左右稍集,合战破之。轨众遂投城遁走。时关中大饥,征税民间谷食,以供军费。或隐匿者,令递相告,多被篣棰,以是人有逃散。唯罴信着于人,莫有隐者,得粟不少诸州,而无怨讟。

    沙苑之役,齐神武士马甚盛。太祖以华州冲要,遣使劳罴,令加守备。罴语使人曰:“老罴当道卧,貆子安得过!”[2]太祖闻而壮之。及齐神武至城下,谓罴曰:“何不早降?”罴乃大呼曰:“此城是王罴冢,[3]生死在此,欲死者来。”齐神武遂不敢攻。

    时茹茹渡河南寇,候骑已至豳州。[4]朝廷虑其深入,乃征发士马,屯守京城,堑诸街巷,以备侵轶。左仆射周惠达召罴议之。[5]罴不应命,谓其使曰:“若茹茹至渭北者,王罴率乡里自破之,不烦国家兵马。何为天子城中,遂作如此惊动。由周家小儿恇怯致此。”罴轻侮权势,守正不回,皆此类也。未几,还镇河东。[6]

    罴性俭率,不事边幅。尝有台使,罴为其设食。使乃裂其薄饼缘。罴曰:“耕种收获,其功已深;舂爨造成,用力不少。乃尔选择,当是未饥。”命左右撤去之。使者愕然大惭。又有客与罴食瓜,〔客削瓜〕侵肤稍厚,[7]罴意嫌之。及瓜皮落地,乃引手就地,取而食之。客甚有愧色。性又严急,尝有吏挟私陈事者,罴不暇命捶扑,乃手自取靴履,持以击之。每至享会,亲自秤量酒肉,分给将士。时人尚其均平,嗤其鄙碎。大统七年,卒于镇,赠太尉。

    子庆远,弱冠以功臣子拜直阁将军。先罴卒,孙述嗣。

    孙述

    述字长述,少聪敏,有识度。年八岁,太祖见而奇之,曰:“王公有此孙,足为不朽。”即以为镇远将军,拜太子舍人。以祖忧去职。述幼丧父,为罴所鞠养。及居丧,深合礼度。于时东西交争,金革方始,群官遭丧者,卒哭之后,皆起令视事。述请终礼制,辞理恳切。太祖令中使就视,知其哀毁,乃特许之。丧毕,袭爵扶风郡公,累迁上大将军。

    王思政

    王思政字思政,太原祁人。容貌魁伟,有筹策。魏正光中,解褐员外散骑侍郎。属万俟丑奴、宿勤明达等扰乱关右,北海王颢率兵讨之,启思政随军。军事所有谋议,并与之参详。

    时魏孝武在藩,素闻其名,颢军还,乃引为宾客,遇之甚厚。及登大位,委以心膂,迁安东将军。预定策功,封祁县侯。俄而齐神武潜有异图,帝以思政可任大事,拜中军大将军、大都督,总宿卫兵。思政乃言于帝曰:“高欢之心,行路所共知矣。洛阳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地。关中有崤、函之固,一人可御万夫。且士马精强,粮储委积,进可以讨除逆命,退可以保据关、河。宇文夏州纠合同盟,愿立功效。若闻车驾西幸,必当奔走奉迎。藉天府之资,因已成之业,一二年间,[8]习战阵,劝耕桑,修旧京,何虑不克。”帝深然之。及齐神武兵至河北,帝乃西迁。进爵太原郡公。

    大统之后,思政虽被任委,自以非相府之旧,每不自安。太祖曾在同州,与群公宴集,出锦𦋺及杂绫绢数段,[9]命诸将樗蒱取之。物既尽,太祖又解所服金带,令诸人遍掷,曰:“先得卢者,即与之。”群公将遍,莫有得者。次至思政,乃敛容跪坐而自誓曰:“王思政羇旅归朝,蒙宰相国士之遇,方愿尽心效命,上报知己。若此诚有实,令宰相赐知者,愿掷即为卢;若内怀不尽,神灵亦当明之,使不作也,便当杀身以谢所奉。”辞气慷慨,一坐尽惊。即拔所佩刀,横于膝上,揽樗蒱,拊髀掷之。比太祖止之,已掷为卢矣。徐乃拜而受。自此之后,太祖期寄更深。

    转骠骑将军。令募精兵,从独孤信取洛阳,仍共信镇之。及河桥之战,思政下马,用长矟左右横击,一击踣数人。时陷(害)〔阵〕既深,[10]从者死尽,思政被重创闷绝。会日暮,敌将收军。思政久经军旅,每战唯著破弊甲,敌人疑非将帅,故免。有帐下督雷五安于战处哭求思政,会其已苏,遂相得。乃割衣裹创,扶思政上马,夜久方得还。仍镇弘农。思政以玉壁地在险要,请筑城。即自营度,移镇之。迁并州刺史,仍镇玉壁。八年,东魏来寇,思政守御有备,敌人昼夜攻围,卒不能克,乃收军还。以全城功,受骠骑大将军。复命思政镇弘农。于是修城郭,起楼橹,营田农,积刍秣,凡可以守御者,皆具焉。弘农之有备,自思政始也。

