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色天香/卷九 中华文库
金兰四友传
时海宇奠安,民物康阜,祥光拱瑞,文学联辉,而崇尚风情雅义者,此时为最。赵州有李生名峤者,字巨山,父岳,任浔州刺史,母赵氏怀孕时梦神人遗双笔而生。九岁能属文,年登二八,而神气英杰,有清高绝尘之姿,有温柔雅淡之态,平易之中涵蓄无穷,真乃无瑕之白壁,出世之丰采,平生不常有者也。且性敏学博,善于诗赋歌调,非天挺人杰者乎!惟目盼者而倾心爱慕,咸欲纳交而不可得焉。
有赵州栾城县姓苏者,名易道,字子游,父贤,任凤阙舍人,母林氏怀孕十二月而生。年弱冠时,貌亦卓雅,赋诗倒三峡之狂澜,议论惊四筵之雄辩。时因访亲,往赵州经过,途遇得睹而切慕之,奈何难以相契,抵家之后常注心目,瞻仰至极,每怀吟风弄月之思。秋日无聊,独吟一律以自纪云:
虚庭空翠古秋光,倏忽人间一夜长;
零露滴开黄菊冷,西风吹散芰荷香。
孤灯挑尽难成梦,横笛传声易断肠;
遍倚高楼人不见,寒山月色共苍茫。
又继之以倦,作寻芳词一阕云:
“梧桐泣雨,滴作秋声,小院闲书永。木叶飘黄,正是恼人时候。夜悠悠,心耿耿,懒拈兰麝烧金兽。卷帘儿,正凭高望远,几回翘首。见愁颜满面,瓦盏金锺,珍珠红酒。半醉醒来,此恨依然还在,泪滴秋衫招舞袖。寒肌弱体仍消瘦,这情怀诉与谁,问君知否?”
既而秋去冬来,天寒地冻,雪滚风生,独坐孤眠,寂寥殊甚。正纳闷间,忽有赵州人姓杜名审言,字必简,原籍湖广襄阳人,祖饮,任赵州刺史,遂世居焉。素有雄才丰雅,长于吟咏,时往栾城县公干,因借宿于店,会道于途。请入中堂。问其姓名、居地,宰鸡为黍以待之。与之论及世故,见其英杰超雅,亦重风情,询曰:“贵州有李生名峤者,公曾会否?”言微笑而答曰:“是予之表弟也。先生何以会之?”道曰:“前因访亲,路经贵州,途次相逢,盼想英容,至今不暇,但未知其人心绪如何?”言曰:“丰姿则超越绝尘,高出于斯世。论才思,则挥毫赋就,驰骋于古人。士君子咸见重焉。”道曰:“美则美矣,奈何云山阻隔,无以相逢。”言笑:“容生回家偕彼来拜,可乎?”道致恭而谢曰:“诚如是焉,犬马当报。”遂口占一歌云:
相思几夜梅花发,瘦影横窗月初白;
帘外谁来扣我门,开窗乃见风流客。
密意难传今有托,眉头清泪都弹却;
一夜相逢百夜心,饮馀对月频斟酌。
歌罢,成一绝以戏之:
梅有香兮菊有芳,栽培总不属刘郎。
东风欲借吹嘘力,只恐枝头不放香。
道叹曰:“以梅菊比人,以刘郎比我,以东风比己,真可谓吟咏者矣。”越日告别,道以色绢二端,京履一双赠之。谦辞再三方受。仍置酒饯别。
言抵家,闲步峤馆,将前事备述。峤悦然有偕行之念。
越数日,言与峤同具嘉光绢二端,绒包二幅、京履二双、罗帕二方,命仆随行,迳投栾城来拜。道知,整衣出迎。见其色类潘安,温而柔,和而雅,实盖世之英贤也。峤盼道丰标拔萃,纯厚超群,细而沉,清而淡,诚亘古之君子也。遂延入高轩。达礼接谈之际,道喜容舒畅,勃然踊跃,顾盼无暇。二人将赍仪恭献。道曰:下顾足矣,敢纳厚赐乎?“谦让拜领。遂设香醪,列珍馔,极度丰盛,峤见礼仪周密,答问恭敬,有缅想之怀,道盼峤风情秀逸,悬切慕之私。
日暮,峤与言告别,道款留甚殷,遂止之,临夜,筵散,迎入书馆但见琴书悬架,香喷金猊,藤床绣幕,珊枕暖衾,峤曰:“闻先生老于诗学,迢迢良夜,见教可乎?”道答曰:“鄙陋庸才,不堪上闻。”诘甚,遂吟一绝:
对看风月一帘间,杯酒今宵莫放残。
千里有缘须共醉,明朝且莫唱《阳关》。
峤曰:“字字铿锵,句句清奇。”道笑曰:“勿哂足矣,何劳过羡?”二人款叙更深,不觉樵鼓四馀,言辞就寝。峤灯前卸冠挈 ,微露玉骨冰肌,浑白壁之无瑕,恍琏瑚之新琢。道目触感怀,惶惶有失,趑趄然而隔宿也。
越日,二人又告别,道挽手而止之,曰:“敝处有景,名曰涧浦,水秀山奇,四时花草,各逞其丽,苍松翠竹,古柏琼枝,足以玩目适情。若不见弃,同与一游,可乎?”峤曰:“既有佳景,再停一日何妨。”
次日,命仆具壶觞,邀二客同往观焉。遍历佳景,并履岩岸。言曰:“胜会不偶,二公俱优文墨,可无一言以记之乎?”峤曰:“百木凋零,梅香独喷,请以梅为题。”道先吟曰:
玉骨冰肌绝点尘,岁寒心事寄何人;
当时不做东君伴,肯与风流赠小春。
峤曰:“子建以七步成诗,公不侍七步而成,过于子建多矣。”道曰:“献丑!勿讶!”峤曰:“岂不涉於戏乎!予当一和之。”吟曰:
玉容清致出风尘,更有馀香取可人;
万紫千红都让后,陇头先放一枝春。
峤诗既成,复顾言曰:“吾二人既咏,表兄何默然而已?”言曰:“二君以梅为题,我意不欲如是也。”即成一律云:
漫携竹杖与芒鞋,笑践天台顶上来;
野鸟不惊闲习惯,白云长共赏山杯。
怪岭千层峰耸翠,帘前一带水萦回;
满天风雨谁收拾,折得梅花两袖回。
道畅然亦成一律云:
帘前景致闻今古,载酒冬游莫话迟;
赖有云山同意趣,岂无梅菊共襟期。
天将好景留人玩,我把风流拉故知;
胜概尽堪重拭目,教人何不强题诗。
又奉酒,醉吟一律云:
凭君满酌酒,听我醉中吟;
客路如天远,侯门似海深。
夕阳侵古道,白发恋颜新;
惟有人间事,须弘济物心。
或谈笑,或吟咏,不觉红轮西坠,杯盘狼藉,乃起而归。
行至城半,峤容含洞口之桃花,脸衬九重之春色,启绛唇,就途以拜别。道答曰:“不厌草舍,更以一宿,何如?”峤曰:“固所愿也,但恐贻父母之怀。”道闻其言,不敢强留,遂遣仆驰家问老夫人取云绢一匹、朝履二双、川扇四握。须臾,仆赍物至,亲贡之。二人力让不止,方受。乃趋步送别。回家,叹曰:“杜子诚有信之士也,若得此子相契,心愿足矣。因调《踏莎行》词一阕以娱情云:
“春暖征鸿,秋寒归雁,何时再得重机见?闲情俱赴水东流,怪天下与人方便。新恨重添,旧愁难辗,寸心愈报千年怨。不如昨夜莫相逢,山窗寂寂空庭院。”
夜深,展转思慕,又口占一绝云:
寒更承夜永,凉夕向秋澄;
离心何以赠,自有玉壶冰。
道自别峤之后,朝夕企慕,无时不释于怀。越数日,与仆乘舟往赵州回拜。及登岸,辏遇言乡回,挽手问曰:“公来何事?”答曰:“敬来叩拜,今又值逢,正所谓‘天遣香阶静处逢,’诚此之谓矣。”言遂延人中堂,设宴西轩相款。
次日,同往李峤馆内来拜,不遇。道入其书轩,见满架经书,卷插牙签,壁悬焦尾,画挂孤梅,遂援笔题诗于轴而返。诗曰:
十分春色十分香,不属东君与主张;
谁画一枝同玩赏,夜来引月到纱窗。
峤至晚归家,其仆告曰:“适有一先生同杜官人来拜,不遇,其人题诗于梅轴而去。问其姓名,笑而不答。”峤曰:“人物何如?”仆曰:“标格英伟,神气异常,有清高绝俗之规模,风流慷慨之气象。”峤未解意,视其字迹,曰:“何人如此之狂妄也?”少顷,一价持柬而至,峤开视之,乃道诗也:
世间会合总由天,千里携琴访少年;
寂寂山窗人不见,一堆黄卷带牙签。
峤曰:“你相公来几久矣?”价曰:“到此两日矣。”峤笑曰:“画中之诗,谅必苏兄所作也。”遂留价和诗,附答诗曰:
两地睽违各一天,寻渭问息亦多年。
今朝正是相逢日,却在人间弄酒签。
价回,将书递上。道见此诗,喜不自胜,风云之志顿释,花月之怀益增。
次日,峤整衣来拜,兼具柬请。见道醉卧于花阴之下,不欲唤醒,乃题《醉花阴》词一阕于壁间,投柬而去。词曰:
“孤馆沉沉愁永昼,无奈春寒透。时节欲黄昏,洗盏提壶,饮尽千杯酒。曲肱醉卧疏篱后,有梅花盈舞袖。梦里暗生香,好个人来,试问君知否。?”
道醒,见此词,认其字迹,知峤所作。又检视简贴,恨不得与峤相会。因作诗一首,遣价送与峤云:
十分消瘦减春光,有恨难除觉夜长;
酒盏未倾心已醉,花阴高卧梦中香。
孰开竹户迎仙客,谁扫苔阶待玉郎;
去后始知君有意,漫题佳句在东墙。
峤见诗,面仆掷地,曰:“我非有他意,苏兄何诬人也。”仆回告知,道叹曰:“梧桐之拳拳,不足以至凤凰之喈喈。”
次早,峤仆来催请,道托故不往。正纳闷,见书轩之西有一幅画凤,遂题一绝于上曰:
几回飞梦绕高冈,吹出秦楼夜月腔。
凤鸟不来徒自悼,悲歌一曲断人肠。
自此之后,峤有不悦于道。请不来,约不至。道无如之何,将此情以告言,曰:“生托身门下,将及半月矣。所来实为令表弟故也。夫何向日来拜请,见生醉卧于花阴之下,乃题诗于壁间,投简于几上面去?生醒来见诗并柬,自谓属意于已,因作一律以戏之,复乃面仆掷诗于地曰:‘何强诬人也!’后请而不来,事有参商。无可奈何,只得归矣。”言止之曰:“公既为李子而来,今不见答而去,则后会难期,徒事远劳也。况好事多磨,俗非谬语,人情反复,理固有然,子何不察?不若暂延数日,待弟少暇,请他与公饮别,然后而归,则今日赴合虽离,而后会之期可约。”道遵依,乃暂止焉。因调《醉东风》词一阕:
“津渡难经历,江山非咫尺。几回无路可追寻,思思忆忆,今偶相逢,这番会面又无消息。低头长叹唧,洒泪点胸襟,可怜好事竟参商。闷闷愁愁,风风雨雨,何时是得!”
