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一百五十五 唐宋八大家文钞 巻一百五十六 巻一百五十七

  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一百五十六
  明 茅坤 撰
  颍滨文钞十二
  
  新论上
  此三篇原是一意其所言为国之地即子瞻所谓为国先定其规模之说而中篇指言吏媮兵冗财绌三者亦皆子瞻所建议处特其行文于举子业中为利辙姑录而存之
  古之君子因天下之治以安其成功因天下之乱以济其所不足不诬治以为乱不援乱以为治援乱以为治是愚其君也诬治以为乱是胁其君也愚君胁君是君子之所不忍而世俗之所侥幸也故莫若言天下之势试请言当今之势当今天下之事治而不至于安乱而不至于危纪纲粗立而不举无急变而有缓病此天下之所共知而不可欺者也然而世之言事者为大则曰无乱为异则曰有变以为无乱则可以无所复为以为有变则其势常至于更制是二者皆非今世之忠言至计也今世之弊患在欲治天下而不立为治之地夫有意于为治而无其地譬犹欲耕而无其田欲贾而无其财虽有锄耰车马精心强力而无所施之故古之圣人将治天下常先为其所无有而补其所不足使天下凡可以无患而后徜徉翺翔惟其所欲为而无所不可此所谓为治之地也为治之地既立然后从其所有而施之植之以禾而生禾播之以菽而生菽艺之以松柏梧槚丛莽朴樕无不盛茂而如意是故施之以仁义动之以礼乐安而受之而为王齐之以刑法作之以信义安而受之而为霸督之以勤俭厉之以勇力安而受之而为强国其下有其地而无以施之而犹得以安存最下者抱其所有怅怅然无地而施之抚左而右动镇前而后起不得以安全而救患之不给故夫王霸之略富强之利是为治之具而非为治之地也有其地而无其具其弊不过于无功有其具而无其地吾不知其所以用之昔之君子惟其才之不同故其成功不齐然其能有立于世未始不先为其地也古者伏羲神农黄帝既有天下则建其父子立其君臣正其夫妇联其兄弟殖之五种服牛乘马作为宫室衣服器械以利天下天下之人生有以养死有以葬欢乐有以相爱哀戚有以相吊而后伏羲神农黄帝之道得行于其间凡今世之所谓长㓜之节生养之道者是上古为治之地也至于尧舜三代之君皆因其所阙而时补之故尧命羲和历日月以授民时舜命禹平水土以定民居命益驱鸟兽以安民生命弃播百谷以济民饥三代之间治其井田沟洫步亩之法比闾族党州乡之制夫家卒乘车马之数冠婚丧祭之节歳时交㑹之礼养生除害之术所以利安其人者凡皆已定而后施其圣人之德是故施之而无所龃龉举今周官三百六十人之所治者皆其所以为治之地而圣人之德不与也故周之衰也其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由此言之幽厉之际天下乱矣而文武之法犹在也文武之法犹在而天下不免于乱则幽厉之所以施之者不仁也施之者不仁而遗法尚在故天下虽乱而不至于遂亡及其甚也法度大坏欲为治者无容足之地泛泛乎如乘舟无楫而浮乎江湖幸而无振风之忧则悠然惟水之所漂东西南北非吾心也不幸而遇风则覆没而不能止故三季之极乘之以暴君加之以虐政则天下涂地而莫之救然世之贤人起于乱亡之中将以治其国家亦必于此焉先之齐桓用管仲辨四民之业连五家之兵卒伍整于里军旅整于郊相地而征山林川泽各致其时陵阜陆墐各均其宜邑乡县属各立其正举齐国之地如画一之可数于是北伐山戎南伐楚九合诸侯存邢卫定鲁之社稷西尊周室施义于天下天下称伯晋文反国属其百官赋职任功轻闗易道通商寛农懋穑劝分省财足用利器明德举善援能政平民阜财用不匮然后入定襄王救宋卫大败荆人于城濮追齐桓之烈天下称之曰二伯其后子产用之于郑大夫种用之于越商鞅用之于秦诸葛孔明用之于蜀王猛用之于符坚而其国皆以富强是数人者虽其所施之不同而其所以为地者一也夫惟其所以为地者一故其国皆以安存惟其所施之不同故王霸之不齐长短之不一是二者不可不察也当今之世无惑乎天下之不跻于大治而亦不陷于大乱也祖宗之法具存而不举百姓之患略备而未极贤人君子不知尤其地之不立而罪其所施之不当种之不生而不知其无容种之地也是亦大惑而已矣且夫其不跻于大治与不陷于大乱是在治乱之间也徘徊彷徨于治乱之间而不能自立虽授之以贤才无所为用不幸而加之以不肖天下遂败而不可治故曰莫若先立其地其地立而天下定矣
