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语摘/卷六 中华文库
人情
无所乐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况民乎?有所乐无所苦,即戎狄且相亲也,而况民乎?
世之人,闻人过失,便喜谈而乐道之;见人规已之过,既掩护之,又痛疾之;闻人称誉,便欣喜而夸张之;见人称人之善,既盖藏之,又搜索之。试思这个念头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乍见之患,愚者所惊;渐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者而当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论人情只往薄处求,说人心只往恶边想,此是私而刻底念头,自家便是个小人。古人贵人每于有过中求无过,此是长厚心、盛德事,学者熟思,自有滋味。
人说己善则喜,人说己过则怒。自家善恶自家真知,待祸
败时欺人不得。人说体实则喜,人说体虚则怒,自家病痛自家独觉,到死亡时欺人不得。
一巨卿还家,门户不如做官时,悄然不乐曰:“世态炎凉如是,人何以堪?”余曰:“君自炎凉,非独世态之过也。平常淡素是我本来事,热闹纷华是我倘来事。君留恋富贵以为当然,厌恶贫贱以为遭际,何炎凉如之,而暇叹世情哉?”
迷莫迷于明知,愚莫愚于用智,辱莫辱于求荣,小莫小于好大。
两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只回头任自家一句错,便是无边受用;两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温语称人一句好,便是无限欢欣。
将好名儿都收在自家身上,将恶名几都推在别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两个念头都揽个恶名在身,不如让善引过。
露己之美者恶,分入之美者尤恶,而况专人之美,窃人之美乎?吾党戒之。
守义礼者,今人以为倨傲;工谀佞者,今人以为谦恭。举世名公达宦自号儒流,亦迷乱相责而不悟,大可笑也。
爱人以德而令人仇,人以德爱我而仇之,此二人者皆愚也。
无可知处尽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谓之瞽;可知处尽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谓之瞽。
世间有三利衢坏人心术,有四要路坏人气质,当此地而不坏者,可谓定守矣。君门,士大夫之利衢也。公门,吏胥之利衢也。市门,商贾之利衢也。翰林、吏部、台、省,四要路也。
有道者处之,在在都是真我。
朝廷法纪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圣贤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无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安也。君子慎之。
古人之相与也,明目张胆,推心置腔。其未言也,无先疑;其既言也,无后虑。今人之相与也,小心屏息,藏意饰容。其未言也,怀疑畏;其既言也,触祸机。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与之披情愫、论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机阱陷人也。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却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古人名望相近则相得,今人名望相近则相妒。
福莫大于无祸,祸莫大于求福。
言在行先,名在实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耻也。
两悔无不释之怨,两求无不合之交,两怒无不成之祸。
已无才而不让能,甚则害之;己为恶而恶人之为善,甚则诬之;己贫贱而恶人之富贵,甚则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以患难时,心居安乐;以贫贱时,心居富贵;以屈局时,心居广大,则无往而不泰然。以渊谷视康庄,以疾病视强健,以不测视无事,则无往而不安稳。
不怕在朝市中无泉石心,只怕归泉石时动朝市心。
积威与积恩,二者皆祸也。积威之祸可救,积恩之祸难救。
积威之后,宽一分则安,恩二分则悦;积恩之后,止而不加则以为薄,才减毫发则以为怨。恩极则穷,穷则难继;爱极则纵,纵则难堪。不可继则不进,其势必退。故威退为福,恩退为祸;恩进为福,威进为祸。圣人非靳恩也,惧祸也。湿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难。圣人之靳恩也,其爱人无已之至情,调剂人情之微权也。
人皆知少之为忧,而不知多之为忧也。惟智者忧多。
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易;自恶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难。
有人情之识,有物理之识,有事体之识,有事势之识,有事变之识,有精细之识,有阔大之识。此皆不可兼也,而事变之识为难,阔大之识为贵。
圣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无限量,务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务可理。
施人者虽无已,而我常慎所求,是谓养施;报我者虽无已,而我常不敢当,是谓养报;此不尽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攻人者,有五分过恶,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馀惧,而亦倾心引服,足以塞其辩口。攻到五分,已伤浑厚,而我无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贻之以自解之资,彼据其一而得五,我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责家之大戒也。
见利向前,见害退后,同功专美于已,同过委罪于人,此小人恒态,而丈夫之耻行也。
任彼薄恶,而吾以厚道敦之,则薄恶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笃。若因其薄恶也,而亦以薄恶报之,则彼我同非,特分先后耳,毕竟何时解释?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恕人有六:或彼识见有不到处,或彼听闻有未真处,或彼力量有不及处,或彼心事有所苦处,或彼精神有所忽处,或彼微意有所在处。先此六恕而命之不从,教之不改,然后可罪也已。是以君子教人而后责人,体人而后怒人。
直友难得,而吾又拒以讳过之声色;佞人不少,而吾又接以喜谀之意态。呜呼!欲不日入于恶也难矣。
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小人之律今也;礼、义、廉、耻,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小人犯津令刑于有司,君子犯律令刑于公论。虽然,刑罚滥及,小人不惧,何也?非至当之刑也;毁谤交攻,君子不惧,何也?非至公之论也。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亲也;诚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是以天下之事贵真,真不容掩,而见之言貌,其可亲可信也夫!