越二日,不意道父遣价特来促归。言及设筵,召峤与道饯别。及至,礼毕,道曰:“贤弟如何无情?”峤曰:“何以见之?”道曰:“向日遗书于子,而对价掷地,非寡情乎?”峤曰:“焉敢如此。乃盛价诬言矣。”道知其掩饰,遂不与辩。三人畅饮。酒至半酣,言曰:“今日无可为乐,予表弟最善歌,请以作兴,可乎?”道曰:“可。”峤曰:“何诗可歌?”言曰:“《鹿鸣》、《南山》,不必歌也。贤弟可自制《阮郎归》一曲,甚妙。”峤承命而歌曰:
“喜看行色又匆匆,传杯莫放空。珍珠滴破小桃红,明朝又复东。催去棹,速归篷,梅花两岸风。月明窗外与谁共?相思入梦中。”
道见词清而圆,婉而亮,侧耳之馀,尘气尽扫,信奇才也。宴罢,道辞别。言具潮纱二匹,牙美人一座,峤具色绫一端,广葛一匹,徽扇四把。二人恭贡,道谦让再三方收。临舟之际,各有不忍舍之意。遂作一律并《如梦令》词一阕以别峤焉:
双泪樽前别玉郎,东风何处送归航;
月明篷底江风发,梅压枝头两岸香。
密意却从流水去,幽怀只望老天偿;
来朝归却都城市,水远山高几断肠!
又词曰:
“托迹重门深处,引起春情愁绪。轻云薄雨难成,佳会又为虚语。归去,归去,寂寞良宵虚度。”
峤见道有眷恋之切,亦增感慨,遂吟五言一律以答焉: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岐路去,后会在何年?
言见二人惆怅不已,亦作五言一律云:
相见楚天外,梦绕楚山吟;
更落淮南叶,难为两地心。
衡阳问人远,湘水向君深;
欲逐孤航去,茫茫何处寻!
三人留恋至晚而别。
道抵家,慰安父母,默归书馆。又见尘蒙几案,愈加郁闷。终日惶惶,如有所失,经史无心,惟寻便与峤相会。
一日,偶有赵州人来,道询知,即附一诗与李峤。其人回即送与峤。峤拆视之,不忍释手。诗曰:
冬冷山头树拂云,布衾难暖梦难成。
寂寥夜夜浑无伴,空有梅花衬月明。
既而,冬去春来,鱼沉雁杳,又作一绝并《一剪梅》词一阕,遣价送去与峤。诗曰:
红满枝头绿满陂,恼人天气正斯时;
寻花无奈香街远,望柳多嫌烟迳迷。
密意难凭莺燕诉,幽情谁许蝶蜂知;
何人为我传消息,未赠黄金且赠诗。
词曰:
“花有清香月有阴,花影重重,月影沉沉。相思无语只狂吟,愁也难禁,恨也难禁。-------欲托焦桐诉此情,未遇知音,难遇知音。何时密意共情深,金也同盟,石也同盟。”
峤见仆至,甚喜,询及相公起居安泰,遂拆封读之。及知道心意甚坚,即和诗一律并绝句以附答云:
倚栏偷泪湿花枝,一日思君十二时;
辗转竹床春梦短,高烧银烛夜眠迟。
心投金石人难识,意托焦桐我自如;
一段好怀无可诉,彩毫题就断肠诗。
又绝句云:
花自舒红柳自青,上林春色又妆成。
于今酿得真珠酒,来共花阴酌月明。
道见仆归,拆开得此佳句,自谓陈雷之义可踵,鲍管之交可继,奈山川阻隔,切切难合,鸟啼花语,每愁岁月之易迈;物换星移,又恐光阴之虚度,乃调《西江月》云:
“记得当初会唔,徒劳千里移琴。今朝遗我羽林音,却是多情有分。----又值风柔寸重,何堪屐矮泥深。这回无路可追寻,只恐花飞散影。”
一日,有崔生者,名称,字安成,亦居宦裔,与道甚契,来拜。款叙间,忽见壁上有《西江月》之词,寻思良久,曰:“此词固佳,似有闲情未遂之意。”道以实告之。融曰:“此奇遇也。何不图之?”道曰:“心绪恍惚,无计可施。兄有高见,请以告我。融曰:“借言赵州师,此决就矣。”道得其言,大悦,设饣巽畅而别。
次早,告于父曰:“闻赵州出一名师,欲往求教,可乎?”父曰:“份所当然,何必告我。”道得言,益增欣慰。越二日,即整琴剑行装,遣仆前往赵州。
及至,先拜杜审言,曰:“余离贵州,有名师,特来请教。”言答曰:“有。”道曰:“何姓何名?”言曰:“姓林,名子山,字汝重,其人精研五经而老于《春秋》,诚儒林中之翘楚者也。今于本州设馆,从游七十徒,表弟亦在列焉。况兄又治《春秋》,从之岂无所益耶?但未知贵馆在何处?”道答曰:“才到,未曾有定。”言曰“若然,吾有小轩,近在邻间,僻静,最堪寻绎,倘若不弃,可居于此。”道大悦,遂往居住。
越一日,峤衣冠济楚,来拜。各诉间阔之情。道此时不能自警,就挽抠求欢。峤勃然变色。道曰:“子之言词,何不相顾耶?”峤曰:“何谓也?”道曰:“子前者遗书于我,一者心投金石,二者意托焦桐。今又如是,与诗大相背矣,非不顾而何?”峤曰:“前诗聊以兄愁,岂有他哉!”道曰:“然则谓肠断者,何事?”峤含羞不答。眉黛交红,即辞而去。自是不临书馆。
道无可奈何,朝暮长叹而已。言知觉,往视之,见其颜色清减,饮食俱废,恐其成疾,乃谓曰:“兄谓择师而来,夫何流连至今,亦已久矣,并不见施行,何也?况槐黄在即,当思际会风云,以拾青紫,大事不图而慕一少年以成疾,此非大丈夫之所为也,当速改之。”道闻言,愕然惊觉,汗流浃背,拱手谢曰:“兄乃金石之言也。”
明早,备贽,往拜林子山为师。不意又见峤搬移书箧行囊,在小轩居宿,接近道馆。此时前怀复奋,愈加精神恍惚,思慕之心,又能禁耶!窃喜曰:“天意果从人愿,今番不愁不谐矣。”
隔日往拜,但见李峤之情顿异,似无相识之意,前事全然不提。道悒怏而归,复添懊闷。
明早,峤来拜,见道拥衾而卧,未醒。峤就床而坐,检几上文章朗诵。道俄然惊觉,见峤坐于床前,手足俱震,恍惚未定。少顷,方启言曰:“贤弟来几久矣?”峤答曰:“半晌矣。”随又执之求欢,峤不从而去。再三呼之,不止。当此之时,心如刀剜,乃作一绝,遣价送去。诗曰:
几回辜负阮郎来,怪杀桃花不肯开。
一种春心难顿放,百年情意孰可成?
峤见诗,微哂。后二日,复来拜道,言曰:“昨承佳作,感荷良多。但白雪阳春,难为和耳。”道曰:“木桃琼瑶,敢望报乎?”言语颇顺。道乃进前。抱之求欢。正在犹豫之间,闻窗外足声,遂释,乃仆捧茶而至,竟然又别。道曰:“莫怨无情,但以少年不解世事。”亦不甚校,乃于壁间题诗一绝以自警:
十处寻芳九处空,花前泣雨洒东风。
不如收拾春心绪,频对青灯一点红。
时值春初,道以桃李为题,遂书一绝于先生馆中壁上:
桃红李白两三枝,门墙初试未成时。
东君领得芬芳去,化作春风次第枝。
先生见诗,问:“是谁人而作?”诸子答曰:“苏易道所作也。”先生叹曰:“学既渊源,貌亦卓雅。此子他日取青紫如拾草芥矣。”由是诸生咸敬重焉。而李峤复加爱厚如初。时值讲书之际,或以目视。或以言挑,彼此皆有顾盼之怀。
一日,先生设宴以待诸生。峤含笑而言于道曰:“兄平日不多饮酒,今日有百杯之量耶?”道戏答之曰:“座上若有一点红,斗筲之器饮千锺。”道知峤有复爱之意。次早,遣价送诗云:
柴门寂寞锁松萝,孤馆无聊奈君何;
三月雨声长不断,一年好景竟如何。
不求故旧情怀好,空忆人龙想像多;
野鸟不知人意思,时窗外放声歌声。
峤得此诗,叹曰:“苏兄何不知音?君子以文会友,何重于此乐乎?遂和一律附答云:
春愁难解似藤萝,仔细思量奈若何;
百岁心期还未馨,一年光景又空过。
游蜂戏采牵情重,浪蝶寻香苦恨多;
独坐山空人寂寂,数声啼鸟隔林歌。
峤自和诗回答之后,一日步出馆门,遇道经过,请人书室,对坐,曰:“尊兄为何久不下顾?”道曰“子绝我甚,来亦何补?”峤曰:“未尝有绝于兄也。”道曰:“余自遇贤弟之后,自谓可踵陈雷之后迹,管鲍之骥尾,故魂魄飞扬,心神摇荡,雨泣风悲,猿啼鹤唳,无不牵情。悬以寻问求便,履险涉危。及至于斯,夫何屡次求见于子,而子屡见拒予,然弟之年少,不解世故。察子之言,又似无意于予也。今日偶然之遇,实为涉幸。倘若见怜,万祈卸 一欢,则万幸矣。”峤含羞容答曰:“心孚意契,不必追究前愆。但容弟今夜有事,不敢奉命。待明日敬来伴兄同宿,以酬兄昔日之愿,偿弟前朝之失也。”袖中取出白绫画帕一幅,付兄为定。道接帕,欣然起谢,曰:“果若如是,没世不忘。”遂辞归馆。其心汲汲然欲今日之去,遑遑然望明月之来,乃调《踏沙行》词一阕,以记其事云:
“子建雄才,潘安态度,楼台望断无寻处。东风吹散柳条烟,桃源定此无迷路。密意难传,幽情即诉,来朝正作孤鸾侣,月明孤馆闭寒窗,海棠支上娇莺语。”
次早,峤整衣冠赴约。忽值母舅至,峤叹曰:“乃天也,”不得己,陪侍之至更深,而不能去焉。道馆中预设佳肴,褥铺锦被,凤烛高燃,麝沉满 ,拂焦桐于案几,悬古轴于轩辕,候至更深,并无踪影,疑其诬言,怅恨而睡,次日,作诗一首,遣价送去:
期来何不下山斋,事恐参商意亦乖;
半榻尘埃空扫尽,一庭樽酒懒安排。
帘卷东风常盼望,推窗明月满愁怀;
当初不若无相识,思意何从眼下来?
峤得此诗,叹曰:“吾心虽坚,彼所不知。”谨具小启,附价以复云:
“弟昨日兄有邂逅之期,自谓千种之怀可遂,一朝之失尽偿。故也,时整衣而行,不期母舅突至,以致事势睽违。如此,身虽在家,而神驰左右。但事既失约,负愧特甚。然好事多磨,理固然也,亦皆天也,岂独兄与弟乎!”今再择便,谨伸前约,决不敢爽。草草奏覆,惟亮,幸甚!”
