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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魏聘才自得仲雨传授,依法行之,先于林珊枝面前献尽殷勤,又于八龄班赔尽辛苦。珊枝本系联锦部有名小旦,继进登春班,华公子看中了他,遂以重价买进。后来之八龄班皆系珊枝所教。这林珊枝不消说是音律精通了。魏聘才本是个伶俐人,昆曲唱得绝好,就是吹弹也应酬的上来。更兼旧年一路同著班子来,船中又听会了许多戏文,到京后又三天两天的听戏,自然又添了好些曲子。

  一日,林珊枝教玉龄唱曲,适值聘才闲闯进来,珊枝就请他坐了,一面教著。刚刚这曲子是聘才最得意的,便在旁帮起腔来,五音不乱,唇齿分明,竟唱得出神入妙,把个林珊枝倒惊倒了。即由此相好,就在华公子面前,朝朝暮暮,称赞聘才。

  华公子是最信珊枝的,他又不轻易赞人,他肯赞好,必是真好了,心上就有了这个人。那八龄班内的都是些苏、扬人,脾气自然相合。聘才会讨好,今日送这个一把扇子,明日送那个一个荷囊,总是称心称意,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觉得这位师爷实在知趣。至于管总的、办事的,尤巴结得周到,不到一月,竟人人说起好来。阎、王二公是不必说,就张、顾两位虽然也会拉拢,无如总不及聘才之和气周匝,鞠躬尽瘁的光景。

  一日,打听华公子出门去了,聘才约了张笑梅出城。笑梅要找冯子佩,二人同车即到冯子佩家来。这子佩是与华公子最熟的,已与聘才见过,彼此合式。冯子佩也是个宦家子弟,只因早丧严亲,又积些宦囊,其母钟爱,任凭他游荡歌场,结交豪贵,后来家业渐渐萧条。又亏了几个好友帮扶,所以觉得银钱应手,服御鲜华,其一种娇憨柔媚的情况,却令人可怜可爱。

  这天张、魏两人出来,带着一个小使,到了子佩门口,著小使进去问了。刚好在家,请了进去,到书房坐下。聘才是初次登堂,看那屋子是朝北两间,铺设倒也华丽,就觉得满桌子东西,残书、笔、砚、玩器等物颠颠倒倒乱杂无章。壁间挂些箫管、琵琶,又有刀箭等物。聘才对笑梅说道:“小冯这么一个样儿,怎么屋子里东西,也不检点检点。”笑梅笑道:“他未必有检点的工夫,世间人最没有他忙的。”说著子佩走将出来,此时四月尽天气,一身罗绮,愈显得袅娜多姿。未出屏门,先就是一个笑声出来,嚷道:“你们来做什么,可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吗?”聘才笑着要说话,张笑梅上前,便一把搂得紧紧的,子佩也就搂了笑梅,大家抱了一抱腰。笑梅笑嘻嘻的道:

  “正是来给二太爷请安的。”便把子佩脸上闻了一闻,又道:“好香!到不是二太爷,直是个小哥儿。”子佩道:“你又浪,闹得二太爷心上受不得。”聘才在旁大笑,三人厮混一阵,然后坐了,却大家讲不出什么话来。”

  听得门口有人嚷道:“冯老二在家吗?”子佩接着道:“没有在家。”聘才听得声音很熟,只见一个直闯进来,道:“好阿!你在洞里头,还答应不在家。”众人一看,原来是杨梅窗,皆是熟识的,更为热闹了,大家说些无非是游戏欢乐的话。四人商议道:“难道今日说些闲话,就算了事不成,可不辜负了韶光么?”笑梅道:“我们是打算听戏的。”冯子佩道:“呸!乡里人进城不认得明角灯,当是猪溺泡。今日是忌辰,还想听戏呢。”杨梅窗道:“今日果然是忌辰,咱们做什么,上馆子去罢。”三人都也高兴,子佩又进去换了衣裳,即同步行出门,到了一个酒楼。