  新论中
  治国而为其地非圣人而后然也古之君子莫不皆然而其不然者则仅存之国也人之治其家也其最上者为虞舜其次为曾闵而其次犹得为天下之良人其下者乃有不慈不孝置其不慈不孝葢自其得为良人以上至于为舜其所以治其身上以事其父母下以化服其妻子者不同而其所以为生者子耕于田妇织于室养其鸡豚殖其菜茹无失其时以养生送死虽舜与天下之良人均也舜而不然不得以为舜天下之人不然不得以为良人何者是亦治家之地焉耳而至于为国而岂独无之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故周公因之建为步亩沟洫之制何者其所因者治世之成法也孔子之治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何者其所因者衰世之馀制也当战国之强诸侯无道然孟子亦以为有王者起今之诸侯不可尽诛惟教之不改而后诛之故汉之兴也因秦之故而不害其为汉唐之兴也因隋之故而不害其为唐由此观之则夫享国之长短致化之薄厚其地能容之而不能使之也地不能使之长短薄厚然长不得地则无所效其长厚不得地则无所致其厚故夫有地而可以容有所为者举而就之可也当今之世祖宗之法或具存而不举或简略而不备具存而不举是有地而不耕也简略而不备是地有所废缺而不完也欲筑室者先治其基基完以平而后加石木焉故其为室也坚今之治天下则不然葢尝论之自五代以来强臣专国则天下震动而易乱自吾祖宗削而渐磨之则今世可以粗安凡今世之所恃以为安者惟无强臣而已然恃其一之粗安也而尽忘其馀故尝以为当今有三不立由三不立故百患并起而百善并废何者天下之吏媮惰茍且不治其事事日巳败而上不知是一不立也天下之兵骄脆无用召募日广而临事不获其力是二不立也天下之财出之有限而用之无极为国百年而不能以富是三不立也基未平也加之以其所欲为是故兴一事而百弊作动一役而天下困投足而遇陷阱侧身而入河海平居犹惧有患而况求以驰骋于其上哉固不可矣今夫边陲之患是中国之一病也吾欲拒之则有以为拒之之具和之则有以为和之之费以天下而待一国其为有馀力也固亦宜矣而何至使天下皆被其患今也天下幸而无他患难而唯西北之为畏然天下之力亦已困而不能支矣一歳之入不能供一歳之出是非特纳赂之罪也三事不立之过也故三事立为治之地既成赂之则为汉文帝不赂则为唐太宗赂与不赂非吾为国治乱之所在也治乱之所在在乎其地之立与不立而已矣天下之事因循而维持之以至于渐不可举犹曰是养之未至也乘舟中流释其楫而听水之所之旋于洄洑格于洲浦以为是固然也其为无具亦已甚矣以今之时天子仁恕士大夫好善天下之风俗不至于朋党乱正诬罔君子也世之清议凛然在矣公卿之欲有为以济斯世谁有言者而曰吾有所待是徒空言非事实也故为之说曰居之以强力发之以果敢而成之以无私夫惟有私者不可以果敢果于一不果于二天下将以为言不果者不可以强力力虽强而辄为多疑之所败天下之人惟能为是三者则足以排天下之坚强而纳之于柔懦扰天下之怨怒而投之于不敢惟不能为是三者则足以败天下之贤才而卒之以不能有所建是故无私而果敢果敢而强力以是三者治天下之三不立以立为治之地为治之地既立然后择其所以施之天下将无所不可治
  新论下
  天下之未治也患三事之不立茍其既立则患其无以施之葢君子为国正其纲纪治其法度皆可得而知也惟其所以施之则不可得而知周公之治周也修其井田封建百辟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天下归周者不可得而知也孔子之治鲁也堕其三都诛其乱政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羔豚不饰贾男女别于道者不可得而知也孟子之所以治邾者正其疆界五口之家桑麻鸡豚必具可得而知也其所以使之至于王者不可得而知也孔子孟子之所汲汲以教人者在其不可得而知而其可得而知者不详论也曰是有意于治者能之然而亦不可去也故其得为是国也必举之以为先由是观之治国之地圣人无之不得以