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摘
卷一
作者:吕坤 明朝
卷二

    性命

    正命者,完却正理,全却初气,未尝以我害之,虽桎梏而死,不害其人正命。若初气所凿丧,正理不完,即正寝告终,恐非正命。

    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大假收敛沉着人怕含糊,怕深险。浅浮子虽光明洞达,非蓄得罪之器也。

    或问:“人将死而见鬼神,真耶?幻耶?”曰:“人寤则为真见,与心离合而不安定,故随所交而成景,此内妄也。故至人无梦,愚人无梦,无妄念也。人之将死,如梦然,魂飞扬而神乱于目,气浮散而邪客于心,故所见皆妄,非真有也。或有将死而见人拘系者,尤妄也。异端之语入人骨髓,将死而惧,故常若有见。若死必有召之者,则牛羊蚊蚁之死果京有召之者耶?大抵草木之生枯,土石之凝散,人与众动之死生、始终、有无,只是一理,更无他说。万一有之,亦怪异也。

    气,无终尽之时。形无不毁之理。

    真机、真味要含蓄,休点破。其妙无穷,不可言喻,所以圣人无言。一犯口颊,穷年说不尽,又离披浇漓,无一些咀嚼处矣。

    性分不可使亏欠,故其取数也常多,曰穷理,曰尽性,曰达天,曰入神,曰致广大、极高明。情欲不可使赢馀,故其取数也常少,曰谨言,曰慎行,曰约己,曰清心,曰节饮食、寡嗜欲。

    深深厚重是第一等资质,磊落英雄是第二等资质,聪明才辩是第三等资质。

    六合原是个情世界,故万物以之相苦乐,而圣人不与焉。

    凡人光明博大、浑厚含蓄是天地之气,温煦和平是阳春之气,宽纵任物是长夏之气,严凝敛约、喜刑好杀是秋之气,狂肆是疾风之气,错惑是霾雾之气,从容是温润是和风甘雨之气,聪明洞达是青天朗月之气。有所钟者,必有所似。

    先天之气发泄处不过毫厘,后天之气扩充之必极分量。其实分量极处原是毫厘中有底,若毫厘中合下原无,便是一些增不去。万物之形色才情种种可验也。

    蜗蒧于壳,烈日经年而不枯,必有所以不枯者在也。此之谓以神用先天之造命脉处。

    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谓万年之烛。

    火性发扬,水性流动,木性条畅,金性怪刚,土性重厚。其生物也亦然。

    一则见性,两则生情。人未有偶而能静者,物未有偶而无声者。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无体而用不穷。

    人之念头与气血同为消长。四十以前是个进心,识见未定而敢于有为;四十以后是个定心,识见既定而事有酌量;六十以后是个退心,见识虽真而精力不振。未必人人皆此,而此其大凡也。古者四十仕,六、七十致仕,盖审之矣。人亦有少年退缩不任事,厌厌若泉下人者;亦有衰年狂躁妄动喜事者,皆非常理。

    若乃以见事风生之少年为任事,以念头灰冷之衰夫为老成,则误矣。邓禹沉毅,马援矍铄,古诚有之,岂多得哉!

    命本在天。君子之命在我,小人之命亦在我。君子以义处命,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命不足道也;小人以欲犯命,不可得命而必欲得之,命不肯受也。但君子谓命在我,得天命之本然;小人谓命在我,幸气数之或然。是以君子之心常泰,小人之心常劳。

    性者理气之总名。无不善之理,无皆善之气。论性善者,纯以理言也;论性恶与善恶混者,兼气而言也。故经传言性各各不同,惟孔子无病。

    气、习,学者之二障也。仁者与义者相非,礼者与信者相左,皆气质障也。高髻而笑低髽,长裾而讥短袂,皆习见障也。大道明率天下气质而归之,即不能归,不敢以所偏者病人矣;不与焉制一齐天下趋向而同之,即不能同,不敢以所狃者病人矣。哀哉!兹谁任之?

    父母全而生子,子全而归之,发肤还父母之初,无些毁伤,亲之孝之也;天全而归之,心性还天之初,无些缺欠,天之孝子也。

    虞廷不专言性善,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或曰:“人心非性。”曰:“非性可矣,亦是阴阳五行化生否?”六经不专言性善,曰:“惟皇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又曰:“天生蒸民,有欲无主乃乱。”孔子不专言性善,曰:“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性相近也,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才说相近,便不是一个。相远从相近起脚。子思一专言性善,曰:“修道之谓教,性皆善矣。”

    道胡可修?孟子不专言性善,曰:“声、色、臭、味、安、佚,性也。”或曰:“这性是好性。”曰好性如何君子不谓?又曰:“动心忍性。”善性岂可忍乎?犬之性,牛之性,岂非性乎?犬、牛之性亦仁、义、礼、智性乎?细推之,犬之性犹犬之性,牛之性犹牛之性乎?周茂叔不专言性善,曰:“五事想感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又曰:“几善恶。”程伯淳不专言性善,曰:“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大抵言性善者主义而不言气质。盖自孟子之折诸家始,后来诸儒遂主此说,而不敢异同,是未观于天地之情也。义理固是天赋气质,亦岂人为?无论众人,即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岂是一样气质哉?愚僭为之说曰:“义理之性有善无恶,气质之性有善有恶。”气质亦天命于人而与生俱生者,不谓之性可乎?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将性气作两项便不透彻。张子以善为天地之性,清浊纯驳为气质之性,似觉支离。其实,天地只是一个气,理在气之中,赋于万物,方以性言。故性字从生从心,方有生之心也。设使没有气质,只是一个德性,人人都是生知圣人,千古圣贤千言万语教化刑名,都是多了底,何所苦而如此乎?这都是降伏气质,扶持德性。立案于此,俟千百世之后驳之。

    性,一母而五子。五性者,一性之子也。情者,五性之子也。一性静,静者阴;五性动,动者阳。性本浑沦,至静不动,故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才说性,便已不是性矣。此一性之说也。

    宋儒不功于孟子,只是补出一个气质之性来,省多少口吻!

    存心

    心要如天平,称物时物忙而衡不忙,物去时即悬空在此。

    只恁静虚中,正何等自在!

    收放心,休要如追放豚,既入笠了,便要使他从容闲畅,无拘迫懊憹之状。若恨他难收,一向束缚在此,与放失同,何者?同归于无得也。故再放便奔逸不可收拾。君子之心如习鹰驯雉,搏击飞腾,主人略不防闲,及上臂归庭,却恁忘机自得,略不惊畏。

    学者只事事留心,一毫不肯茍且,德业之进也,如,流水矣。

    不动气,事事好。

    心放不放,要在邪正上说,不在出入上说。且如高卧山林游心廊庙,身处衰世,梦想唐虞,游于思亲,贞妇怀夫,这是个

    放心否?若不论邪正,只较出入,却是禅定之学。

    或问:“放心如何收?”余曰:“只君此间,便是收了。这放收甚容易,才昏昏便出去,才惺惺便在此。”

    常使精神在心目间,便有主而不眩于客感之交,只一昏昏便是胡乱应酬。岂无偶合?终非心上经历过,竟无长进。譬之梦食,岂能饱哉?

    防欲如挽逆水之舟,才歇力便下流,力善如缘无枝之树,才住脚便下坠。是以君子之心无时而不敬畏也。

    一善念发,未说到扩充,且先执持住,此万善之囤也。若随来随去,更不操存此心,如驿传然,终身无主人住矣。

    千日集义,禁不得一刻不慊于心,是以君子瞬存息养,无一刻不在道义上。其防不义也,如千金之子之防盗,惧馁之,故也。

    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

    君子口中无惯语,存心故也。故曰:修辞立其诚,不诚何以修辞?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

    得罪于法,尚可逃避;得罪于理,更没处存身。只我的心便放不过我。是故君子畏理甚于畏法。

    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日:“只主于敬便是善。”愚谓:惟圣人未接物时何思何虑?贤人以下,睡觉时合下便动个念头,或昨日已行事,或今日当行事便来心上。只看这念头如何,如一念向好处想,便是舜边人,若一念向不好处想,便是跖边人;若念中是善,而本意却有所为,这又是舜中跖,渐来渐去,还向跖边去矣。此是务头工夫。此时克己更觉容易,点检更觉精明,所谓去恶在纤微,持善在根本也。

    目中有花,则视万物皆妄见也。耳中有声,则听万物皆妄闻也。心中有物,则处万物皆妄意也。是故此心贵虚。

    忘是无心之病,助长是有心之病。心要从容自在,活泼于有无之间。

    静之一字,十二时离不了,一刻才离便乱了。门尽日开阖,枢常静,妍蚩尽日往来,镜常静,人尽日应酬,心常静。惟静也,故能张主得动,若逐动而去,应事定不分晓。便是睡时此念不静,作个梦儿也胡乱。

    把意念沉潜得下,何理不可得?把志气奋发得起,何事不可做?今之学者,将个浮躁心观理,将个委靡心临事,只模糊过了一生。

    心平气和,此四字非涵养不能做,工夫只在个定火,火定则百物兼照,万事得理。水明而火昏。静属水,动属火,故病人火动则躁扰狂越,及其苏定,浑不能记。苏定者,水澄清而火熄也。故人非火不生,非火不死;事非火不济,非火不败。

    惟君子善处火,故身安而德滋。

    当可怨、可怒、可辩、可诉,可喜、可愕之际,其气甚平,这是多大涵养!

