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书始 夜谭随录
卷一
卷二 

    卷一

    崔秀才

      奉天先达刘公,未遇时,故世家子。少倜傥好客,挥霍不吝,车马辐辏,门庭如市,行路者健羡。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刘接见,询其邦族,曰:‘山东临朐秀才也,游都门二十年矣。闻公喜接纳,来作食客耳。’刘大悦,与之往来,亦时济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贷,家人悉厌贱之,刘独不以为琐,每如其愿,未尝拂逆。如是者二年馀。

      刘迭遭大故,资产荡尽。又三年,一贫如洗。更屡试不第,亲故白眼相向,动辄得咎,传为口实,渐至不相闻问。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则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尽,牛衣尘甑,无以卒岁。女能诗,戏吟曰:‘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见之,笑曰:‘此际玉搂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饱。今得汝诗,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应,啜汁者岂止一人。今年近岁逼,吃着俱无,犹不少思筹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丑态,想亦拼得饿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刘曰:‘然则欲我做贼去耶?’妻曰:‘做贼亦得!第恐君无其才耳!顺城门外朱知县,方其落拓时,与汝为莫逆交,一日不见,亦不能耐。今闻其丁艰在家,宦囊颇厚,讵不能走一简,聊济燃眉耶?’刘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书,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门即骂曰:‘丧心人不必复与相识矣!始而阍人辞以他出,我则不信;既而送客在门,相见。两眼棱棱,持书而入。再四促之,始传语言事忙,不暇修复。但借口致意,主人现在凡百需费,囊无一文,正愁无处措置,断难如命云云。似此丧心人,若复与相识,名节扫地尽矣!’刘企刻一日,满拟必获如意,骤闻此变,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总角之交,应非泛泛也。城北杨君,非与君为总角交乎?’刘以为然,复走柬以干之。杨辞以生意淡泊,本利损亏,无囊可解。刘抚髀叹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乃挑灯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阀阅,田园遍畿辅。公子与刘为世交,又属至戚,每当晤对,夜以继日,所讲论非忠义大节,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谓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者。阅札即刻复答,谓:‘叨在知己,亟当如命,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无自暴弃,又何忧贫贱哉!且天生刘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贵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刘忿,掷书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谈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举一子一女,犹以百金为寿。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词迂说相敦勉。所谓道义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富贵者,盍拼一失色,与之通融。’刘叹曰:‘朋友列五伦之一,尚三呼不应,琐琐姻娅,又何望乎?’言次,闻门有剥啄声,报崔秀才来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来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无,即欲来刲,正恐无下刀处!’刘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刘君纵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华,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门如崔元素者否?’刘曰:‘昔日自谓盟车笠,订金兰,得一二耐久朋,为终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复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达,夫何怨尤!智者当务之为急。为今之计,当奈何?’刘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当罚锾矣。吾闻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贫,不择禄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犹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钱虏之轻薄乎?’刘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刘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货可居,垄断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贪贾三之,廉贾五之,盍为贾?’刘曰:‘觊觎分毫,镏铢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官不能矣。欲为官,须登第;欲登第,须理旧业读书;欲读书,须膏火之费。吾视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钱八十千,可辇至。’刘曰:‘君方同病,讵忍波累?’崔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辞焉?’遂言别。移时,以车辇八十千至,刘大感谢,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数日,复提一囊至,曰:‘君曾肄业否?’刘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岂敷樽节之用,更蓄得一囊金,为君谋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门,挽之不及。试启囊,灿然尽赤金也。一室俱惊,权之三百两。崔从此不复至,更不识其居处,徒铭感而已。出资购第宅,赎旧产,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复来,百计夤缘,以求收录。亲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不复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贺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亲故中贫窭落魄及不能举火者,尽招致之。及期,亲友毕集,竞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祝嘏。刘乃张筵高会,酒再巡,罢乐,出席,举觞属客,悉出所得,分赠诸贫贱之前,使各收贮。众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纵不足贵,亦诸亲友之芹献也。曷为散之?’刘叹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为此举也!’因袖出一笺,则五言古诗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众,曰: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
      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
      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
      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
      门庭闻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
      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
      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
      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
      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众闻之无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报崔先生至矣,刘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谓国狗之瘈,无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为?且繁华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齐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来忽逝,岂屑屑于菀枯隆杀哉?会尽人情,点头亦属多事耳!’刘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为弦韦?’

      是夕客散,独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刘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报。’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时亦望报否?’刘曰:‘实无是心。’崔曰:‘然则予独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刘大笑,因问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颇不孤孑,子女孙曾数十矣。’刘欣然曰:‘小女未字,以归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刘力诘问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实曰:‘君长者,言亦无害。所不敢与君结姻者,自愧非人,实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气,故不远千里来相结纳,致君贫而再富,亦定数,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矣。’刘始大悟,不觉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顺境矣。官不过三品,而富则十万,虽然,讵无一言为留别之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为雉犬所笑。’言讫,辞出,永不复至。刘后官至臬司,以老告归。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终身不衰。

      闲斋曰:戋戋之俗,万变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来;及其衰也,迹合神违,百无一应。除毁方瓦合一道,诚无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谓,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来,茕茕独往,交可以始终一也。不然,直欲尽化同人为异物,易济济为绥绥,有此理哉!

      兰岩曰:富贵则趋附之,贫贱则违避之,俗情概然,然曾无一人矫然独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周至诸生孙克复,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读自乐。屋左依山临壑,构一草阁,颇虚敞,可以眺远。阁下林深箐密,虽有一径,人迹罕经,仅过樵牧。

      一日,孙独凭阁上,远远见一人循径来,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华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孙骇曰:‘世岂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趋下阁,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进将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观者代为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两不相谙,猎食或然,宿应不可。’孙素有断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惊,曰:‘奈何邂逅相遇,辄以横逆见加?’孙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极力挤之,孙猝不及防,失足坠岩下。少年脱然去。

      孙为一树枝夹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声嘶,无人知者,自拼必死。忽一女子,过而见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为之?’孙曰:‘为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识何以报德?’孙曰:‘除却再夹树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孙良久神定,整衣谢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见答。孙方怪其倨,审谛之,则苗条婉妙,绝代美姝也。不觉缩颈吐舌,且惊且喜,阴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时日已薄崦嵫,四山渐暝,乃再拜而请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报,幸小住为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业矣。’孙听其言谑,窥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阁,缱绻备至。约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与人约,须践之,翌日重晤。’孙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复留与乱。因诘:‘卿孱弱处子,虽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犹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远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无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为母寿归家,来此捷径,不意遇子,不能自贞。诚夙份也,愿与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见弃否?’孙愀然曰:‘得卿为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闲,尚须咨白。不告而娶,实不敢专。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见卿可人,应无不纳。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无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终不二,则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气之牿亡,旦夕可复。俾子蜕蜣丸而为蛨,化腐草而为夜光,必当同为人极之游,不复羁滞形骸,听阎摩罗什天尊为政矣。’孙大喜,相见恨晚。

      晨兴,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复详讯,乃谓孙曰:‘儿勿草草,吾闻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倾万乘之国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见闺秀何啻千万,至若此之穷妖极艳,一见炫人心目者,实为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孙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进曰:‘姑之见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诚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厌郎贫,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旧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妇为豚犬作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妪,鸩毒若此!儿去此,岂便无啖饭处也!’且斥孙曰:‘君木偶人,不足与语。不听好言,不久当死。穷薄相,即死亦为下鬼。彼时当袖手高坐于刀山剑树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门,不知所之。

      孙涕泪纵横,颇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况深山穷谷,忽至丽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则老身将谁赖乎?’开喻再三,孙意少解。

      居无何,有翁媪二人,率男妇六七辈,直入草堂,汹汹叫骂。孙甫出讯,辄遭扭结。翁以杖叩孙之背曰:‘跌落涧下,与死为邻,苟非吾女援手救,则山中鸦鹊饱汝肠胃久矣。今则弃捐吾女,抑何竟负恩而背本乎?’孙蓦然值此,色变气沮,不能发一言。家人咸集,莫能解纷。孙母乃策杖出,曰:‘无哗,有事不妨好议。’媪曰:‘亲母出矣。亲母之发,如此种种,底事出言无度,致小女归去,愤懑不餐。脱有不韪,亲母之肉,岂足食乎?’孙母始知即女之父母也。阴念来势凶猛,必将选事,不如姑却以婉词。方启齿,媪即止之,曰:‘勿多言,可即垩壁除庭,明日即送鱼轩到门矣。’遽释孙,纷然而散。

      母谓孙曰:‘视此行径,愈信为妖物矣。从来邪不犯正,尔心果守正,不难一麾而却也。’议已定,戒备以待。次日黎明,翁媪已送女至,鼓吹之谊,妆奁之盛,仆婢之多,内外填塞皆满。孙颇韵羡。母以扊扅撑宅门,隔阖大言曰:‘吾家门庭,自来清肃,无故来挠,能不自愧?可速退,无自取辱。’翁媪怒发曰:‘怜汝家中纷纭,无执干者,故不惜爱女送来伺奉。胡为强自高,其谓我缩领曲背,不能剚刃于老虔婆之腹中耶?’于是飞砖掷砾,攻击久之。母终置若罔闻。翁媪亦觉索然,但发恨声,曰:‘且去休!且去休!自有设施在后。’因复散去。

      村人知其事,传以为怪,二三齿德来说孙母曰:‘吾村地僻人稀,守望之助不给。宅上孤儿寡妇,辄与异类为敌,执迂见以取寇仇,非所以计万全也。此间旧有狐仙村,人往往见之,然而未尝为患。兹来相挠者,为狐无疑。奉狐者,或与交游,或为姻戚,自古有之,无足为怪。令郎神气不凡,即娶狐妻,应不致祸。莫若姑听之,以解目前之害,不亦可乎?否则结怨既深,则为祟必亟,恐贤母子不能安枕而卧也。’孙亦几谏其母,母不得已,从之。是夕,翁媪复送女来,愉悦之色可鞠。若预知母有俯就之意者,成礼而返。

      孙及女逑好甚敦,女事母亦极婉顺。日用所需,随念而至,一家大享坐食之福。

      女一日谓孙曰:‘今日有君之内侄来,须自检束,勿贻后悔。’孙曰:‘我之内侄,卿之犹子也,长幼自有各分,何检束之有?’既来,非他,正曩日挤身岩下之姣童也。孙大骇,回念前事,深自局促。而少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孙始而安之,既而昵之,已而渐生狎亵,觑隙骤接其吻,少年惊怒曰:‘狂奴故态,一毫未悛,岂有作人尊长而不自庄重如是者哉!’复力挤之,踣于案下,少年怫然而去。女至,见之,忿恨良久,徐乃叹曰:‘徒费周张,酸子尚足与言性命事哉!’遂不辞而行。一切器物,不见人取携,一霎化为乌有。孙与少年接吻时,觉异香入脑,衣上亦有香气,数日不散,渐归两腋,遂患愠羝,终身不瘥。

      闲斋曰:‘狐性本淫,无足怪者。老狐何所图,而必欲以女嫁孙,以成其私奔之志,岂亦爱忘其丑,若知子恶之故欤?然女固不贞,而男又何洁也?是知世之好为龙阳、以巾帼自甘者,虽雄狐之不若矣!’