  走堂的见是四个少年,且认得杨、冯二人,便觉高兴,知道今日热闹的。杨八爷道:“吃什么?”冯子佩对着走堂的道:“你报上来。”走堂的一一报了数十样,四人就点了五六样,先吃起来再说。走堂的先烫上四壶黄酒,一桌果碟儿,遂一样一样摆上来。四人饮了一回,又说些笑话,梅窗道:“咱们就这么算了,叫走堂的也瞧不起,叫个人罢。”聘才是最高兴的,便道:“很好,叫谁呢?”梅窗笑道:“我意中人却多,又喜欢新鲜,不比人家天天总叫那个人。我前日见联珠班内有个叫玉林,生得很好,一下台就有人同了出去,想是很红的。”聘才道:“料没有琴官好。”梅窗道:“那个琴官?”聘才就把新年看戏的话,略述了些,又道:“这琴官除了梅庾香之外,其馀见了总是冰冷的,恐怕叫他不来。”梅窗道:“那里有叫不动的相公,今日你就叫他。”聘才心内想道:“如今我在华府,他们也应该知道了,自然看我不比从前,就去叫他,如若不来,再叫别个。”梅窗又问笑梅道:“叫谁?”笑梅道:

  “我叫蓉官罢。”又问子佩,子佩道:“叫了三人,也就热闹。我不叫,我算吃镶边酒罢。”梅窗笑道:“你自己算了相公罢。“子佩听了,含了一口酒,望着梅窗劈面喷来,梅窗一闪,身上却洒了好些。梅窗道:“何必一句话如此着急,必定说著了你的真病。”大家一笑。就将衫子脱下要些烧酒喷了,放在檐下栏杆上晾了,便又笑道:“可惜这口酒糟蹋了,你何不吐在我口里?”子佩又抓些瓜子壳撒过来,梅窗也就受之而不报了。

  只见那走堂的进来道:“琴官、玉林都说病著不能来,蓉官就来。”聘才原料琴官不来的,只好罢了。倒是杨梅窗心上不快,说道:“怎么叫三个人,倒有两个不来?不知是真病呢,还是推托的?笑梅道:“自然是真病,推托什么。”聘才道:“还有个琪官也是很好的,我正月里叫过他几回,倒是全来的。”聘才又写了条子去叫琪官,梅窗另叫了二喜。走堂的道:“琪官打发人去叫了。二喜在那边陪客已经吃过饭,就散了。”

  走堂的知会了二喜,不多一刻,二喜就过来,对各人请过安,就在梅窗肩下坐了。斟了一巡酒,送了一巡菜,便问道:“今日席间还叫谁?”梅窗道:“叫的都是有病的,不能来。”聘才见了二喜,便不大欢喜,因正月里吃了他多少刻薄话。二喜倒不记在心,且那日开发,聘才明日即已送去,没有漂他的,所以二喜还看得起,遂问聘才道:“从前那一位姓什么?那个瞅瞅眼儿。叫小利偷了银了的,如今总不见他。”聘才道:“我如今在城里住了,这些朋友是不大往来的了。”二喜道:“你在城里什么地方?”聘才道:“华公府。”二喜道:“哎呀!华公府。”又问张笑梅住处,笑梅道:“我同他在一个宅子里。”二喜道:“听得华公府里,天天唱戏,他府里有班子?”聘才道:“有几班呢。”二喜就到各人面前劝酒,猜拳吃皮杯的,无所不至。