    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括,惟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惟静者能题得破。作热闹人,说孟浪语,岂无一得?皆偶合也。

    未有甘心快意而不殃身者。惟理义之悦我心,却步步是安乐境。

    问:“慎独如何解?”曰:“先要认住独字。独字就是意字。稠人广坐、于军万马中,都有个独,只这意念发出来是大中至正底,这不劳慎,就将这独宇做去,便是天德王道。这意念发出来,九分九厘是,只有一厘茍且,为人之意,便要点检克治,:这便是慎独了。”

    用三十年心力,除一个伪字不得。或曰:“君尽尚实矣。”余日:“所谓伪者,岂必在言行间哉?实心为民,杂一念德我之心便是伪,实心为善,杂一念求知之心便是伪,道理上该做十分,只争一毫未满足便是伪,汲汲于向义,才有二三心便是伪,白昼所为皆善,而梦寐有非僻之干便是伪;心中有九分,外面做得恰象十分便是伪。此独觉之伪也,余皆不能去,恐渐渍防闲,延恶于言行间耳。”

    自家好处掩藏几分,这是涵蓄以养深,别人不好处要掩藏几分,这是浑厚以养大。

    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胸中情景,要看得春不是繁华,夏不是发畅,秋不是寥落,冬不是枯槁,方为我境。

    大丈夫不怕人,只是怕理,不恃人,只是恃道。

    静里看物,欲如业镜照妖。

    躁心浮气,浅衷狭量,此八字进德者之大忌也。去此八字,只用得一字,曰主静。静则凝重。静中境自是宽阔。

    士君子要养心气,心气一衰,天下万事分毫做不得。冉有只是个心气不足。

    主静之力大于千牛,勇于十虎。

    君子洗得此心净,则两间不见一尘;充得此心尽,则两间不见一碍,养得此心定,则两间不见一怖;持得此心坚,则两间不见一难。

    人只是心不放肆,便无过差,只是心不怠忽,便无遗忘。

    胸中只摆脱一恋字,便十分爽净,十分自在。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盗只是欺人。此心有一毫欺人,一事欺人,一语欺人,人虽不知,即未发觉之盗也。言如是而行欺之,是行者言之盗也。

    心如是而口欺之,是口者心之盗也。才发一个真实心,骤发一个伪妄心,是心者心之盗也。谚云;瞒心昧已有味哉I其言之矣。欺世盗名,其过大,瞒心昧己,其过深。

    此心果有不可昧之真知,不可强之定见,虽断舌可也,决不可从人然诺。

    才要说睡,便睡不着;才说要忘,便忘不得。

    举世都是我心。去了这我心,便是四通八达,六合内无一些界限。要去我心,须要时时省察这念头是为天地万物,是为我。

    目不容一尘,齿不容一芥,非我固有也。如何灵台内许多荆榛却自容得?

    手有手之道,足有足之道,耳目鼻口有耳目鼻口之道,但此辈皆是奴婢,都听天君使令。使之以正也,顺从,使之以邪也,顺从。渠自没罪过,若有罪过,都是天君承当。

    心一松散,万事不可收拾,心一疏忽,万事不入耳目,心一执著,万事不得自然。

    当尊严之地、大众之前、震怖之景,而心动气慑,只是涵养不定。

    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乃知蓄疑者,乱真知,过思者,迷正应。

    常使天君为主,万感为客便好。只与他平交,已自亵其居尊之体。若跟他走去走来,被他愚弄缀哄,这是小儿童,这是真奴婢,有甚面目来灵台上坐?役使四肢百骸,可羞可笑。(示多乙)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动静、语默、接物、应事时,件件想一想,便见浑身都是过失。须动合天则,然后为是。

    日用间如何疏忽得一时?学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间,无日不动念,就有个动念底道理;无日不说话,就有个说话底道理;无日不处事,就有个处事底道理;无日不接人,就有个接人底道理;无日不理物,就有个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伤悲感叹、顾盼指示、咳唾涕洟、隐微委曲、造次颠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时财体认,件件讲求。细行小物尚求合,则彝伦大节岂可逾闲?故始自垂髫,终于园纩,持一个自强不息之心通乎昼夜。要之,于纯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还本归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纵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觉运动者皆然,无取于万物之灵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

    曰:“只在主静。只静了,千酬万应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错。”

    迷人之迷,其觉也易;明人之迷,其觉也难。

    心相信,则迹者士苴也,何烦语言?相疑,则迹者媒孽也,益生猜贰。放有害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诬者,相疑之故也。

    是放心一而迹万。故君子治心不修迹,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鱼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罚;畏不义,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宇是祸福关。

    殃咎之来,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面忧,逢喜而惧。

    一念孳孳,惟善是图,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蒙思。游心千里,岐虑百端,曰浮思。事无可疑,当断不断,曰感恩。事不涉已,为他人忧,曰狂思。无可奈何,当罢不罢,曰徒思。日用职业,本分工夫,朝淮暮图,期无旷废,曰本思。

    此九思者,日用之间不在此,则在彼。善摄心者,其惟本思乎?

    身有定业,日有定务,暮则省白昼之所行,朝则计今日之所事。

    念兹在兹,不肯一事茍且,不肯一时放过,庶心有着落,不得他适,而德业日有长进矣。

    学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君子亦有坦荡荡处,无忌惮是已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处,终身之忧是已。

    只脱尽轻薄心,便可达天德。汉唐以下儒者,脱尽此二宇不多人。

    斯道这个担子,海内必有人负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缩弱筋骨助一肩之力,虽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当于心,得之则喜,失之则悲,此儿女子常态也世间甚物与我相关,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关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而。爱所受,如之何以囊橐弃所受也?而况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无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无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当然之愿,有过分之欲。圣王者,足其当然之愿,而裁其过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间欲愿止有此数,此有馀而彼不足,圣王调剂而均之,裁其过分者以益其当然。夫是之谓至平,而人无淫情无觖望。

    恶恶太严,便是一恶。乐善甚亟,便早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献之,食乎?曰:不食。不见而食之,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骂之,闻乎?曰:不闻。对面而指骂之,怒乎?曰:怒。曰:此见闻障也。夫能使面而食,闻而不怒,虽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炼心者之所当知也。

    只有一毫粗疏处,便认理不真,所以说惟精,不然众论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说惟一,不然利害临之而必变,

    种豆,其苗必豆;种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发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将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种,种皆是;所存非种,种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属纩之时,般般都带不得,惟是带得此心,却教坏了,是空身归去矣。可为万古一恨。

    吾辈所欠,只是涵养不纯不定。故言则矢口所发,不当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则恣意所行,或太过,或不及,或悖理。

    若涵养得定,如熟视正鹄而后开弓,矢矢中的;细量分寸而后投针,处处中穴。此是真正体验实用工夫,总来只是个沉静。

    沉静了,发出来件件都是天则。

    定静中境界与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无一个事物,才问他索时,般般足、样样有。

    暮夜无知,此四字百恶之总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无知也。大奸大盗皆自无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恶只有二种:欺无知,不畏有知。欺无知还是有所忌惮心,此是诚伪关。不畏有知是个无所忌惮心,此是死生关。犹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万物之理出于静,入于静;人心之理发于静,归于静。

    静者,万理之橐[竹仑],万化之枢纽也。动中发出来,与天则便不相似。故虽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发于静也,过后皆有悔心,归于静也。

    动时只见发挥不尽,那里觉错?故君子主静而慎动。主静,则动者静之枝叶也;慎动,则动者静之约束也。又何过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脱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或问之。曰:“凡炎热念、骄矜念、华美念、欲速念、浮薄念、声名念,皆童心也。”

    吾辈终日念头离不了四个字,曰:得、失、毁、誉。其为善也,先动个得与誉底念头;其不敢为恶也,先动个失与毁底念头。总是欲心、伪心,与圣人天地悬隔。圣人发出善念,如饥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饮。其必不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渊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贤人念头只认个可否,理所当为,则自强不息;所不可为,则坚忍不行。然则得失毁誉之念可尽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间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贤籍以训世,君子藉以检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训世也。曰疾没世而名不称,曰年四十而见恶,以毁誉训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检身,将何所不至哉?故尧舜能去此四字,无为而善,忘得失毁誉之心也。

    桀纣能去此四字,敢于为恶,不得失毁誉之恤也。

    心要虚,无一点渣滓;心要实,无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气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时时只要个用心。一事不从心中出,便是乱举动;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躯壳。

    古人也算一个人,我辈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奋,便是无志。

    圣、狂之分,只在茍、不茍两字。

    余甚爱万籁无声,萧然一室之趋。或曰:“无乃大寂灭乎?”