势、利、术、言,此四者公道之敌也。炙手可热则公道为屈,贿赂潜通则公道为屈,智巧阴投则公道为屈,毁誉肆行则公道为屈。世之冀幸受诬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圣人处世只于人情上做工夫,其于人情又只于未言之先、不言之表上做工夫。
美生爱,爱生狎,狎生玩,玩生骄,骄生悍,悍生死。
礼是圣人制底,情不是圣人制底。圣人缘情而生礼,君子见礼而得情。众人以礼视礼,而不知其情,由是礼为天下虚文,而崇真者思弃之矣。
人到无所顾惜时,君父之尊不能使之严,鼎镬之威不能使之惧,千言万语不能使之喻,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已。圣人知其然也,每养其体面,体其情私,而不使至于无所顾惜。
称人以颜子,无不悦者,忘其贫贱而夭;称人以桀、纣、盗跖,无不怒者,忘其富贵而寿。好善恶恶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却与桀、纣、盗跖同归,何恶其名而好其实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圣人制礼本以体人情,非以拂之也。圣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顺之,然顺一时便一人,而后天下之大不顺便者因之矣。故圣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顺,徇一时弊万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好人之善,恶人之恶,不难于过甚。只是好己之善,恶己之恶,便不如此痛切。
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
我一着意,自然著迹,著迹则两相疑,两相疑则似者皆真,故着意之害大。三五岁之男女终日谈笑于市,男女不相嫌,见者亦无疑于男女,两诚故也。继母之慈,嫡妻之惠,不能脱然自忘,人未必脱然相信,则着意之故耳。
一人运一甓,其行疾,一人运三甓,其行迟,又二人共舆十甓,其行又迟,比暮而较之,此四人者其数均。天下之事茍从其所便,而足以济事,不必律之使一也,一则人情必有所苦。
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于事。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强于事势,则束缚于体面。善体人者要在识其难言之情,而不使其为言与事所苦。此圣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乐为之死也。
人情愈体悉愈有趣味,物理愈玩索愈有入头。
不怕多感,只怕爱感。世之逐逐恋恋,皆爱感者也。
人情之险也,极矣。一令贪,上官欲论之而事泄,彼阳以他事得罪,上官避嫌,遂不敢论,世谓之箝口计。
“有二三道义之友,数日别便相思,以为世俗之念,一别便生亲厚之情,一别便疏。”余曰:“君此语甚有趣向,与淫朋狎友滋味迥然不同,但真味未深耳。孔、孟、颜、思,我辈平生何尝一接?只今诵读体认间如朝夕同堂对语,如家人父子相依,何者?心交神契,千载一时,万里一身也。久之,彼我且无,孰离孰合,孰亲孰疏哉?若相与而善念生,相违而欲心长,即旦暮一生,济得甚事?”
物理
鸱鸦,其本声也如鹊鸠然,第其声可憎,闻者以为不祥,每弹杀之。夫物之飞鸣,何尝择地哉?集屋鸣屋,集树鸣树。
彼鸣屋者,主人疑之矣,不知其鸣于野树,主何人不祥也?至于犬人行、鼠人言、豕人立,真大异事,然不祥在物,无与于人。即使于人为凶,然亦不过感戾气而呈兆,在物亦莫知所以然耳。盖鬼神爱人,每示人以趋避之几,人能恐惧修省,则可转祸为福。如景公之退孛星,高宗之枯桑谷,妖不胜德,理气必然。然则妖异之呈兆,即蓍龟之告繇,是吾师也,何深恶而痛去之哉?
春夏秋冬不是四个天,东西南北不是四个地,温凉寒热不是四个气,喜怒哀乐不是四个面。
临池者不必仰观,而日月星辰可知也;闭户者不必游览,而阴睛寒暑可知也。
有国家者要知真正祥瑞,真正祥瑞者,致祥瑞之根本也。
民安物阜,四海清宁,和气薰蒸,而样瑞生焉,此至治之符也。
至治已成,而应征乃见者也,即无祥瑞,何害其为至治哉?若世乱而祥瑞生焉,则祥瑞乃灾异耳。是故灾祥无定名,治乱有定象。庭生桑谷未必为妖,殿生玉芝未必为瑞。是故圣君不惧灾异,不喜祥瑞,尽吾自修之道而已。不然,岂后世祥瑞之主出二帝三王上哉?
先得天气而生者,本上而末下人是已。先得地气而生者,本下而末上草木是已。得气中之质者;飞。得质中之气者,走。
得浑沦磅礡之气质者,为山河,为巨体之物。得游散纤细之气质者,为蠛蠓蚊蚁蠢动之虫,为苔藓萍蓬藂蔇之草。
入钉惟恐其不坚,拔钉推恐其不出。下锁惟恐其不严,开锁惟恐其不易。
以恒常度气数,以知识定窈冥,皆造化之所笑者也。造化亦定不得,造化尚听命于自然,而况为造化所造化者乎?堪舆星卜诸书,皆屡中者也。
古今载藉,莫滥于今日。括之有九:有全书,有要书,有赘书,有经世之书,有益人之书,有无用之书,有病道之书,有杂道之书,有败俗之书。《十三经注疏》,《二十一史》,此谓全书。
或撮其要领,或类其隽腴,如《四书》、《六经集注》、《通签》之类,此谓要书。当时务,中机宜,用之而物阜民安,功成事济,此谓经世之书。言虽近理;而掇拾陈言,不足以羽翼经史,是谓赘书。医技农卜,养生防患,劝善惩恶,是谓益人之书。无关于天下国家,无益于身心性命,语不根心,言皆应世,而妨当世之务,是谓无用之书。又不如赘佛老庄列,是谓病道之书。迂儒腐说,贤智偏言,是谓杂道之书,淫邪幻诞,机械夸张,是谓败俗之书。有世道之责者,不毅然沙汰而芟锄之,其为世教人心之害也不小。
火不自知其热,水不自知其寒,鹏不自知其大,蚁不自知其小,相忘于所生也。
声无形色,寄之于器;火无体质,寄之于薪;色无着落,寄之草木。故五行惟火无体,而用不穷。
大风无声,湍水无浪,烈火无焰,万物无影。
万物得气之先
无功而食,雀鼠是已;肆害而食,虎狼是已。士大夫可图诸座右。
熏香莸臭,莸固不可有,薰也是多了的,不如无臭。无臭者,臭之母也。
圣人因蛛而知网罟,蛛非学圣人而布丝也;因蝇而悟作绳,蝇非学圣人而交足也。物者,天能;圣人者,人能。
执火不焦指,轮圆不及下者,速也。
广喻
剑长三尺,用在一丝之铦刃;笔长三寸,用在一端之锐毫,其馀皆无用之羡物也。虽然,使剑与笔但有其铦者锐者焉,则其用不可施。则知无用者,有用之资;有用者,无用之施。易牙不能无爨子,欧冶不能无砧手,工输不能无钻厮。茍不能无,则与有用者等也,若之何而可以相病也?