  闹了一阵,只不见蓉官、琪官到来。笑梅道:“奇了,今日是忌辰,倒叫不出相公来。”二喜道:“还有那个?”笑梅道:“你们班里的琪官,还有联珠的蓉官。”二喜道:“蓉官,我出门时见他到三合楼去的,只怕还没有散。”梅窗道:“那玉林是你们同班的,他真有病吗?”二喜道:“玉林阿!不要说起,他同琪官前日都闹了一件事,几乎闹出人命来。他们的师傅,此刻还不依,要去告那个人。琪官今日也不能来的。”于是大家问起什么事,二喜道:“说来话长,且喝两锺再说。”众人又干了几杯。聘才听说琪官闹事,便又问二喜道:“你就说来,大家听听。”二喜道:“有一位广东奚十一老爷,你们相好不相好?”三人说都不相识,冯子佩道:“我会过这人,却不相好,你有话尽说。”二喜道:“这奚老爷是在京候选的,听说带了几万银子进来,要捐一个大官。谁知用动了,就凑不上了,只捐了一个知州。这个人真算个阔手,他一进京先认识登春班春兰,就天天把春兰放在屋里,衣裳、金镯子、热车等类,就不用讲了。春兰的戏最多的,他于春兰每一出戏,做十几副行头,首饰都是金的,只怕就要值万把银子。春兰的师傅,故意把春兰叫回,呕他赚他,零零碎碎,又花得不少。后来替春兰出师,又花了五千吊,春兰就跟了他,天天一炕吹烟,一桌吃饭。譬如这一样菜,春兰尝一尝说咸了,或是淡了,他就连碗砸了。几百吊钱做件皮褂子,春兰说:‘风毛出得不好,我不要。’他瞧一瞧真不好,顺手一撕,撕做几块,再做好的。这算自己的冤脾气也罢了。既同春兰这么相好,就不该闹别人了,他却不管,只要他中意,不管人肯不肯,一味的硬来。”众人都静悄悄的听他讲,聘才道:“问你玉林、琪官的事,你倒尽拿这冤桶讲不完了。”二喜笑道:“一路讲下来,横竖比戏还好听些。他哄人有多少法子呢!他是嘉应州人,所以有那西洋好法儿。他引诱人先是以银钱买动人家的心,也有那不爱银钱倒爱人品呢。这奚老爷相貌生得粗卤,又高又大,是个武官样儿,说话也蠢。又吹烟,一天要一两,脸上是青黑的。”梅窗道:“快说,什么西洋好法儿?”二喜道:“他有个木桶,口小底大,洋漆描金的。里头丁丁当当的响,倒像钟的声音。

  上头有个盖子,中间一层板,板底下有个横档儿,外头一个铜锁门,瞧是瞧不见什么。他看上了那人,要是不顺手的,便哄他到内室去瞧桶儿。人家听见里头响,自然爬在那桶边上瞧了,奚十一就拿些东西,或是金银锞子,或是翡翠顽意等类,都是贵重的东西,望桶里一扔,说你能捡出来,就是你的。那人如何知道细底,便伸手下去。原来中间那层板子有两个孔儿,一个只放得一只手,摸不著,又伸下那只手,他就拿钥匙往锁门里一拨,这两只手再退不出来,桶又提不起来,鞠著身子。他就不问你愿不愿,就硬弄起来。要他兴尽了才放你,你叫喊也不中用,已经如此了。即放开了,也无可如何。知机的就问他多要些东西,还有那不知机的与他闹,他就翻了,倒说讹他,打了骂了。还要送到坊里收拾你。坊官们大半是他们一路的,送了去拘禁起来,百般的挫辱,还要师傅拿钱去赎,极少也要百十吊。这是奚十一的行为。你说玉林与琪官怎样闹事呢?就是这奚十一,头一次在玉林家吃酒。玉林是忠厚人,不会奉承的。他却看上了玉林,就是一套衣裳,一对镯子,又赏他师傅四十吊,因此动了火。第二回单请他,叫玉林陪他,并不多请人,他又赏一百吊。玉林是嫌他那个样子,总和他生生儿的,他心上就恼了。第三回他师傅又请了许多相公,再请他,他便不来了。他师傅总想他是个大头,逼着玉林去请安。他更坏,大约心里就打定主意,留玉林吃饭,又灌了玉林几杯酒,也骗他看那桶子。不晓得玉林在那里风闻这个桶是哄人的,就不去看。他没法了,只好强奸起来。仗着力气大,就按住了玉林,玉林不依,大哭大喊的。他的跟班听见了,要进来瞧。奚家的人又不准他进来,他就硬闯了进来。只见按住了玉林,已经扯脱裤子了,看见有人进来才放手,只得说与他顽笑,小孩子不知趣。玉林就一路整着衣裳,哭骂出来,跟班的又在门房嚷了几句,他要打玉林,没有赶得上,所以气极送了坊了,这也可以算了。真真活该有事,这是早上。到将晚的时候,他又叫了琪官。这琪官的性子,你们也知道的,如何肯依呢?他就哄他去瞧桶儿,琪官不知,却上了当了,两只手都放进去,缩不出来,他也要如法炮制,来扯琪官小衣裳。琪官明白了,就是一腿,刚刚踢著那话儿,便疼得要死,就蹲了下去。”说到此,张、魏二人就大乐起来,说:“该!该!这样东西必有天报。酒又换了,我们共贺一杯。”冯子佩也不言语,杨梅窗道:

  “你快说罢。”二喜也喝了酒,又说道:“这琪官也苦极了,手又缩不出来,便使起性子来,不顾疼痛,用力乱扭,把那机巧扭坏了,琪官这两只手却刮得稀烂,血淋淋的,也就哭骂出来。他因小脑袋疼痛,也就躲了。琪官回去告诉了师傅,他与袁宝珠相好,又告诉了宝珠,宝珠气极,便进怡园与徐老爷说了。徐老爷就大怒道:‘天下有这种东西,就容他这公样,这还了得!’又晓得了玉林之事,即著人去向坊里,连夜把玉林要了出来。一面打算告诉巡城都老爷,要搜他那个桶子,办他。徐老爷是个正直人,说话是不知避人的,不知有人怎样通了风。奚十一也怕闹事,又因银子用完了,西帐也不拉了,赶着在吏部花了钱,告了个资斧不继,出京去了。闻说到天津去了,只怕躲几天就要来的,所以玉林气坏了,琪官也病了,手还没有好,怎么得出来?说完了,你们吃一大杯罢,我舌头也干了。”

  说得众人个个大笑称奇。冯子佩道:“这个狗鸡巴蛋的,实在可恨,他不管什么人,当着年轻貌美的,总可以顽得的,他也不瞧自己的样儿。”梅窗笑道:“你这么恨了,莫非看过他的宝贝桶子么?”子佩把梅窗啐了两口。梅窗道:“他这个桶子,咱们京里不知会做不会做?”笑梅笑道:“你也要学样子么?”梅窗笑了一笑。聘才笑对二喜道:“你讲得这么清楚,这桶子你想必看过的了。”二喜脸上一红,便斜睃了一眼,就要拧聘才的嘴。梅窗道:“他未必要用着桶子。”二喜又将梅窗拧了两把,说道:“咱们作买卖的人,有钱就好,何必那样拿身分呢。可惜他们不像你能会看风水,所以才吃了这场苦。”

  说罢自己也笑了。聘才心中暗忖道:“倒不料琴官、琪官,既唱了戏,还这么傲性子,有骨气,这也奇了。”即问二喜道这奚十一到底是什么人?这样横行霸道,又这样有钱?”二喜道:“我听得春兰讲,说也是个少爷,他家祖太爷做过布政司,他父亲现做提督呢。”聘才道:“如今春兰呢?”二喜道:“同出去了。”于是大家又谈谈笑笑,又喝了一回酒。看看天气将晚,笑梅、聘才皆要进城,只得算了账。梅窗又与二喜说定,明日开发。梅窗让聘才等一同进城,他却住在城外,又到子佩处,两个同吃了一回烟,拉了子佩,到胭脂巷玉天仙家去了。

  再说潘其观自从被蕙芳哄骗之后,心中着实懊恼,意欲收拾蕙芳,又怕他的交游阔大,帮他的人多。二者淫心未断,尚欲再图实在。又心疼这二百吊钱,倒有些疑心张仲雨与蕙芳串通作弄他,就对仲雨唠唠叨叨,说些影射的话。仲雨受了这冤枉,真是无处可伸,便恨起潘三来。他既疑我,我索性坑他一坑,打算要串通蕙芳来算计他。潘三又因保定府城有几间布铺,亲去查点一番,耽搁了两月回来。清闲无事,与老婆闹了几场,受了些闷气,无人可解。又想要到蕙芳处作乐,也不同张仲雨,一人独来。