    曰:“无边风月自在。”

    无技痒心,是多大涵养!故程子见猎而痒。学者各有所痒。

    便当各就痒处搔之。

    欲,只是有进气无退气;理,只是有退气无进气。善学者审于进退之间而已。

    圣人悬虚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顺应之;其无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旷然。

    譬之鉴光明在此,物来则照之,物去则光明自在,彼事未来而意必是持鉴觅物也。尝谓镜是物之圣人。镜日照万物而常明,无心而不劳故也。圣人日应万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应有偏著。

    恕心养到极处,只看得世间人都无罪过。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谨藏而失者;礼有以疏忽而误,亦有以敬畏而误者。故用心在有无之间。

    说不得真知明见,一些涵养不到,发出来便是本象,仓卒之际,自然掩护不得。

    一友人沉雅从容,若温而不理者。随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备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应之。或难以数物,呼左右取之携中,犁然在也。余叹服曰:“君不穷于用哉!”曰:“我无以用为也。此第二著,偶备其万一耳。备之心,慎之之心也。慎在备先。凡所以需吾备者,吾已先图,无赖于备。故自有备以来,吾无万一,故备常徐而不用。”或曰:“是无用备矣。”曰:“无万一而犹备,此吾之所以为慎也。若恃备而不慎,则备也者,长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穷于所备之外。侍慎而不备,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穷于所慎之外。故宁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余叹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易》曰:”藉之用茅,又何咎焉?‘其斯之谓与?“吾识之以为疏忽者之戒。

    欲理会七尺,先理会方寸;欲理会六合,先理会一腔。

    静者生门,躁者死户。

    士君子一出口无反悔之言,一动手无更改之事,诚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个。而鬼神之有邪气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诽巷议者乎?

    和气平心发出来,如春风拂弱柳,细雨润新苗,何等舒泰!

    何等感通!疾风、迅雷、暴雨、酷霜,伤损必多。或日:“不似无骨力乎?”余曰:“辟之玉,坚刚未尝不坚刚,温润未尝不温润。”

    余严毅多和平,少近梧得此。

    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J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

    天下国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两字。敬则慎,慎则百务修举;怠则茍,茍则万事隳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贤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点检,要见这念头自德性上发出,自气质上发出,自习识上发出,自物欲上发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识得本来面目。

    初学最要知此。

    道义心胸发出来,自无暴戾气象,怒也怒得有礼。若说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过差遗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无过差遗忘之病。孔子曰:“敬事。”樊迟粗鄙,告之曰:“执事敬”。子张意广,告之曰:“无小大,无敢慢。”今人只是懒散,过差遗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来不怕天知,又久久来只求天知。

    但末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气盛便没涵养。

    个定静安虑,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乐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乐,定静安虑,胸次无分毫加损。”

    优世者与忘世者谈,忘世者笑;忘世者与忧世者谈,忧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泪肯向一室口越之人哭哉?彼且谓我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

    得之一字,最坏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为不可。

    只明其道而计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动得心,先难而动获心‘便是杂霸杂夷。一念不极其纯,万善不造其极。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克一个公已公人心,便是吴越一家;任一个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雠。天下兴亡、国家治乱、万姓死生,只争这个些子。

    厕牏之中可以迎宾客,床第之间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谓之不茍。

    为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

    无隙可乘。此谓不疏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僩训武毅,譬将军按剑,见者股栗。此谓不弱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而今辈,灵台四无墙户,如露地钱财,有手皆取;又孱弱无能,杀残俘虏落胆。从人物欲,不须投间抵隙,都是他家产业;不须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个关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静非缄默之谓也。意渊涵而态闲正,此谓真沉静。虽日言语,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不害其为沉静,神定故也。一有飞扬动扰之意,虽端坐终日,寂无一语,而色貌自浮,或意虽不飞扬动扰,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谓沉静。

    真沉静底自是惺忪包一段全副精神在时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与,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是以君于宁犯人之疑,而不己之女贼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争,彼所据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故宁死而不平。呜呼!此犹愚人也。贤臣之争政,贤士之争理亦然。此言语之所以日多,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为士君子所折衷难。非断之难,而服之难也。根本处在不见心而任品,耻屈人顶好胜,是室入市儿之见也。

    大利不换小义,况以小利坏大义乎?贪者可以戒矣。

    杀身者不是刀剑,不是寇仇,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

    知识,帝则之贼也。惟忘知识以任帝则,此谓天真,此谓自然。一著念便乖违,愈著念愈乖违。乍见之心,歇息一刻,别是一个光景。

    为恶惟恐人知,为善惟恐人不知,这是一副甚心肠,安得长进?

    或问:“虚灵二字如何分别?”曰:“惟虚故灵。颓金无声,铸为钟磬则有声。钟磬有声,实之崒物则无声。圣心无所不有,而一无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浑身五脏六腑、百脉千络、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发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无分毫罪过,都与尧舜一般,只是一点方寸之心千过万罪,禽兽不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便有许大见识。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陨身败家之贼,如何纵容得他?

    良知何处来?生于良心;良心何处来?生于天命。

    心要实,又要虚。无物之谓虚,无妄之谓实。惟虚故实,惟实故虚。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体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偾天下之事。

    要补必须补个完,要折必须折个净。

    学术以不愧于心、无恶于志为第一,也要点检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点检是边见、是天则。

    尧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盗跖其心,君子不贵也。

    有数圣贤之心,何妨貌似盗跃!

    伦理

    宇宙内大情种,男女居其第一。圣王不欲裁割而矫拂之,亦不能裁割矫拂也。故通之以不可已之情,约之以不可犯之礼,绳之以必不赦之法,使纵之而相安相久也。圣人亦不若是之亟也,故五伦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笃了又笃,厚了又厚,惟恐情意之薄。惟男女一伦是圣人苦心处,故有别先自夫妇始。

    本与之以无别也,而又教之以有别,况有别者而肯使之混乎?

    圣人之用意深矣。是死生之衢而大乱之首也,不可以不慎也。

    亲母之爱于也,无心于用爱,亦不知其为用爱,若渴饮饥食然,何尝勉强?子之得爱于亲母也,若谓应得习于自然,如夏葛冬裘然,何尝归功?至于继母之慈,则有德色,有矜语矣。

    前子之得慈于继母,则有感心,有颂声矣。

    一家之中要看得尊长尊,则家治。若看得尊长不尊,如何齐他得?其要在尊长自修?