坐井者不可与言一度之天,出而四顾,则始觉其大矣。虽然,云木碍眼,所见犹拘也,登泰山之巅,则视天莫知其际矣。
虽然,不如身游八极之表,心通九垓之外。天在胸中如太仓一粒,然后可以语通达之识。
著味非至味也,故玄酒为五味先;着色非至色也,故太素为五色主;著象非至象也,故无象为万象母;着力非至力也,故大块载万物而不负;著情非至情也,故太清生万物而不亲;著心非至心也,故圣人应万事而不有。
凡病人面红如赭、发润如油者不治,盖萃一身之元气血脉尽于面目之上也。呜呼!人君富四海,贫可以惧矣。
有国家者,厚下恤民,非独为民也。譬之于墉,广其下,削其上,乃可固也;譬之于木,溉其本,剔其末,乃可茂也。
夫墉未有上丰下狭而不倾,木未有露本繁末而不毙者。可畏也夫!
天下之势,积渐成之也。无忽一毫舆羽拆轴者,积也。无忽寒露寻至坚冰者,渐也。自古天下国家、身之败亡,不出积渐二字。积之微渐之始,可为寒心哉!
火之大灼者无烟,水之顺流者无声,人之情平者无语。
风之初发于谷也,拔木走石,渐远而减,又远而弱,又远而微,又远而尽。其势然也。使风出谷也,仅能振叶拂毛,即咫尺不能推行矣。京师号令之首也,纪法不可以不振也。
背上有物,反顾千万转而不可见也,遂谓人言不可信,若必待自见,则无见时矣。
人有畏更衣之寒而忍一岁之冻,惧一针之痛而甘必死之疡者。一劳永逸,可与有识者道。齿之密比,不嫌于相逼,固有故也。落而补之,则觉有物矣。夫惟固有者多不得,少不得。
婴珠佩玉,服锦曳罗,而饿死于室中,不如丐人持一升之粟。是以明王贵用物,而诛尚无用者。
元气已虚,而血肉未溃,饮食起居不甚觉也,一旦外邪袭之,溘然死矣。不怕千日怕一旦,一旦者,千日之积也。千日可为,一旦不可为矣。故慎于千日,正以防其一旦也。有天下国家者,可惕然惧矣。
以果下车驾骐骥,以盆池水养蛟龙,以小廉细谨绳英雄豪杰,善官人者笑之。
水千流万派,始于一源,木千枝万叶,出于一本;人千酬万应,发于一心;身千病万症,根于一脏。眩于千万,举世之大迷也;直指原头,智者之独见也。故病治一,而千万皆除;政理一,而千万皆举矣。
水签、灯烛、日、月、眼,世间惟此五照,宜谓五明。
毫厘之轻,斤钧之所藉以为重者也;合勺之微,斛斗之所赖以为多者也;分寸之短,丈尺之所需以为长者也。
人中黄之秽,天灵盖之凶,人人畏恶之矣。卧病于床,命在须臾,片脑苏合,玉屑金泊,固有视为无用之物,而唯彼之亟亟者,时有所需也。胶柱用人于缓急之际,良可悲矣!
长戟利于锥,而戟不可以为锥;猛虎勇于狸,而虎不可以为狸。用小者无取于大,犹用大者无取于小,二者不可以相诮也。
夭乔之物利于水泽,土燥烈,天暵干,固枯稿矣。然沃以卤水则黄,沃以油浆则病,沃以沸汤则死,惟井水则生,又不如河水之王。虽然,倘浸渍汪洋,泥淖经月,惟水物则生,其他未有不死者。用思顾不难哉!
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围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
冰凌烧不熟,石砂蒸不粘。
火性空,故以兰麝投之则香,以毛骨投之则臭;水性空,故烹茶清苦,煮肉则腥膻,无我故也。无我故能物物,若自家有一种气味杂于其间,则物矣。物与物交,两无宾主,同归于杂。如煮肉于茶,投毛骨于兰麝,是谓浑淆驳杂。物且不物,况语道乎?