      兰岩曰:断袖之癖,人或有不免者,独怪孙生,始以轻薄致坠岩下,甫得救援,复生痴想,即有如此立志送女与人之老狐。得以大享坐食之福,亦至幸矣。乃于正宜庄重自持之时,忽尔故态复萌,顿忘愧悔,亦可谓不足有为者矣。卒为狐辱骂,而素所钟爱者亦弃之而去。身患恶疾,何以为人哉!丈夫也,而见鄙于妻子,已足羞矣,况异类耶?

    梨花

      京师时雍坊,有以十岁女来鬻者,孝廉舒树堂以钱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丽无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闲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达德公次子。及出阁,舒以二女奴为媵,梨花与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则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屡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虽欲申以游语,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满,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皆亲戚也,荐金华尚介夫入德公幕。阅三载,公迁粤东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对,所在人情风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谈。偶询及梨花,则曰:‘司宅门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谓梨花也。’曰:‘然则何云司宅门?’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异,骇人听闻久矣。君为德府至戚,岂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惊,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为戏谑,故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张家湾买四舟,公与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为庖厨,其一则公子夫妇及梨花、春棠也。行则鱼贯,泊则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热,五更,复起纳凉,彼时群动昼息,忽闻第三船有款款启窗声。疑为暴客,潜起窥之,见一女子出船边,立而溺。虽隔两船,而月光朗映,阳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则梨花也,心窃异之。第念梨花十岁至舒家,此时年十八,昔在茂先处,识之最熟,讵有假借?顾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阳具则又居然阳具也。此疑团终难打破。

      次日晨餐罢,冥测于舱中。公有老仆张姓,独坐桅舱,喟然兴叹,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为小矣,何见所未见之事,总无了休也!’介夫怪而诘之,张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声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质之于子可乎?’张问是何疑事,试言之。介夫视无人,低语夜来所见,张闻之,惊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闺阃,故默默耳。’张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异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张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张请间,谓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语?’张曰:‘妖怪不远,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语其故。公子大骇,入船隐叩细君。细君结舌瞠目,良久乃叹曰:‘怪底守身如处子,且十八九岁,天癸未至,今若此,复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诘之,赧然不应。公子闭门验之,梨花极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间,则垂垂者已触指翘翘矣。公子大怒,缚而献诸公,公不胜错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实,曰:‘曩岁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谋朝夕,是时女价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败露,罪当九死。第自反未为非法,祈全蝼蚁之命,当图衔结之报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异。举舟之人,莫不叹异。

      公复使送介夫验之,并折简晰之曰:‘不意奇闻创见之事,出自本衙。所谓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连。兹送其人至,请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谓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异日举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东西南北之人,归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验之,戏语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风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阳长阴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谓不厚矣。异日将何以报不彀乎?’梨花面 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报公书曰:‘儒生眼界不广,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体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见怪之不怪也。’公见书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门,颇能了当,公宠爱殊甚。张仆无子,公使认为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隐身窗外窥之,谓绰约灯下,绝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驰者一晌,又问:‘龙阳君伎俩,介夫亦当识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与拊掌而罢。茂先作《梨花开》四绝,寄示公子,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报之,诗不具载。

      闲斋曰:梨花假女妆而守贞如处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乱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兰岩曰:假女则艳丽无匹,还男则事事精当,梨花诚奇人也。尝见司宅门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对梨花而愧死!

    香云

      零陵乔氏子,少孤贫,失业,依外舅为操舟,尝往来于襄汉间。会载数估客下荆门,过黄金峡。滩险,日暮不敢发,泊舟古戍前。舅命乔入山伐竹,迷不得出,傍徨殊甚,瞥见一媪,年约七旬,杖藜蹩躄,循山径而西。乔追上之,问何处可达江岸。媪笑曰:‘江在东,郎向西,乖迂极矣。吾视郎嫩少年也,日暮途穷,虎狼将盛,欲归可乎?姑宿我家,明日晓发可矣。’乔心悸已久,闻言窃喜,佯以不便造次为辞。媪挽之行,曰:‘言不由衷,令人倦听。’

      于是携入深山中,迤逦十余里。至其家,背高山,临巨涧,营窟而处。媪叩扉,呼香云,一女子出应,则二八佳丽人也。色茂开莲,香逾散麝,见客羞避。媪曰:‘儿又作态耶?小郎失路至此,若无一盂胡麻饭以啖之,殊缺地主宜。且儿常常有嘱,既作承受人,讵可吝心力?今幸物色得此蕴藉郎,可息肩矣。’云益羞涩,避室中,不复出。媪笑向乔曰:‘娇养惯,一见生客,辄作儿女态,幸郎无介意也。’乔谢不敢入室。室皆穴山为之,甚精洁。止三间,中一间为客坐,西一间垂墨花软帘,为云之闺闼,东一间起炉灶,具刀砧,庖厨也。纳乔坐,自入厨炊黍和羹,款洽臻至。问媪何姓,答以姓古,孀居十六年,止生一女,名香云,未字人。此居于此,今有缘与郎晤,奉屈暂就厨中宿矣。乔曰:‘假一席地足矣,何敢望厨?’至夜分罢谈,乃宿焉。

      翌日早起,请见古媪,将辞行。立帘外扬声致词,不应者良久。又言之,始闻香云应曰:‘娘有事早出,想便回矣,请稍候。’其音清锐如雏莺之啭,听之生怜,乔诺诺默坐,神为之荡。

      居无何,忽见古与一媪一女,亦若母而女者,偕来,且扬言曰:‘香云儿,汝杜姨同汝八妹来矣。’乔急避席拱立,不敢仰视。杜伫立审谛,向女郎曰:‘果好一波俏郎!尔古姨真巨眼也。’女郎亦目之,含笑入室,谑云曰:‘姊大无礼,娘为谁来,乃不出迓耶?’不闻云语,唯闻低笑声。杜寻亦入室,笑曰:‘为甥女事,致我披星浥露来此,心急步迟,越山崖仄径,失足颠踬,几堕落上宅牛阹中,微汝妹顾扶,老身齑粉矣。汝将何以谢老身?’嗣闻云带笑小语,似候起居者。杜旋出见乔,问曰:‘郎尊姓?妙龄几何矣?’乔曰:‘青年十九。’杜曰:‘长二岁,正相当也。有父母兄弟否?’曰:‘皆亡。’‘娶乎?’曰:‘未。’‘业何事?’曰:‘为舅操舟。’杜曰:‘少年孤子,身可寄也。食力踝跣,业可弃也。主人古姥,老身之姊也,有女香云,老身之甥也,淑资丽质,郎已目睹,无更赘词。古姊唤老身作冰上人,欲赘郎为半子,能降格相从否?’乔骤聆之,阴喜过望,而口呐不能措一词。杜笑曰:‘无可疑也。’亟请古媪上坐,令乔拜之曰:‘即此是聘。山家无所忌,嫁衣完,便可成礼矣。’是夕欢饮而罢。

      次日杜归,留女伴香云,代制衣履。刀剪之声,终宵不绝,数日悉备。杜复至,张筵设宴,大会亲戚,来赴者接踵,尽属粉白黛绿,少妇老妪,而无一男子。欢笑哗然,竞为谐谑。更可异者,列筵十数,屋不更广,益不觉隘。既合卺,女郎把盏饮云曰:‘杯儿双双,今夜作个新娘。’饮乔曰:‘杯儿对对,今夜莫须死睡。’乔、云皆不禁失笑。杯未干,女郎曰:‘此余酒将何以发付耶?’乃自饮之,笑而出。约三更,众客始散,女郎复启帘谓云曰:‘姊好为之,三日来瞊时,再为我说项也。’言讫,吃吃笑而去。自是乔与云,鱼水其乐。胶漆其情,将谓终老是乡矣。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来,候坐未安,忽有人传报上宅:‘小娘子亲来问姆疾。’杜与女郎颇遑遽,急走出迓。云匿乔于厨,亦整衣趋。乔不知是何贵客,潜窥于窗。见朱茀绣幰,驻一小车,女奴十余辈,拥一女子出自车中,素面画衣,非常艳丽,酷似画工所绘仙女,年可十五六。杜与女郎及云,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妪,闻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与云,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云侧行左辟为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问曰:‘姆病户绮窗,广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为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异卉,罗置栏前,实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数十百人,莫不妖冶,顺承指顾,争先恐后。乔为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辄施鞭扑。此间不乐,日思云而无由得面也。私询诸女,主姑与香云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见亲戚来拜祝者,咸执婢妾礼。杜、翠亦在,不敢复与乔语。有顷,古媪与香云亦至,与乔相见,各泣数行下。女子出见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旧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缚之树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当行死耳。‘诸亲战栗,无敢出一语以求宽者。乔中心痛绝,前往觇之,云泣曰:’郎独不能舍身见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缚,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将主姑命,呼乔者,云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数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杀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纵不念,独不念扈十郎肆恶,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时乎?奈何不赦小过,致人骨肉生离!香云纤弱,即不饱狼虎,亦必为强暴所污矣,岂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语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复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气稍平,问知过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云否?’曰:‘虽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语,为之咋舌,移时乃叹曰:‘痴儿郎知义者也。’向古媪慰谢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云,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云走匿山谷中,为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与饮食已一夜矣。’古媪闻之,泣曰:‘吾儿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释香云不难,主姑须自来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极,乃仗剑跨白鹿,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与翠翠,伏林内为疑兵,亲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卫甚众。兵刃既接,两军大开,十郎勇甚,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数创,失其双履。蹶不能兴,适乔奔至,负之以归。诸女亦渐集,无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饮食器用,皆与己等。复聚众谋雪耻救云之举,众曰:‘勍敌不可当也。’独翠翠进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来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来矣。’女率众跪迎,乔亦从众。太君亦曲背一妪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气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将此往贮十郎。速与香云偕来。’翠诺而去,一饷时与云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状。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辄尔堕落耶?不念尔祖,当亟殛之!’狐叩头谢。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态,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终非了局,曷不举族从我?香云与乔郎,彼有夙世缘,未可摆脱,且听其去。伊母姑留我处,俟之三十年后,当大归也。’香云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复。命驾先归。女赠乔、云甚厚,束缚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与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云出山,临歧泣别,然后归。