    人子之事亲也,事心为上,事身次之,最下事身而不恤其心,又其下事之以文而不恤其身。

    孝子之事亲也,礼卑伏如下仆,情柔婉如小儿。

    进食于亲,侑而不劝;进言于亲,论而不谏;进侍于亲,和而不庄。亲有疾,忧而不悲;身有疾,形而不声。

    侍疾忧而不食,不如努力而加餐。使此身不能侍疾,不孝之大者也。居羸而废礼,不如节哀而慎终;此身不能襄事,不孝之大者也。

    朝廷之上,纪钢定而臣民可守,是曰朝常;公卿大夫、百司庶官,各有定法,可使持循,是曰官常;一门之内,父子兄弟、长幼尊卑,各有条理,不变不乱,是曰家常;饮食起居,动静语默,择其中正者守而勿失,是曰身常。得其常则治,失去常则乱。未有茍且冥行而不取败者也。

    雨泽过润;万物之灾也;恩宠过礼,臣妾之灾也;情爱过义,子孙之灾也。

    人心喜则志意畅达,饮食多进而不伤,血气冲和而不郁,

    自然无病而体充身健,安得不寿?故孝子之于亲也,终日乾乾,惟恐有一毫不快事到父母心头。自家既不惹起外触,又极防闲,无论贫富、贵贱、常变、顺逆,只是以悦亲为主。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沴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馀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棬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取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𬞟》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幸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思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于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呢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理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救。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

    言语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咨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已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魑魅魍魉之俗,可哀也已也!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自。一榻远于万里。茍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雍雍如也,兄弟伯伯如也,僮仆䜣䜣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辩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优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妨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思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霞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滇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至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故不足论。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言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

    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之才能、性行、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已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已也。”“然则奈何?”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已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泆,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阘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文兄之孽莫大于是!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姑,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向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外,皆当远接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辩也。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其骄惰之情。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

    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观会通之。

    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泥古非达观也。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忘而存之。

    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慎言之地,惟家因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于弟者不可不知。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讟怨忤逆,父母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悔及黄里,谷风柏舟,事亦失所者,世岂无耶?惟于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宫不可不知。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

    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放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不讲久矣。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掠,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请,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父所当知也。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

    然浅隘刻薄甚矣。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徐入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似善养人。

    曲木恶绳,顽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仇,皆坐责之一字耳。

    宋儒去:“宗法明而家道正。”岂惟家道;将天下之治乱恒必由之。宇宙内无一物不相贯属,不相统摄者。人以一身统四肢,一肢统五指;木以株统干,以干统枝,以枝统叶;百谷以茎统穗;以穗统[禾尊],以[禾尊]统粒,盖同根一脉联属成体。

    此操一举万之术,而拾天下之要道也。天子统六卿,六卿统九牧,九牧统郡邑,郡邑统乡正,乡正统宗子。事则以次责成,恩则以次流布,教则以次得传宣,法则以次绳督。夫然后上不劳下不乱而政易行。自宗法废,而人各为身,家各为政,彼此如飘絮飞沙,不相维系。是以上劳而无要领可持,下散而无脉胳相贯,奸盗易生而难知,教氏易格而难达。故宗法立而百善兴,宗法废而万事弛。或日:“宗子而贱、而弱、而幼、而不肖,何以统宗?”

    曰:“古之宗法也如封建,世世以嫡长。嫡长不得其人则一宗受其敝,且豪强得以脉鼠视宗子,而鱼肉孤弱,其谁制之?盖宗子又当立家长。宗子以世世长子孙为之。家长以阖族之有望而众所推服,能佐宗子者为之。胥重其权而互救其失。此此二得,宗人一委听焉,则有司有所责成,而纪法易于修举矣。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不可不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不可不知。

    土大夫以上,有祠堂,有正寝,有客位。祠堂有斋房、神库,四世之祖考居焉,先世之遗物藏焉,子孙立拜之位在焉,牺牲鼎俎盥尊之器物陈焉,堂上堂下之乐列焉,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正寝;吉礼则生忌之考妣迁焉,凶礼则尸柩停焉,柩前之食案香几衣冠设焉,朝夕哭奠之位容焉,柩旁床帐诸器之陈设、五服之丧次,男女之哭位分焉,堂外吊奠之客、祭器之罗列在焉。客位,则将葬之迁柩宿焉,冠礼之曲折、男女之醮位、宾客之宴飨行焉。此三所者,皆有两阶,皆有位次。故居室宁陋,而四礼之所断乎其不可陋。近见名公,有以旋马容膝、绳柩瓮牖为清节高品者,余甚慕之,而爱礼一念基于爱名。故力可勉为不嫌弘裕,敢为大夫心上者告焉。

    谈道

    大道有一条正路,进道有一定等级。圣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在人自理会;理会得一步再说与一步,其第一步不理会到十分,也不说与第二步。非是苦人,等级原是如此。第一步差一寸,也到第二步不得。孔子于赐,才说与他一贯,又先难他“多学而识”一语。至于仁者之事,又说:“赐也,非尔所及。”今人开口便讲学脉,便说本体,以此接引后学,何似痴人前说梦?孔门无此教法。

    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二子乘舟不以义称,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由此推之,不可胜数也。嗟夫!世无有识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于,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谈道者虽极精切,须向苦心人说,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闻了然透彻之语,如饥得珍馐,如旱得霖雨。相悦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针灸终日尚不能觉,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痒哉?吾窃为言者惜也。放大道独契,至理不言,非圣贤之忍于弃人,徒哓哓无益耳。是以圣人待问而后言,犹因人而就事。

    庙堂之乐,淡之至也,淡则无欲,无欲之道与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则无文,无文之妙与本始通。

    真器不修,修者伪物也;真情不饰,饰者伪交也。家人父子之间不让而登堂,非简也,不侑而饱食,非饕也,所谓真也。

    谁待让而入,而后有让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饱,而后有侑亦不饱者矣,是两修文也。废文不可为礼,文至掩真,礼之贼也,君子不尚焉。

    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业,是人臣太平;五谷丰登,是百胜太平,大小和顺,是一家太平;父母无疾,是人子太平;胸中无累,是一腔太平。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浅也。

    玄之又玄,犹龙公亦说不破,盖公亦囿于玄玄之中耳。要说,说个甚?然却只在匹夫匹妇共知共行之中,外了这个便是虚无。

    除了个中字,更定道统不得。傍流之至圣,不如正路之贤人。故道统宁中绝,不以傍流继嗣,何者?气脉不同也。予尝曰:“宁为道统家奴婢,不为傍流家宗子。”

    或问:“圣人有可克之已否?”曰:“惟尧、舜、文王、周、孔无已可克,其馀圣人都有已。任是伊尹的已,和是柳下惠的已,清是伯夷的已。志向偏于那一边便是已,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见也,狃于气质之偏而离中也。这已便是人欲,胜不得这己都不成个刚者。

    自然者,发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说是当然,便没气力;然反之之圣,都在当然上做工夫,所以说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虽一分数境界,到那难题试验处,终是微有不同。此难以形迹语也。

    尧、舜、周、孔之道,只是傍人情、依物理,拈出个天然自有之中行将去,不惊人,不苦人,所以难及。后来人胜他不得,却寻出甚高难行之事,玄冥隐僻之言,怪异新奇、偏曲幻妄以求胜,不知圣人妙处,只是个庸常。看六经、四书语言何等平易,不害其为圣人之笔,亦未尝有不明不备之道。嗟夫!

    贤智者过之,佛、老、扬、墨、庄、列、申、韩是已。彼具意见才是圣人中万分之一,而漫衍闳肆以至偏重而贼道。后学无识,遂至弃菽粟而餐玉屑,厌布帛而慕火浣,无补饥寒,反生奇病,悲夫!

    中之一字,是先天乎上,无地宁下,无东西南北于四方。

    此是南亩独尊;道中的天子,仁、义、礼、智、信都是东酉侍立,百行万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不意宇宙间有此一妙字,有了这一个,别个都可勾销,五常、百行、万善但少了这个,都是一家货,更成甚么道理?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的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惟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

    道者,天下古今共公之理,人人都有分的。道不自私,圣人不私道,而儒者每私之曰圣人之道。言必循经,事必稽古,曰卫道。嗟夫!此千古之大防也,谁敢决之?然道无津涯,非圣人之言所能限;事有时势入,非圣人之制所能尽。后世茍有明者出,发圣人所未发,而默契圣人欲言之心;为圣人所不为,而吻合圣人为之事,故此圣人之深幸而拘儒之所大骇也。呜呼!此可与通者道。汉唐以来鲜若人矣。

    易道浑身都是,满眼都是,盈六合都是。三百八四十爻圣人特拈起三百八十四事来做题目。使千圣作《易》,人人另有三百八十四说,都外不了那阴阳道理。后之学者,求易于《易》,穿凿附会以求通。不知易是个活的,学者看做死的;易是个无方体的,学者看做有定象的。故论简要,乾坤二卦已多了;论穷尽,虽万卷书说不尽易的道理,何止三百八十四爻?

