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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琴仙在南京护国寺里守灵,倏忽已经百日。主仆两人虽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饭烧纸,连房租银子,一月也须十金。

  三月以来,将琴所剩衣物尽行当卖。当时初冬时节,琴仙尚无棉衣,刘喜更不用说了。一日,刘喜劝道:“大爷,我看你年纪轻轻,也不可过于古板。我想那侯老爷一片真心待你,自己来请你过去,还送钱米来,这也就难得了。你倒不要错看这位老爷,是王侯将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门生好不多呢,现任官、进士、举人不知多秒,还有些夫人、小姐们拜他做老师。那一年做起寿来,那些寿屏、寿诗,园内的房子处处都挂满了,还挂不下。我看他的交游比怡园的徐老爷还要阔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认得些人,怕不有些好处出来。若长在此,举目无亲,将何度日?不要说别的,就老爷这口灵柩,也须入土为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没有,这个光景,须趁早定个主意。不是这样的。”琴仙道:“侯老爷那里,我就饿死也不去的。”刘喜道:“这却为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面留心访问,有进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说,借些钱来,好安葬老爷。”

  刘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折差、塘报那一日没有?你写起来,我去寄就是了。”琴仙于是哀哀切切,写了几封信与子玉、子云、蕙芳诸人,要他们专人来接他回去,子云信内并封著屈道翁遗言。写了一天,刘喜托便寄了。后来寺中又做起法事来,男女混杂,游人挤满。琴仙屋里常有人来张张望望的,琴仙好不气闷。刘喜见度日艰难,就算京里有人来接他们,也须两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个法子,卖了两件衣裳,就借寺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卖些水果、干果之类,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钱,借以糊口。琴仙在寓里也安心守着这一粥一饭,闲时写字画画。惟觉身上衣单,不能添制。

  一日,侯石翁自苏州回来,闻知琴仙还在寺里,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着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个钉子,虽然怀恨,但爱根未断,只得老了面皮,带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轿而来。到了门口,只见刘喜摆着个小摊子,无非乌菱、荸荠、瓜子、花生之类。又见壁上挂几张画,倒是生纸画的花卉,颜色鲜明,颇为可观。便问刘喜道:“这是谁画的?”刘喜道:“大爷画的。二十钱一张纸,弃了可惜,我拿来挂在这里。昨日倒有人说好,买了两张去,一张牡丹卖了二百钱,一张梅花卖了一百五十钱。还有人要定画八幅屏,他拿纸来,肯出两千钱呢。这个画画开了,比这摊子就好多了。”石翁微笑,进来见琴仙在那里调脂弄粉,石翁眯齐了老眼,看他觉比从前胜了几分。从前像个葵心带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觉得翠袖寒生,缟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见了石翁,心里老大的一跳,只得上前见礼。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说了几句话,坐了。琴仙勉强陪着,面上却是冰冷的。

  石翁先将他的画赞了一番,想了一个赚他的法子来,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这两天各处也应有回信来了。我在苏州时,又将你令尊的事告诉人,人人都也肯帮。但你在这寺里终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里,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时遇著人,必有见面之情,就好说了。你若在这里住,老远的,人也不肯来。况且你这个光景如何可以御寒?虽然梅花可耐冰雪,究这玉骨难受风霜。而且这个十方所在,闲杂人多,见你是个异乡之人,无依无靠的,将来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说,你庙门口又挂了几张画卖钱,那些光棍恶少就借看画之名,谁人不好进来?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种人以拐骗为业,叫做拐子,他见那年轻美貌的,他便用迷药弹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会跟着他走。诱到别处去,他将这人装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乐,他待这人也就无所不至。这还是好的。还有把这个人弄残疾了,变得稀奇古怪的模样,到十字街口敲著锣叫人看,以此骗钱。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记着你。难道你这样聪明人,一个吉凶祸福都想不出来?我待你这片情,也应体贴体贴,又焉知我们没有些缘法,不然为什么单把你放在我心里呢?不是老夫夸口,裙屐风流,钗钿娟秀,老夫门墙之下,颇不寂寞。因见你有何郎之美,叔宝之姿,天意钟灵,自应倍惜。萤火不能自照,必借烛龙之光;蝇飞岂能及远,必附骥尾而显。为才人之子弟,即是龙门;居侯氏之园亭,胜于月府。一生佳话,千载风流。玉郎与石叟同游,旁观岂为不雅?海棠与梨花并植,相对亦可无猜。况歌童不乏樱桃,小婢尚多芍药,此中你也不少乐趣。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执一。”