道得此启,心绪稍安。又有“今日再伸前约”之语,强颜数日,乃得会于馆中,道正挽之怀抱,略有半推半就之意,忽被众友来扣馆扉,遽然阻散。道不觉汗盈腮面。峤察其意,恐贻其患,归而调《满庭芳》一阕,使人送去,以宽慰之:
“杨柳堆烟,梨花飞雪,闲庭畔减春光。愁愁闷闷,无奈日偏长。记得约言难践,成又败,毕竟参商。且忍耐,终须与你,交颈两鸳鸯。想是断肠寸寸,流泪双双。怕风生绛帐,雨洒窗棂,只恐佳期未定,早归去,花谢莺愁。情难表,试将秃笔,调个《满庭芳》。”
又诗一绝云:
绿树阴浓日影迟,锦堂春晚乱花飞。
仓庚有意回人语,百舌无端绕树啼。
道得此诗而仇恨渐消,亦作《满庭芳》云:
“风扫残红,雨添新绿,深深庭院月偏幽。昼长人困,无计而消愁。记得昨宵春晓,小窗内,情话绸缪。哪知道,狂蜂浪蝶,窥觇我风流。使百般间阻,语语言言,合下冤仇。一场好事,从此休休。只恐时光虚度,年华老,日月难留,无可奈,但凭尺素,道此因由。”
又又诗一绝云:
银灯挑尽夜迟迟,高卷珠帘半掩扉。
久待知音人不到,月明惊起杜鹃啼。
自后峤未伸前约,渐渐生疏。道盼想日切,失意殊深,悒悒成病,数日不能起,饮食俱废,精神恍惚。其仆忙报峤曰:“吾大叔病重,数日不能起。客馆消然,不能医治,如之奈何!”峤大惊,即往视之。道见峤至,强起,执手曰:“我被你送了命矣!”俄然而昏绝。峤恐惧,呼之再三,乃苏。峤泣曰:“兄何不自保重贵体也。兄若为我损身,弟决不能独存。”反复询慰,请医调治。越十馀日,方愈。
道取蓝绿绢二匹,云履一双,仆赍随,亲往谢焉。峤趋迎。见道精神复原,大喜,即延入西轩,厚款。道乃递上菲仪。峤曰:“得兄贵体痊安,实为欣幸,何敢领此佳赐?”辞让再三,方受。道再拜曰:“命在须臾,多感扶持之力,荷恩不浅。”峤答曰“今日乃知兄之心坚矣。”道叹曰:“徒知亦无益矣。”峤曰:“兄贵体新痊,往来颇繁,倘或不允,草榻一宵,何如?”道欣然从之。是夜,盛设香醪美馔,二人畅饮。更深,道托醉求寝。峤呼仆陪道入同宿,道趋前抱挽而言曰:“今夜若不如愿,则前病复作,命必殂矣。”峤笑而答曰:“吾试兄之心耳,岂有同宿之理耶?”于是峤挽道出轩,二人对天祝曰:“李峤生居人世,年庚一十六岁。今以心孚意契于栾城县苏生名易道者,共结二姓金兰,生死不忘,存没如一,无负斯心,永终无 。敢有违盟,天神鉴诛。”祝罢就寝。峤谓道曰:“予年尚幼,漠然不知,兄当见怜,沽恩厚矣。”道曰:“无瑕之白壁,世所罕稀,今得就之,敢不尽心爱护。”此时情到兴浓恨不得两身合为一体也。道曰:“吾百计千端,忧思万种,今始有遂惟万且一。既承雅清,追思昔者,不知贤弟坚执之甚,果何谓也?”峤曰:“相思之苦,彼此皆然,但未敢轻视矣。情合之后,愿成终始,恩爱相关,绵绵不昧,勿以他日有花落色残之叹。”道曰:“感荷再生之恩岂敢忘耶?”犬马之报,一息常存,固可结而不可解也。虽海枯石烂,心不可易,志不可移,金石何足言哉!”次早,作诗一绝以谢峤云。道曰:
昨宵曾记宿花房,灯烬长檠月满床。
自恨晨鸡三唱晓,醒来犹带梦魂香。
峤亦调《一剪梅》以答之:
神气标奇入眼中,好个人龙,真个人龙,佳期蜜约已心也难同,志也难同,愁未冰消恨未穷,愁锁眉峰,恨锁眉峰。昨宵花蝶两相逢,花领春风,蝶领春风。
自是二人心意相孚,深笃金兰之利,事情浃洽,不啻芝兰之美。信乎如胶似漆,若鱼水之相投,未足以方其密也。日测谈笑歌乐,夜则交颈而卧。又不觉物换星移,西风近起,新秋至矣。
道父染病,价持家书促归甚急。道与峤曰:“欢会未几,离愁又至,奈何!奈何!”峤曰:“何事?”道乃出其家书以示之。峤曰:“令尊既在疾,兄宜当速归,切勿忧思,有伤贵体。想天不违人愿,暂别而已,后会固可期焉。”
次早,拜辞。言因往庄,未及送行。峤备京段二匹,云履一双,又设席江边饯别。道见礼物精厚,不敢遽受,峤强之再三,乃收。二人挽手,不忍相离,留恋不舍,延至日暮,方能别去。时月朗风清,峤伫立,望舟不见,惆怅而返。因作一绝以纪之云:
月满江头一派秋,罗衫轻拂上兰舟。
孤航远影知何在,只有长江空自流。
峤自别道之后,朝夕企想,顷刻未尝有忘于怀。
道既归家,其父病不数日即愈。道呼天大喜曰:“天意不违人愿,诚哉是言也。”遂修书一封,并词一阕,遣价送去。书曰:
“荷爱生苏易道顿首拜启即殿元李巨山贤契门下:伏自江边一别,倏尔旬馀。灯前之约虽坚,花下之盟未整。刻诸心,镂诸骨,梦寝常形;念在兹,释在兹,瞑目如见。敬陈尺楮,聊托微衷。伏惟贤弟学贯天人,才高一世之英伟;貌逞奇威,丰姿毓天台之秀丽。诚文苑翰英,士林翘楚者也。生自谓孤立无朋,不意贤弟之见爱,得托身于玉树之傍,虽粉身莫能酬其厚德。是以意气相投,翼乎如鸿毛之遇顺风;肝胆相照,浠乎如巨鱼之纵大海。欢会未几,离愁杂至,盖由高堂有采薪之忧故矣。千愁万忆,自谓后会难期,讵知人有欲而天意果从,椿树放荣,喜生眉角,佳期又指日而定矣。伏愿青云自励,丹桂兴思,又效彩凤孤栖,无移心志,奇葩欲喷,不憧憧以朋从,则道也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幽怀万缕,欢愁即至,故不觉其言之已赘。惟心亮照,不宣。外具潞州绸一匹,乃借桃寄意,伏祈笑留。幸甚。”
又词曰:
“深沉密约,在花下为盟,许诺同心,不想天辜人愿也。便几番虚设,彩凤分群,文鸾拆侣,此恨何时灭!”覆雨翻云,好把相思细说。”
峤得此书,不觉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将所遗潞州绸收入。修书一封,并《凤凰台上忆吹箫》词一阕及礼附人回答。书曰:
“辱爱弟李峤顿首拜书覆大国柱苏兄子游台座前:切惟人伦有五,友居其一;人性有五,信寓其中。是以人而无朋则孤陋寡闻,朋而无信则无益而有损。昔人有闻:一介之士,必有腹心,非谓是欤?然契兄胸涵万顷,笔扫云烟,诚间气之所钟,为当时之硕望也。峤接之始,遂兴山斗之思,既而不厌瓦砾,切蒙雅爱之厚,扪心有愧,揣分奚堪!自谓千载奇逢,喜是情坚胶漆,夫何事关意外,遂成形孑影孤。顿使凄楚情怀,每感于衾枕;企仰忆念,恒不离起居,凭栏倚遍,实懊恨乎昼永,仍辗转反侧,则又苦恨乎更长。正把柔肠万转,忽惊云翰飞来。踊跃承领,细嚼佳音,足知金石之心,而平生之愿遂矣。兹者,预设陈蕃之榻,早望鹤驾来临,则倚玉有缘,断金不爽,何幸如之!书难尽叙,并有鄙词二阕录呈。外具沉香线绢二匹,祈盼物想心,笑留,幸感!倘暇,乞移玉驾光临,至望!”
又词曰:
“海烟消,江月皎,杨柳头难留归棹。三叠阳光声渐杳,别离知道何时了?愁处多,欢处少,独倚孤楼,怕雨鸣池沼。窗外深沉人悄悄,落花满地空啼鸟。”
又词曰:
“雨浦花黄,西厢月暗,檀郎独上轻舟,任翠亭尘满,深院闲幽。每怕梧桐细雨,碎滴滴,惊起多愁,身消瘦,非干酒,不是伤愁。恨冲冲何时尽了,方下眉头,又上心头,念云收雾扫,”莫倚危楼。长记深盟厚,何时整百岁绸缪,如鱼水之交欢,金石相投。”
道得词并绢。次早,禀于父母,仍带仆复往赵州。薄暮,乃至。
娇闻道至,欣然往拜。道邀入书馆中,对坐叙久,道曰:“两情间阔,温故可知。”峤戏答之曰:“温故可当知新乎?”道疑其言,曰:“故虽未温,而子又知新乎?”娇曰“兄何出此言也?弟自别兄之后,诸事无心,惟兄是念,并无他故,今兄乃有如是之言,使弟失计甚矣。”道曰:“予岂不知贤弟之坚心乎!前言戏之耳。”峤曰:“幽王相戏,使国有失。岂不知弟患,夫何足戏之?”道遂挽峤求欢。云合之际,峤乃推避逡巡。道曰:“吾弟已惯,今何若是耶?”峤曰:“向日见惯,因兄久别,遂复生疏。”道曰:“姑且试之,庶几又美。”
由是道与峤日则同窗,夜则共枕,或并肩于月下,或合胫于罗帏,曲尽人间之乐,无以加矣。是夜,言造拜,道遂整馔畅饮。言醉,拥衾就寝。峤见表兄在彼,即别道回家。
一日,道有表弟陈子京,亦少俊之士,因往赵州公干,寄宿道馆三日,然后启行。彼初到之日,峤偶潜入,闻馆中有喧哗之声,偷窥之,见道与少年内坐,峤疑之而归。是夜,遣价问道借琴,探其动静。价返,答曰:“苏相公与一少年正欲就寝矣。”峤曰:“别有人否?”价曰:“无他。”峤又问曰:“别有言否?”价曰:“无片言。”峤见价言,痛心切恨。次日,又使人去请道讲书,又不见至。峤愈加怨恨。由是视道如仇人,凡相会,不与一语。而道问之,亦不答,使价请之,不来。道不知其故,乃吟《忆秦娥》词一阕,遣人送去,以察其意若何:
“秋寂寞,梦阑酒后相思著。玉颜花貌,风流闲却。南来北燕沙头落,幽情密意谁传托?愁肠欲断,饮杯孤酌。”
峤见词,即扯破而言曰:“何污吾目也?”价归报,道茫然自失,不知何意为怀,次日,亲往拜探,以问其故。但闻峤在内高声而言曰:“失信无义之人,复来何故?”道渐愧回馆,闷忆殊深,不知其详。
一日,偶出,见峤经过,强邀入馆,问曰:“弟何背言也?”峤不答。道又问曰:“弟何怨我之深耶?”峤忿容曰:“厌常喜新,世人常情,余敢怨兄耶!惟刺痛愚衷矣!”道惊曰:“我无他事,子何诬人?”峤曰:“目击耳闻,非诬也。”道曰:“为我白之。”峤不答,惟长吁而已。道曰:“弟若不明言,生死在顷刻矣。”峤曰:“兄无怒。”道曰:“死且不避,奚敢怒焉!”峤曰:“弟遇兄后,誓同生死,永结绸缪。不意交欢未久,而兄又弃旧迎新。”道曰“何以见之?”峤曰:“前者因表兄醉卧兄馆,弟暂回宿,事绊未临,昔者,偶来兄馆,窥见兄与一少年同坐,遂潜而退。至夜,又遣价借琴,实以观兄动静,又见兄与同寝。次早,又使人来请讲书,又不见至。是兄弃我特甚,而弟最负盟乎?道闻言,笑曰:“子误矣,前日所遇年少者,乃母舅之子,我之表弟也。因来公干,寄宿生馆,并无一毫私意。弟若不信,予将几上饰玉杯掷地为誓曰‘道若有私心,身如物碎’。”峤乃笑而挽之曰:“事迹可疑,人心难信,兄有别遇,弟实伤怀。望兄扩天地之量。勿以前非为恨,幸矣。”道曰:“得我贤弟回心,实为获珍之喜,敢抱怨乎?”乃调一词以叙情曰:
“枕畔才喜相投,如何又别?寸肠欲裂。百计千愁无处诉,今喜故人重接。满酌霞觞,长歌皎月。与你共欢娱,海誓山盟,大地齐休歇。”
自是,二人信其心而不疑其迹,凡有事必先议而后行。言则同心,事则同志,平居闲暇,勤习经史,然形骸虽隔,浑乎一气之贯通,而私爱之密,浃于肌肤,沦于骨髓,信若鸟之鸳鸯,枝之连理也。
厥后苏易道、李峤、杜审言、崔融四人,结为文学四友,同入乡试。道得占魁,抵京联捷,授咸阳尉。即差人抵家,及临赵州,来接李峤三友,修书问候。峤因乡试未就,忧闷殊甚,父母代伊求婚,却之不已。时闻价报:“苏老爷任上差人来此。”峤唤人,接书开读:
“辱爱生苏易道顿首再拜大殿元巨山李契弟台左:自别颜范,夙经载馀,朝夕企想,但觉昼长夜永,倦理于正事,惟怀携手并肩。今者,忝居是任,实出于贤弟之教诲也,但身居彼地,而神驰左右。今者,特差人来接驾,万祈追念灯前月下、意契心孚、禀达尊翁,尊堂,治装秣马,遥驾光临,生当悬榻预待,倘或见却,生即洗肘挂印,弃职而归,决不爽郎盼想。临书之际,已曾泪染云笺,尚检污痕可验也。万惟心照赐临,幸甚!