      乔携云之襄阳,出资造舟,名‘满江红’,专载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载某太守公子并眷属之江南。住舟汉口。云偶出汲,为公子所见,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将吴绫越缟,往说云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贵有权势,所谓炙手可热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宝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则祸不可测;从之则珠翠环绕,锦绣纷披,饱粱肉而厌珍馐,一生吃着不尽。讵若作舟子妇,衣粗食淡,埋首舱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闻乎,守经者立身之要也,通权者处世之方也。譬彼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而络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论,乔,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为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陈利害于子,唯子图之!’云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风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为羔雁。今夜人定后,请扣舷为号,可谋一会矣。’二婢大喜,归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举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听,移时果闻扣舷声,止而复作。急启窗纳之,果云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际,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与狎匿。云忽惊,叱问何人,公子兴方阑,俯身若罔闻者。云又惊叫,家人惊起,疑有盗贼,执烛入窗,见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则公子与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妇赧然者久之。问妻何故赤身自窗外来,妻曰:‘我在后舱睡熟,实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执乔送太守,谓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云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无见者。遂流寓南昌,仍为富室。二年间,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云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岁人。生二子一女,女美丽有母风。乔乘间问云出处,云曰:‘初不遽以诚告君者,恐君以异物见弃。亦既抱子,似亦无害。’因自言是狐,所谓主姑之女子,亦狐而为一山之主者。杜与翠与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则天狐矣。乔始恍然,后渐泄于人,有求见者,云有见有不见。而见者辄自颠倒,云恶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云惊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来无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须髯似戟,且就斑白矣!旧时风采可复再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痴猿觑镜,不能自识,譬夫以水和土,见日则燥,重为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质,历劫不变者乎!人而无人道,是谓之陈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谓也。夫泰山之□穿石,单极之□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识,人之□、□也。此生不卒万死,非终也。子不见夫墦间之瘗者乎?路人过而伤之,伤之者,非徒伤也,伤其终不免于是也。虽然,沧桑之变,彼恶知之?是累累者,数十百年后旋夷为都邑,旋坎为洿池,旋祀为坛灶,及为井墓。其循环往复,鸟有穷期。而其间之穷期,已无穷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闻子在山中时,泊焉而无求,又能于屏风上行,质美若此,胡自弃之!’向云曰:‘姊从乔郎数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唤醒乎?’云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为注则一也。’云太息曰:‘庄则不亲,狎则相简,虽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间而已。’翠惨然而为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云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应,大疑,排闼入视,已失二人所在。举家惊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孙,孙又生子。女适诸生某,亦弄孙矣。每隔五六年,云必来一探。又三四年不绝,容色终不少减。亲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岁,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经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饮食之,俾各述见闻,离奇怪诞,舟人共举此事,争说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见告:‘此即乔家物也。’

      闲斋曰:世间尤物,得一可以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处诸尤物之间,卒至富豪名,以寿考终。其操持必有大过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兰岩曰:乔业操舟,已属微贱,且无闻其有出类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云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岂果乔为情种耶?抑云喜其诚笃,可托终身乎?我辈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尽浊欤?吾观香云事,而慨然矣。红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断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气生于内境。以德报怨,乔与女翻成附体之缘;祛死复生,翠与云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龙化

      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剑。一日大雨雷,瞥见一黑物,长尺余,细如线,后一红线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绕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剑鞘中。即闻戛戛作声,旋出旋入,无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际,甫及檐,霹雳一声,屋宇震动,红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见窗下落鳞数片,酷似穿山甲。取剑视之,锋刃尽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龙之变化。’想当然耳。

    李翘之

      石商李翘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时为石工以食力,尝与同行者十余辈,往村中观剧,二更始归。际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现一菩萨宝相,高可数十丈,衣纹璎珞,灿若云霞,月面星毫,靡不华采,映彻世界,尽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绝。顷之始隐,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无私曲,重义气,好施与。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为大工石商,致富数十万。公薨,李感恩不忘,岁修墓道。李以德报,为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报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独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乌得有此?自言有德必报,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兰岩曰: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来,独示之以宝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处非菩萨宝相,琉璃世界耶?

    洪由义

      洪由义者,靖远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时坐黄河畔,见渔人起网,凡所弃小鱼细虾暨螺蚌之属,悉拾之投于水中。积数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间,觉有人捉其臂,拖至一处。视之,则身在一大门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门前二石赑屃,大约数亩。洪大骇异,方怀惑间,门忽启,见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谓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广殿。殿上有贵人,年可四十许,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贵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当少为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三年后可见还也。’洪唯唯拜赐,贵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闻波涛汹涌之声,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则已脚踏实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犹在手,遂秘之以归。归则家人已成服,相见各惊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释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后,重与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业渐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为省会之处,汉唐故都,俗尚豪华,人情奢侈。王孙公子,肥马轻裘,一食万钱,一掷百万。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观者但挢其舌,当局者徒热于心。满载而归,遂成巨富。为长子捐官,次子纳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为务,由此河上人,称为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为巨擘。三年后,秋夜方寝,梦见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当见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后洪寿至期颐,无疾而殁。予在靖远时,洪之孙已五十余,犹为富家翁也。

      兰岩曰:凡人意之所在,无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贵也。斯如意之最为难耳,乃得珠后,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虽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为者,无不能。洪可谓握要以图哉!

      某僧铭镜石三为予言:佑圣寺无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为龙阳,某亦不拒。上人闻而责之,某曰:‘然则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间不可复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当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视之,已化去矣。

      兰岩曰: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来去自如,人己无间,何毫无窒碍耶?

    邵廷铨

      江右峡江县,濒江有周瑜庙。颜曰:‘巴丘古迹。’庙中旧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为临江府经历,三年考绩,授峡江令。在县两月,政声大作,其少子廷铨,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则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诸□,筑瓦屋数椽于周郎庙西,编竹为墙,辟畦莳花,为肄业之所。与邑庠边、魏二生相莫逆,暇则相寻往来,不间晨夕。

      会边生秋闱获隽,廷铨往贺之。殢酒而返,日已曛暮。柴门外遇一女郎,恣态妖娆,纤秾合度,衣裳缟素,绰有余妍。廷铨心为之荡,趋而鞠之。女娭光眇视,羞涩不支。廷铨指门内曰:‘此即僻居,可以少息。睘睘日暮,窃为卿危之。’女作色曰:‘少男处女,踪迹悬殊,何物书生强来饶舌!苟非缞绖在室,凡百隐忍,亟当白诸家人,股拆鸡肋矣!’言讫,怫然而去。

      廷铨大惭,入坐草堂,嗒若丧偶。馆童已入黑甜,方冥想间,忽闻扣扉声,止而复作。廷铨骇愕,蹑下下阶,潜从篱落下窥之。仿佛日暮间所值者,不觉喜出非望。即启扉,女款款入,辄嘱阖扉,相携入室。廷铨揖之曰:‘卿弃我如遗,以为去如黄鹤矣。何故却回玉趾,重辱草堂,得勿与家人密计,问罪小生耶?’女嫣然曰:‘儿纵忍人,何遽出此?适间唐突,聊以相戏耳。固将入城,途远莫及矣。向荷关切,虑及孱弱,故万不得已,欲托一宿。未稔果肯假一席地,度此一宵否?’廷铨大悦,曰:‘万一不至,尚欲追而访之,况飞琼自降耶!’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中,鸡再鸣,乃揽衣而起,临去谓廷铨曰:‘儿故近村曹氏女也,父母远宦黔中,儿因病独留,家中更无人,止一乳媪执爨,聋且聩,不足约束儿。君苟不弃儿,请自今暮来朝去,当徐与君计长久。’廷铨敬诺。送之门外,叮咛数四,唯恐爽约。女设誓而去。自是靡夕不至。

      廷铨既被蛊惑,形神改常。边、魏二友疑之,私询馆童,童曰:‘即不见问,亦将告曰。公子半月以来,饮食消减,日近尪瘠。诵读皆辍。日方晡,即闭门作休息计。每思密禀主人,未遑入城耳。’边曰:‘汝但留意侦之,稍有见闻,亟来见报。是宜秘密勿泄!’童受计,是夕即于树下故作鼾睡,俄闻笑语声间作于房内,潜起密觇之,则见廷铨于床上拥一红衣骷髅,戏谑灯下。骷髅亦拥廷铨,忸怩作态。童大怖,缩颈而退。次日,告二生,二生惊曰:‘讵有与枯骨缠绵而不置祸害者乎?谊系朋友,知而不谏,非义也。汝姑勿泄,吾等自有处置。’

      适同社刘生,客粤还,边、魏约廷铨为作软脚局,羞鳖焉。魏下箸细咀其骨,而熟玩之,曰:‘异哉!鳖骨非禽非兽,又不同他水族,具肉与裙,尚不美观。况余此白骨,奚足恋恋!’边曰:‘恋恋者,恋其美也,美去何恋?’廷铨曰:‘不然。千金马骨,骏安在乎?正以见骏骨如见骏马耳。’廷铨无心酬答,机锋恰与二生相对。相视默然,谓其不可谏。

      乃密白邵令。令大惊,曰:‘吾儿年少,气血未定,郊坰荒僻,不可以久居,二兄速叱之归署,庶绝大患!’边曰:‘促公子入城,计良得矣。第鬼即不克甘心于今日,必将肆志于将来,非所以除害久远也。莫若稍缓旦夕,某当与魏兄密查出处,得其踪迹而后除之,所谓公私皆利,一劳永逸之道也。’魏曰:‘不可。公子此际利害,间不容发,不急为之救,乃又虑及未然,兄之计,无乃左矣。’边笑曰:‘兄所谓梦醒索烛,畏黑不睡者也。公子被惑半月,未致委顿,岂争此一夕哉!’邵曰:‘边兄独见其大,吾何忧哉!此事一以委兄,愿假兄白马金鞍,并干办十人,听兄指挥。魏兄率六人为副,以善其后。

      边慨然自任,饭仆秣马,日晡而往,共伏林间。预约馆童,令其为侦,伺鬼至即报。漏既下,馆童坌息来告曰:‘至矣!’边部署已定,各止其所,亲偕馆童至窗下,窥之,见廷铨与鬼方检点就寝。边却回,招众共伏门外,待至鸡鸣,隐隐见柴扉轻启,廷铨送一女子出,旋阖扉而入。边潜尾女子,径冉冉入周郎庙,边还告众人曰:‘彼巢穴应在庙中矣。’即命燃炬持械而往,庙中空无所有,唯一黑漆棺,停庑下。发蒙视之,榜曰:‘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访诸居人,佥曰:‘厝此二十余年矣。无有主者来取,实不知其作祟也。’边使人驰报邵公,邵亲至,开棺验之,衣色正符所见,头面余白骨,独二目炯炯不变,凹处渐生新肉。枕畔有白玉尺,方识为廷铨珍物。邵惊叹曰:‘若此殊异,哪得不妖。非边兄,吾儿死为鬼婿矣!’亟令积薪焚之。日高始尽,臭达数里,尸啾唧有声,自此怪绝。廷铨被促归署,心殊怅悒,及备闻其故,始生惧焉。不敢复作痴想,后得第,官至郡守。边亦历仕至方伯焉。

      兰岩曰:拥骷髅而为佳丽,世间宁少此人哉?但只觉其美而不知其恶耳。嗟乎!蛾眉皓齿,转盼成空;断陇荒郊,凝思莫释。天壤间痴情人能自解哉?一夕欢娱,酿成粉骨碎身之祸,此女亦不智矣!