大车满载,蚊蚋千万集焉,其去其来,无加于重轻也。
苍松古柏与夭桃秾李争妍,重较鸾镳与冲车猎马争步,岂宜不能?办可丑矣。
射之不中也,弓无罪,矢无罪,鹄无罪;书之弗工也,笔无罪,墨无罪,纸无罪。
锁钥各有合,合则开,不合则不开。亦有合而不开者,必有所以合而不开之故也。亦有终日开,偶然抵死不开,必有所以偶然不开之故也。万事必有故,应万事必求其故。
窗间一纸,能障拔木之风;胸前一瓠,不溺拍天之浪。其所托者然也。
人有馈一木者,家僮曰:“留以为梁。”余曰:“木小不堪也。”僮曰:“留以为栋。”余曰:“木大不宜也。”僮笑曰:“木一也,忽病其大,又病其小。”余曰:“小子听之,物各有宜用也,言各有攸当也,岂惟木哉?”他日为余生炭满炉烘人。余曰:“太多矣。”乃尽温之,留星星三二点,欲明欲灭。余曰:“太少矣。”僮怨曰:“火一也,既嫌其多,又嫌其少。”余曰:“小子听之,情各有所适也,事各有所量也,岂惟火哉?”
海投以污秽,投以瓦砾,无所不容;取其宝藏,取其生育,无所不与。广博之量足以纳,触忤而不惊;富有之积足以供,采取而不竭。圣人者,万物之海也。
镜空而无我相,故照物不爽分毫。若有一丝痕,照人面上便有一丝;若有一点瘢,照人面上便有一点,差不在人面也。
心体不虚,而应物亦然。故禅家尝教人空诸有,而吾儒惟有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故有发而中节之和。
人未有洗面而不闭目,撮红而不虑手者,此犹爱小体也。
人未有过檐滴而不疾走,践泥涂而不揭足者,此直爱衣履耳。
七尺之躯顾不如一履哉?乃沉之滔天情欲之海,拼于焚林暴怒之场,粉身碎体甘心焉而不顾,悲夫!
恶言如鸱枭之噭,闲言如燕雀之喧,正言如狻猊之吼,仁言如鸾凤之鸣。以此思之,言可弗慎欤?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是可能也。鼻左受香,右受恶;耳左听丝,右听竹;目左视东,右视西,是不可能也。二体且难分,况一念而可杂乎?
掷发于地,虽乌获不能使有声;投核于石,虽童子不能使无声。人岂能使我轻重哉?自轻重耳。
泽潞之役,余与僚友并肩舆。日莫矣,僚友问舆夫:“去路几何?”曰:“五十里。”僚友怃然。少间又问:“尚有几何?”曰:“四十五里。”如此者数问,而声愈厉,意迫切不可言,甚者怒骂。余少憩车中,既下车,戏之曰:“君费力如许,到来与我一般。”僚友笑曰:“余口津且竭矣,而咽若火,始信兄讨得便宜多也。”
问卜筑者亦然。天下岂有儿不下迫而强自催生之理乎?大抵皆揠苗之见也。
进香叫佛某不禁,同僚非之。余怃然曰:“王道荆榛而后蹊径多。彼所为诚非善事,而心且福利之,为何可弗禁?所赖者缘是以自戒,而不敢为恶也。故岁饥不禁草木之实,待年丰彼自不食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反经而已矣’。‘而已矣’三字,旨哉妙哉!涵蓄多少趣味!”
日食脍炙者,日见其美,若不可一日无。素食三月,闻肉味只觉其腥矣。今与脍炙人言腥,岂不讶哉?
钩吻、砒霜也,都治病,看是甚么医手。
家家有路到长安,莫辩东西与南北。
一薪无焰,而百枝之束燎原;一泉无渠,而万泉之会溢海。
钟一鸣,而万户千门有耳者莫不入其声,而声非不足。使钟鸣于百里无人之野,无一人闻之,而声非有馀。钟非人人分送其声而使之入,人人非取足于钟之声以盈吾耳,此一贯之说也。
未有有其心而无其政,如渍种之必苗,爇兰之必香;未有无其心而有其政者,如塑人之无语,画鸟之不飞。
某尝与友人论一事,友人曰:“我胸中自有权量。”某曰:“虽妇人孺子未尝不权量,只怕他大斗小秤。”
齁鼾惊邻而睡者不闻,垢污满背而负者不见。
爱虺蝮而抚摩之,鲜不受其毒矣;恶虎豹而搏之,鲜不受其噬矣。处小人在不远不近之间。
玄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不远之复,不若未行之审也。
千金之子非一日而贫也。日朘月削,损于平日而贫于一旦,不咎其积,而咎其一旦,愚也。是故君子重小损,矜细行,防微敝。
上等手段用贼,其次拿贼,其次躲著贼走。
曳新屦者,行必择地。茍择地而行,则屦可以常新矣。
被桐以丝,其声两相借也。道不孤成,功不独立。
坐对明灯,不可以见暗,而暗中人见对灯者甚真。是故君子贵处幽。
无涵养之功,一开口动身便露出本象,说不得你有灼见真知;无保养之实,遇外感内伤依旧是病人,说不得你有真传口授。
磨墨得省身克已之法,膏笔得用人处事之法,写字得经世宰物之法。
不知天地观四时,不知四时观万物。四时分成是四截,总是一气呼吸,譬如釜水寒温热凉,随火之有无而变,不可谓之四水。万物分来是万种,总来一气熏陶,譬如一树花,大小后先,随气之完欠而成,不可谓之殊花。
阳主动,动生燥,有得于阳,则袒裼可以卧冰雪,阴主静,静生寒,有得于静,则盛暑可以衣裘褐。君子有得于道焉,往如不裕如哉?外若可挠,必内无所得者也。
或问:“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何如?”曰:“体味之不免有病。士贤圣皆志于天,而分量有大小,造诣有浅深者也。譬之适长安者,皆志于长安,其行有疾迟,有止不止耳。若曰跬步者希百里,百里者希千里,则非也。故造道之等,必由贤而后能圣,志之所希,则合下便欲与圣人一般。”
言教不如身教之行也,事化不如意化之妙也。事化信,信则不劳而教成;意化神,神则不知而俗变。螟蛉语生,言化也。