道再顿首。”
峤见来意殷勤,甚喜。即禀父母,便择日同差人赶程。越二日方至。
峤嫩质未经远涉,陡觉体倦,暂停行旆,寓宿于陈乡宦宅傍。闲叙之际,店主道曰:“此一派第宅,俱是陈茂春老爷转赁者。亦曾居南京户部尚书之职,但无男嗣,懒于任政,致仕归家。惟有一女,名唤玉英,年登二八,诗词歌赋,无不精通,父母珍惜,如执玉捧盈也。” 不期次早茂春送客出门,峤趋视之。春得睹其英容异俗,盼其丰采拔尘,即遣仆询其居址。仆回答曰:“此大叔乃赵州李岳老爷之子,名峤,因往苏老爷任,经此暂歇,少舒劳顿。”春闻言,即盛设筵,遣仆来请。峤愕然不知其故,又不敢遽却,只得强而赴之。
春下阶迎接,礼貌甚恭。峤惊竦不已,不敢居上,惟隅坐东焉。春曰:“令尊大人与下官仕途相会,甚为知爱,不意今日得会足下,实万幸也。”峤方知来历,遂放怀款叙。至暮,辞别。春曰:“今日天付奇逢,尚容止数日,方肯与子行矣。”即遣仆搬移行装,收拾池馆一所,玩器兼备,更深延入寝所,命二小童伏侍。
春入内与夫人言曰:“吾观李子有绝世之姿,夺标之志,异日变化,与吾职可并也。若得此子为婿,良愿足矣。”夫人亦大悦。
春遂默修书,遣仆竟投赵州,来见李公,独言亲事。岳接书视之,乃知陈茂春将女许峤,同夫人赵氏大喜,即备表里二端,金钿一对,权为定仪。嘱仆曰:“汝大叔往咸阳苏老爷任也,回家即送聘卜娶。”仆回,将书并礼递上,春大悦。
越日,差人催促起行。峤登堂告别。春曰:“倘容一日,再伸款待,方慰愚怀。”峤从之。回馆吟一律以怀道曰:
萧条愁两地,独院隔同群;
一夜原为家,多旬不见君。
驰心如白日,牵意若归云;
更在相思处,规声彻夜闻。
峤咏毕,无聊,纵步池畔观莲,见锦鳞逐对,戏濯浮沉。转眼间,俄见饮秋亭畔太湖石傍有美女,钮环缓步摘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恍若天姬临世,浑如月姊离宫。金莲动处,涌起千娇;宝髻云欹,涵生百媚。峤见之,不觉魂飞魄散,不知天耶?人耶?趋前恭揖。其女避之不及,遂和颜敛衽答礼,不能一谈,敛迹而去。峤回馆中,切慕之极,料是无缘再会,聊占一绝书壁以记焉:
玉貌新妆束,云鬟若点鸦;
顾影鸾朝镜,回盼燕蹴花。
天姬愁入俗,月姊笑离槎;
珍重轻盈态,黄金不惮夸。
玉英自避生归房之后,想:“是何人得至池畔游戏?观其英容,虽潘安不能逾也。但寸草虽未沾春,而凤情世态,必然尽识矣。”自此,针刺之功顿释,而仰慕之思益增。”若得斯人成匹,虽死亦无遗憾矣。”遂口占一律以自遣焉:
一会文君想我怀,胸中愁绪向谁开;
题桥不亚相如志,作赋应高子建才。
罗帏绣幕重重闭,春色缘何人得来;
假饶不遂于飞愿,一点芳心肯作灰!
二人俱不知父母之意,蓦地相逢,各怀企仰。
次日,峤登堂拜别。春具白金五十两为赆。仍设大宴,请夫人之弟来陪。峤不知其意,只得赴席,见其恭敬亲厚,愧赧无地。酒至半,舅乃言曰:“公今日是吾家甥婿也。令尊已行定彩矣。”峤方知其故,心中稍安。款叙至暮,筵散回馆,暗自喜曰:“若是前遇之女,诚天赐也。”
黎明告别,春致饯,乃祝曰:“秋闱逼近,可速回应试。”峤致恭领,拜别。
直抵咸阳。把门人报知,道整冠趋出迎接。延入内衙,慰问劳顿,并询家属。遂设盛筵畅饮。更深就寝,仍效昔日于飞之乐,其情愈加绸密。峤将陈茂春亲事述知,道称贺至极。
次日,行一切政务,先请问于峤,然后施行。故一时政教号令,悉合民心,功绩大著,皆峤之力也。
时道报升北京凤阙舍人,即欲临任。峤告归赴试,道不敢留,谨具白金百两,又表里等物,差人护送,致酒饯别,遂作五言绝诗一首,以怀歉云:
君登片航去,我望青山归。
云山从此隔,泪透紫罗衣。
峤曰:“不为功名之念,决不敢别于仁兄矣。但期浪暖,必然重整焉遂作五言律一首以慰焉:
相思春树绿,千里各依依;
才得月轮满,如何又带亏?
桂花香不落,烟草蝶只飞;
一别违消息,桃源浪暖期。
峤别道抵家,将陈茂春亲事备述于父母。父曰:“良缘奇遇,门户相当,真可尚也。你能夺标归娶,方能称志。”
及时值槐黄桂喷,峤与表兄杜审言、契友崔融三人人试。峤得占魁,二人居于榜列。是时同赴京都。道接见,喜极,列筵,畅饮达旦。
峤荣擢探花,钦赐游街。时乌纱冠顶,金带悬腰,更兼颜华色丽,真飘飘焉当世之神仙。而同僚见者,无不切慕。除授庐州别驾。擢进士,授温城尉。融擢进士,授袁州刺史。道设宴于会馆饯别。盼想当时俱以布衣相契,今者俱受天恩宠命,诚为文学四友可也。
厥后苏易道以文翰显时,至正元年,官拜天官,娶夫人韦氏,生三子一女。李峤以文词名世,官拜尚书,娶夫人陈氏,生二男,娶道之女为妇。杜审言恃才高傲,贬后仍拜修文馆学士,娶夫人蔡氏,生四子。崔融以诗赋鸣时,官拜崇文馆学士,为太子侍读,娶夫人高氏,生四子,仍擢及第。此四友俱得荣超,永垂后世。而心相孚,而德所敬,实为罕见。盖因忠信诚实,而著为后之龟鉴。
东郭集
赵简子大猎于山中。虞人导前,嬖奚骖右,捷禽鸷兽应弦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而啼。简子怒,唾手奋髯,援乌号之弓,挟肃氏之矢,一发饮羽,狼失声而逋。简子怒,驱车逐之。轻尘蔽天,十步之外,不辩人马。
时墨者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策蹇驴,囊图书,宿行失道,卒然值之,惶不及避。狼顾而人言曰:“先生岂相厄哉!昔隋侯救蛇虬获珠,蛇固弗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内,以延残喘?异时脱颖而出,先生之恩大矣,敢不努力以效隋侯之蛇。”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赵孟,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者之道,兼爱为本,吾固当有以活汝也。”遂出图书,空囊橐,徐实狼其中;三内之而未克,徘徊踌躇,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惟先生早图!”乃踊踏其四足,索绳于先生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猬𧐴蠖屈,蛇盘龟息以退。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入狼于囊,遂括囊口,肩举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不胜其怒,拔剑折辕端示先生,骂曰:“故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质就地,匍匐以进,跪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四方,实迷其途,又安能指迷于夫子也?然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夫羊,一童子可制,尚以多歧而亡。今狼非羊比也,况中山之歧,可以亡狼者何限!乃区区循大道以求之,下几于守株缘木者乎!况田猎,虞人之所有事也。今兹之失,请君问诸皮冠,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亦熟知夫狼矣,性贪而狼,助豹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以效微劳也,又安敢讳匿其踪迹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已远,乃作声囊中曰:“先生可以留意矣。愿先生出我囊,解我缚,我气不舒,我将逝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出,咆哮,望先生曰:“适为赵人逐,其来甚远。虽感先生生我,然饥饿实甚,使不食,亦终必亡而已矣。与其饿死道路为乌鸢啄食,毋宁死于虞人之手以俎豆赵孟之堂也。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又何吝一躯不以啖我而活此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拥蔽驴后。狼逐之,便旋而走。自朝至于日昃,狼终不能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为之拒,遂至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不得食汝不止!”相持既久,日将尽矣,先生心口私语曰:“天色已暮,狼若群至,吾必死矣。”乃绐狼曰:“民俗,为疑必询三老。且行,以求三老而执之,苟谓我当食,我死且无憾。”狼大喜,即与偕行。
此时道无行人,狼馋甚,望见老树僵立路傍,乃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焉何益?”狼曰:“但问之,复当为汝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树,且述其始末。问曰:“狼当食我耶?”树中忽然有声如人,谓先生曰:“是当食汝!且我,杏也。昔年老圃种我,不过费一核耳。逾年而华,再逾年而实,三年拱把,十年合抱,于今三十年矣。老圃,我食之;老圃之妻,我亦食之;外至宾客,下至农仆,我食之,又时复鬻我实于市以规利,其有德于老圃甚厚矣。今老矣,不能敛华就食,老圃怒,伐我枚条,芟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而取值焉。噫!以樗朽之枝,当桑榆之景,求免于主人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幸免乎?”言下狼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矣。矢询三老,今值其一老,遽见食耶?”