    中之一字,不但道理当然,虽气数离了中亦成不得寒暑,灾样失中则万物殃,饮食起居失中则一身病。故四时各顺其序,五脏各得其职,此之谓中。差分毫便有分毫验应,是以圣人执中以立天地万物之极。

    学者只看得世上万事万物种种是道,此心才觉畅然。

    在举世尘俗中另识一种意味,又不轻与鲜能知味者尝,才是真趣。守此便是至宝。

    五色胜则相掩,然必厚益之,犹不能浑然无迹,维黑一染不可辩矣。故黑者,万事之府也,敛藏之道也。帝王之道黑,故能容保无疆;圣人之心黑,故能容会万理。盖含英采、韬精明、养元气、蓄天机,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催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书》称舜曰:“玄德升闻”。《老于》曰:“知其白,守其黑,得黑之精者也。”故外著而不可掩,皆道之浅者也。

    虽然,儒道内黑而外白,黑为体,白为用;老氏内白而外黑,白安身,黑善世。

    道在天地间不限于取数之多,心力勤者得多,心力衰者得少,昏弱者一无所得。假使天下皆圣人,道亦足以供其求,茍皆为盗跖,道之本体自在也,分毫无损。毕竟是世有圣人,道斯有主;道附圣人,道斯有用。

    汉唐而下,议论驳而至理杂,吾师宋儒。宋儒求以明道而多穿凿附会之谈,失平正通达之旨,吾师先圣之言。先圣之言煨于秦火、杂于百家,莠苗朱紫,使后学尊信之而不敢异同,吾师道。茍协诸道,而协则千圣万世无不吻合,何则?道无二也。

    或问:“中之道,尧、舜传心,必有至去至妙之理。”余叹曰:“只就我两人眼前说,这饮酒不为限量,不至过醉,这就是饮酒之中;这说话不缄默;不狂诞,这就是说话之中;这作揖跪拜,不烦不疏,不疾不徐,这就是作揖跪拜之中。一事得中,就是一事的尧、舜。推之万事皆然。又到那安行处,便是十全的尧、舜。”

    形神一息不相离,道器一息不相无;故道无精粗,言精粗者,妄也。因与一客共酌,指案上罗列者谓之曰:“这安排必有停妥处,是天然自有底道理;那僮仆见一豆上案,将满案樽俎东移西动,莫知措手,那知底入眼便有定位,未来便有安排。

    新者近前,旧者退后,饮食居左,匙箸居右,重积不相掩,参错不相乱,布置得宜,楚楚齐齐,这个是粗底。若说神化性命,不在此却在何处?若说这里有神化性命,这个工夫还欠缺否?

    推之耕耘簸扬之夫,炊爨烹调之妇莫不有神化性命之理,都能到神化性命之极。学者把神化性命看得太玄,把日用事物看得太粗,原不曾理会。理会得来这案上罗列得,天下古今万事万物都在这里,横竖推行、扑头盖面、脚踏身坐底都是神化性命,乃知神化性命极粗浅底。”

    有大一贯,有小一贯。小一贯,贯万殊;大一贯,贯小一贯。大一贯一,小一贯千百。无大一贯,则小一贯终是零星;无小一贯,则大一贯终是浑沌。

    静中看天地万物都无些子。

    一门人向予数四穷问无极、太极及理气同异,性命精粗,性善是否。予曰:“此等语予亦能剿先儒之成说及一己之谬见以相发明,然非汝今日急务。假若了悟性命,洞达天人,也只于性理书上添了某氏曰一段言语,讲学衙门中多了一宗卷案。后世穷理之人,信彼驳此,服此辟彼,再世后汗牛充栋都是这桩话说,不知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见在得济否?我只有个粗法子,汝只把存心、制行、处事、接物、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本小节都事事心下信得过了,再讲这话不迟。”

    曰:“理气、性命,终身不可谈耶?”曰:“这便是理气、性命显设处,除了撒数没总数。”

    阳为客,阴为主;动为客,静为主;有为客,无为主;万为客,一为主。

    理路宜截,欲路多岐;理路光明,欲路微暧;理路爽畅,欲路懊烦;理路逸乐,欲路忧劳。

    无万则一何处着落?无一则万谁为张主?此二字一时离不得。一只在万中走,故有正一,无邪万;有治一,无乱万;有中一,无偏万;有活一,无死万。

    天下之大防五,不可一毫溃也,一溃则决裂不可收拾。宇内之大防,上下名分是已;境外之大防,夷夏出入是已;一家之大防,男女嫌微是已;一身之大防,理欲消长是已;万世之大防,道脉纯杂是已。

    儒者之末流与异端之末流何异?似不可以相诮也。故明于医,可以攻病人之标本;精于儒,,可以中邪说之膏盲。辟邪不得其情,则邪愈肆;攻病不对其症,则病愈剧。何者?授之以话柄而借之以反攻自救之策也。

    人皆知异端之害道,而不知儒者之言亦害道也。见理不明,似是而非,或骋浮词以乱真,或执偏见以夺正,或狃目前而昧万世之常经,或徇小道而溃天下之大防,而其闻望又足以行其学术,为天下后世人心害亦不细。是故,有异端之异端,有吾儒之异端。异端之异端真非也,其害小?吾儒之异端似是也,其害大。有卫道之心者,如之何而不辩哉?

    天卞事皆实理所为,未有无实理而有事物者也。幻家者流,无实用而以形惑人!呜呼!不窥其实而眩于形以求理,愚矣。

    公卿争议予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屈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于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

    阳道生,阴道养。故向阳者先发,向阴者后枯。

    正学不明,聪明才辩之士各枝叶其一隅之见,以成一家之说,而道始千岐百径矣。岂无各得?终是偏术。到孔门只如枉木著绳,一毫邪气不得。

    禅家有理障之说。愚谓理无障,毕竟是识障。无意识心,何障之有?

    道莫要于损己,学莫急于矫偏。

    七情总是个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总是个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

    万籁之声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鸣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经籁道者也,统一圣真,而汉宋以来胥执一响以吹之,而曰是外无声矣,观俳谑者,万人粲然皆笑,声不同也而乐同。人各笑其乐,何清浊高下妍蚩之足云?故见各鸣其自得。语不诡于六经,皆吾道之众响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气者,形之精华;形者,气之渣滓。故形中有气,无气则形不生;气中无形,有形则气不载。故有无形之气,无无气之形。星陨为石者,先感于形也。

    天地万物,只到和平处无一些不好。何等畅快!

    庄、列见得道理原著不得人为,故一向不尽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圣人明知自然,却把自然阁起,只说个当然,听那个自然。

    私恩煦感,仁之贼也;直往轻担,义之贼也;足恭伪态,礼之贼也;苛察岐疑,智之贼也;茍约因守,信之贼也。此五贼者,破道乱正,圣门斥之,后世儒者往往称之以训世,无识也与?

    道有二然,举世皆颠倒之。有个当然,是属人底,不问吉凶祸福,要向前做去;有个自然,是属天底,任你踯躅咆哮,自勉强不来,举世昏迷,专在自然上错用工夫,是谓替天忙,徒劳无益。却将当然底全不着意,是谓弃人道,成个甚人?圣贤看着自然可得底,:果于当然有碍,定不肯受,况未必得乎?

    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处!

    气用形,形尽而气不尽;火用薪,薪尽而火不尽。故天地惟无能用有,五行惟火为气,其四者皆形也。

    气盛便不见涵养。浩然之气虽充塞天地间,其实本体闲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有天欲,有人欲。吟风弄月,傍花随柳,此天欲也。声色贷利,此人欲也。天欲不可无,无则禅;人欲不可有,有则秽。

    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底天欲。

    朱子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为初学言也。君子为善,只为性中当如此,或此心过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浑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伪,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以吾身为内,则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贵利达,可生可荣,茍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为内,则吾身亦外物也;故贫贱忧戚,可辱可杀,茍道焉,而君于不辞。

    或问敬之道。曰,“外面整齐严肃,内面齐庄中正,是静时涵养的敬;读书则心在于所读,治事则心在于所治,是主一无边的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随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谈歌咏、宴息造次之时,恐如是则矜持不泰然矣。”

    曰:“敬以端严为体,以虚活为用,以不离于正为主。斋日衣冠而寝,梦寐乎所祭者也。不斋之寝,则解衣脱冕矣。未有释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于邪僻,事不诡于道义,则不害其为敬矣;君若专去端严上求敬,则荷锄负畚、执辔御车、鄙事贱役,古圣贤皆为之矣,岂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点之浴沂,何害其为敬耶?大端心与正依,事与道合,虽不拘拘于端严,不害其为敬。茍心游手里,意逐百欲,而此身却兀然端严在此,这是敬否?譬如谨避深藏,秉烛鸣佩,缓步轻声,女教内则原是如此,所以养贞信也。若馌妇汲妻,及当颠沛奔走之际,自是回避不得。然而贞信之守与深藏谨避者同是,何害其为女教哉?是故敬不择人,敬不择事,敬不择时,敬不择地,只要个心与正依,事与道合。”

    先难后获,此是立德立功第一个张主。若认得先难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毁万谤也莫动心,年如是,月如是,竟无效验也,只如是久则自无不获之理。故工夫循序以进之,效验从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来。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静观者知之,惟静养者契之,难与纷扰者道。故止水见星月,才动便光芒错杂矣。悲夫!纷扰者,昏昏以终身而一无所见也。

    满腔子是侧隐之心,满六合是运恻隐之心处。君子于六合飞潜动植、纤细毫末之物,见其得所则油然而喜,与自家得所一般;见其失所则闵然而戚,与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头如何一刻放得下?