鸟孚生,气化也。鳖思生,神化也。
天道渐则生,躐则杀。阴阳之气皆以渐,故万物长养而百化昌遂。冬燠则生气散,夏寒则生气收,皆躐也。故圣人举事,不骇人听闻。
只一条线,把紧要机括提掇得醒,满眼景物都生色,到处鬼神都响应。
一法立而一弊生,诚是,然因弊生而不立法,未见其为是也。夫立法以禁弊,犹为防以止水也,堤薄土疏而乘隙决溃诚有之矣,未有因决而废防者。无弊之法,虽尧、舜不能。生弊之法亦立法者之拙也。故圣人不茍立法,不立一事之法,不为一切之法,不惩小弊而废良法,不为一对之弊而废可久之法。
庙堂之上最要荡荡平平,宁留有馀不尽之意,无为一著快心之事。或者不然予言,予曰:“君见悬坠乎?悬坠者,以一线系重物下垂,往来不定者也。当两壁之间,人以一手撼之,撞于东壁重则反于西壁亦重,无撞而不反之理,无撞重而反轻之理,待其定也,中悬而止。君快于东壁之一撞,而不虑西壁之一反乎?国家以无事无福,无心处事,当可而止,则无事矣。
地以一气嘘万物,而使之生,而物之受其气者,早暮不同,则物之性殊也,气无早暮,夭乔不同,物之体殊也,气无天乔,甘苦不同,物之味殊也,气无甘苦,红白不同,物之色殊也,气无红白,荣悴不同,物之禀遇殊也,气无荣悴。尽吾发育之力,满物各足之分量;顺吾生植之道,听其取足之多寡,如此而已。圣人之治天下也亦然。
口塞而鼻气盛,鼻塞而口气盛,鼻口俱塞,胀闷而死。治河者不可不知也。故欲其力大而势急,则塞其旁流,欲其力微而势杀也,则多其支派,欲其蓄积而有用也,则节其急流。治天下之于民情也亦然。
木钟撞之也有木声,土鼓击之也有土响,未有感而不应者也,如何只是怨尤?或曰:“亦有感而不应者。”曰:“以发击鼓,以羽撞钟,何应之有?‘
四时之气,先感万物,而万物应。所以应者何也?天地万物一气也。故春感而粪壤气升,雨感而础石先润,磁石动而针转,阳燧映而火生,况有知乎?格天动物,只是这个道理。
积衰之难振也,如痿人之不能起。然若久痿,须补养之,使之渐起,若新痿,须针砭之,使之骤起。
器械与其备二之不精,不如精其一之为约。二而精之,万全之虑也。
我之子我怜之,邻人之子邻人怜之,非我非邻人之子,而转相鬻育,则不死为恩矣。是故公衙不如私。舍之坚,驿马不如家骑之肥,不以我有视之也。茍扩其无我之心,则垂永逸者不惮。今日之一劳,惟民财与力之可惜耳,奚必我居也?怀一体者,当使刍牧之常足,惟造物生命之可悯耳,奚必我乘也?呜呼!天下之有我久矣,不独此一二事也。学者须要打破这藩篱,才成大世界。
脍炙之处,蝇飞满几,而太羹玄酒不至。脍炙日增,而欲蝇之集太羹玄酒,虽驱之不至也。脍炙彻而蝇不得不趋于太羹玄酒矣。是故返朴还淳,莫如崇俭而禁其可欲。
驼负百钧,蚁负一粒,各尽其力也,象饮数石,鼷饮一勺,各充其量也。君子之用人,不必其效之同,各尽所长而已。
古人云:“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这个末,好容易底。近世声色不行,动大声色,大声色不行,动大刑罚,大刑罚才济得一半事,化不化全不暇理会。常言三代之民与礼教习,若有奸宄然后丽刑,如腹与菽粟,偶一失调,始用药饵。后世之民与刑罚习,若德化不由,日积月累,如孔子之三年,王者之必世,骤使欣然向道,万万不能。譬之刚肠硬腹之人,服大承气汤三五剂始觉,而却以四物,君子补之,非不养人,殊与疾悖,而反生他症矣。却要在刑政中兼德礼,则德礼可行,所谓兼攻兼补,以攻为补,先攻后补,有宜攻有宜补,惟在剂量。民情不拂不纵始得,噫!可与良医道。
得良医而挠之,与委庸医而听之,其失均。
以莫耶授婴儿而使之御虏,以繁弱授蒙瞍而使之中的,其不胜任,授者之罪也。
道途不治,不责妇人,中馈不治,不责仆夫。各有所官也。
齐有南北官道洿下者里馀,雨多行潦,行者不便则傍西踏人田行,行数日而成路。田家苦之,断以横墙,十步一堵,堵数十焉,行者避墙,更西踏田愈广,数日又成路。田家无计,乃蹲田边且骂且泣,欲止欲讼,而无如多人何也。或告之曰:“墙之所断,已成弃地矣。胡不仆墙而使之通,犹得省于墙之更西者乎?”予笑日:“更有奇法,以筑墙之土垫道,则道平矣。道平人皆由道,又不省于道之西者乎?安用墙为?”越数日道成,而道傍无一人迹矣。
瓦砾在道,过者皆弗见也,裹之以纸,人必拾之矣,十袭而椟之,人必盗之矣。故藏之,人思亡之,掩之,人思检之;围之,人思窥之;障之,人思望之,惟光明者不令人疑。故君子置其身于光天化日之下,丑好在我,我无饰也,爱憎在人,我无与也。
稳卓脚者于平处着力,益甚其不平。不平有二:有两聥不平,有一隅不平。于不少处着力,必致其欹斜。
极必反,自然之势也。故绳过绞则反转,掷过急则反射。
无知之物尚尔,势使然也。
是把钥匙都开底锁,只看投簧不投簧。
蜀道不难,有难于蜀道者,只要在人得步。得步则蜀道若周行,失步则家庭皆蜀道矣。
未有冥行疾走于断崖绝壁之道而不倾跌者。
张敬伯常经山险,谓余曰,“天下事常震于始,而安于习。某数过栈道,初不敢移足,今如履平地矣。“余曰:”君始以为险,是不险;近以为不险,却是险。”
君子之教人也,能妙夫因材之术,不能变其各具之质。譬之地然,发育万物者,其性也,草得之而为柔,木得之而为刚,不能使草之为木,而木之为草也。是故君子以人治人,不以我治人。
无星之秤,公则公矣,而不分明,无权之秤,平则平矣,而不通变。君子不法焉。
羊肠之隘,前车覆而后车协力,非以厚之也。前车当关,后车停驾,匪惟同缓急,亦且共利害。为人也,而实自为也。
呜呼!士君子共事而忘人之急,无乃所以自孤也夫?