施其圣然而圣人之道有所高逺而不可及者矣其于孔子之门所谓政事而冉有子路之所能者治国之地也子路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冉有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是亦自以为能为其地而未有以施之云尔然夫子许其能之而不以为大贤则夫子之道深矣逺矣夫子平居朝夕孜孜以教人者惟所以自修其身而其所以修其政事者未尝言也葢亦尝言之矣曰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所重民食丧祭是九者凡所以为政而未足也故继之曰寛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是四者所以成之焉耳其意以为既成而后以其平居自修之身施之故记曰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为有此具也君子修其身无所施之则不立治其政事无以施之则不化当三代之治也天下之事无不毕举虽后世之君犹得守其法度以为无过惟无暴君则天下可安故伊尹之训太甲曰从谏弗咈先民时若以为如是而可以为治已矣古之人言治天下若甚易然今之人以为大言而不信不知其有此地也悲夫世之君子孜孜以修其身恭俭忠信欲以施之天下终身而不见其成则以为古之人欺我也夫茍以为古之人欺我虽有为之者葢勉强而为之也夫茍不欲而强为之则其心益不自信而道日疏夫以不信之心行日疏之道以治无以为地之国是以功不可成而患日至故莫若退而立其为治之地为治之地既立则身修而天下可化也
  燕赵论
  行文佳所议未当
  昔者三代之法使天下立学校而教民行乡射饮酒之礼于歳之终田事既毕而㑹其乡党之耆老设其笾豆酒食之荐而天子之大夫亲为之行礼葢以为田野之民裸裎其股肱而劳苦其筋力长㓜杂作以趋一时之利习于鄙野之俗而不知孝悌之节顽嚚无耻不可告语而易与为乱是以因其休息而教之以礼使之有所不忘于其心故三代之民虽耕田荷任之贱其所为者甚鄙而其中必有所守其心甚朴而亦不至于无知以犯非义何者其上之人不以为鄙而不足教而其民亦喜于为善也至于后世之衰天下之民愚者不知君臣父子之义而天下之风俗日已败乱今夫轻扬而剽悍好利而多变者吴楚之俗也劲勇而沉静椎钝而少文者燕赵之俗也以轻扬剽悍之人而有好利多变之心无三代王者之化宜其起而为乱矣若夫北方燕赵之国其劲勇沉静者可以义动而椎鲁少文者可以信结也然而燕赵之间其民常至于自负其勇以为盗贼无以异于吴楚者何也其劲勇近于好乱而其椎鲁近于无知上失其道而燕赵之良民不复见于当世而其暴戾之夫每每乱天子之治仲尼曰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故古之圣人止乱以义止盗以义使天下之人皆知父子君臣之义而谁与为乱哉昔者唐室之衰燕赵之人八十年之间百战以奉贼臣竭力致死不顾败亡以抗天下之兵而以为忠臣义士之所当然当此之时燕赵之士唯无义也故举其忠诚专一之心而用之天下之至逆以拒天下之至顺而不知其非也孟子曰无常产而有常心者唯士为能若民则无常产因无常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故夫燕赵之地常苦夫士大夫之寡也
  子由此论殆亦未尝深知燕赵之俗耳予尝宦游燕赵燕赵之士多忠信感慨自古其地多节侠死义者亦以此特存夫上之以诗书礼乐相为摩切者何如耳子由罪燕赵当唐中叶时拥叛将者八十馀年抑不知罪在将非在吏民也河涧魏博之间多眀经独行而即如田野闾里间虽有鬬鸡走马蹋踘弓矢之习而有贤守令以为之长且胜齐鲁矣而况吴楚乎
  蜀论
  苏氏父子蜀人也故论蜀多详