    万物生于性,死于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众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则当游心于淡泊无味之乡,而于世之所欣戚趋避漠然不以婴其虑,则身苦而心乐,感殊而应一,其所不能逃者,与天下同其所;了然独得者,与天下异。

    此身要与世融液,不见有万物形迹、六合界限,此之谓化;然中间却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谓精。

    人一生不闻道,真是可怜!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须推及鸟兽,又推及草木,方充得尽。若父子兄弟间便有各自立达、争先求胜的念头,更那顾得别个。

    天德只是个无我,王道只是个爱人。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谓道,与自然游谓之道士。体道之谓德,百行俱修谓之德士。

    济世成物谓之功。一味为天下洁身着世谓之名。一味为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凡动天感物,皆纯气也。至刚至柔与中和之气皆有所感动,纯故也。十分纯里才有一毫杂,便不能感动。无论佳气戾气,只纯了,其应便捷于影响。

    万事万物有分别,圣人之心无分别,因而付之耳。譬之日因万物以为影,水因万川以顺流,而日水原无两,未尝不分别,而非以我分别之也。以我分别,自是分别不得。

    下学学个什么?上达达个什么?下学者,学其所达也;上达者,达其所学也。

    弘毅,坤道也。《易》曰“含弘光大”,言弘也:“利永贞”,言毅也。不毅不弘,何以载物?

    六经言道而不辩,辩自孟子始;汉儒解经而不论,论自宋儒始;宋儒尊理而不僭,僭自世儒始,

    圣贤学问是一套,行王道必本天德;后世学问是两截,不修己只管治人。

    自非生知之圣,未有言而不思者。貌深沉而言安定,若蹇若疑,欲发欲留。虽有失焉者,寡矣,神奋扬而语急速,若涌若悬,半跲半晦,虽有得焉者,寡矣。夫一言之发,四面皆渊阱也。喜言之则以为骄,戚言之则以为懦,谦言之则以为谄,直言之则以为陵,微言之则以为险,明言之则以为浮。无心犯讳,则谓有心之讥;无为发端,则疑有为之说。简而当事,曲而当情,精而当理,确而当时,一言而济事,一言而服人,一言而明道,是谓修辞之善者。其要有二:曰澄心,曰定气。余多言而无当,真知病本云云,当与同志者共改之。

    知彼知我,不独是兵法,处人处事一些少不得底。

    静中真味至淡至冷,及应事接物时,自有一段不冷不淡天趣。只是众人习染世味十分浓艳,便看得他冷淡。然冷而难亲,淡而可厌,原不是真味,是谓拨寒灰嚼净蜡。

    明体全为适用。明也者,明其所适也。不能实用,何贵明体?然未有明体而不实用者。树有根,自然千枝万叶;水有泉,自然千流万派。

    天地人物原来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心肠,同了便是一家,异了便是万类。而今看着风云雷雨都是我胸中发出,虎豹蛇蝎都是我身上分来,那个是天地?那个是万物?

    万事万物都有个一,千头万绪皆发于一,千言万语皆明此一,千体认万推行皆做此一。得此一,则万皆举。求诸万,则一反迷。但二氏只是守一,吾儒却会用一。

    三氏传心要法,总之不离一静字。下手处皆是制欲,归宿处都是无欲,是则同。

    子欲无言,非雅言也,言之所不能显者也。吾无隐尔,非文辞也,性与天道也。说便说不来,藏也藏不得,然则无言即无隐也;在学者之自悟耳。天地何尝言?何尝隐?以是知不可言传者,皆日用流行于事物者也。

    天地间道理,如白日青天;圣贤心事,如光风霁月。若说出一段话,说千解万,解说者再不痛快,听者再不惺憽,岂举世人皆愚哉?此立言者之大病。

    罕譬而喻者,至台也;璧而喻者,微言也;譬而不喻者,玄言也。玄言者,道之无以为者也。不理会玄言,不害其为圣人。

    正大光明,透彻简易,如天地之为形,如日月之垂象,足以开物成务,足以济世安民,达之天下万世而无弊;此谓天言。平易明白,切近精实,出于吾口而当于天下之心,载之典籍而裨于古人之道,是谓人言。艰深幽僻,吊诡探奇,不自句读不能通其文,通则无分毫会心之理趣;不考音韵不能识其字,识则皆常行日用之形声,是谓鬼言。鬼言者,道之贼也,木之孽也,经生学士之殃也?然而世人崇尚之者何?逃之径异足以文凡陋之笔,见其怪异易以孩肤浅之目。此光明平易太雅君子为之汗颜泚颡,而彼方以为得意者也。哀哉!

    衰世尚同,盛世未尝不尚同。衰世尚同流合污,盛世尚同心合德。虞廷同寅协恭,修政无异识,圯族者殛之;孔门司道协志,修身无异术,非吾徒者攻之。故曰,道德一,风俗同。

    二之非帝王之治,二之非圣贤之教,是谓败常乱俗,是谓邪说破道。衰世尚同则异是矣。逐波随风,共撼中流之砥柱,一颓百靡,谁容尽醉之醒人?读桃园、诵板荡,自古然矣。乃知盛世贵同,衰世贵独。独非立异也,众人皆我之独,即盛世之同矣。

    世间物一无可恋,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与耳。不宜著情,著情便生无限爱欲,便招无限烦恼。

    安而后自虑,止水能照也。

    君子之于事也,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于言也,语乎其所不得不语,默乎其所不得不默。尤悔庶几寡矣。

    发不中节,过不在已发之后。

    才有一分自满之心,面上便带自满之色,口中使出自满之声,此有道之所耻也。见得大时世间再无可满之事,吾分再无能满之时,何可满之有?故盛德容貌若愚。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此是千古严师;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此是千古严刑。

    诚与才合,毕竟是两个,原无此理。盖才自诚出,才不出于诚算不得个才,诚了自然有才。今人不患无才,只是讨一诚字不得。

    断则心无累。或曰:“断用在何处?”曰:“谋后当断,行后当断。”

    道尽于一,二则赘;体道者不出一,二则支;天无二气,物无二本,心无二理,世无二权。一则万,二则不万,道也,二乎哉?故执一者得万,求方者失一。水壅万川未必能塞,木滋万叶未必能荣,失一故也。

    道有一真,而意见常千百也,故言多而道愈漓;事一有是,而意见常千百也,故议多而事愈偾。

    吾党望人甚厚,自治甚疏,只在口吻上做工夫,如何要得长进。

    宇宙内原来是一个,才说同,便不是。

    周子太极图第二圈子是分阴分阳,不是根阴根阳。世间没有这般截然,气化都是互为其根耳。

    说自然是第一等话,无所为而为。说当然是第二等话,性分之所当尽,职分之所当为。说不可不然是第三等话,是非毁誉是已。说不敢不然是第四等话,利害祸福是已。

    人欲扰害天理,众人都晓得;天理扰害天理,虽君子亦迷,况在众人!而今只说慈悲是仁,谦恭是礼,不取是廉,慷慨是义,果敢是勇,然诺是信。这个念头真实发出,难说不是天理,却是大中至正天理被他扰害,正是执一贼道。举世所谓君子者,都在这里看不破,故曰道之不明也。

    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见孤阳也。若无阳,则二女何不同行之有?二阳同居,其志同行,不见阴也。若见孤阴,则二男亦不可以同居矣。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六子虽具阴阳之偏,然各成一体,故无嫌。

    利刃斫木绵,迅炮击风帜,必无害矣。

    士之于道也,始也求得,既也得得,既也养得,既也忘得。

    不养得则得也不固,不忘得则得也未融。学而至于忘得,是谓无得。得者,自外之名,既失之名,还我故物,如未尝失,何得之有?心放失,故言得心。从古未言得耳目口鼻四肢者,无失故也。

    圣人作用皆以阴为主,以阳为客。阴所养者也,阳所用者也。天地亦主阴而客阳。二氏家全是阴。道家以阴养纯阳而啬之,释家以阴养纯阴而宝之。凡人阴多者,多寿多福;阳多者,多夭多祸。