复与偕行。狼复馋甚,望见老㹀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向者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又兽耳,更何问焉?”狼曰:“第问之,如其不问,将口至汝矣。”先生不得已,揖老㹀,仍述其始末。问曰:“狼当食我耶?”牛皱眉瞠目,低鼻张口,向先生作人言,曰:“是当食汝!我头角幼时,筋力颇健,老农钟爱我,使二群牛从事于南亩。既壮,群牛日以老惫,我都其事。老农出,我驾车先驱,老农耕,我引犁效力。斯时也,我农视我如左右手,一岁中,衣食仰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今欺我老弱,逐我于野,酸风射眸,寒阳吊影,瘦骨如山,垂泪如雨,涎流而不能收,步艰而不能举,皮骨俱亡,疮痍未瘥。迩闻老农将不利于我,其妻复妒,又朝夕进说其夫,曰:‘牛之一身,无弃物也。其肉可脯,及皮与骨角,可切磋为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有年矣,何不砺刃于硎以待乎?’迹是观之,我不知死所矣!然我有功于老农,如是其大且久,尚将嫁祸而不为我德矣,汝有何德于狼,乃凯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无欲速。”
遥望有一老子,杖藜而来,眉发皓然,衣冠闲雅,举步从容。先生自谓曰:“此必有道之人也。”且喜且愕,忙然舍狼而前,拜跪泣诉,曰:“我有救狼之德矣,今反欲食我,乞丈人一言而生。”丈人问救狼人故,先生曰:“是狼为赵人窘,几死,求救于我,我即倾囊而匿之于内,是我生之也。今反不以我为德,而反欲口至我,我力求救,彼必不免,是以誓决三老。初逢老树,强我问之。我答曰:‘草木无知,问之无益。’强我数四而问焉,殊料草木亦言食我。次逢老㹀,强我问之。我亦无奈,遂问,那禽兽无知,又几杀我。今逢老丈,是天未丧斯文也。愿赐一言而生我。”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丈人闻言,吁嗟再三,以杖扣狼胫,厉声曰:“汝误矣。夫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汝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艴然不悦,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初,先生救我,束缚我足,闭我囊中,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词说简子,语剌剌不能休。且诋毁我,其意盖将死我于囊中,独窃其利也。是安得不咥?”丈人顾先生而谓曰:“公果如是?是亦有罪焉。”先生不平,尽道其救狼之意,狼亦巧言不已,而争辩于丈人之前以求胜也。
丈人曰:“是皆不足信也。”谓狼曰:“汝仍匿于囊中,我试观其状,果若困苦如前否?”狼欣然从之。先生囊缚如前。而狼未之知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焉。丈人曰:“先生使强匕摘其狼!”先生犹豫未忍。丈人抚掌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之,子则仁矣,其如愚何!”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狼弃道而去。
由是观之,其为人也,而不能以报恩者,是亦狼矣。何以人而不如狼乎?
笔辩论
班超归自西域,止于洛阳,闭门养疾,无所逢迎。有一儒生,锐首而长身,款扉投谒,自称故人。门者辞曰:“君侯久劳于外,精神消亡,不乐于应接,虽公卿大夫,犹不得望见颜色,安问故人!”生闻之,黧然变色,毛发竦竖,排门而入,即谓超曰:“子当壮年,激功速利,驰志异域,弃我如屣,跨跃风云,一息万里,子固绝我矣,而我与子未尝绝也。凡子之建功名、享爵位、耀于今而垂于后者,我与有劳焉。子不德我,乃待我以不见乎?”
超闻之,瞿然而视,且怒且疑,与之坐而问之:“子欺我哉!逢掖之士,淹寂穷庐,游咏术艺,呻吟典谟,研朱渍墨,占毕操觚,自厌百家,腕脱大书;若史迁发愤于纪传,伏生皓首于遗经,董子下帷而讲授,刘向闭门而研精,相如托讽于词赋,扬雄覃思于《法言》,彼皆收功于既死之际,成名于隔世之间,乐为迂阔,往而不反,故汝得以扬眉吐颖,含毫锐思,或逞才以效能,或,攡藻而绮靡,写幽思于尺素,垂空言于百世,虽圣智之有馀,谅非尔而菲济,仆诚不与吾子立,故逃尔而远逝。于是要 具之剑,拥丰特之旄,左执鞭弭,右属革建橐,射泓玄之流,招剧季之豪,望蒲类而北向,逾流沙而西涉,呜铎伊吾之野,饮马长城之窟,羁名王子辔组,膏犹豪于铁钺,横四校于龙堆,出九死于虎穴。但见千车云屯,万骑云合,矢如彗流,戈如雷逝,纷纷纭纭,天动地趿,智者为之愚,勇者为之怯。设于是时,固已销锋剑迹,颠倒筐筐,闻钲鼓而迫遁,望羽檄而胆 ,又岂能出一奇、画一乩,以相及哉?夫名不可以虚得,功不可以幸取,劳之未图,报于何有?”
生乃卓然起立,进而言曰:“吾闻大功无形,大利难名,仁人垂德于上报,志士弛荣而不争。凡我之功,远者、大者、人所共知,不待缅缕,近在子身,何独未喻?子游京师,困于逆旅,与我佣书,来其官府,握手终日,未尝厌汝。工汝字书,顺汝批使,成汝文章,通汝志意。仰事俯畜,皆我是赖。及为令使,掌书兰台。晨入暮出,必与汝偕,言无汝违,行无汝乖。夫何一旦绝已固之交,结无信之友,坏可成之功,造难就之计;舍圣贤这业,操不祥之器,乘机蹈危,以徼一时之富贵?然我犹图封官之勋,忍投地之耻,将全汝交,未即背弃。若乃戎车竟野,伏钺瞻师,文告之修,我记汝词。虎符尺籍,有所征发,我传汝信,应期而合。或移书而安文,或安屯而数实,或计功于幕府,或通信于邻国,凡此多端,匪我弗克。汝在于墨,上书乞兵,我写汝心,卒获所请。汝厌西上,情怀百首,泣血腾章,实我所摹。汝姊陈词,悲叹激切,感动天子,实我所书。既而,还旅穷荒,悬车帝里,微我之惠,何以及此?虽然,此特其小小者耳。其夫铺张鸿休,润色弘烈,书之施常,列之简册,使汝得以流芳声、腾茂实,光明融显,千载而不灭者,春功岂易易哉?今子徒欲夸浅近之效,忘本原之义,是何异于始皇之疏杰,而平原之木遂也!”
超乃盱睚失容,意若有避。生曰:“未也。愿安汝听,少穷我臆。昔汝先君,间关抵蜀,我在童髦,资其简牍。逮汝兄固,父书自续,念我前功,复见汝录。我乃竭其管见,投以寸心,道叶胶漆,利同断金。相其成书,蔚为词林。向使固不亘其德,背好忘故,改行易业,效尤于汝,则孰为之缀词,秉翰以成其制作哉?且夫万里封侯,立功异域,荣则荣矣,孰与夫论道属书,为世儒宗,以间父之绩?薄伐西戎,恢我疆士,忠则忠矣,孰与夫继代作史,勒成一家,以佐汉之光?向使戎敌之人,或神巫之言,悼斩使之耻,兽心坌跃,狙许焱起,吾将见汝膏身县度之墟,暴骨弃之于野,生为囚俘,死为夷鬼,又安敢望青紫乎?故子常鄙我而不用,我亦笑子身勤而事左,劳大而功细也。”
超闻期言,俛首流汗,揖客门外,自愧不学,卒以渐死。
虬须叟传
吕用之在维扬日,佐渤海王擅政害人。中和四年秋,有商人刘损,挈家乘巨船自江夏至扬州。用之凡遇公私来,悉令侦觇行止。刘妻裴氏,有国色。用之以阴事下刘狱,纳裴氏。刘献金百两免罪,虽脱非横,然亦愤惋,因成诗三首曰:
其一
宝钗分股合无缘,鱼在深渊日在天;
得意紫鸾休舞镜,断踪青鸟罢衔笺。
金杯倒覆难收水,玉轸倾剞懒续弦;
从此蘼芜山下过,只应将泪比黄泉。
其二
鸾辞旧伴知何止,凤得新梧想称心;
红粉尚存香幕幕,白云将散信沉沉。
已休靡琢投泥玉,懒更经营买笑金;
愿作山头似人石,丈夫衣上泪痕深。
其三
旧尝游处偏寻看,睹物伤情死一般;
买笑楼前花已谢,画眉窗下月空残。
云归巫峡音容断,路隔星河去住难;
莫道诗成无泪下,泪如泉滴亦须干。
诗成,吟咏不辍。因一日晚,凭水窗,见河街上一虬须老叟,行步迅速,骨貌昂藏,眸光射人,彩色晶莹,如曳冰雪,跳上船来,揖损曰:“子衷心有何不平之事,抱郁塞之气?”损具对之。客曰:“只今便为取贤阁及宝货回,即发,不可更停于此也。”损察其意必侠士也,再拜而启曰:“长者能报人间不平,何不去蔓除根,岂更容奸党?”叟曰:“昌用之屠割生民,夺民爱室,若令诛殛,固不为难,实愆过已盈,神过怒,只候冥灵聚录,方合身百支离,不唯难及一身,须殃连七祖为君取其妻室,未敢遒越神明。”
乃入吕用之家,化形于斗拱上,叱曰:“吕用之违背君亲,持行妖孽,以苛虐为志,以淫乱律身。仍于喘息之间,更慕神仙之事。冥官方录其过,上帝即议行刑。吾今录尔形骸,但先罪以所取刘氏之妻,并其宝货,速还前人。倘更悦色贪金,必见头随刀落。”言讫,铿然不见所适。
用之惊惧,遽起焚香再拜。夜遣干事并赍金及裴氏还刘损。
损不待明,促舟子解维。虬须亦无迹矣。
侠妇人传
董国度字元卿,饶州人,宣和六年进士第,调莱州胶水簿。会北兵动,留家于乡,独处官所。中原陷,不得归,弃官走村落,颇与逆旅主人相得。念其贫穷,为买一妾,不知何许人也。性慧解,有姿色,见董贫,则以治生为己任。罄家所有,买磨驴七八头,麦数十斛,每得面,自骑入市鬻之。至晚,负钱以归,如是三年,获利益多,有田宅矣。
董与母妻隔别滋久,消息皆不通,居常思戚,意绪无聊。妾叩其故。董嬖爱已深戚,不复隐,为言:“我故南官也。一家皆在乡里,身独漂泊,茫无归期。每一想念,心乱欲死。”妾曰:“如是,何不早告我?我兄善为人谋事,旦夕且至,请为君筹之。”
旬日,果有客,长身虬须,骑大马,驱车十馀乘过门。妾曰:“吾兄至矣。”出迎拜,使董相见,叙姻戚之礼。留饮。至夜,妾始言前事,以属客。是时虏令:“凡宋官亡命,许自陈,匿不言而被首者,死。”董业已漏泄,又疑两人欲图己,大悔惧,乃绐曰:“毋之。”客忿然怒,且笑曰:“以女弟托质数年,相与如骨肉,故冒禁欲致君南归,而见疑如此,倘中道有变,且累我。当取君告身与我,以为信。不然,天明执告官矣。”董亦惧,自分必死,探囊中文书,悉与之。终夕涕泣,一听于客。
客去。明日,控一马来,曰:“行矣。”
董请妾与俱。妾曰:“适有故,须少留。明年当相寻。吾手制一衲袍赠君,君谨服之,唯吾兄马首所向。若返国,兄或取数十万钱相赠,当勿取。如不可却,则举袍示之。彼尝受我恩,今送君归,未足以报德,当复护我去,万一受其献,则彼责已塞,无复护我矣。善守此袍,毋失也。”董愕然,怪其语不伦,且虑邻里知觉,辄挥泪上马,疾驰到海上,有大舟临解维,客麾使登。
遽南行,略无资粮道路之费,茫不知所为。舟中奉侍甚谨,具食,不相同询。
才达南岸,客已先在水滨,邀请旗亭、相劳苦,出黄金二十两,曰:“以是为太夫人寿。”董忆妾语,力辞之。客不可,曰:“赤手还国,欲与妻子饿死耶?”强留金而出。董追挽之,示以袍。客曰:“吾智果出彼下!吾事殊未了,明年挈君丽人来。”迳去,不返顾。
董至家,母、妻、二子俱无恙。取袍示家人,缝绽处金色隐然。拆视之,满中皆箔金也。
逾年,客果以妾至,偕老焉。
钟情丽集(上)
时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其士林中之翘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黎氏,乃子奉朝延命而为土官,即尔之表叔也。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疏间之甚也。孔子云:‘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即辰春风和气,景物熙明,聊备微货,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意耳。”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僮佑哥从行。
生既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于是诸亲劳苦,再三询及故旧,生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踵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四哥,即兄妹也,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奇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生,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姑舍此发蒙,一二年间回,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生心知,不敢有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揭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是夜,坐舒怀二律,诗曰:
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悲;
白璧几双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
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
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帏。
又:
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
绿绮有心知者寡,箜篌无字梦难凭。
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
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一日,生命侍僮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蜜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馀,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悦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一词,命佑哥持以谢云:
“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馀甜相奉。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女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曰:
有美兰房秀,嫣然迥不群;
清才谢道韫,美貌卓文君。
秋水娟娟月,春空蔼蔼云;
何当阶下拜,珍重谢深恩。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以复云:“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放,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驯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至兰房东轩之隅碧桃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桃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以泄悒快之意云:
“忆秦娥,忆秦娥,无意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在外馆,女潜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录,至“白璧”“灵台”之句。感叹移时,及察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花心动》词以识其事:
“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上描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来又成间绝,一片乍灭,千种仍生,拥就心头如结。琴心未必君知否,何日也,山盟同设?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
生命侍僮持以示女。女览之,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诬人也!”僮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墨一莺,后题一绝于上云:
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归。
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其托意于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王皇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向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词,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
金衣今已换人衣,开口如啼却不啼;
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象间,忽见绛桃持一简至。生视之,乃《喜迁莺》之词也。
“娇痴倦极,御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不堪据处,有东流游水,西沉斜日。记得此意,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难,愁更休烦梦,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失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壁。”
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逾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
后二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以‘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瑜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瑜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瑜曰:“俗言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偏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之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记其事云。歌曰:
云淡风轻午漏迟,昼馀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有意鸧鹒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中,生辞倦先归。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耶?宁不念其轻香嫩色之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幸何异?”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隐去一生作《减字木兰花》劝思其实焉。
“小亭宴罢,偶到蔷薇花架下,忽惊兰香,独立花阴纳晚凉,手拈花瓣,轻轻整顿频频看,花落花开,厚薄之情何异哉!”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视轩中,怅怅然若有所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兄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图之。”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能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曰:“是不言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无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像,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女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愁断肠。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马面等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也。”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思念:“本欲设计寻人中堂,只得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耳,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曰:‘连忙去,无羁滞。’将促余出,我与京力敌良久,喜诸人起来,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惊,令请良巫祈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除非移入中堂,则无事矣。”彼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渐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归宿于堂上。
一日,夜静,生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瑜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立墙阴以听之。吟:
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
心事不须重跪诉,女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安能到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此会乎?”乃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淫荡之女者也。淫荡之女,兄何取焉!”生曰:“卿虽不从,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而从,遂相与坐谈。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但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生之才貌。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生,第妾鄙陋,无二女之才也。”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当时莺莺有自选佳期之美,娇红有血渍其衣之验,思惟今日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耳,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之沽焉?”女正色而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卺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但不知此不足以大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以赠之:
不缘色胆如天大,何缘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常苦逼人。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问朝云暮雨,何如地久天长”殷勤致语示才郎,且把芳心顿放。苦恋片时欢乐,轻飘一点沉香,那时三万六千场,乐汝无灾无障。”
生自后每遇瑜娘,委道百端,略不经意,一见生有异志,则正言厉色以拒之。又作《望江南》词以示生焉。
“堪叹宝到碧纱厨。一寸柔肠千寸断,十回密约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驹过隙,借问子知乎?弱草轻尘能几许,痴云阁雨待何如,后会恐难图。”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一绝云:
青鸾无计入红楼,入到红楼休又休;
争似当初不相识,也无欢喜也无愁。
女见此诗,笑曰:“兄岂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岂不喻?但以兴逸难当,姑排遣之耳。”暨晚,生归独坐,自思:“费尽心机,得达女室,终不见从,必无意于己也。”
至夜,复思:“不如与女作别。”至,则长吁短叹,凭几而卧,终不与女一言,问之亦不答,百般开喻,逼勒再三,始一启口曰:“我今夜被你断送了也。”女大悟,谓生曰:“兄果坚心乎?”生曰:“若不坚心,早回去矣。”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闺,一十七岁于兹矣。今夕以情牵意绊,不得已,以千金之体许之于情人辜辂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设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无负斯心,永远无也。苟有违者,天其诛之。”祝罢,挽生就寝,因谓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无知,正昔人所谓‘娇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望兄见怜,则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与并枕同衾,贴胸交股。春风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檀口 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温。曲尽人间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虽鸳鸯之交颈,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形容其万一矣。辗转之际,不觉血渍生裙,乃起而剪之,谓生曰:“留此以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词以赠生云:
“平生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玉生瑕。霎时丧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祝君千万莫忘情,坚著一钩新月带三星。”
生亦口念《菩萨蛮》以赠女云:
“春风桃李花开夜,烛烧凤蜡香燃麝。鱼水喜相逢,犹疑是梦中。
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细君问莺莺,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词,谢曰:“妾今溺于兄之情爱中,故至丧身失节,殊乖礼法,非缘兄亦不至此也。幸为后日之图,则妾之所托亦至此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为我而丧,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深恩矣,岂肯负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谓女曰:“我以亲托于门下,人皆罔知,诚恐日此事彰闻,亲庭谴责,何颜重上春晖堂乎?”瑜曰:“妾虽女流,亦颇知礼,岂不知韫椟之可嘉,失节之可丑乎!以子之情牵意绊,以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寻奉巾栉于房帏之中。事若不果,当索我于黄泉之下矣。”遂相与泣下数行。又一夕,生复赴约,女目生良久,曰:“观子之容色辞气,决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帏,则虽不得为命妇,亦不失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纵使金玉堆山,田连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从而已。”生感其节义,作诗以赠之:
水月精神冰雪肌,连城美壁夜光珠;
玉颜偏是蟾宫有,国色应言世上无。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软绣模糊;
何当唤起王摩诘,写出和鸣鸾凤图。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深感阳和一气嘘,吹开玉砌未生枝;
合欢幸得逢青史,快睹曾应失紫芝。
碧沼鸳鸯交颈处,妆台鸾凤下来时;
此情共誓成终始,莫把平生雅志亏。
初,瑜父选民间女之艳色者以为媵,得八人焉。分四与瑜:曰碧桃,曰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与琼:曰腊梅,曰月梅,曰红梅,曰素梅。父命母诲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怀忧惧,惟恐事泄,罪及于己。一日,四桃上书谏曰:
“娘子生长名门,深居幽阃,世荣封袭,家极华腴,况兄神态芳菲,懿德清淑,才华充赡,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誉昭彰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却乃失节丧身,理义有亏,彝伦败攸倘或闺中事露,门外风闻,非惟有损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亲庭谴责,他人笑讥,名节荡然,性命难保,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悔难追,噬脐莫及。苟能先事改过自新,勿蹈前非,待时而动,则娘子幸甚,妾辈亦幸甚!”