  琴仙听了这些话,已气得满脸发烧。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面皮里紫光光的透出一团邪气。琴仙心里想要痛骂他一场,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个老辈,只得暂时忍住不理他。石翁见他脸上红红的,当他面嫩不好答应,自然心上有些回心了。便叫小童将银子送过来,石翁亲手送与琴仙道:“这些须几两银子,先赎几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轿子来接你。”琴仙道声多谢,又说道:“前次所赏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这赏赐。至于冻馁两字,是命中注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著人欺侮,何况冻馁?就使沿门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为辱?就冻死饿死,也死得光明天大,决不教人笑话,做那些贪生怕死,亡廉丧耻的事来。”一头说,已不顾而走。石翁手里还捏著银包,听了这几句话,犹如钢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气得须眉欲竖,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恼变怒,欲要发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处去了,刘喜看着他的摊子不能进来。石翁只得收了银包,恨恨而出,便在刘喜面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顿,说他不识好歹,不受抬举,将来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轿而去。刘喜也摸不著头脑。

  到收摊时进来煮饭,见琴仙尚在房里哭泣,刘喜又劝了他,讲了些懵懂话。琴仙又不能将石翁的歹意告诉他,只好闷在心里,惟有呜咽而已。暂且按下不题。

  且说梅士燮在江西学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风大振。而且扬芳表烈,阐微显幽,奏了十数件要事,九重大悦,即将梅士燮一月三迁,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复升吏部左侍郎,现著来京供职。江西学政改放了陆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词,授职编修,又知娶了媳妇,心中大乐,即日起身还京。官场应酬无暇细述,自然纷纷的阻道送行。梅侍郎于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风送滕王阁。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搁几天,祭扫坟墓,查理田园,周恤亲戚。到了两日,第三日去拜制台,谈了一会。

  制台讲起:“江西有个通判屈本立,可认得么?”梅侍郎答以相好。制台就将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盘费为三个长随窃逃,侯石翁代他嗣子报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抚移文,内开:

吉安府差役拿获窃犯张贵、钱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凭文一角,皮箱两口,内存白银三百十七两零,金镯一个,衣服若干件,一并著役赍解前来,但此衣物等须交还他嗣子收领。那二犯现收禁江宁县监,还有从犯一名汪升,已经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须问石翁便知。

  梅侍郎听了,心里颇为恺恻,又想:“道翁并无嗣子,想是近来过继的了。”便辞了制台,到凤凰山来拜石翁。石翁连忙接进,先道了喜,叙了契阔,即问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馀荫,稍有几亩薄田,尽够饔飧,无须另积囊橐。论江西,虽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论公明,任行暧昧,此行原也可腰缠十万,顾盼自豪。不敢瞒老前辈,晚生于各棚内规减去三分之二,其实比京官还强几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乡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节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隽,海内人才,共皆钦仰,正是德门世庆。”士燮谦让了一番,即说起方才制台所问道生之子安在。石翁闻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说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说了一句:“此子甚佳,现在旱西门内护国寺,离此不远。”士燮又问了些闲话,便告辞回家。

  明日,先著人到护国寺问了,说要亲自过来,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仪,自己备了祭桌,到护国寺来。刘喜手忙脚乱,请个小和尚看了摊子,进来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帏间俯伏,知是子玉的父亲,心里虽喜,然倒有些虚心,恐他风闻前事,问起他的根本来,甚是惶恐。只见梅侍郎进来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礼,请出琴仙来。琴仙上前叩谢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点了一点头,叹了一声,道:“道翁可为有子。”便问:“世兄尊庚多少?”琴仙答道:“十七岁。”梅侍郎又问道翁怎样病故,及现在他的光景,琴仙细细说了一遍。梅侍郎叹道:“尊公在日,海内知名,到处自有逢迎。就论此地,相好也不少。怎么一故之后,没有一个人来问一问?炎凉之态,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东西追了些回来,现在制台处,因不知你的下落,托我访问,明日就可去领回的。”又道:“尊公葬事一切在我,我回去就著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说别事。”琴仙想道:“与其葬在别处,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坟上,原是父女。”又恐梅侍郎不信,委委曲曲的讲了那底里。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问问地方,可以买得,就是那块。”琴仙一面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却与子玉半点不像,生得身瘦而长,一脸秋霜,凛然可畏,将近五十岁光景。