  是日已是傍晚,可可走到蕙芳门口,恰就遇著蕙芳从春航处回来。蕙芳一见是潘三,心上着实吃了一惊,只得跳下车来,让潘三爷进内。潘三便搀著蕙芳的手,喘吁吁走进里面,到客房坐下。蕙芳便问道:“潘三爷,这几天总不见你,在那里发财?你能总不肯赏驾。记得那一天是因华公子住在城外,传了我去,实在短伺候,你不要怪,咱们相好的日子正长呢。”潘三见蕙芳殷勤委宛,便把从前的气忿消了一半,便慢慢的说道:“我来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嫌我,二百吊钱倒买张老二吐了我一脸酒。兔子藏在窟窿里,叫野猫馋著嘴空想呢。”蕙芳听了这话十分有气,只得装着笑道:“你能说话真有趣,今日做什么,咱们找个地方坐坐罢。”潘三道:“还找什么地方,你这里很好。但是我发了誓,戒了酒了,我今是一口不喝了。”蕙芳听了更是着急,想道:今日真不好了,偏是一个人,酒也不喝,走是不肯走的。我托故要走,他未必肯依。左思右想,脸上渐觉红晕起来,便自己怔了半天,发恨道:“索性留他,我若怕了他,我也不叫苏蕙芳了。”便道:“三爷你不喝酒,饭是要吃的。”潘三便点点头,蕙芳便亲自到厨房去了一回,便摆出饭来了:三荤三素,一碗绍兴汤,又一壶黄酒。

  蕙芳道:“虽然戒了酒,既到我这里,也要应个景儿。”便满脸带笑,拿了一个大玉杯,斟得满满的,双手送去。那潘三原未戒酒,不过怕酒误事。今见蕙芳如此,便忍不住笑嘻嘻道:“可尽这一壶,不许再添了。”蕙芳也不理他,于是两人对饮,又吃些扁食之类。潘三已有醉意,喝来喝去,又添了一壶,见蕙芳桃花两颊,秋水双波,顾盼生娇,媚态百出,把个潘三的故态又引出来了,叹口气道:“你这个孩子真真害死我,二百吊钱算什么,你不犯害人!儿子,你只要一点心到我身上,我是没有不依的。”蕙芳强笑道:“三爷,我不懂得,什么叫依不依?”潘三道:“只要你有心于我,你要什么我总依的。”蕙芳笑道:“未必能依罢?我要,要是要一个银号,这是你自己说过的。”潘三道:“银号我有三个,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没有儿子,给你一个银号,也没有什么要紧。你给我什么呢?”蕙芳只不言语。潘三道:“怎么又不说?就是咱父爷儿俩,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说不得的话吗?”蕙芳总是似笑非笑的不言语,潘三便坐近来,将蕙芳搂在怀里,自己把那糖糟似的脸,想贴那粉香玉暖的脸,蕙芳将手隔住,轻轻的道:“你倒太胡缠了,你放了手,我才说。”潘三把脸在他手背上擦了又擦,喘吁吁的道:“好儿子,好乖乖,快讲罢。”蕙芳故作怒容道:“三爷,你这般性急,我又不讲了。”潘三只得松了手,蕙芳手上已流了些吐沫,便将手巾擦了,站起来,正色的说道:“潘三爷,我又不是糊涂虫,你道我瞧不透你的心事?但我既唱了戏,也就讲不得干净话儿。但是我今年才十八岁,又出了师,外面求你留我一点脸,当一个人,不要这么歪缠我,我有心就是了,莫叫人瞧破。你别当我是剃头篷子的徒弟。三爷你心里想我使了你二百吊钱,你舍不得,如果要,我也还得出来。”潘三道:“好儿子,那个要你还钱?你怪不得我,我整整儿想了半年了,你不叫我舒服一舒服。你若真有心就好了,你只怕还是赚我。你再要我上当,我就不依了。横竖你的话我没有不遵的。”