    十二年,加特进、荆州刺史。州境卑湿,城壍多坏。思政方命都督蔺小欢督工匠缮治之。掘得黄金三十斤,夜中密送之。至旦,思政召佐吏以金示之,曰“人臣不宜有私”,悉封金送上。太祖嘉之,赐钱二十万。思政之去玉壁也,太祖命举代己者,思政乃进所部都督韦孝宽。其后东魏来寇,孝宽卒能全城。时论称其知人。

    十三年,侯景叛东魏,拥兵梁、郑,为东魏所攻。景乃请援乞师。当时未即应接。思政以为若不因机进取,后悔无及。即率荆州步骑万馀,从鲁关向阳翟。思政入守颍川。景引兵向豫州,外称略地,乃密遣送款于梁。思政分布诸军,据景七州十二镇。[11]太祖乃以所授景使持节、太傅、大将军、兼中书令、[12]河南大行台、河南诸军事,回授思政。思政并让不受。频使敦喻,唯受河南诸军事。

    东魏太尉高岳、行台慕容绍宗、仪同刘丰生等,率步骑十万来攻颍川。城内卧鼓偃旗,若无人者。岳恃其众,谓一战可屠,乃四面鼓噪而上。思政选城中骁勇,开门出突。岳众不敢当,引军乱退。岳知不可卒攻,[13]乃多修营垒。又随地势高处,筑土山以临城中。飞梯火车,昼夜攻之。[14]思政亦作火䂎,因迅风便投之土山。又以火箭射之,烧其攻具。仍募勇士,缒而出战。岳众披靡,其守土山人亦弃山而走。[15]齐文襄更益岳兵,堰洧水以灌城。城中水泉涌溢,不可防止。悬釜而炊,粮力俱竭。慕容绍宗、刘丰生及其将慕容永珍共乘楼船以望城内,令善射者俯射城中。俄而大风暴起,船乃飘至城下。城上人以长钩牵船,弓弩乱发。绍宗穷急,投水而死。丰生浮向土山,复中矢而毙。生擒永珍。思政谓之曰:“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乃流涕斩之。并收绍宗等尸,以礼埋瘗。

    齐文襄闻之,乃率步骑十一万来攻。自至堰下,督励士卒。水壮,城北面遂崩。[16]水便满溢,无措足之地。思政知事不济,率左右据土山,谓之曰:“吾受国重任,本望平难立功。精诚无感,遂辱王命。今力屈道穷,计无所出。唯当效死,以谢朝恩。”因仰天大哭。左右皆号恸。思政西向再拜,便欲自刎。先是,齐文襄告城中人曰:“有能生致王大将军者,封侯,重赏。若大将军身有损伤,亲近左右,皆从大戮。”都督骆训谓思政曰:“公常语训等,但将我头降,非但得富贵,亦是活一城人。今高相既有此言,公岂不哀城中士卒也!”固共止之,不得引决。齐文襄遣其常侍赵彦深就土山执手申意。引见文襄,辞气慷慨,无挠屈之容。文襄以其忠于所事,礼遇甚厚。

    思政初入颍川,士卒八千人,城既无外援,亦无叛者。思政常以勤王为务,不营资产。尝被赐园地,[17]思政出征后,家人种桑果。及还,见而怒曰:“匈奴未灭,去病辞家,况大贼未平,何事产业!”命左右拔而弃之。故身陷之后,家无畜积。及齐受禅,以为都官尚书。子秉。[18]

    史臣曰

    史臣曰:王罴刚峭有馀,弘雅未足。情安俭率,志在公平。既而奋节危城,抗辞勍敌,梁人为之退舍,高氏不敢加兵。以此见称,信非虚。述不陨门风,[19]亦足称也。王思政驱驰有事之秋,慷慨功名之际。及乎策名霸府,作镇颍川,设萦带之险,修守御之术,以一城之众,抗倾国之师,率疲乏之兵,当劲勇之卒,犹能亟摧大敌,屡建奇功。忠节冠于本朝,义声动于邻听。虽运穷事蹙,城陷身囚,壮志高风,亦足奋于百世矣。