万水自发源处入百川,容不得,入江、淮、河、汉,容不得,直流至海,则浩浩恢恢,不知江、淮几时入,河、汉何处来,兼收而并容之矣。闲杂懊恼,无端谤讟,偿来横逆,加之众人,不受,加之贤人,不受,加之圣人,则了不见其辞色,自有道以处之。故圣人者,疾垢之海也。
两物交必有声,两人交必有争。有声,两刚之故也。两柔则无声,一柔一刚亦无声矣。有争,两贪之故也。两让则无争,一贪一让亦无争矣。抑有进焉,一柔可以驯刚,一让可以化贪。
石不入水者,坚也,磁不入水者,密也。人身内坚而外密;何外感之能入?物有一隙,水即入一隙,物虚一寸,水即入一寸。
人有兄弟争长者,其一生于甲子八月二十五日,其一生于乙丑二月初三日。一曰:“我多汝一岁。”一曰:“我多汝月与日。”
不决,讼于有司,有司无以自断,曰:“汝两人者,均平不相兄,更不然,递相兄可也。”〈(此河图太衍对待流行之全数)〉
挞人者梃也,而受挞者不怨梃,杀人者刃也,而受杀者不怨刃。
人间等子多不准,自有准等儿,人又不识。我自是定等子底人,用底是时行天平法马。
颈檠一首,足荷七尺,终身由之而不觉其重,固有之也。
使他人之首枕我肩,他人之身在我足,则不胜其重矣。
不怕炊不熟,只愁断了火。火不断时,炼金煮砂可使为水作泥。而今冷灶清锅,却恁空忙作甚?
王酒者,京师富店也。树百尺之竿揭,金书之帘罗,玉相之器,绘五楹之室,出十石之壶,名其馆曰“五美”,饮者争趋之也。然而酒恶,明日酒恶之名遍都市。又明日,门外有张罗者。予叹曰:“嘻!王酒以五美之名而彰一恶之实,自取穷也。夫京师之市酒者不减万家,其为酒恶者多矣,必人人尝之,人人始知之,待人人知之,已三二岁矣。彼无所表著以彰其恶,而饮者亦无所指记以名其恶也,计所获视王酒亦百涪焉。朱酒者,酒美亦无所表著,计所获视王酒亦百倍焉。”或曰:“为酒者将掩名以售其恶乎?”曰:“二者吾不居焉,吾居朱氏。夫名为善之累也,故藏修者恶之。彼朱酒者无名,何害其为美酒哉?”
有脍炙于此,一人曰咸,一人曰酸,一人曰淡,一人曰辛,一人曰精,一人曰粗,一人曰生,一人曰熟,一人曰适口,未知谁是。质之易牙而味定矣。夫明知易牙之知味,而未必已口之信从,人之情也。况世未必有易牙,而易牙又未易识,识之又来必信从已。呜呼!是非之难一久矣。
余燕服长公服少许,余恶之,令差短焉。或曰:“何害?”余曰:“为下者出其分寸长,以形在上者乏短,身之灾也,害孰大焉?”
