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十 中华文库
嘉祐集 卷第十 宋 苏洵 撰 景无锡孙氏小绿天藏景宋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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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集卷第十
赵郡 洵
上韩枢密书 上富丞相书
上文丞相书 上田枢密书
上余青州书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𧨏所
献权书虽古人巳往成败之迹茍深暁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
昨因请见求进未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言语朴直非有惊丗绝
俗之谈甚髙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纎悉盖古者非
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
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
波潴为大湖万丗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末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
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
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
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馀力智者无馀谋巧者无馀技故其
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
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
馀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馀谋巧者有馀技则思以为诈于是
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
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
者昔者刘项奋于草芥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
应者不可胜数转闘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髙祖亦巳老
矣方将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
而起者七国髙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
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
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
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 太宗躬擐甲胄跋
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
卷甲而休之传四丗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
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乆
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
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
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冨民举而籍
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
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战胜凯旋而徒赏者
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士人方春时
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㑹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
堧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粮顾莫
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
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
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
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天下之心系
于一人而巳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
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
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寛厚
爱人狎妮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波狄公者知御外之
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
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
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
乆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
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
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
师之侧何乱之敢生旦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
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
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
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
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伏惟太尉思天下所
以长乆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
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堕彼其思天子之
𭰹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
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相公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
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威
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黙黙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起
而复为宰相而又适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之意待之如
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
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
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逺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
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
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
能无忧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
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
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丗而同列之
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
于已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未众人政
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已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
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
君子之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
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
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
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
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
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
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仕而
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相之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
区之小忠以成其不平之舋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忠以
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忠
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蒂芥于其间古之君子
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
大而治其细则阔逺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丗故天下无事而后可
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
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䇿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
绛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不贤者非夫
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
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
府又欲以歳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忠故群小人亦急
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丗出之才立于
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逺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
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丗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
思之无忽
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
子愼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失诸其始而邀
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
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
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盖
常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弓矢如此其备
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
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冝愈详
矣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
不克自定然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
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
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
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之惟其之也精是以责金
于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皆不录而巳矣故欲求尽天
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今者
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而
大数巳定馀吏溢于官籍大臣建议减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
窃观古者之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
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
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
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
絜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
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
歳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
令甚严洵从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
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从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
分职之不给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
甚易为也今四方之士㑹于京师口语籍籍莫不为此然皆莫肯
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于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丗
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伏惟相公
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子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
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于其平生
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
复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上田枢密书
天之所以与我者夫岂偶然哉尭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
均而瞽叟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
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
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
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
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
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则弃天亵天
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
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后丗之讥在人者吾
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
不遇老于道涂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
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我亦知之矣抑
将尽吾心焉耳吾心之不尽吾恐天下后丗无以责夫卫灵鲁哀
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
不暝于地下矣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
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泉流而为川止而
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窃怪夫后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
也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于饥寒穷困邪则
天下后丗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我取而
加之吾身不巳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
有所不甚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
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
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
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
之术亦巳乆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
于后与否独怪其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起之得之
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千金之子天子
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已故其心得以自或者天其亦有
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𥬇饥寒穷困乱
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壊其体不足观也巳数年来退居山
野自分永弃与丗俗日踈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
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淳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
不如意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错得圣人
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许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
今之丗愚未见其人也作䇿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
洵有山田一顷非凶歳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
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
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䇿二道权书十篇者
为献平生之文逺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七篇近以献内翰欧
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而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乎
得陈于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
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髙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
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
已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
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
夫岂亦不足以见巳大而人小邪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
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
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髙视天下而窃𥬇矣哉昔者明公之
初自奋于南海之濵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论得
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𡑅强悍不屈之虏其
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戎狄之国
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濵之匹夫盖其间十有馀年明公
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㑹南蛮纵横放肆充斥
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
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㑹事变以成大功功成
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馀𥙿矣悲夫丗俗
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逹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髙岸
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嚬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
不饱布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顚
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
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
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
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
之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
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
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𩔖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
则不亦大惑矣哉盖亦反其夲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
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巳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
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丗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
异此有方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
今丗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丗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
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
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
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冨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
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
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
六人者巳略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毎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
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
嘉祐集卷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