    卖饼翁

      阁学某先达,龆龀时,出就外傅。每过市,辄就一卖饼翁,市胡饼数枚,怀之到塾,习以为常。一日,复往市饼,翁忽罢业,留公坐而谓之曰:‘吾观子神气清明,非凡品也,会将有一事奉邀,能从我乎?’公曰:‘何事?’翁曰:‘请留此宿,至晚当自知耳。’公自分幼少,稍迟归,老母且倚阁望,讵容外宿,因辞焉。翁叹曰:‘我固知子不能主也。然亦缘分使然,聊言之耳。’

      次日,公早过其肆,见多人环观如堵,不解何故,挨入视之,则卖饼翁死矣。不觉心为之恻,归告于母,并述畴昔之言。母叹异,未尝不以未赴其约之为深幸也。

      迨后十余年,公及第,入翰林,给假归祭,泊舟于江浒。公偶上岸闲步,不觉行远,蓦一人自林间来,呼曰:‘太史公别来无恙?’急识之,则卖饼翁也。讶曰:‘叟哪得在此?’翁把公臂坐树底,笑曰:‘想君必谓我为鬼物矣。吾明告君,昔吾所以约君者,以君有仙骨故也。惜君俗缘未尽耳。彼日夜静寝未安,闻市头来往无停履,起窥窗隙,见鬼神其形者甚夥,除道相戒:’真人赴岳庙,不可怠慢‘,云云。予时无所顾虑,潜出后门,由僻弄迂路至庙,庙前虚阒无人,殿后亦无所见,唯一丐者,鹑衣鹄面,当阶鼾睡,呼之不醒,但闻嘘声啡啡,知其有异,长跪其旁以伺,良久始觉,问何为,予稽首称真人,丐大怒,辱詈百端,予敬谨如故。丐起身且骂且去,予随之。绕出庙后,骂愈厉,予终不少却,丐乃辍骂,纵步如飞,予亦急走相逐,不离跬步,力亦不少乏。指顾间,入一深山,丐攀附滕葛,步履如猿猱之捷。心无退悔,颇能及之。至极巅,路穷只一独木略彴直接对山,相对约数丈,下临绝壑。丐回顾曰:‘子之诚,我深喻之,至此可以止也。’予应之,曰:’上天下地,悉请相从,岂肯止此?‘丐复怒骂,径履木而过,予力揽其裾,与之俱,丐极力携挤,不觉失足堕涧中,予大呼,腾掷一跃,而登对山之顶,回首俯视,见自身僵卧涧下,而亦失丐之所在。恍然大觉,一刻山川大地,千生万劫,尽皆莹照,瞬息都过,唯留此心在腔子里,非真非幻,是幻是真。天已向晨,志所入山,则黄山也。自此一身轻捷,任意飞行。今得相逢,亦异数也。‘

      公知其已仙,泣拜求度,翁曰:‘尚非其时也。君于名场中,官可二品,唯‘躁进’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请从此别。’言讫,跃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转瞬而逝,唯剩江心月白,一望无涯。公徘徊怅悒,望洋则叹。仆从来觅,默然归舟,神往者屡日,讫今于酒樽茶灶边每举以告所亲云。

      兰岩曰:无修炼法,无丹鼎药,倏而成仙,何其易也!予意此翁亦老死耳,魂游天外,惚如有所遇,非真有仙人引之入山也。不然或先达午倦,思想成梦,与蕉鹿等耳。天下事当作如是观。

    苏仲芬

      苏太学桂,字仲芬。肄业入都,为王给谏西席。王寓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极荒僻,王患门户逼侧,里居近市,欲别觅数椽以居子弟。适坊间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费数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贯,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乱人意也!’

      居无何,娇异渐兴。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归,见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顾间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见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独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声叱之,则隐。僮间亦遇之。独仲芬无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试,仲芬率其仆诣国子监录科,约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时当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当户高眠。夜半时,睡初觉,闻庭中有女人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磔,猬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动静。惜为板壁所隔,听之不甚了了,间闻数语,颇明晓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谋今夕为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驰。适我与十一妹出溲时,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诘其故,始知为婢子,往市鸡子,为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连大不平,行当与婢子较论矣。’随闻群笑声。又闻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当醵金奉谢!’旋复有应答者,声音清锐如燕语,模糊不复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体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则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闻之,伪请于给谏曰:‘苏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暂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请命。’给谏许之,二子喜跃,并幞被以往。饮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达旦,毫无所闻。次夜亦然。苏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异为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间苦热,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见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为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轻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继而侧身回睇,倾绝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马腾猿逐,心知其异,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书迂,蓿盘甫彻,乃便窥人家闺秀耶?’仲芬应声曰:‘蜂蝶苟无花香勾引,狂浪何为哉?闻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则书生虽死应亦得好处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过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进。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雾笼花,玉肌依稀可见。碧纱裙下,见粉光馯馯.挑灯睹之,则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语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岂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约足时,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见耳。’仲芬戏捉一足,谛视之, 跗丰妍,底平指剑,长止六寸,扑鼻作异香。心大动,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尽夕绸缪,鸡鸣始起。

      自此无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来顺天两世矣。宅后梁家园,儿家故居也。与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诚非偶然也。第圣人之道,胞与为怀,故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见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为狐鬼?’仲芬曰:‘不然。吾闻之《仙书》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见卿饮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谓执而不化者为书痴,今信然矣。君既以书致诘,即请以书解纷。君独不见《神仙》诸记之所载乎?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饮之;他如千年之桃、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属,散见于诗书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饮食者?且君言过矣。若不饮食,即可为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谓为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语塞,但轻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复与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闻仙子能知未来事,卿视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气高,每从轻薄朋友,务为谐谑,此大不利。夫隐恶扬善,现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为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复无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则会当见君于饿莩中耳。‘仲芬闻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为弦韦!‘女去,数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晓,竟落孙山。女至,仲芬荧眦欲泪,女慰戒再三。诸同乡有操眊矂者,约登陶然亭。因举酒政,仲芬醉后不检,杂以因果佛经。日暮归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圣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无骨力,所谓粪土之墙,不可圬者。儿相从欲胡为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无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时遗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渐泄于门人,索观其衣,薄如蝉翼,约重六铢。后数年,王子侄同入馆阁,二翰林之说始验。仲芬连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书空。又一年,竟以贫病卒于京邸,柩厝义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与仲芬为总角交,习知其事,时向予缅述之。询及女衣所在,已归绐谏携去江南矣。

      闲斋曰:观仲芬所遇或谓是鬼,予力辩其为狐。

      恩茂先曰:无论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为人师表者,较此女为何如?

      兰岩曰: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

    红姑娘

      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为狐鼠所栖。内城东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为女子,红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丽绝伦。守城兵往往见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红,共以红姑娘称之。间有儇薄少年,或际良宵薄醉,一动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闻娇音曰:‘尔勿妄为也。’归辄头痛难忍,否则唇忽肿起如桃,必哀恳悔过,适乃已。以此群畏之,无敢戏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独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后,门外闻弹指声,亟问不答,启户视之,则二八佳丽人也,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后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惊定,即悟其为狐。询其那得深夜来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贻。’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来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后兴高,问:‘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贫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亲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谓。女曰:‘翁乃忘松亭赎儿之事耶?’翁始大悟,叹惋者久之,遂认为义女。

      自是必当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独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语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进酒馔,珍美错陈。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无不咄嗟立办。校尝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与语谈时,自念皤然一翁,将旦夕犯雾露,泣数行下。女曰:‘勿伤,儿视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颇效。

      女无他异处,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无杯盘,将赁诸市。女曰:‘是无庸,儿当为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陈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实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为护军,闻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窥,竟无所见,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饮而已。校酒后,偶匿其玉斝,归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则尽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缘已尽矣,从此永别。’校惊问之,不答。五更后,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云所以永别者。翌日,执金吾以校年老,请于朝,勒令休致,校乃叹悟。

      先是校当壮岁时,为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杀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鸣,校心动,以金二两赎而纵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报,后校年至九十余,无疾而终,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兰岩曰:狐以异类,犹知酬恩报德,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间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为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为庸人,因自居为识时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陈宝祠

      蒲东杜阳,姿质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为贾于兴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阳贩货,恒往返秦晋间,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来,攫其仆去。阳惊惶失足堕深壑中。幸为落叶所籍,不致损伤。举首四山入云,无由得出。无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乱鸣。据石自伤,傍徨无策。既而万峰皆瞑,群动尽息,隐隐见林际灯光。阳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则巨第一区,门容驷马,门旁别有小室,灯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来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阳乎?’阳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请暂歇于此,当为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请速往。’阳从之,入朱门,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数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来,络绎不绝。复有群聚窥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语。阳自惭市井,颇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进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达广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礼。觑主人年可四十许,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复本朝制度。阳惊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与小女有夙契,今当了之,幸勿却也。’阳达心而懦,不能尽其辞,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礼。傧至,见侍女如云,笙箫聒耳,拥闺秀搭面而出。绣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设红氍毹。一交拜间,麝兰芬馥,入脑熏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华绝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虽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后,和好无间,问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陈;父为何官,曰未尝筮仕也。三朝,亲戚来瞊者数十家,则尽富贵也。阳独与主人之甥封生者,相与莫逆。女时戒之曰:‘大人无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亲不可近也。’阳颔之而不能绝。

      际女满月,亲戚咸集,阳拉封饮于房中。时当暑,封醉后,裸裎浮白。阳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虽不在侧,亦须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辄怒,裂眦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窥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执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树,何啻登仙。乃酒后载呶,折辱于我,其将以我为匏瓜耶?’阳亦怒,提座侧铜镜击之,复挖毁其□。封跳怒咆哮,声如错虎,诸亲来救,排解纷纭,举室喧嚣,掖封慰去。阳犹追出户外,谩骂万端。

      主人色变如灰,亦当阶鹄立,呼女至前来抚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当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语。阳闻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谋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类灌夫。自持葭莩,绎骚中冓。阳虽不敏,愿与旗鼓相当,必不贻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数,杜郎什伯,未足与□。老夫与弱息,并阖宅老小,无可畏封者。独虑杜郎睘睘独立,锁尾空山, □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归慰父兄。天实为之,勿复留恋!’阳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声。主人乃遣两婢,掖阳出门,顿觉两脚离地,渐入半空,瞬息间,已置身栈阁。二婢遂化双雉, □鸣而作。阳爽然若失,徘徊四顾,适阁畔有陈宝祠,荒废殊甚。阳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则俨然所见。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兴安。舅大惊,致诘,阳告以故。舅素博雅,闻之喟然,乃为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广异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为姓。汝亦记十五岁时,从予至凤县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鸣,潜纵之去。是以云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无可希冀,唯当致富耳。’后舅死,阳经商数年,累资百万。他日过落涧处,引领怅望,两泪交颐,重修陈宝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兰岩曰:物犹不忘旧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张五

      知县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数十辈,通宵列烛环守,而犹一夜数惊,越半月余矣。坊间有张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为业。常起五更,一夜违时,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无乃太早?’张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卖,一大好事。汝起点灯,我暂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门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过其前,唤曰:‘张五,此间来!’张以为素识,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视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红帽,执朱票,酷似衙门中隶役。向张曰:‘有一事相烦,不可推诿。’张问何事,二役曰:‘不必穷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东走。张心大不愿,而两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绕出街市,至知县衙门杙桓前。见六人立大门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进,乃转至衙后一水窦前,使张先入,张不肯,役推之,不觉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继入。历高垣数重,悉如此,竟达寝所。窗上灯光甚明,命张窥之,见知县某呻吟于床,床角及脚后,坐妇女六七人,地上满罽毯,亦有男妇八九人,群坐其间。还告二役,二役亦来 。五更向尽,二役颇忧惶,相与频频窥伺。又移时,某稍安,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铁链付张曰:‘汝速入房,将此链系知县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张惊曰:‘彼知县,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虽为官长,而贪财好色,滥杀酷刑,今且为罪人,奚复可畏?’张趑趄,终不敢前。二役慌遽,复极力推挤之,慞惶间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县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旧路。张回顾知县,已系颈同行矣,大骇。知县默无一语。