水至清不掩鱼鲕之细,练至白不藏蝇点之缁。故清白二宇,君子以持身则可,若以处世,道之贼而祸之薮也。故浑沦无所不包,幽晦无所不藏。
人入饼肆,问:“饼直几何?”馆人曰:“饼一钱一。”食数饼矣,钱如数与之,馆人曰:“饼不用面乎?应面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薪水乎?应薪水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又曰:“不用人工为之乎?应工钱若干。”食者曰,“是也。”与之。归而思于路曰:“吾愚也哉!出此三色钱,不应又有饼钱矣。”
一人买布一匹,价钱百五十,令染人青之,染人曰:“欲青,钱三百。”既染矣,逾年而不能取,染人牵而索之曰:“若负我钱三百,何久不与?吾讼汝。”买布者惧,跽而恳之曰:“我布值已百五十矣,再益百五十,其免我乎?”染人得钱而释之。
无盐而脂粉,犹可言也,西施而脂粉,不仁甚矣。
昨见一少妇行哭甚哀,声似贤节,意甚怜之。友人曰:“子得无视妇女乎?曰:”非视也,见也。大都广衙之中,好丑杂沓,情态缤纷,入吾目者千般万状,不可胜数也,吾何尝视?吾何尝不见?吾见此妇亦如不可胜数者而已。夫能使聪明不为所留,心志不为所引,如风声日影然,何害其为见哉?子欲入市而闭目乎?将有所择而见乎?虽然,吾犹感心也,见可恶而恶之,见可哀而哀之,见可好而好之。虽惰性之正犹感也,感则人,无感则天。感之正者圣人,感之杂者众人,感之邪者小人。君子不能无感,慎其所以感之者。此谓动处试静,乱中见治,工夫效验都在这里。
尝与友人游圃,品题众芳,渠以艳色浓香为第一。余曰:“浓香不如清香,清香不若无香之为香,艳色不如浅色,浅色不如白色之为色。”友人曰:“既谓之花,不厌浓艳矣。”余曰:“花也,而能淡素,岂不尤难哉?若松柏本淡素,则不须称矣。”
服砒霜巴豆者,岂不得肠胃一时之快?而留毒五脏,以贼元气,病者暗受而不知也。养虎以除豺狼,豺狼尽而虎将何食哉?主人亦可寒心矣。是故梁冀去而五侯来,宦官灭而董卓起。
以佳儿易一跛子,子之父母不从,非不辩美恶也,各有所爱也。
一人多避忌,家有庆贺,一切尚红而恶素。客有乘白马者,不令入厩。闲有少年面白者,善谐谑,以朱涂面入,主人惊问,生曰:“知翁之恶素也,不敢以白面取罪。”满座大笑,主人愧而改之。
有过彭泽者,值盛夏风涛拍天,及其反也,则隆冬矣,坚冰可履。问旧馆人:“此何所也?”曰:“彭泽。”怒曰:“欺我哉!吾始过彭泽可舟也,而今可车。始也水活泼,而今坚结,无一似昔也,而君曰‘彭泽’,欺我哉!”
人有夫妇将他出者,托仆守户。爱子在床,火延寝室。及归,妇人震号,其夫环庭追仆而杖之。当是时也,汲水扑火,其儿尚可免与!
发去木一段,造神椟一,镜台一,脚桶一。锡五斤,造香炉一,酒壶一,溺器一。〈(此造物之象也。一段之木,五斤之锡,初无贵贱荣辱之等,赋畀之初无心,而成形之后各殊,造物者亦不知莫之为而为耳。木造物之不还者,贫贱忧戚,当安于有生之初,锡造物之循环者,富贵福泽,莫恃为固有之物。)〉
词章
六经之文不相师也,而后世不敢轩轾。后之为文者,吾惑矣。
拟韩临柳,效马学班,代相祖述,窃其糟粕,谬矣。夫文以载道也,茍文足以明道,谓吾之文为六经可也。何也?与六经不相叛也。否则,发明申、韩之学术,饰以六经之文法,有道君子以之覆瓿矣。
诗、词、文、赋,都要有个忧君爱国之意,济人利物之心,春风舞雩之趣,达天见性之精;不为赘言,不袭馀绪,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执。
一先达为文示予,令改之,予谦让。先达曰:“某不护短,即令公笑我,只是一人笑。若为我回护,是令天下笑也。”予极服其诚,又服其智。嗟夫!恶一人面指,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岂独文哉?岂独一二人哉?观此可以悟矣。
议论之家,旁引根据,然而,据传莫如据经,据经莫如据理。
古今载籍之言率有七种:一曰天分语。身为道铸,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无所为,生知安行之圣人。二曰性分语。理所当然,职所当尽,务满分量,毙而后已,学知利行之圣人。
三曰是非语。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以劝贤者。四曰利害语。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众人。五曰权变语。托词画策以应务。六曰威令语。五刑以防淫。七曰无奈语。五兵以禁乱。此语之外,皆乱道之谈也,学者之所务辩也。
疏狂之人多豪兴,其诗雄,读之令人洒落,有起懦之功。
清逸之人多芳兴,其诗俊,读之令人自爱,脱粗鄙之态。沉潜之人多幽兴,其诗淡,读之令人寂静,动深远之思。冲淡之人多雅兴,其诗老,读之令人平易,消童稚之气。
愁红怨绿,是儿女语,对白抽黄,是骚墨语,叹老嗟卑,是寒酸语,慕膻附腥,是乞丐语。
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云雾之。无异理,有异言,无深情,有深语。是人不诫,而是书不焚,有世教之责者之罪也。若曰其人学博而识深,意奥而语奇,然则孔、盂之言浅鄙甚矣。
圣人不作无用文章,其论道则为有德之言,其论事则为有见之言,其叙述歌咏则为有益世教之言。
真字要如圣人燕居危坐,端庄而和气自在,草字要如圣人应物,进退存亡,辞受取予,变化不测,因事异施而不失其中。
要之同归于任其自然,不事造作。
圣人作经,有指时物者,有指时事者,有指方事者,有论心事者,当时精意与身往矣。话言所遗,不能写心之十一,而儒者以后世之事物,一己之意见度之,不得则强为训诂。呜呼!
汉宋诸儒不生,则先圣经旨后世诚不得十一,然以牵合附会而失其自然之旨者,亦不少也。
圣人垂世则为持衡之言,救世则有偏重之言。持衡之言达之天下万世者也,可以示极,偏重之言因事因人者也,可以矫枉。
而不善读书者,每以偏重之言垂训,乱道也夫!诬圣也夫!
言语者,圣人之糟粕也。圣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语所能形容。汉宋以来,解经诸儒泥文拘字,破碎牵合,失圣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后世学者无所适从。且其负一世之高明,系千古之重望,遂成百世不刊之典。后学者岂无千虑一得,发前圣之心传,而救先儒之小失?然一下笔开喙,腐儒俗士不辩是非,噬指而惊,掩口而笑,且曰:“兹先哲之明训也,安得妄议?”噫!此诚信而好古之义也。泥传离经,勉从强信,是先儒阿意曲从之子也。昔朱子将终,尚改诚意注说,使朱子先一年而卒,则诚意章必非精到之语;使天假朱子数年,所改宁止诚意章哉?