瑜得书,览毕,喟然叹曰:“尔言良是,但余以死许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谅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岂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辈终当去矣。”瑜泣而谕之曰:“余与辜生牵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虽苏张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之则去。”四桃同泣而应之曰:“妾辈侍奉闺帏,已非一日。娘子开心见诚,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补报无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辈安能独存哉?誓必不相负也。”乃相抱唏嘘而泣。久之,拭泪吟诗一首,以释闷云。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诗并四桃所谏书以示。生读之赧然。诗曰:
一轮明月本团圆,才被云遮便觉残;
欲把相思从此绝,别君容易望君难。
自后,暮聚晓散九月馀,温存缱绻之情,益以加矣。不觉大火西流,金风又起。父母以生久别,遣仆持书促归甚急。生得书,言之叔婶,治装行为归计。生至夜复抵女室。告以将别之由。二人不忍相别,悲不能已。女泣久之,拭泪曰:“第无伤感,且尽绸缪,未知后会何时也。”生曰:“我去三两月,必至再来,子毋劳苦构思成疾,此时暂别而已。”女吟诗二绝以别生云:
乌啼月落满天霜,执手相看泪满眶;
明月相如归去也,文君从此倍凄凉。
又诗:
秋雨梧桐叶落时,悲秋怀抱正凄凄。
多情自古伤离别,莫笑莺莺减玉肌。
生乃以玉耳环馈女,并留题一绝云:
黄雀衔来已数年,别时留取赠婵娟。
莫将闲事劳心曲,常把佳音在耳边。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锭、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条,裙带二十双并词一阕以赆生。词名《柳梢青》:
“南陌花残,西厢月暗,风雨凄凄。见说君归,顿松金钏,暗减玉肌。吁嗟后会难期,将何物,表人别离。万斛离愁,千行情泪,两地相思。”
生亦立缀排十韵,以赠女别云:
“驱驰来戚里,特地探仙乡。推馆开纱帐,拦阶随雁行。二天恩不断,一德感难忘。况复蒹葭质,亲陪兰蕙旁。尘埃沾洁节,襟袖染馀香。月下深明固,花边思语长,绝胜鱼得水,何异凤求凰。只谓欢娱永,谁知归思忙,百年终有在,一旦不须伤。若问重来日,花黄与菊香。”
生别,至家后,行止坐卧,无非为女记忆也;经书、家事,略不介意,终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迈游”,山明水秀,多生佳丽。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丽超群。其欲有纺纱场之习,生尝游畋其间,与之亦相好也。生有诗以赠之曰: 生长茅茨在迈游,微香两字动炎舟;
玉般温润千般馥,花样娇妍柳样柔。
巧笑千金苏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爱,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缉知生归,意其必访己也,日日候待,杳无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仍效温飞卿体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莲藕抽丝哪得长?萤火作灯哪得光。薄幸相思无实意,可怜蝶粉与蜂黄。君何不学鸳鸯鸟,双去双飞碧纱沼。兰房白玉尚缥缈,何况风流云雨了。大堤男女抹翠娥,贵财贱德君知么?夭桃浓李虽然好,何以南山老桂柯。悠悠万事回头别,堪叹人生不如月。月轮无古亦无今,至今长照丁香结。”
微香亲书于鸾笺之上以寄生。适生之友王仲显与生检阅诗书,得此曲,问:“谁之笔也”生以实告。遂与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别,见生大喜,而生忧闷之心凄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彼,亦不敢诘生。
至夜,王生倦而寝矣。微香谓生曰:“自从君之别妾也,不觉乌兔沉东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闻君归,喜动颜色,思得一见而无由。今夜既蒙垂顾,正当缱绻以偿契阔之情,而君之短叹长吁,愀然不乐,何也?岂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以新变故易,以故变新难。”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临邑,所寓者得非临邑之人乎?”生曰:“然。”复问:“女为谁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语之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灯而言曰:“我若违子之祝,有如此灯。请言之,勿虑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叹息而言曰:“此女无双也。其面圆而光,其质富而温,其目淡而澄,其声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亲见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亲有善穿珠者,前日往临高,知黎土官宅有此人也。且闻其善诗,有作赠君否?”生乃诵其《柳梢青》与微香,微香击节叹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视我如土芥,宜乎!”乃缀《满庭芳》一阕以赠生:
“月下歌声,风前愈觉,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尤记在心头,玉佩玎珰,别后空惆怅,永巷闲幽。行云去,才离楚岫,却又入瀛洲。仙境里,奇逢姝丽,端好绸缪。羡金桃玉李,凤偶鸾俦。一个文章清雅,一个体态娇柔。谁念我,雕栏独倚,一日似三秋。”
生观讫,答谢曰:“余受卿之情不为不多,负卿之罪不为不少。”立缀《木兰花》一阕以答之:
“念当时行乐,乌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弄笛三声。筚声断,柴门启,见花颜玉脸笑相迎。喜气春风习习,歌喉山溜泠泠。自从别后阻归程,非是我无情。奈故思漫漫,新欢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谁评?从今长揖谢芳卿。肠断纺纱场上,月轮依旧光明。”
明日,生与王仲显回归。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语,乃赋长歌一篇以贻之云:
“我生幸值升平时,春风和气长熙熙。
幸今喜在繁华地,山水清佳人秀丽。
此生此世岂徒然。好展情怀乐所天。
不须贪富贵,何必求神仙。
万岁虚生耳,纵有千金亦须死。
世间万事非所图,惟慕娇娆而已矣。
君不见卓文君,至今千载芳名传。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年少不再来,人生年少早开怀。
黄金买笑何足吝,白壁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风流客,懒向金门献长策。
脚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倾城求未得。
亲家有貌倾长城,养在闺门十八龄。
蕙性芳心真慧默,玉颜花貌最娇婷。
春山远远秋波浅,嫩笋纤纤红玉软。
暗麝芬芬百合香,绿云绕绕双乌绾。
上迫能字卫夫人,下视工诗朱淑真。
柳絮才华应绝世,梅花标格更超群。
云闺雾阃深深处,罗帏锦帐重重贮。
绝似姮娥住广寒,世人有恨无由睹。
记得春光三月天,曾寻流水到桃源,
春晖堂上分明见,晚绣窗前款语言。
僮仆往来传意绪,诗词络绎通情愫。
数向花前密约时,同于月下深盟处。
烛摇红影照兰房,香喷清烟袭象床。
一线枕痕生玉晕。碧梧枝上凤求凰。
芳情百纽丁香结,真心一点蔷薇血。
个中顿觉两心知,妙处偏难向人说。
朝朝暮暮恋高唐,忘却人间日月忙。
回首白云归思切,金刀寸寸断人肠。
美满恩情呻吟绝,消魂怕唱阳关叠。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归楚峡。
香罗玉带又何时,惆怅西风泪湿衣。
旧折牵连推不去,新愁构结有谁知?
惟有多情旧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素承佳惠感难忘,自觉违心渐不已。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风一怅然。
应是前生曾结种,今生偏得美人怜。”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众口称夸,乃作手卷以赠生焉,名《双美》,请画图于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复继之以长歌一篇,以传好事者:
“琼南人物倾天下,才子佳人两无价。吴门越里何足数,蓬岛瑶池此其亚。画堂重重闭广寒,青马总白马跃金鞍,奇才美貌皆潘岳,腻体香肌尽弱兰,弱兰潘岳今何许,听说琼林莺凤侣,凤友鸾朋绝世无,一双两好真无比,天与风流年少郎,声名籍甚动炎荒,风流骥子麒麟种,绘句文章锦绣肠。生来洒落起尘俗,绣虎雕龙总入目,万卷诗书千首词,儒林声价佥推独。”
“清风明月四清香,胜景名山足遍经,
曾向朱崖开绛帐,忽从戚里遇娇婷。
娇婷自是豪家子,长养绮罗丛队里。
天上丽质自超群,百媚千娇谁与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横蛾黛,戛玉铿金满箱帙。
光风溜溜泛崇兰,碧涧溶溶淄皓月。
久擅芳名荡海天,风流年少总夸妍。
笑他有眼何曾见,羡子相逢岂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时人哪得知幽趣。
红叶飘时传丽情,绯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莱第一层,云轩谒拜许飞琼。
鲛绡帕上题佳句,鹊尾炉前结好盟。
黄莺唤友迁乔木,丹凤求凰栖翠竹。
醉风芍药暗生香,著雨夭桃红杏肉。
绝似姮娥降月宫,宛如神女下巫峰。
蟠嫌月殿非人世,却笑巫山是梦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偿此风流债。
负兹通古通今才,遇此倾国倾城态。
倾国倾城世无多,通古通今谁复过。
绝胜兰香伴张硕,宛然萧史共秦娥。
秦娥萧史虽无比,不过如斯而已矣。
天香国色产南方,不让中州独专美。
嗟予与子素相知,记纺纱场夜月时。
求作狂歌赞并美,聊传盛事记佳期。”
生自别瑜娘之后,倏尔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常在目也。奈鳞鸿杳绝,后会无期。是月某日,适值祖姑生旦,乃托所亲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诞辰,理当往贺。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这往庆之耶?”父从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喜生再至,莫不欣然。于是复馆生于清桂西轩之下。生遍视窗轩如故,诗画若新,惟庭前花木有异耳。不胜旧游之感,遂吟近体一律以寓意云。诗曰:
一年两度谒仙门,前值春风后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轩窗还是旧游踪。
重临桃柳三三迳,专忆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言应不负。虚言万事转头空。
生至数日,不能与瑜一语。因设卧中之计,尚未克果,而祖之寿日届矣。乃制《千秋岁令》一首以庆寿云:
“菊迟梅早,报道阳春小。坡老说,斯时好。北堂萱草茂,南极箕星皎。人尽道,群仙此日离蓬岛。
宝日红光耀,金兽祥烟袅。丝竹嫩,蟠桃老。永随王母寿,却笑 夭。画堂年年,膝下斑衣绕。”
后一日,生侍祖姑于春晖堂上,忽见堂侧新开一池,趋往视之,正见瑜倚墙而观画焉。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岂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迹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与诉其间阔之情、梦想之苦,自未及酉,双双不离。辄闻婶唤之声,女遂辞去,复顾生云:“自此路可以达妾室,兄其图之。”生颔而归馆。
至更深夜散,生遂逾垣而入,直抵女室。时女已睡熟矣。生扣窗良久,女始惊觉,欣然启扉相迓,谓生曰:“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绝,方凭几而卧,不觉酣矣。”生问:“诗安在?”乃出以示生。诗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鬓乱钗横特地赛;
有约不来过夜半,月移花影上栏杆。
生览毕,亦口点律诗一首云:
再到天台访玉真,入门一笑满门春;
罗帏绣被虽依旧,璧月琼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还可异,相恰相爱更相亲;
何当推广今宵事,永作天长地久人。
女亦和云:
洞房今夜降仙真,软玉温香满被春;
慢说到离情最苦,且夸欢会事重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早寻月下检书人。
自是,二人眷恋之情,逾于平昔。一日,生携微香手卷示瑜,看未毕,怒曰:“祝兄勿多言,却又多言!妾之名节扫地矣!”生解说百端,女终不与一言。后夜复往,坚闭重门,无复启矣。女方悔已前非,咎生薄幸,终日闭门愁坐,对镜悲吟,一二日间才与生相见,见之亦不交半语。凡半月间,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满怀,大失所望,乃述近体一律以示之。诗曰:
巧语言成拙语言,好姻缘作恶姻缘;
回头恨捻章台柳,赧面惭看大华莲。
只谓玉盟轻荡泄,遂教钿誓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归纺场之情人乎?”生曰:“卿何为出此言也?独不记月下深盟乎?且辂当时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无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过而阻来者之大事乎?”瑜拜谢曰:“兄之心金石不谕,妾之怒聊以试兄耳。”亦续呤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从今整顿旧姻缘;
声名荡漾虽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怜。
任是春光先漏泄,忍教月魄不团圆;
莫言幽约无人会,已被纱场作话传。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开评论,瑜曰:“微之才调何如?”生曰:“卿乃天上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过微芳小艳而已,岂敢与卿争妍媸也?正昔人所谓西施、王嫱争洗脚脸与天下妇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长相思》词一阕以戏生。词曰: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间,谁怜凤偶闲?
歌已阑,乐已阑,才向瑶台觅彩鸾,金波依旧团。”
一夕,天色阴晦,生与瑜待月久之,乃同归室,席地而坐,尽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厢》如何?”生曰:“《西厢记》,不如何人所作也。记始于唐元微之,尝作《莺莺传》并《会仙诗》三十韵,清新精绝,最为当时文人所称羡。《西相记》之权舆,其本如此与欤?然莺莺之所作寄张生:‘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愁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如诗最妙,可以伯仲义山、牧之,而此记不载,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语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又问:“《娇红记》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间曲新,井井有条而可观,模写言词之可听,苟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诸小词可人者,仅一二焉。子观之熟矣,其中有何词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曰:“诚有之。”生曰:“何在?”曰:“离有悲欢、合有悲欢乎!”生笑曰:“夫离别,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剑对樽酒,犹不能无动于心,况子女之交者!其曰离有悲,固然也;离有欢,吾不之信也。至若会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虽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处,而喜气欢声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况男女交情之深乎?谓之合有欢,不言可知矣;谓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为佳?”生曰:“‘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洒向阳台化作灰’一诗而已。”瑜曰:“与其景慕他人,孰若亲历自己?妾之遇兄,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间而已。他日幸得相逢、当集平昔所作之诗词为一集,俾与二记传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写怀云。歌云:
“西江月上团团,锦江水上潺潺,荒坟贵贱总摧残,回首真堪叹。回首真堪叹,可怜骨烂名残。须要留情种在人间,付与多情看。待月情怀,偷香手段,这般人真好汉。想崔张行踪,忆温娇气岸,相对着肠频断。此情此意,我尔相逢岂等闲。须教通惯,休教明判,若还团 ,且作风流传。”
初交通后,收敛行踪,无罅隙之议,故人无知者。因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惮,一家婢妾,皆有所觉,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礼诸婢,欲使缄口,奈何一家婢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设归计,尚未果也。忽一婢惧事露而罪及己,窃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驯谨达礼,必无此事,反笞其婢。自是众口渐息,时又叔婶同寓别馆,祖姑昏耄,不知防备,始大得计,略无畏惧之心,暮乐朝欢,无所不至。
一日,生与女同步后园晴雨轩中,徘徊观竹,正谈谑间,而瑜之弟黎铭值而见之。生大骇,恐言于叔婶、乃厚结铭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铭尝问取,生不之与,至是而遗焉。虽得铭之欢心,然而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婶回而发其事。生自思其形迹不宁,“设使叔婶知之,负愧无地矣!”托以归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终不从,瑜夜潜出。与生别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欢会未几,谗言祸起、奈之何哉!兄归,善加保养,方便再来,毋以间隙遂成永别,使设盟为虚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泪而别。女以《一剪梅》词一阕并诗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归,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归,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别后相逢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又诗
万点啼痕纸半张,薄言难尽觉心伤;
分明一把离情剑,刺碎心肝割断肠。
生亦缀《法驾引》词一首以别女云: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几时来?峡口云行仙梦杳,雨中花谢鸟声衰。落叶满空阶。真个是,真个是恼人肠。沙上鸳鸯栖未稳,枝头鹦鹉叫何忙。相对泪沾裳。须记得,须记得月前盟。料必两人扶一木,莫移钩月带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览毕,谓生曰:“往者迈游诸女,所赠之诗,意甚忠厚,今将薄礼寄兄以馈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条、裙带三十三双,与生收讫。女含泪再拜而别。
生既归家后,命仆以女所寄之物以遗纺纱微香。微香寄声与仆曰:“寄语辜郎:彼岂不知赵姬之言乎?”仆归以告。友王仲显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谓也?”“按《左传》赵姬之事,赵姬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讽予也。”次日,复命仆持书以贻。微香展而视之,乃唐体诗一律:
寄与多情旧故人,几乎为尔丧良姻。
空怀杜牧三生梦,难化瞿昙百忆身。
雨散云收成远别,花红柳绿为谁春?