  此时琴仙称呼士燮为大人,自己为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与我二十年交好,祖上还有年谊,你叫我为世叔,自己称侄就是了。方才这个称呼,倒觉疏远。”说了些话,也就去了。琴仙心内安稳,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携带进京,尚有几天耽搁,且慢慢商量罢。明日,带了刘喜即去拜谢,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写了领状,将失物领了出来,送还琴仙。琴仙从此得了生路,见两箱尽是他的衣服,尚馀三百十七两银子,还有个金镯与零星几样玩器,便有恃不恐,与刘喜说葬事盘费都已有了,刘喜也甚喜欢。琴仙因是绸缎细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几十两银子,只得自己同了刘喜,到衣铺里去买两套素面羔皮的称身衣服,刘喜也买了一身。

  这两日,梅侍郎托人找买坟地,尚无回信。晚间睡了,梦见屈道翁纱帽红袍,欣然而来。士燮见了大奇,便问他为何这样打扮?道翁也不讲明,执著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旧,仗义恤孤,泉下人衔环难报,小女现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儿流落无所依栖,想万间广厦,可借一枝,诸祈怜悯。”说罢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辞而去,忽又进来,手执莲花一枝,对士燮道:“此花出于淤泥而临清波,岂得以淤泥为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

  说毕,足起烟云,冉冉凌空而去。士燮醒来,把这梦中的言语细细详了一会,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出于淤泥而临清”与“既往不咎”,想他这个义子必是个小旦出身。这也不必论他,只要人好,总是一样。又想:“看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儿的坟么?昨琴仙请仙之说,又见什么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半夜竟不能寐。天一明就起来,著人去请了屈大爷过来,有话商量。

  不多一会,琴仙过来,就同他吃了早饭,梅侍郎且不说梦,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与琴仙各坐了轿,家人骑马,出了城,沿着城墙走去,约有二里路已到了。此时正是严冬天气,已下过了几场大雪,梅侍郎恐旷野寒冷,轿中披了玄狐斗篷。及进了斑竹林中,反觉春风和煦,如二月间天气,绝不寒冷。那些竹树花草依然流青扑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盘凌霄花,开了数百朵,地下的兰蕙齐芳,那马缨花是盛夏时开的,也复含苞吐萼,一时就开了许多花出来。倒将个梅侍郎看得心惊,唯有肃然起敬。琴仙见墓门间多了四棵小树,已有三四尺高,仔细看时,就是杜仙女种的𬞟、梨、桃、李,每棵树上开了一朵花,芳艳无比,心中甚骇:“怎么已经开花了?”梅侍郎看了,连连称异,叹为真神仙福地,便问家人道:“此处大约是官地,没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带,俱系官地。”梅侍郎才定了主意,在左右徘徊了一会,见苕花丛中飞出许多翠雀来,啁啁啾啾,望着梅侍郎、琴仙鸣个不已,飞来飞去,在他们身边旋绕了无数,然后飞往湖边去了。梅侍郎连连赞叹,对琴仙道:“这里真是个仙地。我素来不信神仙之说,如今眼见,不得不信。我并要与你尊公建一个祠,并供这女仙牌位。你说可好么?”琴仙听了,淌下泪来,就跪下叩谢。梅侍郎一发感慨起来,连忙挽起,说道:“我为这事倒多耽搁几天,虽等不及完工,也须筹画好了,方可起身。”便叫琴仙回去。他就到江宁县中与县尹商量建祠之说。知县一口应承,即传了工房丈量了地,唤了工头,鸠工庀材,就在那里搭了厂,动起工来。士燮择了二十四日下葬,那与他做了墓志,赶紧刻了,又写了神道碑,勒于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宁诸绅士闻了士燮这个义举,来送葬者数百人,或作诗,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题祠中联额,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后,一齐刻在祠内。是日祠已竖了梁柱,头门、二门、正上厅三楹,两厢房后楼三楹,馀平厦六间。规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发了二千金与家中老总管梅成督造,又画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画。一一分拨定了,那日就请琴仙过来商量,要带他进京。琴仙喜出望外,又复谢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并将领回之银,送与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梦中之语,绝不查问琴仙根底,因刘喜称呼大爷,便命家下人也称呼为屈大爷。梅侍郎要他叔侄称呼,琴仙不敢,仍称大人,自称名字,梅侍郎也只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绅士拉了同去,也来走了一走。见琴仙尚是有气,话也不与他讲,石翁不乐,心里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没有拜一拜。后来诸绅士又有高兴的出来倡捐,这个十两,那个二十,集腋成裘,又凑了数千金。把这屈公祠扩充起来,起了好些亭台楼阁。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红桥,又造了几个船,以为春夏游湖之乐。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华表柱、翁仲,馀外又围了一个园,种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个名胜。这屈公祠竟与孙楚楼、江令宅齐名不朽了。