    只隔一丝,便算不得透彻之悟,须是入筋内、沁骨髓。

    异端者,本无不同,而端绪异也。千古以来,惟尧、舜、禹、汤、文、武、孔、孟—脉是正端,千古不异。无论佛、老、庄、列、申、韩、管、商,即伯夷、伊尹、柳下惠,都是异端。

    子贡、子夏之徒,都流而异端。盖端之初分也,如路之有岐,未分之初都是一处发脚,既出门后,一股向西南走,一股向东南走,走到极处,末路梢头,相去不知几千万里。其始何尝不一本哉?故学问要析同异于毫厘,非是好辩,惧末流之可哀也。

    天下之事,真知再没个不行,真行再没个不诚,真诚之行再没个不自然底。自然之行不至其极不止,不死不止,故曰明

    则诚矣。

    千万病痛只有一个根本,治千病万痛只治一个根本。

    宇宙内主张万物底,只是一块气。气即是理。理者,气之自然者也。

    到至诚地位,诚固诚,伪亦诚;未到至诚地位,伪固伪,诚办伪。

    义袭取不得。

    信知困穷、抑郁、贫贱、劳苦是我应得底,安富薄荣、欢欣如意是我倘来底,胸中便无许多冰炭。

    事有豫而立,亦有豫而废者。吾曾豫以有待,临事凿枘不成,竞成弃掷者。所谓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又难执一论也。

    任是千变万化、千奇万异,毕竟落在平常处歇。

    善是性,性未必是善;秤锤是铁,铁不是秤锤。或曰:“孟子道性善,非与?”曰:“余所言孟子之言也,孟子以耳目口鼻四肢之欲为性,此性善否?或曰:”欲当乎理即是善。曰:“如子所言,动心忍性,亦忍善性与?”或曰:“孔子系《易》,言继善成性,非与?”曰:“世儒解经皆不善读《易》者也。孔子云:‘一阴一阳之谓道’,谓一阴一阳均调而不偏,乃天地中和之气,故谓之道。

    人继之则为善。继者禀受之初,人成之则为性。成者,不作之渭。假若一阴,则偏于柔;一阳,则偏于刚。皆落气质,不可谓之道。盖纯阴纯阳之谓偏,一阴二阳,二阴一阳之谓驳;一阴三四五阳,五阴一三四阳之谓杂。故仁知之见皆落了气质一边,何况百姓?仁智两字拈此以见例。礼者见之谓之礼,义者见之谓之义,皆是边见。朱注以继为天,误矣。又以仁智分阴阳,又误矣。抑尝考之,天自有两种天,有理道之天,有气数之天。故赋之于人,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二天皆出于太极。理道之天是先天,未著阴阳五行以前,纯善无恶,《书》所谓‘惟皇降衷,厥有恒性’、《诗》所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是也。气数之天是后天,落阴阳五行之后,有善有恶,《书》所谓‘天生烝民,有欲’、孔于所谓‘惟上知与下愚不移’是也。孟子道性善,只言个德性。”

    物欲从气质来,只变化了气质,更说甚物欲。

    耳目口鼻四肢有何罪过?尧、舜、周、孔之身都是有底;声色货利、可爱可欲有何罪过?尧、舜、周、孔之世都是有底。

    千万罪恶都是这点心,孟子耳目之官不思而蔽物,太株连了。只是先立乎其大,有了张主,小者都是好奴婢,何小之敢夺?没了窝主,那怕盗贼?问谁立大?曰大立大。

    威仪养得定了,才有脱略,便害羞赧,放肆惯得久了,才入礼群;便害拘束。习不可不慎也。

    絜矩是强恕事,圣人不絜矩。他这一副心肠原与天下打成一片,那个是矩?那个是絜?

    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此是大担当。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是大快乐。

    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语余所未喻。只有内与本,那外与末张主得甚?

    不是与诸君不谈奥妙,古今奥妙不似《易》与《中庸》,至今解说二书不似青天白日,如何又于晦夜添浓云也?望诸君哀此。

    后学另说一副当言语,须是十指露缝,八面开窗,你见我知,更无躲闪,方是正大光明男子。

    形而上与形而下不是两般道理,下学上达不是两截工夫。

    世之欲恶无穷;人之精力有限,以有限与无穷斗,则物之胜人不啻千万,奈之何不病且死也?

    冷淡中有无限受用处。都恋恋炎热,抵死不悟,既悟不知回头,既回头却又羡慕,此是一种依膻附腥底人,切莫与谈真味。

    处明烛幽,未能见物,而物先见之矣。处幽烛明,是谓神照。是故不言者非喑,不视者非盲,不听者非聋。

    儒戒声色货利,释戒色声香味,道戒酒色财气,总归之无欲,此三氏所同也?儒衣儒冠而多欲,怎笑得释道!

    敬事鬼神,圣人维持世教之大端也。其义深,其功大,但自不可凿求,不可道破耳。

    天下之治乱,只在“相责各尽”四字。

    世之治乱,国之存亡,民之死生,只是个我心作用,只无我了,便是天清地宁、民安物阜性界。

    惟得道之深者,然后能浅言。凡深言者,得道之浅者也。

    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善养人,以仁养天下万物,以道养万世,养之义大矣哉!

    万物皆能昏人,是人皆有所昏。有所不见为不见者所昏,有所见为见者所昏,惟一无所见者不昏,不昏然后见天下。

    道非淡不入,非静不进,非冷不凝。

    三千三百便是无声无臭。

    天德王道不是两事,内圣外王不是两人。

    损之而不见其少者必赘物也,益之而不见其多者必缺处也,惟分定者加一毫不得、减一毫不得。

    知是一双眼,行是一双脚。不知而行,前有渊谷而不见,傍有狠虎而不闻,如中州之人适燕而南、之粤而北也,虽乘千里之马,愈疾愈远。知而不行,如痿痹之人,数路程,画山水,行更无多说,只用得一笃字。知的工夫千头万绪,所谓匪知之艰,惟行之艰,匪茍知之,亦允蹈之。知至至之,知终终之,穷神知化,穷理尽性,几深研极,探頣索隐,多闻多见。知也者,知所行也;行也者,行所知也。知也者,知此也;行也者,行此也。原不是两个世俗知行不分,直与千古圣人驳难,以为行即是知。余以为能行方算得知,徒知难算得行。

    有杀之为仁,生之为不仁者;有取之为义,与之为不义者;有卑之为礼,尊之为非礼者;有不知为智,知之为不智者;有违言为信,践言为非信者。

    觅物者,苦求而不得,或视之而不见,他日无事于觅也,乃得之。非构有趋避,目眩于急求也。天下之事;每得于从容,而失之急遽。

    山峙川流,鸟啼花落,风清月白,自是各适其天,各得其分。我亦然,彼此无干涉也。才生系恋心,便是歆羡,便有沾著。主人淡无世好,与世相忘而已。惟并育而不有情,故并育而不相害。

    公生明,诚生明,从容生明。公生明者,不蔽于私也。诚生明者,清虚所通也。从容生明者,不淆于感也,舍是无明道矣。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自有《中庸》以来,无人看破此一语。此吾道与佛、老异处,最不可忽。

    知识,心之孽也;才能,身之妖也;贵宠,家之祸也;富足,子孙之殃也。

    只泰了,天地万物皆志畅意得,欣喜欢爱。心、身、家、国、天下无一毫郁阏不平之气,所谓八达四通,千昌万遂,太和之至也。然泰极则肆,肆则不可收拾;而入于否。故泰之后继以大壮,而圣人戎之曰:“君子以非礼弗履。”用是见古人忧勤惕励之意多,豪雄旷达之心少。六十四卦惟有泰是快乐时,又恁极中极正,且惧且危,此所以致泰保泰而无意外之患也。

    今古纷纷,辩口聚讼盈庭,积书充栋,皆起于世教之不明,而聪明才辩者各执意见以求胜。故争轻重者至衡而息,争短长者至度而息,争多寡者至量而息,争是非者至圣人而息。中道者,圣人之权衡度量也。圣人往矣,而中道自在,安用是哓哓强口而逞辩以自是哉?嗟夫!难言之矣。

    人只认得义、命商字真;随事随时在这边体认,果得趣味,一生受用不了。

    夫焉有所倚,此至诚之胸次也。空空洞洞,一无所著,一无所有,只是不倚著,才倚一分,便是一分偏,才著一厘,便是一度碍。

    形用事,则神者亦形;神用事,则形者亦神。

    威仪三千,礼仪三百,五刑之属三千,皆法也。法是死的,令人可守;道是活底,令人变通。贤者持循于法之中,圣人变易于法之外;自非圣人,而言变易,皆乱法也。

    道不可言,才落言诠便有倚著。

    礼教大明,中有犯礼者一人焉,则众以为肆而无所容;礼教不明,中有守礼者一人焉,则众以为怪而无所容;礼之于世大矣哉!