  蕙芳又笑道:“我方才说,三爷是逛惯剃头篷子的,拿我这里当作一样。我听张仲雨说,潘三爷是大方得很的,只要中意那人,不但三百五百,就是一千八百吊都肯。怎么三爷又瞧得中我,你在我面上才花过二百吊钱,马上就要捞本儿。要说二百吊钱,不但三爷看不上,就是我姓苏的也不当事,难道三爷喝一杯酒,听一个曲儿,还不赏个百十吊钱吗?也像那些小本经纪人,叫一天相公给个四吊五吊京钱?告诉你:只要你能真有心,我准不负你。你可不要忘了我,当我是个下作人,遂了你的心,你倒拉倒了,又疼别人去了,那时可莫怪我。”潘三被蕙芳一席话,说得无言可答。听他句句应允,觉要钱多,二百吊尚少的意思。既而又想道:“这等红相公,自然是不轻容易到手的。”便对蕙芳道:“你真不负我,我就放心了。但是口说无凭,后来恐又变了卦。”蕙芳冷笑道:“你千不放心,万不放心,难道写张契约与你吗?”

  潘三此时色心艳艳,又要装作大方,倒不能粗卤起来,想一想,只好再把银钱巴结他,便道:“知你是个阔相公,手笔大,常要用钱,打今日起,如少钱,便即到我铺子里来取。”蕙芳道:“我怎么好来?不要叫三奶奶晓得了,一顿臭骂,害得你还要受苦呢!”潘三笑道:“胡闹,你实对我说,到底少钱不少钱?”蕙芳想一想道:“这东西被我刻薄了,他还不懂,还想拿钱来买我,索性赚这糊涂虫,也好给田郎作膏火之费。便带笑道:“钱是怎么不要呢,我不好讲,又恐三爷疑心我尽赚钱,一点好处没有,钱倒花得多呢。”说罢便看着自己手上的翡翠镯子,便取下来,给潘三瞧道:“你瞧瞧这翡翠好不好?”潘三一看,觉得璧清如水,而且系全绿的,便赞道:“好翠,城里头少,只怕是云南来的。”蕙芳道:“是怡园徐老爷赏的,一样四个给了四个人,我得了一个。听说在广东买来,一个是一块花边钱。”潘三吐了吐舌,讲道:“比金的还贵,十两重的也不过二百银。”蕙芳道:“好虽好,可惜没个金的配他。”一头瞧著潘三手腕上有个很重的金箍。潘三心上明白,意欲赏他,恰有十两重,值二百银,又觉心疼;若不赏他,又恐被他看不起,便不答应了。

  自己抬了膀子看了一回,对蕙芳道:“将这个配上就好了,你要就给你罢。”只管抬著膀子,却不见取下来。蕙芳走近身边,谢了一声,将镯子取下,刚刚带上了手,却被潘三拦腰抱住,口口心肝儿子,脸上嗅个不住,便就抠抠摸摸起来。此番蕙芳真没有法,再讲什么话,潘三是再不理的了。打定主意今日是不肯空回白转的,况且又把个金镯子出脱了,脸上已觉得十分光彩。蕙芳只得装作笑容,见他衣襟上挂著个小牙梳子,便把他的胡须梳了一回。正在危急之际,只听外面有人嚷道:“蕙芳在家么?”又听说:“老父来了!”觉有许多脚步响,蕙芳连忙挣脱道:“不好了!坊官老爷来查夜了。”潘三是个财主,听见坊官查夜,就著了忙,想要躲避。蕙芳道:“躲是没有躲处的,就请走罢,省得遇着他们,查三问四起来,倒不好看。”潘三无奈,刚着手时,又冲散了,只得从黑暗处一溜烟跑出大门。不知来的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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