  梅侍郎于二十八日开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将琴仙当着子玉一样,朝夕相依。又见他稳重灵警,十分契爱,又试他书本上虽未用过功,而诗词杂艺颇觉聪明,因想到京后,慢慢的再教他读书,学作文字。惟琴仙绝不敢题起认得子玉,心里还怕问他的出身,如果问他,只好撒两句谎,支吾遮饰,再不知道乃尊梦中已嘱咐了他。船到王家营子起旱,已是腊月初八了,计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长,只得昼夜兼程而进,且暂按下。

  再说子玉见父亲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发之信,计日早可到京,为何至今未到。颜夫人盼望,更不必说,王文辉也是常来问信。那日已是腊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来,子玉看信面上是:“江西学政梅宅梅庾香少爷手启,屈勤先寄。”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开,看见还有与子云、蕙芳、素兰、琪官的信,且搁过一边。拆开自己的信,见一张白纸写著“哀启者”,大为骇然,想道:“难道道翁有什么缘故了?”遂细细的看下去,不觉泪珠点点的落将下来。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尽为逃奴辈窃去,守棺萧寺,衣食全无,又屡遭侯石翁戏侮,本拟一死,又因旅榇无归,故尔暂延残喘,务祈设法著人前来等语。子玉不觉泪如泉涌,万箭攒心,毫无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车到怡园找子云,谁知次贤、子云、南湘、高品没有一个在园子里,子玉更加着急。跟班们不知何事,又不敢问子玉,便又到九香楼,进去见诸名旦都在园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这里。子玉不及叙话,一脸悲愁,就将琴仙给众人之信与他们看了,个个洒泪。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难,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没有别的,快找度香来商量。”于是打发人找寻子云。找著了子云,到了九香园,见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开信看了,已觉涕泪潸潸。

  又将道翁的遗言拆读,更加泪落如雨。子玉等与众人看了,个个大哭了一场,哭得九香楼下好不热闹。众人哭毕,子云道:“此事在我,明日即著人到江南去接玉侬回来,并办道翁葬事。但今年不能到了。”子云即回,要告诉次贤商量此事。子玉也无心在九香楼,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与那些名旦,各惆怅无欢。子云回园与次贤说了,次贤更痛得伤心,一夜之间,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众名士在九香楼为位而哭,设奠三日。华公子得了信,也来哭奠。一个九香园倒成了屈道翁的丧居了,就没有穿孝的人。

  子云发了一千银子,打发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连天的悲苦,日间不敢进内,一来怕颜夫人问他,二来怕琼华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胜几倍。但心上有这样心事,脸上如何装得过来?颜夫人倒疑心他怕见父亲,想是他父亲就回来,因此着急。惟有那琼华小姐,异样心灵,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盘诘,子玉只得直说了。琼华小姐也只好宽慰几句,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过了几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头站人已回,说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产回来拘管住他,那就要闷死了。正是悲尽欢来,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时侯,头站才到,却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认识,店家与他说了,才进来叩见,说老爷的轿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听得门外车马声喧,知是到了,与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轿,仲清、子玉上前叩见了,士燮慰劳了几句,问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来。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极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问了子玉家内一番事,又问仲清妻子都好,兼询文辉近况。爷儿三个谈了一会,士燮惦记琴仙,问家人:“怎么屈大爷的车子还不到来?”家人道:“总也快了。”不多一时,门外又车声辚辚,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个屈大爷,想是任上同回来的。”只见一人照了灯笼,一个美少年走进来,仲清、子玉大奇,灯光之下,不甚分明,觉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便一阵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问了安。

  士燮道:“这个是我的小儿,那个是我的内侄颜剑潭。”又对子玉、仲清道:“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进京的,其中缘故,此是也不及细说。你们见见,将来要在一处的。”子玉始而大骇,继而大乐,竟乐得笑将出来。琴仙见了子玉,笑容满面,也觉喜欢,上前与二人见了礼,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明白,口里却都无话可讲。士燮当着他们初次见面,自然是生的,没甚话说,那里知道有缘故在内,便道:“今日乏极了,要躺躺,你们都到那边去罢。”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边屋里来。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敢说,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细底不知,也不便问,只好心内细细的默想,竟是三个哑子聚在一处。子玉与琴仙只好以眉目相与语,一会儿大家想着了苦,都低头颦眉泪眼的光景,一会儿想到此番聚会,也是梦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欢眼笑起来,倒成了黄梅时节阴晴不定的景象。少顷,送饭进来,琴仙吃了。