  匹夫匹妇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刚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乱常至于渐深而莫之能止葢其所畏者愈骄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为乱也秦晋之勇蜀汉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轻为奸天下之所知也当战国之时秦晋之兵弯弓而带剑驰骋上下咄嗟叱咤蜀汉之士所不能当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晋之间豪民杀人以报仇雠椎埋发冢以快其意而终不敢为大变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听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适辄起而为乱其故何也观其平居无事盗入其室惧伤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乱难制之气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乱而不可救则亦优柔不决之俗有以启之耳今夫秦晋之民倜傥而无所顾负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号纷呶奔走告诉以争毫厘曲直之际而其甚者至有怀刃以贼其长吏以极其忿怒之节如是而已矣故夫秦晋之俗有一朝不测之怒而无终身戚戚不报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竞犯之而不能报循循而无言忍诟而不骤发也至于其心有所不可复忍然后聚而为群盗散而为大乱以发其愤憾不泄之气故虽秦晋之勇而其为乱也志近而祸浅蜀人之怯而其为变也怨深而祸大此其勇怯之势必至于此而无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无怨于其心怨而得偿以快其怒则其为毒也犹可以少解惟其郁郁而无所泄则其为志也逺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乱以发其怒而后息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强者有所不惮而弱者有所不侮葢为是也书曰无虐惸独而畏高明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妇其力不足以与敌而其智不足以与辩胜之不足以为武而徒使之怨以为乱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与之论天下哉
  西戎论
  宋之西戎夏也今则不同
  西北之俗畏服大种而轻中国此强则臣彼彼强则臣此彼此皆弱而后中国可得而臣彼此皆强而后侵略之患不至于中国葢一强而一弱中国之患也彼其弱者不敢独战是以争附强国之馀威以趋利于中国而后无所惧强者并将弱国之兵荡然南下而无复反顾之忧然后乃敢专力于中国而不去此二者以势相从而不可间是以中国之士常不得解甲而息也昔者冒顿老上之盛惟西戎之无强国也故匈奴之人得以尽力而苦吾中国使西戎有武力战胜之君则中国之祸将有所分而不专何者彼畏西戎之乘其后也故匈奴强则中国不得不厚西戎之君而西戎之君亦将自托于中国然而西戎非有强力自负之国则其势亦将折而入于匈奴惟其国大而好勇其君之意欲区区自立于一隅而不畏匈奴之众而后中国可得而用也然天下之人皆以为北方有强悍不屈之匈奴而又重之以西戎之大国则中国不胜其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夫西北之人惟其愚陋而多怨是故可与共忧也惟其强狠而好胜是故可以激而壮也使之自相攻击而不能相下则其势必走于中国中国因而收之而其不服者乃可图也然天下之议又将以为西北之俗不喜自相攻鬬而喜击中国之众此其势固不可得而合也愚亦以为不然夫四夷之所以喜攻中国者为夫吾兵之不能苦战而锦绣金玉之所交㑹也今使吾兵精而食足据险阻眀烽燧吏士练习而不敢懈彼虽有壮骑无所施设则其利不在于攻中国坚坐而相守不出十年彼外无所掠虏将不忍而热中将反而求以相诟以为起兵之名彼兵交于匈奴而怨结于中国则何以自固故中国举而收之必将得其欢心然天下之心常畏其强而莫或收之而使为北狄之用此何其不识戎狄之情也