      甫至宅后,见一男一女,作淫戏于墙阴,略不羞避。二役过之,张问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县谓张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华,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禄也。因渠病卧,故私约于此。彼方自谓隐密,岂暇见我辈,又岂意我辈见之明且晰哉!’张目知县而笑,知县亦俯首不语。至水窦前,复见二人,结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问曰:‘已拘得乎?’应曰:‘拘得矣。’其人见知县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张私诘此人为谁,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与同案,故同拘耳。’话间,闻内宅哭声群起。役曰:‘时至矣。’遂出至坊间,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纳知县与郭于舆中。嘱张曰:‘汝自归,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张至家,鸡已鸣矣。见妻背灯而泣,邻妇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复生矣,天数夙定也。况气未绝,俟天明延医治之,料无妨也。’张闻之大惊,失声一呼,豁然如梦寤,则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妇抢攘满室。张咨嗟不已。妻见其复苏也,惊定而喜。张问胡为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视,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虽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时,已半夜矣。何幸得复生耶!’张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为也。起身揖邻妇而谢之。各欣然辞去。张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骇叹。比晓,举城军民挠乱,佥知县官于五更时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时暴亡。

      张不谨,渐泄于人,某之子闻之大恚,械送县,笞三十。鞫郑禄与翠华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禄于县,瘐死囹圄。缢翠华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间,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诚然,先大父亦尝言之也。’

      兰岩曰:罪恶贯盈,天夺其禄。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临民,其威权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张;非鬼卒不能也,张目击之,以暴其恶耳。

    阿襮

      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数千金买巨宅一区,宅后楼九楹,空无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见异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门。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颇慧丽。适宗伯偶山游未归,海棠寝至夜半,忽为人舁至楼上,见锦屏绣幕,画烛华筵,坐客十余辈,男女相半,履舄交错,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以不习对。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云,衣广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谓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与尔家四郎有夙缘,鱼轩不久入门,自是一家人,无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语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种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谁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晓歌舞中事!纵使能歌舞,亦不过哞哞作牛鸣,得得效驴跳。三姐耐烦与语!’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来,三妹执不听,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脶文!’满座大笑,不觉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学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虽贱,颜色姿态,且远胜四嫂。今当稠人广众,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见其尊重处,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钱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为假借,亟当奉偿耳,苟有污,妹当代偿八□。’少年语塞,避席以谢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犹昔日耶。聊以相戏,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处,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后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闻与己有夙缘之说,频频窥伺后院。徘徊间,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视之,则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归,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听,棠恐为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岂不闻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观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宽。正纷嚣间,闻有女子,厉声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谓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为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与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与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大郎怒,欲出杀之,声言觅刀。二郎三郎阻之不令往。狐亦大至,众口沸腾,飞瓦入房,器物皆碎。夫人惧,不复敢出声。群狐逾时始寂。

      于是昼夜乖戾,妖异旋生。二郎乘马上衙,往往途中失去二镫。海棠如厕,猝遇紫衣少年,搂之接吻,力拒久之,旋失所在。他侍女所遭尤强暴。大郎新授中书舍人,同僚出资公贺。至日,门庭若市,庖 人喧。宾来,丝肉并陈,水陆咸备,乃举酒献酬,则酒皆马溺;下箸款友,则箸皆粪蛆。客大哗,以为秽弄。大郎悟为狐祟,力白其故。客甚无聊,踵接而散。大郎送客去,恨愤至楼下,跳骂逾时,二弟劝归。馁甚,妻曰:‘厨下馐馔极多,盍取食乎?’乃命婢索点心,啖之颇美,及入喉,觉蠕蠕动,啯啅有声,即吐哺视之,则尽疥癞小蛙也。遂大呕,不敢复食。日暮,出饱于市,亲族相戒不饮食于其家。

      大郎有内弟,为侍卫,少年好事者也。来省其姊,话及狐事,侍卫笑曰:‘鸷鸟累百,不如一鹗。汝家无胆勇者,何以弹压妖魅,我今夜住此,必获宁贴。不然,亦当为彼勍敌。’大郎曰:‘汝状如妇人女子,狐见之且恐有异图,夫何能镇靖之有?’侍卫忿然曰:‘姑待之,今宵即见功效也!’会夫人归宁,大郎乃留之。及暮,欣然携幞被,独宿楼下。其姊及二郎、三郎谏止之,悉不听。入夜,初无声响,益坦率。久之体倦,即就枕。至四更,大郎寤,拥衾起坐,敲火吸烟,闻床下似有鼾声,异之,撼醒其妻,共起烛之,见一人裸卧床下,身无寸缕,大惊叫有贼,婢媪毕集,禽而挞之,其人惊寤,则侍卫也。众大骇,侍卫惭愧无地。大郎以衣衣之,叩其故,不解何以于此。昧爽,驱马而归,衣服履袜,得诸圊中,污秽不可复着。三娘昼寝,为火烧其衣,扑之愈烈,仓皇脱去,衣固依然无恙也。怒骂不已。自此为患益盛。闺中秽物,悬诸大门,或下体亵衣抛之当路。衣未制而先毁,镜甫淬而旋昏。

      浃数旬,宗伯游山回,夫人备述家中事,议迁居以避之,宗伯曰:‘妇人信邪,偏多疑惧,勿复扰攘,自获宁谧矣!’越半月,上下果相安,咸以为主人福估。宗伯亦颇自诩,曰:‘何如?可见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又数日,忽阍人坌息入,曰:‘方大人来拜矣。’益少宗伯方公,文名籍甚,且为宗伯乡试座师,一朝枉驾辱临,举家欣感,急索衣冠出迓。拱之升堂,再拜起居。云坐则坐。方公久坐不去,言语葛藤,又深怪宗伯疏慵,不常存问。宗伯汗流浃背,谢罪不遑。方公未刻入门,酉时进馔,自漏下以迄午夜,语犹刺刺不休,宗伯精耗神昏,百骸俱倦,支持鼓励,强作笑言。久之不复闻方公声息,若哑若聋,宗伯罔测其故。颐使大郎侍侧潜窥,但见面上茸茸,不辨何物。耳语宗伯,宗伯大疑,即前审谛,乌得为方公,但一刍灵踞右席耳。父子不胜骇异,既而知为狐所弄。乃大笑曰:‘骗得好!骗得好!’当时上下无不捧。

      迟明,宗伯扶筇至楼下,曰:‘主人寄声阿紫:吾闻社鼠不灌,屋鼠不薰,以所凭者,得其地也。况狐之为物,岁久能仙,既能于兽有灵,何必与人为祟?如为炫其幻术,则幻术岂足服人;倘用以惊愚,则惊愚何堪利己?胥出下策,终非上乘。吾今与汝约请画粉墙为界,楼九楹任汝所为,墙以南主人居之,两不相侵,言归于好。如复相扰,则背城借一矣!’楼上无有应答者。遂鸠工垩粉墙,横亘东西,长逾十丈。一夕,深宵独坐,见一翁一妪,貌殊奇古,率男女五七辈同拜于地,谢曰:‘公真豁达大度人也!昔者之言,敢不受命。特四公子,将有大厄,愿以三女阿 □者充公子妾媵,至旦夕呵护,聊以报德,幸公勿弃也。’宗伯问阿□安在,翁指示之。宗伯谛视,秾不短,纤不长,国色无双,平生所未睹,喜而诺之。问何日亲迎,翁媪曰:‘旗俗不亲迎,且既承慨许,当即令其趋事舅姑,敢议礼乎?’寻辞去,不复为祟。

      越三日,宗伯与夫人方坐谈,蓦见一女子褰帘入,画衣素面而拜,自称阿□,奉父母命,来侍四郎。夫人见其慧丽,亦喜而安焉。女事舅姑极婉顺,妯娌之间亦甚和好,夫妇异常缱绻,操作甚勤,女红精妙无匹,与海棠尤相得。会夏日,大雨大雷,女惊惶失措,抱四郎卧帐中,现形为一黑牝狐。四郎无计摆脱,不胜忐忑,霹雳绕屋,奔腾逾时。始定,狐复化为女,跪谢四郎,欣喜之色可掬。夜半遂失所在,后不复来。四郎思之不置。后四郎早贵,官至阁学。是盖狐欲避劫,故托庇于四郎前。老狐言公子有厄者,妄也。观其逃劫而喜,去不复来,始有意,终无情,概可知矣。

      兰岩曰:为避劫而自来,甫逃劫而竟去,窃为狐所不取。

    娄芳华

      娄芳华籍辅氏,二十未婚。从其舅氏杨尉于蓝田。邑有董孝廉者,辋川人,富于学,杨使娄从之游。往返颇遐,中途有古刹,至则信宿焉。率一月一归省舅。居无何,缁衣寥落,一老僧仅存,目且双瞽。娄至,惟独宿西院,无可与谈。

      值仲夏,复经其处,日将暮,枯坐无聊赖,散步寺门前,觉有异香。有顷香渐浓,倏见一女郎,从一婢,遵山径自东而西。年十六七,姿容美丽,目所未睹,掩袂而过,数回首盼娄,若甚注意者。婢年亦相等,明眸皓齿,颇妩媚。娄心荡,绕出捷径,要遮而揖之曰:‘山深日暮,小娘欲安之乎?’女却步羞涩,仓皇裣衽。婢极坦率,直前以身蔽女,而应答曰:‘何处小郎,强来与人家闺秀语!我家小娘子出身矜贵,门楣王榭,甲第金张,虽至亲如弟兄,稍涉疏远者,未尝轻交一言,况于葭莩,更何论行路!郎君冒昧乃尔,其欺我双鬟雏稚,不能握拳透爪,徒为嚼齿穿龈耶?’言讫掩口,视女而笑。女亦粲然。娄察其色不愠,乃伪为跼蹐,再拜而谢曰:‘小子无状,见子从小娘,日暮偶行,未免有情虑及豺虎。意者蜗居伊迩,草榻空悬,私愿孔奢,欲留一宿。小子万幸,得滥厕居停。小娘或不肯,犹望子善为缓颊,胡为翻来诮让?所谓可儿者,固若是耶?’婢格格笑曰:‘书痴愚而诈,几令儿无以应,当怂恿小娘子,与汝角口矣!’于是耳语女子者久之。女掩口笑曰:‘男女不亲受授,可同宿乎?’娄闻之喜,鞠躬而前曰:‘兰若虽隘,足以偃息,否则同榻亦权宜之道也。’女不言而笑。婢因一手把娄袖,一手揽女腕,搴之使相就,曰:‘好,好!千里姻缘似线牵也。今日郎有言,操蛇之神,无不闻之;泉水松风,悉为羔雁。行矣!无辜负普救佳会也!’乃与娄同掖女子入寺。

      娄以寒俭,恐贻笑丽人,颇形惶遽。女子笑语婢,婢笑曰:‘主人仓猝如此,何苦谆谆款客耶?’因命娄于佛殿前,设长梯,婢旖旎而升,巡檐探取雀騦数十枚。袖中出银铫一具,复出一漆盒子,取油少许,色如酥,炙騦盈铫,又出酒一樽,色碧而香烈,味极醇。娄与女对食,香美无区。是夕同寝,娄几死于温柔乡。诘朝握别,共订后期。女曰:‘此间虽僻,犹结庐在人境也。儿家去值西仅十余里,有屋数椽,可以避嚣。白板扉外,有古杏五株,甘棠一树,可志。暮当遣侍儿来导,郎君一见过。’娄诺之,女与婢出门而去。娄怅望良久,遂不复之辋川。出入寺门,引领以待。