    1. 卷十八 按此卷叙事远简于北史,又很不明晰。北史诸传照例载历官要比所据的本史简略,这卷恰相反,历官不及北史详备。疑周书此卷已缺,后人以某种节本补。
    2. 老罴当道卧貆子安得过 殿本考证云:“‘貆’,北史王罴传卷六二、通鉴卷一五七,四八八三页俱作‘貉’。胡三省通鉴注云:‘貉子曰貆。’按貉子曰貆,貆未可以言貉也。”按宋本册府卷四00及御览卷三一九一四七0页作“驩”明本册府已改作“貉”。“驩”乃“獾”之讹,同“貆”。知作“貆”是。又这二句北史置于韩轨、司马子如偷袭华州时,王罴大呼而出,作此语。周书是沙苑战时,王罴对宇文泰派来的使者语。纪载不同。
    3. 此城是王罴冢 北史卷六二王罴传、册府卷四00四七五六页、御览卷三一九一四七0页“冢”作“家”。而通鉴卷一五七四八八四页也作“冢”。“冢”字有“城亡与亡”之意,疑作“冢”是。
    4. 时茹茹渡河南寇候骑已至豳州 按北史本传在此前尚有王罴移镇河东,进爵扶风郡公,和河桥之役,王罴怎样安定军心,周书本传都不载。特别是漏载征拜雍州刺史一事,便把王罴直到“茹茹南寇”时还留在华州刺史任上。下文却纪载周惠达要和王罴商议防守京城,好像特地从华州调他上长安议事。其实,正由于他是雍州刺史,是驻在长安的地方长官,才必须和他商议防守京城。今本周书漏掉此事,便前后不相照应。简略至此,知此传决非周书原文。
    5. 左仆射周惠达 北史本传“左”作“右”。张森楷云:“作‘右’是,此误,周惠达传卷二二可证。”
    6. 未几还镇河东 按北史本传在沙苑战后,有“移镇河东”的纪载,这是第二次,所以说“还镇”,今本周书无此语,却仍然说“还镇”,极为粗疏。
    7. 又有客与罴食瓜〔客削瓜〕侵肤稍厚 宋本、汲本、局本及御览卷九七八四三三三页“侵肤”上有“客削瓜”三字。北史本传百衲本作“客削瓜皮,侵肉殿本作内稍厚”。张元济以为殿本误脱三字,今据补。
    8. 一二年间 册府卷四0四四八一一页作“一二十年间”。
    9. 出锦𦋺及杂绫绢数段 北史卷六二王思政传“数”下有“千”字,疑是。
    10. 时陷(害)〔阵〕既深 张森楷云:“北史本传‘害’作‘阵’,是。”按册府卷三九五四六九0页也作“阵”。今据改。
    11. 据景七州十二镇 卷二文帝纪下大统十三年、卷一五李弼传都说侯景“举李弼传作“率”河南六州来附”。钱氏考异卷三二据之疑这里作“七州”误。
    12. 兼中书令 北史本传、册府卷四0九四八六二页、通鉴卷一六0四九五五页“中”都作“尚”。按行台是尚书台的行台,例带尚书令、尚书仆射、左右丞等官,侯景是河南大行台,作“尚书令”是。
    13. 岳众不敢当引军乱退岳知不可卒攻 御览卷三一九一四七0页“敢”作“能”,“乱退”下有“思政登城遥见岳阵不整,乃率步骑三千,出邀击之,杀伤甚众,然后还城,设守御之备”,多出三十三字,乃接“岳知不可卒攻”。此当是周书原文。册府卷四00四七五四页记守城事和今本周书同,则御览可能从唐人类书中转引。又“高岳”北齐书卷一三本传“岳”作“岳”,然他处也或作“岳”,本是一字。
    14. 飞梯火车昼夜攻之 宋本及御览卷三一九一四七0页“火车”作“大车”。“昼夜攻之”,北史本传作“尽攻击之法”,御览作“昼夜尽攻击之法”。疑周书原文当同御览。
    15. 其守土山人亦弃山而走 御览卷三一九一四七0页下有“思政即命据其两土山,置折北史本传作“楼”堞以助防守。岳等于是夺气,不敢复攻”二十六字。然后接“齐文襄更益岳兵”。北史本传也有“据其两土山,置楼堞以助防守”语,知周书原文当同御览。
    16. 督励士卒水壮城北面遂崩 通典卷一六一兵一四“士卒”下多“增功筑堰,时盛夏”七字。按通典所载齐周战事,似都采自周书。这里多出七字,也当是周书原文。以上诸条,可证周书此卷原缺,后人以某种节本补。
    17. 尝被赐园地 御览卷二七六一三八六页“地”作“池”。
    18. 子秉 北史本传“秉”作“康”,疑避唐讳改,参卷五校记第一七条。
    19. 信非虚述不陨门风 北史卷六二传末论前半即录自此传,此处“虚”下有“矣至”二字,文义明白,否则容易误读为“信非虚述”,疑本书传本脱此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