不堪回首纱场上,风雨潇潇月一轮。
微香静而思之,终疑于“为尔丧良姻”之句,欲生之来以实之,亦次韵一律以答之。诗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说无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里句,几番欢会梦中身。
天边依旧当时月,洞口时非往日春;
若念小楼移手处,重来花下赏冰轮。
生感其意,复以诗一律而之焉:
纺纱场下好情缘,回首西风倍惨然。
已按赤绳先系足,免劳青鸟再衔笺。
任从柳色随风舞,莫惜韶光彻夜圆。
不是怜新违旧约,由来好事两难全。
微香得此诗,知生之绝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尝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纺纱场下旧情缘,怕说情缘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当时休制薛浅笺。
玉箫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教别处圆。
自是人心多变易,休教好事不双全。
生时名籍甚,郡邑感欲举生为痒生。生父爱子,不欲远涉利途,恐致离别之苦。然而众论纷纷,无时休息。生潜喜,乘间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辟五六个月,众口无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随伯父之任矣。”生之伯父有为高官者。父即日命促装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礼如初。生告所来之由,叔曰:“倘若不厌寒微,姑寓于此,朝夕与诸少讲明理义,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谢,退居所寓之轩,偶见绿纱窗上题诗一绝云:
壁上莺还在,梁间燕已分。
轩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笔,亦书一绝于其旁曰:
肠断情难断,春风燕又回。
东风和且暖,雅称结双飞。
生思玩间,忽见瑜娘独至,且喜且悲,再拜谓生曰:“兄真信士也缘自兄归之后,媒妁克谐,逮无虚日,父母亦有许之者,但未成事矣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饮恨于九泉之下,不及与君决别为怀。今幸不死,尚得相见,殆天意乎!未审计将安出?”生曰“此辂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盖尝思之有三:亲戚不可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违,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为今之计,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则善矣“生密约于女耳边之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听笼中鹦鹉叫:“大人回大人回!”女闻之,遂遁去。临行,反顾生曰:“兰房之约,三更后、四更前,正其时也。”
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生视诸仆皆睡熟,轻步潜至女室。瑜见之,喜不自胜,且曰:“丑陋之质,于兄故不敢辞,但以月明花开之景,不可常得,思与君少同伫赏,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并枕于玩月亭右厢阶下。俄而,婢女数辈捧馐肴至,罗列满前。二人相与劝酬,极尽款曲。女曰:“既逢佳景,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与其合笔而和题,孰若同声相应,亦足以见吾二人之京力敌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为题,五十韵为率。”生即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况当明媚景,正是阳阳天〈(生)〉。
烂烂星珠灿,圆圆月鉴圆〈(女)〉。
风轻万籁寂,露浥百花鲜〈(生)〉。
河影清还浅,奎缠断复连。
乾坤真罔极,光景自无边。
大地冰壶隐,长空雪浪翻。
连枝横鉴发,索晕隔檐穿。
更漏转三鼓,槐阴过八砖。
溶溶春似海,缓缓夜如山。
织女偷情看,姮娥着意怜。
千年逢一会,二鸟降双仙。
谈笑幽亭上,追随小院前。
各分双美具,端的四兼全,
旧恨应皆释,新愁觉欲颠。
重来谐素约,又共展华筵。
何须金石奏,且把海螺传。
美酒倾珠落,香羹和玉涎。
脍用金刀切,茶将活火煎。
冰壶双髻执,罗扇小鬟掾。
并枕挨肩玉,低鬟动髻蝉。
柔肠频眷恋,莲步漫周旋。
红袖深藏笋,罗衣懒上船。
献酬多节重,议论每牵缠。
不必宣金石,何劳奏管弦。
休乱同坐久,且共把诗联。
共吐珠玑唾,同裁月露篇。
声声争响亮,字字竞鲜妍。
可羡唐商隐,堪夸燕丽鲜。
新清开府句,秀丽薛涛笺。
佳兴如流水,神词若涌泉。
孟郊应退舍,蔡琰可齐肩。
转战敌逢敌,擒词玄又玄。
剡藤烦字扫,香剂倩思研。
宴罢情将困,吟成意尚牵。
掀帏香自馥,入室步争先。
好事虽多舛,佳期喜独偏。
笑携双玉手,共卧五花毡。
莲步移红玉,珊瑚堕翠钿。
交加连理树,掩映并头莲。
色胆大如斗,丽情深若渊。
耳边言切切,心上意悬悬。
凤蜡摇红影,龙诞薰碧烟。
情痴疑是梦,骨冷不成眠。
缱绻两情好,绸缪一意专。
既如鱼水乐,又似漆胶坚。
了毕平生愿,深酬宿世缘。
愈亲须愈敬,相守莫相捐。
密约长如此,深盟永不迁。
任他沧海竭,此乐尚绵绵。
”
联成,女出云笺,命小桃书皆,已四鼓矣。不复就枕,但立会而已。生口占一绝云:
名花并立笑春风,谁识常空一窍通;
欲验佳期何处见,白罗裆上有残红。
自是之后,幽会佳期,殆无虚日;眷恋之情,亲昵之意,有不可得而言语形容者。所作诗词,不可尽述,姑记含蓄意深者十绝:
昨夜东风透玉壶,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未问飞琼道,曾识人间此乐无?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忪意味长。
脸脂腮粉暗交加,浓露于今识翠华。
春透锦衾红浪涌,流莺飞上小桃花;
宝鸭香消烛影低,波翻红浪枕边欹。
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葡萄软软蛰酥胸,但觉形销骨花熔;
此乐不知何处是,起来携手问东风。
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形体虽殊气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半夜牙床戛玉鸣,小桃枝上宿流莺;
露华湿破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般天;
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
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觅不漆自相亲。
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一日,祖姑独坐春晖堂上,生侍之,顾生,谓之曰:“昔传姻事为‘下玉镜’,何谓也?”生以温峤事为对。祖姑曰:“汝知发问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复曰:“汝宜益加进修,吾之女孙,誓不他适,当合事汝,亦使温峤之下玉镜台也。”生拜谢。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从之。’岂虚语乎!”生曰:“明日当辞归,遣媒言议,勿失时也。”
明日,遂告归。及抵家,以祖姑之语告其父。父欣然从之。
择日命媒行。既至,以所来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众超群,可敬可爱,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讥笑何?“媒曰:“何伤上?温峤之下玉镜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适程氏,舅之子也,况乃孙乎?自古迄今,但闻传其事以为话,未闻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婶允之,遂备黄金二锭、羊一牵为定礼。生婢有名朝华者,从媒同至,乃出书以示瑜。瑜披读曰:
“玉真小娘子妆次:辂世忝姻缘之契,缔结丝萝;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门馆。讵意天缘会合,亲逢旷世之娇娆;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荣生意外,喜溢眉间。缅想淑候,兰蕙其芳,冰霜其洁。秋水为神玉为骨。倾国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风起,蔼然谢道韫之才;寒藻漾涟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诚所谓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辂一寒如此,百技无能才匪逮人,貌非出众,忝得一拜于云阶,幸已足矣。何况侧身于玉树,恩莫大焉。粉身不足报深恩,万死亦难酬厚德。扪心有愧,揣己何堪!曩间太夫人困亲致亲之言,归心如箭;今见椿府君执柯伐柯之举,喜意若川。倘若叔婶再不他辞,想应汝我心谐所愿。百岁姻缘,在此一举;千金会合,于此片时。专望竭力赞襄,毋使青蝇谐白玉;同心协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则平生之心愿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兹因媒氏之行,敬缄鸾而申微悃,犄诉凤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体,永终百岁之斯。不宣。”
后二日,媒氏告归,瑜乃出笺以寄生。书曰:
“伏自一别,倏尔旬馀。蝴蝶之粉未干,麝兰之香犹在。松竹之表,尝仿佛于目睫之间;金石之盟,每念昭于心胸之内。忽喜冰人之传事,又兼云翰之飞来,千欣!千喜!恭惟文侯,学贯天人,博通古今,风采联贾少年之弱冠,文华负李长吉之奇才,诚所谓文苑中之英华,士林中之翘楚者也。瑜也,貌微无艳,才非道韫,自谓于世而无取,夫何在兄而见怜!幽谷发阳春,多感吹嘘之力;葵花倾晓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讵意人心有欲,天意果从。因亲复得致其亲,莫非命也;发愿竟能谐所愿,不亦宜乎!忽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顺死安而无复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闻行所知,益励占鳌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伫看协凤之祥。不须待月于西厢,正好挑灯于此牖。毋使前人独专其美,免思微弱以丧厥躬。伏乞鼎调,以副时望。不宣。”
是月也,忽御史按临,遴选其民俊秀者补弟子员。乡老举生为痒生。后数日,生父赍书以告瑜父。生乃吟诗一首,并写花笺以寄瑜云。诗曰:
书寄平生故友知,白衣今已换蓝衣;
微躯从此如鹰系,佳兆何时协凤飞?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厢明月为谁辉;
几回暗想兰房事,不觉临风泪雨霏。
瑜得生书,亦作一启并歌一篇以复云:
“寂寂兰房愁独倚,忽见长须致双鲤。云是琼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黉宫里。入黉宫里为何如?渐磨仁义乐菁莪。方巾员领真超卓,黄卷青灯好切磋。君不见买臣衣锦归乡里,至今名姓光青史。又不见县官负弩迎相如,至今千载扬芳誉。男儿得志皆如此,男儿莫厌穷经史。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济济纡青紫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气象高。心通万卷犹嫌少,日诵千篇不惮劳。此时已入文章岛,如今遂却平生志。鏖战文场应可期,太平治化真堪异。蒲柳应知得所依,凤凰何日又同飞?坐看花诰班班降,羞杀人间俗子妻。”
仆归,将诗以示生。生与同学生览毕,无不叹服称美者。其启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无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丧,今日之放心在君当收。”又云:“莫为蒲柳之姿,堕却云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见理分明者,安能及此耶?但恨不见全篇以书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