      抵暮,婢始至,见娄辄笑曰:‘郎君玉立林下,缥若神仙,无怪娘子殷殷注念半日,数十次促奴来也。’娄见之,惊喜欲狂,问小娘所在。婢曰:‘但踵奴行,无多问。’乃相与越涧循壑,迍踬于峻赠荦确间。历数嵚崎,娄履袜尽穿,不堪其惫,而婢子践流蹑石,其行如飞。约十余里,于山谷中入一橡林。时日已西没,风声如吼,但觉浓荫染袂,空翠爽肌,渐觉异香扑鼻。

      宛转间,抵一精舍,花木繁盛,泉石清幽。婢曰:‘至矣。郎君非仓猝客,可即入也。’娄入,见女倚栏待,相见欢然。婢治具作供,罗列山珍,而以雀騦为上品,意女羊枣之嗜也。房中位置,悉与世异。女喜作古妆。小婢外,更有垂髫女六七人,尽苗条婉媚。女驭下极严,诸婢无不仰其眉睫。而侍前婢独宽,常呼其名曰:‘收香。’八人中,收香慧黠尤甚。又有老婢,年约七旬,独司庖□,亦来窥娄,转身即笑谓诸婢曰:‘阿堵贫儿,乃老身百十年前药宠中物耳。娘子少见多怪,辄一交若醴,窃恐非耐久交也!’娄闻之,颇恚赧。收香为之御侮曰:‘彼自惠好,无尤于汝,可干涉百十年前事!污人耳久矣!奈何复举以告人,肴善之外,缝纫补缀为汝事,其他不必干预!且郎君处此,于汝亦大有波润,独不念碗中余沈,柈中剩胾,又谁曾与汝争一匕一箸耶!’七婢笑以和之。娄与女亦各拊掌。老婢惭而去。

      居月余,娄欲归省其舅,女难之,收香悻悻,以两手抚娄背,推之出门,曰:‘郎君心坚确,即强留在此,亦寡欢情,请速去,勿稍淹也!’娄未及应,而双扉已合,乃悒悒觅路而返。甫至僧舍,已遇其舅,率数仆抢攘而至。见娄大哗曰:‘汝一人何之耶?’娄不得已,以实告,冀舅唤冰人为娶女也。而舅大惊曰:‘深山之中,何所不有,据所遭必妖魅也。’亟纠合乡勇数十人,促娄导入谷中,至橡林,娄颇俄延。舅怒,以马棰挝之,娄终托言迷失,不复能记忆。舅束手曰:‘然则奈何?’方欲谋归去,忽林间有异香袭人,众异之,复返入林,循香气至一山洞,藤萝附石,乔木千章。洞口香气倍浓。舅曰:‘此必妖物窟宅。未可擅入,以火薰之可也。’于是代枯积朽,爝火烧之。烟入洞中,为风所吸,声艻艻然,俄有兽突出,乡勇以锄奋击,尽毙岩下。一食顷,得香獐二头,狐七头,苍狼一头,以驴载归县中,食肉寝皮。娄由是痛恨,眠食俱废。一月后,病遂不起。

      闲斋曰:‘麝之见猎,以脐之有香也。象有齿,犀有角,鹖有尾,雕有翎,鲏有皮, □有膏, □有甲,螰有珠,貂有毛,蚺有胆,皆麝类也。彼方自以为天之笃之,而不知天之毒之也。惟人亦然,女有色,士有才。

      兰岩曰:二獐以情死,以香败。倘能自守一时之欲,则古洞幽深,谁复得而扰之哉?甚矣!情欲一动即死机也,香气所闻即败兆也。惜哉!

    噶雄

      噶,少小也。雄,俊美也。抱罕人称‘噶雄,’狱中土人之称‘少俊’也。噶雄者何?人名也。人而名噶雄,以其人少且俊也。雄,杨姓,本粤东人,其祖为河州副将,卒于官,路远,柩不能归,葬河州。遂家焉。父锟为守备,四十而死。雄幼孤,长养叔婶。叔 为千总。是时大同周公文锦,为河州副将,怜其宦裔,落拓,乃以雄为余丁,令掌书记。

      雄年甫十七,慧黠得人心。周有少女,尤眷爱雄,时与饮食什物,虽无他事,而两心相慕悦,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有务子者,年与雄埒,为人亦狡狯颖秀。日与雄同供书房役使,夜则值宿斋中。际夏月,务子宿廊下,雄宿轩内,因苦热,户牖不闭,一梦初觉,映着月光,见一女人立榻前,大惊,蓄缩不敢动。女以手抚之,小语曰:‘莫怕,我来矣。’声似周女,审谛不讹,化惊为喜,急起问曰:‘深夜间何事到此?’女笑曰:‘怜子鳏寂,来相伴耳。’言讫,急解衣升榻,启衾而入。肌理腻洁,拊不留手,香气馥馥,夺魄消魂,欲为柳下惠,不能黾勉矣。是夜绸缪,至五更始去。雄冥思其乐,如醉如梦,恍惚之况,犹云雨之锁阳台也。

      次日入内,周女方晓妆,雄目之微笑,女亦笑迎之。雄终虑泄于务子,假周命,令务子宿于箭亭。务子谓箭亭自有老军值宿,何事需我?雄曰:‘主人命,谁敢致诰?’务子唯唯。虽移幞被去,而心疑之,夜半逾垣,观其动静。甫至阶下,即闻房中笑语。由暗处窃窥窗隙,月射四壁,纤毫毕照,见雄主与女狎,辨为周女。心大动,精泄而返。老军方反侧于床,问焉往。务子以登溷对。老军怒曰:‘吾通宵常不寐,何事不能觉察!汝二更去,四更始回,必有非为。不吐实,亟当扭禀辕门官矣!’务子惧,因以实告。老军本冬烘,闻之骇曰:‘以下蒸上,丧无日矣。汝知而不举,罪亦同坐。听我教,首之可也。’务子因嫉雄之宠,承老军教,密白于周。周大怒,入宅让其夫人。夫人曰:‘女日夜在我侧,不离跬步,何所见闻,辄来唧聒,其为选事乎?即好选事,亦不应自衅乃尔。正所谓自将马桶向头上戴者!尚堪作朝廷堂堂二品官耶?’周忿极愧极,反目大哄,女涕泣不食,周杖雄二十,逐之出境。

      雄无依,栖身洮州一古庙中。一日乞食已,方清夜自伤,忽见女致前谓曰:‘子勿忧,以天地之大,何处不可托足。请与子偕隐,何如?’雄见女,悲喜交至,泣且拜曰:‘一身之外,别无长物。子虽钟情之笃,我宁忍见子为乞人妇乎?’女曰:‘何至于是。子姑携我向湟中,有我在,保子一生吃著不尽也。’乃相与之西宁。女出资置房产、器用、仆婢,俨然富室。而雄窃察之,初不见女有一囊一箧,良不解取给何所,殊为怀惑,居无何,会其叔 因公至湟中,遭雄于阛阓间,乘肥衣轻,不敢遽认。询诸市人,佥曰:‘河州杨公孙也,新寓于此,才半年耳。’ 怏怏归逆旅,使老仆密侦之,果雄也。仆私指其家,传语曰:‘郎君何以发迹?老奴从二爷来此数日矣,郎君独不一念其鞠育情,一往起居耶?’雄入白于女,女曰:‘大恩不可忘于路人,况从父耶’且子为富家翁,而使叔寄身传舍,可乎?‘雄乃往谒 ,再拜敦请。 许之,甫登堂,侄妇出拜。视之,周女也。大惊。密询其故,雄俱言之。 叹异,默思于来时,不闻署中有失女事,岂其本官讳此,恐招物议耶?

      居二日,便归河州。启周屏左右,备述所见。周大骇曰:‘吾女宛然在室,顷且同饭,哪得有此?然不可不究竟也。’亟使人往擒雄至,严鞠之,得其端委。忿曰:‘奈何使妖物,久假吾女之名而不归,玷吾帷薄乎?’商榷于夫人曰:‘雄之祖,生为此处副总戎,与吾家门户正相当也。女十七,与雄同庚,年岁适相匹也。即以女妻之,可乎?’夫人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花烛之夕,忽见西宁之女先已在室,雄张皇不知所出,女笑而止之曰:‘何事回避?儿虽是狐,今实为报德来。子年少固不能晰。昔令祖官此地时,尝猎于土门关,儿贯矢被获,令祖悯之,纵之使窜。屡图报复,不得其间,兹得乘此为冰上人,夙愿偿矣。然苟非子与周女有夙缘,儿亦无能为力也。’言讫,出户,旋失所在。众始悟此因果。狐实曲成之也,谓之狐媒。

      闲斋曰:予从先王父镇河湟时,雄甫二十余,已在材官之列,女亦无恙。虽一至署中,上下目睹其婉媚,迥异侪俗,洵佳人也。雄后官至参戎。周女诰封淑人。四十即致仕,居河州,犹富甲一郡云。

      兰岩曰:一狐耳,数十年之恩,犹切于心,而身报之。乃人有昨日之恩,今日忘之者,抑独何欤!

    刘锻工

      锻工刘姓,汀州连城人,乾隆丙子入都。道经汶上,宿逆旅。适有番禺许生,公车北上,与刘同舍。有少年,甫弱冠,眉目如画,云是江右人,预委装于室之东北隅。比许至,已无隙地。主人不欲留,许殊窘迫。少年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店中果无容膝地耶?与小弟同榻可也。’主人乃留之。许目少年大喜,市酒肉飨焉。刘亦得醉饱,既就枕席,睡未安,忽闻少年厉声曰:‘奈何无礼至此!汝视我为何如人耶?’许悄然不发一语。既而少年作怒,哂声曰:‘此亦错怪汝,汝未知我之伎俩耳。姑一试使汝知之。’言未绝,随闻砉然一声,白光如匹练,出自帐中,绕室如飞电,寒侵肌骨。刘汗下如雨,屏息不敢少动。一食顷,少年喝言‘住!’白光旋敛。少年下床结束曰:‘苟非刘丈在室,蛮崽尚得活耶?’更至刘前谢曰:‘年少性躁,适间惊扰,方才不安,少有馈遗,聊赎愆罪。前途尚有锐务,须早发。幸左顾,忽见拒也。’亟委一柿黄布囊于枕畔,启扉径去。

      良久,刘心始定。呼许询之,许大愧恧,力叩之,乃吐实曰:‘初见少年姣好,深慕之。既抵足,肌肤滑腻如脂。试握其足,不动,拊其髀,又不动。不禁心大荡,欲以龙阳君待之,亦酒醉所致耳。讵意其大有神术耶?’早起,刘怪许无眉,许亦讶刘短须。大惊。及相与束装,毛发适在衾中。方悟夜间白光迅飞时,尽为所削而不觉也。刘私启所委布囊,是白金二笏,至京营运,遂成巨商。许下第,肄业成均,寻病卒。刘常出入文公子士玉之门,故公子能详之。

      兰岩曰:飞仙剑客,世所恒有,奈何梦梦,欲以龙阳君待之,哉!其不为所诛也,亦幸免耳。白面许生,功名念切。甫获一席之安,淫心辄炽,几蹈不测,固亦宜然。独不解少年慷慨之抵足,炫以姣容,亲以柔体,不已冶容诲淫哉?或借此一示其神术耶?