  北边论
  鼓中国之气
  北边之民其性骄蹇强悍便于射猎而习于驰骋生于斥卤之地长于霜雪之野饮水食肉风雨饥渴之所不能困上下山坂筋力百倍轻死而乐战故常以勇胜中国至于其所以拥䕶亲戚休养生息畜牛马长子孙安居佚乐而欲保其首领者葢无以异于人人也而中国之士常惮其勇畏避而不敢犯北方之民亦以此恐喝中国而夺之利此当今之所谓大患也昔者汉武之世匈奴绝和亲攻当路塞天下震恐其后二十年之间汉兵深入不惮死亡捐命绝幕之北以决胜负而匈奴孕重堕坏人畜疲弊不敢言战何者勇士壮马非中国之所无有而穷追逺逐虽丐奴之众亦终有所不安也故夫敌国之盛非邻国之所深忧也要在休兵养士而集其勇气使之不慑而已方今天下之势中国之民优游缓帯不识兵革之劳骄奢怠惰勇气消耗而岁币之赂又以百万为计转输天下甘言厚礼以满其不足之意使天下之士耳熟所闻日习所见以为生民之命寄于其手故俯首柔服莫敢抗拒凡中国勇健豪壮之气索然无复存者矣夫战胜之民勇气百倍败兵之卒没世不复葢所以战者气也所以不战者气之畜也战而后守者气之馀也古之不战者养其气而不伤今之士不战而气已尽矣此天下之所大忧也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小战则杀将大战则割地兵之所至天下震栗然诸侯犹帅其罢散之兵合从以击秦砥砺战士激发其气长平之败赵卒死者四十万人廉颇收合馀烬北摧栗腹西抗秦兵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故其民观其上之所为日进而不挫皆自奋怒以争死敌其后秦人围邯郸梁王使将军新垣衍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发愤深以为不可葢天下之士所为奋不顾身以抗强虎狼之秦者为非其君也而使诸侯从而帝之天下尚谁能出身以事非其君哉故鲁仲连非徒惜夫帝秦之虚名而惜夫天下之势有所不可也今尊奉累世仇雠之人交欢纳币以为兄弟之国奉之如骄子不敢一触其意此适足以坏天下义士之气而长敌人豪横之势耳愚以为养兵而自重卓然特立不听夷狄之妄求以为民望而全吾中国之气如此数十年之间天下摧折之志复壮而北方之勇非吾之所当畏也
  西南夷论
  此篇议亦未的确但论班超一著甚是
  古者九夷八蛮无大君长纷纷籍籍不相统制惟匈奴之种常为大国以抗中夏然蛮夷之俗种姓分别千人为部百家为党见利则聚轻合易散族类不一其心终莫相爱故其兵利于疾战而不利于持乆匈奴之人绵地千里控弦百万侯王君长通为一家人畜富盛蔓延山谷之间其心常有所爱重而不忍去故其兵利于持乆而不利于疾战此二者其大小之势各有所便宜乎中国之所以待之者各有道也今夫匈奴之人伏于阴山之下养兵休士久居而不战此其志岂尝须㬰忘中国也然其心以为战而胜人犹不若不战而屈人之兵战而不胜民之死者未可知也故常大言虚喝而不进以谋弊中国葢其所爱者愈大故其谋之愈深而发之愈缓以求其不失也若夫西戎南蛮西南夷之民悉其众庶尚不能当匈奴之半而其酋长每每为乱不能自禁此诚无爱于其心而侥幸于一战以用其乌合之众而已故夫蛮夷之人扰边求利其中非有大志者其类皆可以谋来也愚尝观于西南徼外以临蛮夷之众求其所以为变之始而遂至于攻城郭杀人民纵横放肆而不可救者其积之莫不有渐也夫蛮夷之民宁绝而不与通今边鄙之士利其货财而纳之于市使边民凌侮欺谩而夺其利长吏又以为扰民而不之禁穷恚无聊莫可告诉故其势必至于解仇结盟攻剽蹂践残之于锋镝之间而后其志得伸也嗟夫为吏如此亦见其不知本矣通闗市戢吏民待之如中国之民彼尚谁所激怒而为此哉然事不患乎不知而患乎人之不能用昔班超处西域数十年西破龟兹北伏匈奴及将东归或以为必有奇谋乃就问其计然其言止曰察见渊中鱼不祥屯戍之士皆非忠臣孝子不可尽绳以法当是时莫不皆笑以为不足用然及西域之乱终亦以此故夫谋非必奇而后可用而在乎当否而已古者四夷皆置校尉而益州有蛮夷骑都尉以治其事使其强者不能内侵而弱者不为中国之所侮葢为是也