圣人之言,简淡明直中有无穷之味,大羹玄酒也;贤人之言,一见便透,而理趣充溢,读之使人豁然,脍炙珍羞也。
圣人终日信口开阖,千言万语,随事问答,无一字不可为训。贤者深沉而思,稽留而应,平气而言,易心而语,始免于过。出此二者,而恣口放言,皆狂迷醉梦语也,终日言无一字近道,何以多为?
诗低处在觅故事寻对头,高处在写胸中自得之趣,说眼前见在之景
自孔子时便说“史不阙文”,又曰“文胜质则史”,把史字就作了一伪字看。如今读史只看他治乱兴亡,足为法戒,至于是非真伪,总是除外底。譬之听戏文一般,何须问他真假,只是足为感创,便于风化有关。但有一桩可恨处,只缘当真看,把伪底当真,只缘当伪看,又把真底当伪。这里便宜了多少小人,亏枉了多少君子。
诗辞要如哭笑,发乎情之不容已,则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较工拙。后世只要学诗辞,然工而失真,非诗辞之本意矣。
故诗辞以情真切、语自然者为第—。
古人无无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为言,其发言也不得不成而为文。所谓因文见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无论。
唐宋以来,渐尚文章,然犹以道饰文,意虽非古,而文犹可传,后世则专为文章矣。工其辞语,涣其波澜,炼其字句,怪其机轴,深其意指,而道则破碎支离,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贼也。
而无识者犹以文章崇尚之,哀哉!
文章有八要,简、切、明、尽、正、大、温、雅。不简则失之繁冗,不切则失之浮泛,不明则失之含糊,不尽则失之疏遗,不正则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则失冠冕之体,不温则暴厉刻削,不雅则鄙陋浅俗。庙堂文要有天覆地载,山林文要有仙风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对文要有忠肝义胆。诸如此类,可以例求。
学者读书只替前人解说,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负货,努尽筋力,觅得几文钱,更不知此中是何细软珍重。
《太玄》虽终身不看亦可。
自乡举里选之法废,而后世率尚词章。唐以诗赋求真才,更为可叹。宋以经义取士,而我朝因之。夫取士以文,已为言举人矣。然犹曰:言,心声也。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
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浅之病;其文劲直者,其人必刚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丽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其文庄重者,其人必端严,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飘逸者,其人必流动,而察其浮薄之病;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质实,而察其朴钝之病;其文雄畅者,其人必挥霍,而察其弛跅之病;其文温润者,其人必和顺,而察其巽软之病;其文简洁者,其人必修谨,而察其拘挛之病;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细,而察其阴险之病;其文冲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懒散之病;其文变化者,其人必圆通,而察其机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聪明,而察其怪诞之病;其文苍老者,其人必不俗,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长,而无文之病,则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纯,必不可弃。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见欲深邃,调欲新脱,意欲奇特,句欲饤饾,锻炼欲工,态度欲俏,粉黛欲浓,面皮欲厚。是以业举之家,弃理而工辞,忘我而徇世,剽窃凑泊,全无自己神情,口语笔端,迎合主司好尚。沿习之调既成,本然之天不露,而校文者亦迷于世调,取其文而忘其人,何异暗摸而辩苍黄,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岂不难哉?
隆庆戊辰,永城胡君格诚登第,三场文字皆涂抹过半,西安郑给谏大经所取士也,人皆笑之。后余阅其卷,乃叹曰:“涂抹即尽,弃掷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诞,绳之以举业,自当落地,而一段雄伟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杰如对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胡君不羁之才,难挫之气,吞牛食象,倒海冲山,自非寻常庸众人。惜也!以不合世调,竟使沉沦。”余因拈出以为取士者不专在数篇工拙,当得之牝牡骊黄之外也。
万历丙戌而后,举业文字如晦夜浓阴封地穴,闭目蒙被灭灯光;又如墓中人说鬼话,颠狂人说风话,伏章人说天话,又如楞严孔雀,咒语真言,世道之大妖也。其名家云:“文到人不省得处才中,到自家不省得处才高中。”不重其法,人心日趋于魑魅魍魉矣。或曰:“文章关甚么人心世道?”嗟嗟!此醉生梦死语也。国家以文取士,非取其文,因文而知其心,因心而知其人,故取之耳。言若此矣,谓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吾不信也。且录其人曰中式,进呈其文曰中式之文,试问其式安在乃?
高皇帝所谓文理平通,明顺典实者也,今以编造晦涩妄诞放恣之辞为式,悖典甚矣。今之选试官者,必以高科,其高科所中,便非明顺典实之文。其典试也,安得不黜明顺典实之士乎?人心巧伪,皆此文为之祟耳。噫!是言也,向谁人道?不过仰屋长太息而已。使礼曹礼科得正大光明、执持风力之士,无所畏徇,重一惩创,一两科后,无刘几矣。
《左传》、《国语,、《战国策》,春秋之时文也,未尝见春秋时人学三代。《史记》、《汉书》,西汉之时文也,未尝见班、马学《国》、《左》。今之时文,安知非后世之古文?而不拟《国》、《左》,则拟《史》、《汉》,陋矣,人之弃己而袭人也!六经四书,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拟者何?习见也。甚矣人之厌常而喜异也!余以为文贵理胜,得理,何古何今?茍理不如人而摹仿于句字之间,以希博洽之誉,有识者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