    猬精

      昌邑胡辉岩为予言:其乡禾稼将登,有列芦棚于田间,令子弟夜宿其中,以防窃刈者,连棚十余。一童子,余姓,年稍长于其侪,独卧一棚。居无何,日渐瘠羸,父兄怪而诘之,不吐实。乃阴嘱诸童子,密觇其所为。

      是日薄暮,诸童戏于塍上,瞥见一丑女人径入余棚,诸童恐怖,奔告其家。其家人纠合同井,执锄铺往,观女人已出棚回西去,面色如瓦兽,巨口大目,蹀躞而行。逐之二里许,仓卒入乱草中,不复出。迹之,得一穴,大如屋,黝然而黑,不知胡底。因群聚定策,积枯穴口,烧烟薰之。有顷,一物突出,冒烟而奔。众哗四走。物勉行数十步,即不复动。众渐集验之,则一猬死田间耳。剥其皮而张之,大半亩,厚数寸,刺长二尺余,作殷红色,割而分其肉,怪乃绝。余氏子独啜泣,以为磔其丽人也。胡至今尚藏皮一片,每出以示人焉。

      兰岩曰:苟遇情人,虽与以南威西子,不易也,人亦自美其所美耳。余氏子安得不泣!

    小手

      舅氏海公为骁骑校,好道,自号捉心主人。居东直门外楼子庄,去城三四里许,常奉祀一狐,亲友求见者,主人先白狐。狐自壁窦中出一小手,与客把握,肥白软腻,如六七岁小儿,其谈论必因人而施,声如燕子。力求一见,终不许。或潜窥之,辄隐身壁角,让曰:‘何故来此相嬲!欺我不敢打耶?’随有石如卵大,飞落窥者面旁,相去颧颊,间不容发。咸惊张失色,亟揖而谢之。

      一日,主人将往城湾习骑射,狐曰:‘三日内勿往,往必有灾。’主人乃止。会军政在即,本参领先期较阅,主人不得已就之。驰骤间,马忽蹶堕,伤左腕,遂为废人,罢职家居。每至薪水不供,未免室人交谪。狐独慰之曰:‘莫非数也,是正可以优游,何事怨怼?’室人迁怒曰:‘无柴米,一日不得过,乌得不郁郁郁?’狐哂曰:‘发福发财,会各有时,不能少待耶?我本欲报汝家数千金,以时未致,故不无少俟。今既不能耐,不得不躁为之。’

      乃教主人购南铅数百金,纳入窦中。戒勿窥伺。由是每夜三更后,即闻房中风匣者,五更后始辍。七七日,呼主人至窦前,以白镪授之,翘边细丝,悉成纹宝。主人惊喜,男女六七人,往来取藏,竟夕始竭,权之得五千金。问狐此从何来,可以驻世否?狐曰:‘我与君夙有缘,故用一施仙术,烧炼相赠,非齐奴物也,是非赝物,何不可驻世之有?君第用之无疑虑,我亦从此去矣。’主人切切挽留,不闻应答,久愈寂然,盖已逝矣。主人感其德,为主虔祀之。以金营运数年,财雄一乡,今渐衰矣。

      兰岩曰:此狐不可多得,非以其以财赠也。嘉其以义交耳。

    蜃气

      平遥陶贾,贩货至巴里坤,过西海。雨初霁,海中笼重雾,山色皆失。陶爱其空濛,暂憩一树下。俄而雾散,隐隐见海中,有两山并峙,中间一抹云气,横如白练。云渐阔,忽现一浮屠顶,金光四射,瞬息高出云表,数之得五级,俄九级。一饷时,得十三级。色如虹,绕塔尽现楼阁,千层万叠,悉如五色玻璃。出没隐现,须臾变化。

      陶,市井人,初不知有蜃气变幻事,惊怪而已。少焉,楼阁半泯,浮屠亦渐敛缩,只余八九级。大风忽起,波浪拍天,楼阁浮屠,片片吹如碎锦,顷刻都灭。陶冒风而行,至营中,质诸土人,始知为海市云。

    清河民

      清和民某甲,夜还自城。跨一驴,独行郊野,误入墦间,乖迂殊甚。忽有人在后呼其名,甲策蹇不顾。其人追呼甚急,指顾间亦在驴背,以两手环抱甲腰。手如冰,且牢不可脱。甲故有胆,阳作不知,而阴解腰缠。蓦然出不意,反缚之,并系己胸。其人窘迫,絮絮求释不绝。甲置若罔闻,急驰而返。至门大呼‘捉得一鬼来矣!’家人燃火出应,甲已弃鞍解缚,所缚化朽槥一片,不复有人矣。

    王京

      王京者,宜君炮手。参戎出署,例放三炮于辕门。次第燃之,其二皆匉訇而鸣矣,其一久之久之不鸣也。参戎出且归矣,京惧责,跂足于炮口,试窥之。炮忽大震,京昏绝仆地。同事负之归家,皮肤如墨,而两目独炯炯。缨帽直飞去十五里外,三道墩塘汛兵得之,竟完好不殷。半年后始愈,面色如猪肝,满布斑点如靛青者数百余,大似莲子。虽妻子亦不复识,无论亲故。七情俱昧,不言不笑,亦不行立,但能坐卧。每见人来探,或独居一室,辄举手向天,张口作炮声云:‘轰!’

      兰岩曰:七情俱昧,形如木鸡,王京可谓悟道矣。

    诡黄

      诡黄者,不详其里居名字。以所为诡秘有邪术,往往以术致良家妇女于幽僻之处而淫之,不翅什伯,故人皆称之如此。性疑,一妻一妾,防闲独密。妻固郡中大家女,少艾而美。妾亦不恶。

      有玳官,年十七八,貌姣好。夙以龙阳之技,毛遂于黄。虽日觊觎于其妻妾,终碍黄,无侧足处也。巨商某,有子妇艳绝,见者常拟为神仙中人。黄偶遇之于佛会,神为之往,乃伪为星士,得其生身甲子,夤夜作法,致之于书斋,恣意淫媾。兴阑,仍以法遣之去。玳于窗隙中窥见之,心大动,乘间盗得其书。复睻知黄妻妾年甲,隐城外一废寺中,夜半如法拘之。初无动静。一饷时,闻檐外簌簌有声,启户视之,则黄之妻妾,白身而至,形如中酒。玳惊喜相半;徐徐扶之入殿,次第污之。会有少年五六辈,夜猎归,道经寺前,下马少息,闻殿上有笑谑声,群执炬排闼而入。玳大惊,不知所出。众以火烛之,咸讶曰:‘美人难再得也。’遂各解衣,更番奸嬲。玳亦不免后庭。鸡再鸣,始哄然舍去。二妇创甚,四体不能举,玳大窘,欲作法遣归,而颠倒持咒,法不复验。窘甚,遂逋逃。二妇裸卧至日中,为游人所见,鸣诸太守。郡人有识者曰:‘此非诡黄之妻妾耶?天何报此恶人之速也!’太守鞫二妇,尽得黄平日所为,拘黄至,严刑榜掠,黄历历招供。太守大怒,立毙杖下。二妇官鬻。后有见玳于邵舟次者,已变服为黄冠矣。

      恩茂先曰:因果之说,人多不信,观于此,尚有疑义哉?近闻京师有某生,短视而善谑,每与其同学游行,见妇女必指点,论其妍丑,佐以秽言。值上元夜,复从其类,踏月看灯。天街士女如云。暮逢一少妇坐车中, 足于辕,众共赞此妇人大妙。生亦神狂,谑浪不已,咸随车行数十武。生曰:‘彼足于辕,能有捎得其鞋者,当共聚金钱沽美酒,以谢之。’一少年友挺身自任曰:‘作此事,舍我其谁哉!’急走至前,顺势捎之。车速力猛,并脱一袜,妇惊仆车中,白足毕露。众悉鼓掌。舆夫知势不敌,急驱而去。少年以手提鞋,以鼻嗅袜,而诩于众曰:‘手段莫高强否?’众佩服,聚饮而散。生归见其妻哭于房,惊问所苦,妻不顾而唾曰:‘汝尚得为人耶?予今晚自母家还,过四牌楼,见汝辈十余恶少,喧呶街上,指我戏谑,神情已大不堪。既又或前或后,随车不去,我正不测汝辈欲何为,乃蓦于狐群狗党中,走出一少年,径至车前,来捎我鞋,惊惶间已失鞋,且并脱去一袜,万目共睹,出丑尽矣!汝犹从旁大笑。汝尚得为人耶?’生始悟夜来所弄者,即其妻也。亟索只履单袜而审视之,果与所捎者分毫不爽。虽悔恨亦无及矣。由此观之,所得者小,则所失者亦小;所得者大,则所失者尤大。因果之报,如影随形,谁谓天高远而鬼神杳渺哉?

      兰岩曰:以术浮人,自遭显报,乃并不假之外人,而即以自用之人,反而施之,不亦快哉!

    梁生

      汴州梁生,少失怙恃,家极贫,聘妻未婚而妻死,无力复聘。知交谑之,号为梁无告。然为人温雅,能饮,善弈,故为侪类所喜,尤与同学汪、刘二生相莫逆。刘父为刺史,汪家资巨万,皆称豪富,生以寒士周旋于其间,人或非笑,咸以为贫伴富,身无裤,胡不自量乃尔。生闻之,笑曰:‘我两肩荷一口,彼虽朱顿之富,其奈我何哉!’人愈嗤其无品,更号之为梁希谢,盖取《金瓶梅》中谢希大以嘲之也。

      刘一妻五妾,汪一妻四妾,又各有美婢娈童。每当宴会,必出以侑觞,争相炫耀。一日,汪以千金从江南复致二丽人,苗条婉媚,诸妾莫匹,以为天下尤物,尽于此矣。乃折简张筵,召客高会。酒再巡,丽人出见,屏开幔卷,冉冉而至。异香满室,坐客皆惊,一拜辄入,不发一言。客饮龁俱停,目炫神夺。汪志得意满,浮白数觥,谓:‘诸君何福,得遇仙子!’众舌卷莫答。梁独含笑末坐,品酒味肴,浑如未睹。刘生痴坐良久,始爽然谓梁曰:‘众人皆醉,而子独醒,非无目,即无情者!’生徐曰:‘已一目了然矣。虽然,入我目,不能动我情也。’汪不悦,曰:‘然则何如?’梁曰:‘较二兄素所宠眷者,诚有天渊之隔,若即以此为西子,为夷光,尚未也。二兄偏僻,必以我言为河汉,请晰言之。可乎?’众曰:‘可。’梁曰:‘夫夫也,发为妆掩,足为裙遮,置二者姑不具论。就其共见者指摘一二,妍媸立判矣。’汪曰:‘愿闻。’梁曰:‘眉修矣,烟煤之所画也;眼媚矣,黑白不甚分也;唇樱矣,胭脂之所点也;肩削腰细矣,而拔颈戾肘,俨然用力,抹胸束肚,宛然有痕,皆戕贼而为之也。吾闻古之美人,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照人,而四体五官,皆若粉饰。若使乱头粗服,粉黛不施,窃恐国固城坚,虽笑绽两腮,欲倾之而不可得也。’座上客闻此刻论,正合忌心,咸哄堂而和之以笑。汪面□,猝难应答。