    良知之说,亦是致曲扩端学问,只是作用大端费力。作圣工夫当从天上做,培树工夫当从土上做。射之道,。中者矢也,矢由弦,弦由手;手由心,用工当在心,不在矢;御之道,用者辔也,衔由辔,辔由手,手由心,用工当在心,不在衔。

    圣门工夫有两途,克己复礼是领恶以全好也。四夷靖则中国安。先立乎其大者,是正已而物正也。内顺治则外成严。

    中,是千古道脉宗;敬,是圣学一字诀。

    性只有一个,才说五便著情种矣。

    敬肆是死生关。

    瓜、李特熟,浮白生焉;礼由情生,后世乃以礼为情,哀哉1道理甚明、甚浅、甚易,只被后儒到今说底玄冥,只似真禅,如何使俗学不一切抵毁而尽叛之?

    生成者,天之道心;灾害者,天之人心。道心者,人之生成;人心者,人之灾害。此语众人惊骇死,必有能理会者。

    道、器非两物,理、气非两件。成象成形者器,所以然者

    道;生物成物者气,所以然者理。道与理,视之无迹,扪之无物。必分道、气;理、气为两项,殊为未精。《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盖形而上,无体者也,万有之父母,故曰道。形而卞,有体者也,一道之凝结,故曰器。

    理、气亦然。生天、天地、生人、生物,皆气也。所以然者,理也。安得对待而言之?若对待为二,则费隐亦二矣。

    先天理而已矣,后天气而已矣,天下势而已矣,人情利而已矣。理一,而气、势、利三,胜负可知矣。

    人事就是天命。

    我盛则万物皆为我用,我衰则万物皆为我病。盛衰胜负,宇宙内只有一个消息。

    天地间惟无无累,有即不累。有身则身为我累,有物则物为我累。惟至人则有我而无我,有物而志物,此身如在太虚中,何累之有?故能物我两化,化则何有何无?何非有何非无?故二氏逃有,圣人善处有;

    义,合外内之道也。外无感,则义只是浑然在中之理。见物而裁制之,则为义。义不生于物;亦缘物而后见。告子只说义外,故孟子只说义内,各说一边以相驳,故穷年相辩而不服。

    孟子若说:义虽缘外而形,实根吾心而生。物不是义,而处物乃为义也。告子再怎开口?性,合理气之道也。理不杂气,则纯粹以精,有善无恶,所谓义理之性也,理一东气,则五行纷揉,有善有恶,所谓气质之性也。诸家所盲,皆落气质之后之性,孟子所言,皆未著气质之先之性。各指一边以相驳,故穷年相辩而不服。孟子若说:有善有恶者,杂于气质之性;有善无恶者,上帝降衷之性。学问之道,正要变化那气质之性,完复吾降衷之性。诸家再怎开口?

    干与垢,坤与复,对头相接,不间一发。乾坤尽头处,即垢复起头处,如呼吸之相连,无有断续,一断便是生死之界。

    知费之为省,善省者也;而以省为省者愚,其费必倍。知劳之为逸者,善逸者也;而以逸为逸者昏,其劳必多。知苦之为乐者,善乐者也;而以乐为乐者痴,一苦不返,知通之为塞者,善塞者也;而以塞为塞者拙,一通必竭。

    秦火之后,三代制作湮灭几尽。汉时购书之赏重,胡汉儒附会之书多。其幸存者,则焚书以前之宿儒尚存而不死,如伏生口授之类。好古之君子壁藏而石函,如《周礼》出于屋壁之类。

    后儒不考古今之文,概云先王制作而不敢易,即使尽属先王制作,然而议礼制度,考文沿世,道民俗而调剂之,易姓受命之天子皆可变通,故曰刑法世轻重,三王不沿礼袭乐。若一切泥古而求通,则茹毛饮血,土鼓污尊皆可行之今日矣。尧、舜而当此时,其制度文为必因时顺势,岂能反后世而跻之唐虞?或曰:“自秦火后,先王制作何以别之?”曰:“打起一道大中至正线来,真伪分毫不错。”

    理会得简之—字,自家身心、天地万物、天下万事尽之矣。

    一粒金丹,不载多药,一分银魂,不携钱币。

    耳闻底,眼见底,身触、头戴、‘足踏底,灿然确然,无非都是这个。拈起一端来,色色都是这个。却向古人千言万语,陈烂葛藤,钻研穷究,意乱神昏,了不可得,则多言之误后人也。噫!

    鬼神无声无臭,而有声有臭者,乃无声无臭之散殊也。故先王以声息为感格鬼神之妙机。周人尚臭,商人尚声。自非达幽明之故者,难以语此。‘

    三千三百茧丝牛毛,圣人之精细入渊微矣,然皆自性真流出,非由强作,此之谓天理。

    事事只在道理上商量,便是真体认。

    使人收敛庄重莫如礼,使人温厚和平莫如乐。德性之有资于礼乐,犹身体之有资于衣食,极重大,极急切。人君治天下,士君子治身,惟礼乐之用为急耳。自礼废,而惰慢放肆之态惯习于身体矣;自乐亡,而乖戾忿恨之气充满于一腔矣。三代以降,无论典秩之本,声气之元,即仪文器数,梦寐不及;悠悠六合,贸贸百年,岂非灵于万物,而万物且能笑之?细思先儒“不可斯须去身”六字,可为流涕长太息矣。

    惟平脉无病,?七表、八里、九道皆病名也;惟中道无名,五常、百行、万善皆偏名也。

    千载而下,最可恨者,乐之无传。士大夫视为迂阔无用之物,而不知其有切于身心性命也。

    一、中、平、常、白、淡、无,谓之七无对。一不对万;万者,一之分也。太过不及对,中者,太过不及之君也。高下对,平者,高下之准也。吉凶、祸福、贫富、贵贱对,常者,不增不减之物也。青黄、碧紫、赤黑对,白者,青、黄、碧、紫、赤之质也。酸、咸、甘、苦、辛对,淡者,受和五味之主也。有不与无对,无者,万有之母也。

    或问:“格物之物是何物?”曰:“至善是已。”“如何格?”曰:“知止是已。”“《中庸》不言格物,何也?”曰:“舜之执两端于问察,回之择一善而服膺,皆格物也。”“择善与格物同否?”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辩,皆格物也;致知、诚正,修、齐、治、平,皆择善也。除了善,更无物。除了择善,更无格物之功。”

    “至善即中乎?”曰“不中不得谓之至善。不明乎善,不得谓之格物。故不明善不能诚身,不格物不能诚意。明了善,欲不诚身不得。格了物,欲不诚意不得。”“不格物亦能致知否?”曰“有、佛、老、庄、列皆致知也,非不格物;而非吾之所谓物,”不致知亦能诚意否?曰:“有。尾生孝已皆诚意也,乃气质之知,而非格物之知。”格物二字,在宇宙间乃鬼神诃护真灵至宝;要在个中人神解妙悟,不可与口耳家道也。

    学术要辩邪。既正矣,文要辩真伪。既真矣,又要辩念头切不切,向往力不力。无以空言辄便许人也。

    百姓冻馁,谓之国穷;妻子困乏,谓之家穷,气血虚弱,谓之身穷;学问空疏,谓之心穷。

    人问:“君是道学否?”曰:“我不是道学。”“是仙学否?”曰:“我不是仙学。”“是释学否?”曰:“我不是释学。”“是老、庄、申、韩学否?”曰:“我不是老、庄、申、韩学。”“毕竟是谁家门户?”

    曰:“我只是我。”

    与友人论天下无一物无礼乐,因指几上香曰:“此香便是礼,香烟便是乐;坐在此便是礼,一笑便是乐。”

    心之好恶不可迷也,耳目口鼻四肢之好恶不可徇也。瞽者不辩花素,聋者不辩宫商,鼽者不辩香臭,狂者不辩辛酸,逃难而追亡者不辩险夷远近。然于我无损也,于道无损也,于事无损也。而有益于世,有益于我者,无穷。乃知五者之知觉,道之贼而心之殃也,天下之祸也。

    气有三散:苦散,乐散,自然散。苦散、乐散可以复聚,自然散不复聚矣。

    悟有顿修,无顿立。志在尧,即一念之尧;一语近舜,即一言之舜;一行师孔,即一事之孔。而况悟乎?若成一个尧、舜、孔子,非真积力久、毙而后已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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