  子由之论西戎北边大略并按宋情事本末而为之者北边以骑射为业逐水草食肉酪而西羌则各堑山谷分部落而南夷则恋巢穴世俗土故其勇悍聚散不同而所以制御之者亦不同西戎南蛮抚剿兼施可以怀柔而北边则惟战守二策耳
  史官助赏罚
  举业文字之佳者
  域中有三权曰天曰君曰史官圣人以此三权者制天下之是非而使之更相助夫惟天之权而后能寿夭祸福天下之人而使贤者无夭横穷困之灾不贤者无以享其富贵寿考之福然而季路原宪古所谓贤人者也伏于穷阎之下布衣𫗴粥之不给盗跖庄𫏋横行于天下食人之肝以为粮而老死于牖下不见兵革之祸如此则是天之权有时而有所不及也故人君用其赏罚之权于天道所不及之间以助天为治然而赏罚者又岂能尽天下之是非而赏罚之于一时犹惧其不能明著暴见于万世之下故君举而属之于其臣而名之曰史官葢史官之权与天与君之权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无遗天下之是非故荀悦曰每于歳尽举之尚书以助赏罚夫史官之兴其来尚矣其最著者在周曰佚在鲁曰克在齐曰南氏在晋曰董狐在楚曰倚相观其为人以度其当时之所书必有以助赏罚者然而不获见其笔墨之所存以不能尽其助治之意独仲尼因鲁之史官左丘明而得其载籍以作为春秋是非二百四十二年虽其名为经而其实史之尤大彰明者也故齐桓晋文有功于王室王赏之以侯伯之爵征伐四国之权而春秋又从而屡进之此所以助乎赏之当于其功也吴楚徐越之僭皆得罪于其君者也而春秋又从而加之以斥绝摈弃不齿之辞此所以助乎罚之当于其罪也若夫当时赏罚之所不能及则又为之明言其状而使后世嗟叹痛惜之不已呜呼贤人君子之功烈与夫乱臣贼子罪恶之状于此皆可以无忧其无闻焉是故古者圣人重史官当汉之时号曰太史令而其权在丞相之上郡国计吏上计于太史而后以其副上于丞相御史夫惟知其权之可以助赏罚也故从而尊显之然则后之史官其可以忽哉
  刘恺丁鸿孰贤
  此子由同兄应试之文虽不及子瞻而议论正大自足成一家言仁宗谓为子孙得两贤宰相诚哉知人
  天下之让三有不若之让有相援之让有无故之让让之为名天下之大功大善也然而至于无故之让则圣人深疾而排之以为此奸人之所以盗名于暗世者也昔者公族穆子之让韩起范宣子之让智伯宣子穆子中心诚有愧于彼二人者是不若之让也舜之命禹也让于皋陶其命益也让于朱虎熊罴夫皋陶之不能当禹之任朱虎熊罴之不能办益之事亦明矣然犹让焉者是所谓相援之让也夫使天下之人皆让其所不及则贤材在位而不肖者不争皆能以相推则贤者以类升而小人不能间此二者天下之大善也至于无故之让则天下之大不善也东汉之衰丁鸿邓彪刘恺此三人者当袭父爵而以让其弟非有先君之命非有嫡庶之别而徒让焉以自高于世俗世之君子从而讥之然此三人者之中犹有优劣焉刘邓让而不反以遂其非丁鸿让而不终听其友人鲍骏之言而卒就国此鸿之所以为贤于刘邓也且夫闻天下之让而欲窃取其名以自高其身以邀望天下之大利者刘恺之心也闻天下之让而窃慕之而不知其不同以陷于不义者丁鸿之心也推其二心而定其罪则鸿在可恕而恺为可戮此真伪之辨也贤愚可以见矣故范晔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末世徇其名而昧其致则诡激之行兴矣若夫邓彪刘恺让其弟以取义使弟受非服而已受其名不已过乎夫君子之立言非以茍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未悟者立行非以茍显其身将以教天下之方动者言行之所开塞可无慎乎丁鸿之心存乎忠爱故能终悟而从义异乎二子之徇名者也呜呼世之邪僻之人茍冒天下之美名以侥幸天下之大利自以为人莫吾察也而不知君子之论有以见之故为天下不可以不贵君子之论也












  唐宋八大家文钞巻一百五十六
<集部,总集类,唐宋八大家文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