  那边士燮已安歇,琴仙困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们出去,今日幸喜云儿没跟来,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认识琴仙,故此一宵无话。后来三人都也困乏,便都躺下,人静之后,细细的谈起来。此刻子玉、琴仙在一个枕上和衣而卧,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哝哝唧唧说出京时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游玩,到莫愁湖亲见他前生坟墓,杜仙女怎样灵异,道翁临终时怎样伤心,众长随逃窃后怎样受苦,刘喜怎样尽心服侍,侯石翁怎样戏谑,又将梅侍郎来访,他怎样仗义安葬建祠的话,细细述了,说得子玉悲乐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们并头而卧,哝哝私语,心上颇替他们快乐,想道:“这两人两年之内伤了无数的心,哭了无数的眼泪,才有今日这一叙,倒成了悲欢离合,真也奇极了。”后来,琴仙又讲到他梦见神娥授笔,道翁成神,并舟中彼此照镜正面反面,怎样又化了珠为龙抢去,子玉、仲清连连称异。子玉也将送行后怎样得病,得信后怎样悲伤,众人怎样祭奠道翁,度香已著人下了江南来接你并安葬道翁,直说到今日再想不着你来,二人又复悲喜交集。琴仙又复感激子云与众人,不住在枕上与子玉、仲清连连叩头。仲清问道:“你一路来,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约不知道,大人也总没有问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著问我,教我怎样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设或将来问起来,你怎样回呢?”

  仲清道:“此事倒也瞒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岂没有认得你的么?依我想,此事隐著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对姑父讲了,倒教你脸上更下不来。不如明日求姑母与姑父婉婉的讲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将他从前的倒说明了,彼此相安。况姑母甚说他好,如今转了一劫,也决不再题起以往的了。”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说,还是你去说。”仲清应了,以后大家也就睡着了。到天明时,仲清先醒,只见琴仙枕着子玉的手,尚呼呼睡着,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唤醒了他们。琴仙见与子玉一枕,且枕着他的膀子,被仲清见了,甚是羞愧。子玉一个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觉,及要抬起手来,抬不动了,遂“扑□”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来,急急的叫上车进城,三十里路甚快,一个多时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庙,明日五鼓时分上朝复命。子玉先将琴仙在书房里安顿了。梅进、云儿一见琴仙,个个骇异,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说是他,为何老爷与他抗礼?且又穿着素服,像个有孝的人。若说不是他,面貌再没有这般相像的了。众人疑疑惑惑,猜不出来,又听得叫屈大爷,便知不是。子玉趁这空儿,就请仲清对颜夫人讲明,琼华也在旁听了,望着子玉笑,看着子玉含羞含愧,局促不安。颜夫人听了,也以为异,便道:“这个孩子本来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儿子,从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转了个劫罢。”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与姑夫说明才好,不然外人见了,终要说的,倒教琴仙难为情。”颜夫人也应了,说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见他人好,决不看轻他的。”仲清见颜夫人应允了,也即告退。

  琼华小姐进房,子玉同了进来。琼华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梦,天天的呼唤了。”子玉笑道:“我去同他进来见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琼华啐了一声,忽又说道:“你去同他进来见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子玉果然拉了琴仙进来,到内堂拜见了颜夫人。夫人见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声:“屈大爷受苦了!”琴仙先进来,尚觉不安,及见颜夫人以礼相待,称他屈大爷,便安了心。琼华小姐在房门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颇以为异,望了一望就进去了。颜夫人问了琴仙近况,琴仙略说了几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面圣回家,合家迎接。琼华拜见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欢。颜夫人同著谈了一回,后将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说了出来,就说他唱过戏,屈道翁见他人品好,所以收为义子。将子玉害病的话,却隐藏不题。士燮道:“我已猜着了几分。”也将屈道翁梦中之言说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论他。这个孩子甚好,没有一点优伶习气,不说破真令人看不出来。”颜夫人道:“看这个孩子,将来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士燮点头,索性叫了梅进进来,将琴仙之事与他说明:“都称呼为屈大爷,不许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后众家人待琴仙,竟是规规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处,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卧榻,日间叫他同著子玉在书房念书,又叫子玉尽心教他,不许轻看他。这句话梅侍郎多说了,他岂知子玉心事?颜夫人不觉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满,比中宏词科还高兴了几倍。明日就有人与士燮接风,好不热闹。

  琴仙初来不好出门,一日子玉带了他到众名士处一走,都相见了,齐与子玉称贺。又到了九香楼,见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诉离情,牵衣执手的足足谈了一天。正是:

金乌玉兔如飞去,腊尽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细谈。未识新年有何好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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