      刘独以为不然,曰:‘梁兄眼大如豆,乃亦摇唇鼓舌,吹毛求疵,那足为月旦评!请问西子夷光,是何形象?光艳照人,莫照坏人眼睛否?温柔乡中事,必得身处富贵之实境者,方能确识珠围翠绕之趣。若穷措大看得几行书,辄谓书中有女,据为己有;及见真美在前,一时把捉不定,明知此生,断无此乐,转不得不目空一世,谬论解嘲。独不自念一糟糖妇尚不能消受,至今游泳似鳏,更求一赤脚婢亦不可得,只苦煞贵手,不知一夜几番作肉虎子也!’诸客闻语言儇薄,不复大笑,唯汪生大噱,忿恚都消。

      生知空言无补,不终席而去。从此与汪、刘不甚亲密,交情潜替,同学传其事,共联句以戏之曰:‘年少生成老面皮,那知谢大甚难希。而今一发穷无告,不久西山唱采薇。’梁得诗,懊恼殊甚,冥想彼以富贵骄人,喜谀恶直,我何独不能以贫贱骄人,黾勉争气,其觅一妾,聊以自娱乎?第苦囊中羞涩,妄心徒炽,世间又无红拂、红绡之侠烈者,虽有佳人,乌能自至?不胜郁闷。入市闲游,偶见老人,摊卖废书于通衢。梁检视,忽得一帙,纸色甚旧,而装饰极雅,展卷披阅,盖手录陶诗全集,小楷妩媚,不识为谁写,觅款于卷尾,始知为赵文敏真迹。私心狂喜,如掘藏金,问索钱几何,老人曰:‘非百文断不售也。’生恐其停留长短,即解衣典而偿之。怀归,待价。适郡中有巨绅,素癖书画,购求颇亟。梁浼人转视之。绅一见,如获拱璧,往返议价,卒得千金。

      梁秘而不宣,阴嘱媒妁,旁求佳丽。凡相数十人,无当意者。既而有曲背媪携一女子至,年约十六七,鬒发皓齿,腻理靡颜,天然艳丽,洵平生所未睹,神为之夺。延之坐,问‘此即媪所出耶?’曰:‘然。’曰:‘有女如此,何忧不匹王侯?’媪曰:‘侯门似海,一入岂可复见乎?猥以贫老,不得以俾归读书子,但取衣食充口体,不至冻饿以死,又可以作亲戚往返,是为至愿,不敢作非望也。’梁曰:‘若然,足见高明。但寒士聘仪简陋,勉奉百金为寿,肯见许否?’媪曰:‘的是书痴语。以君长厚,故尔相托。此非老身钱树子,讵忍居为奇货?休休!但提起一文钱,便携之他适矣!’梁不复强,仅具酒相款。媪则醉饱,嘱女善侍夫子,勿念老身,迟日当来饭也,出门径去。女亦晏然,不甚怀想,梁出资为具衣饰,靡不华好。女国色天成,不假纤毫粉饰,淡妆浓抹,罔不相宜,真天人也。梁不破一文,蓦然得此,实梦想所不到。绸缪缱绻,异乎寻常。

      居无何,同学悉知,相传以为奇事。汪生往见刘生曰:‘兄闻之乎?梁无告亦纳姬矣!’刘笑曰:‘汴城之大如海,岂乏见弃之女为齐人之妾者?纵有一二分姿色,业操作其家者月余,朝秕糠,晚齑粥,不卜已是鹄面鸠形,见之必呕!’汪曰:‘予意亦然,但曩昔曾受其辱,至今不甘。今日借辞往贺,薄而观之,觌面揶揄,以杜其口,亦大快事。’刘笑诺。遂各具分金五星,标曰:‘贺仪’,华服高车以往。梁闻报,笑谓女曰:‘今此二人,或敢侮予。’为述前事。女微笑曰:‘郎无虑,任其所为,儿当为郎小祟之,以泄积忿。’梁嘱设馔。

      二生至,各叙契阔,并申贺意。梁硍谦不已。酒数巡,二生请见如夫人,梁辞以粗使小婢,不过用执庖厨,以分己力,何敢污贵客之目?二生固请,梁始诺而呼女,甫出户。二生即迷惑失志,嗒然若丧。女款步而前,敛衽而拜。二生不自觉其腰之折也。梁曰:‘二公皆通家昆弟,无事回避,今降尊至此,当奉一觞。’女唯唯,捧爵以进。手指纤纤如削玉,二生颠倒,如提傀儡。梁大笑。尽醉而散。二生归途相议,不信人间有此仙人,从此粉黛无颜色矣。焉得一亲玉体,死亦无憾。刘忽曰:‘是不难,岂不知梁无告以酒为命者乎?后日是其初度,何难设一席,就其家为寿,暗置乌头酒中,听其鼾睡,彼时为所欲为,将奈我何?无告相狎有年,谅无他说。即使兴讼,各拼数百金,何事不了!’汪大喜。

      至日,果担肴携酒而往,女谓梁曰:‘今日二子,来意不善。郎但坐视,儿自有术播弄之。’梁固酒徒,见杯忘死,又素信女之慧黠,知无足虑。日未晡,瞢腾大醉,俨如僵尸,仰卧床上。二生乃阖扉秉烛迫女。女嫣然曰:‘二君富贵而韶艾,心非木石,能不两袒?第此非行乐地也,舍后有小楼,幽僻精洁,盍往彼一叙谈乎?’二生闻之,喜跃欲狂,左右各一,掖之而往。绕出屋后,果有楼,且甚高耸。汪曰:‘过汝家屡矣,那得有此?’女曰:‘新建未匝月也。’接踵而登。楼分内外两楹,外间三面有窗,可以眺远,已预设一席,酒肴俱备,银烛双辉。刘拍女肩曰:‘卿真可人也。’女但微笑不言。时际盛夏,二生解衣脱帽挂柱上,然后纵饮。女忽曰:‘几忘之,儿有些少下酒物,会须取来佐酒。’乃入内间,久之不出。刘起觇之,汪亦踵入。往来搜索,毫无踪迹。汪至衴子前,闻衴内簌簌作声,迫视之,见女仓皇起伏。汪惊喜曰:‘何事匿此?’急挨身入衴.女夺门而走,汪追之下楼。女匿身花下,汪直前拥抱,女极力抵拒,汪持之愈坚,方抢攘间,忽数人击柝而至,闻有人声,并力擒捉,批颊骂贼。汪释女,分辩曰:‘我秀才也,奈何以贼见目,且肆挞辱?’众就月光审视,亦惊曰:‘确是汪三爷,何为在此?祈恕罪!’汪不能答。众视地上人,则刘公子也。群扶起,谢孟浪之罪。盖逻卒夜巡,误以为贼耳。二生夙以豪富知名,故汴人强半识之。刘让汪曰:‘兄酒狂太盛,窘我出何心?’汪此时方知是刘,不胜骇愕。逻卒曰:‘夜深矣,不便归府,请留二人相伴,坐以待旦,可乎?’二生许之。坐稍定,彼此相看,止各着一汗衫,殊不雅观。因思衣服尚在楼柱,浼二卒代索之。卒曰:‘此处荒僻,何得有楼?’二生四顾,并不见楼,惟断垣内,大树一株,高数十尺而已。愈骇,怀惑不释。问卒:‘梁相公宅在何处?’卒曰:‘素不相识其人,焉知其家?且此为孙布政家废园,人迹罕到。虽有人家,亦甚隔绝寥落,只火药局相近耳。抑素不闻乎?孙家园,狐鬼繁。则人家谁有肯近此。’二生大惊,不敢少动。俄而向曙,斜月在西。忽见地上树影中,一块独浓,因风摇摆,不似粗枝密叶,亦不似栖鸟鹊巢,莫测何物。仰视树上,隐隐似人,咸惊异,起身奔走,同止一矢地外,远望相猜,终不可决。天大明,其人附枝不动,众洊集审谛之,非人也,正二生之衣帽,悬挂其上。始各大笑。一人缘而取之,俾二生认着,遂各散归。一时传说,以为口实。二生不甘其侮,以梁生假幻术戏人,乃纠集恶仆,重至其家,欲大兴问罪之举。比至,则门庭俱寂,空无一人,已不知逋逃何处矣。

      数年后,同学友有公车入都者,于磁州道上遇梁生,轻裘肥马,侍从甚都。相见各述契阔,邀还其家,由僻径行约数里,于小山下密林中,入一巨宅,富贵如神仙。友问:‘兄何时发迹至此?’梁笑曰:‘兄当日附和汪、刘,以贫友为谈柄。今视梁某,仍是希谢面孔否?’友大惭。翌日登堂拜嫂,诚不世姝也。友退谓梁曰:‘嫂夫人,果何妙术,能恶剧之。’梁曰:‘士无行,不当如是耶?’居三日,乃促装辞行。梁以百金为赠,并送之以诗,中有‘阿紫相依千载期’之句,始知梁为狐婿矣。他日归告汪、刘,复生欣慕,于是脂车秣马,强其友同往迹之。至则青山如故,绿水依然,而第宅与人,化为乌有。相与惆怅而返。

      茂先曰:此狐大为贫友见侮于富豪者吐气。

      兰岩曰:人贵存本来面目耳,岂独巾帼然哉!

    某耯

      某倅之任羊城,路出广州,遇风,暮泊道士洑之僻港焉。苦舟中欣播,登岸闲步。时际三秋,黄花引眸,不觉行远。过一林,于数矢外,见灯光荧荧。即之,则茅屋数椽,绕之笆篱,篱内有老树一株,下有六人,席地饮,见客惊起,逊坐,意殊款洽。倅固好此杯中物者,就座不辞。座中有一老翁,一少年而广颡。又有三女子,一衣藕色,一衣绿,一衣浅红,年皆及笄。又一书生,年可五十余,甚娴雅。云是土著主人也。问客何来,倅以之官告,并述邦族,咸致敬曰:‘贵人也,小酌殊亵。’倅曰:‘萍踪乍合,实关夙分。王前于士不以为降,况区区一倅哉!翌日,亦当奉屈舟中,草酌表意耳。’书生曰:‘诚如所教,诸君勿为形迹拘矣。诸君事,非贵人不足与谋也。’众初有惨色,既闻是言,莫不色喜,乃相与欢饮。倅亦各询里居姓氏。书生代白,谓老人余姓,少年骆姓,三女方姓,为堂姊妹,皆广州人,自身姓庄,为庠生。‘倅各以谀词酬之。

      纵饮之顷,老翁忽愀然曰:‘老朽幼在学堂时,最喜读《瘗旅文》,人皆以所好不祥。今孤行数千里外,漂泊无依,彼吏目尚有一子一仆相追随,较老朽真天渊矣!’少年及三女子闻之,皆唏嘘流涕。书生抛一觥,曰:‘佳客在前,不理觞政。但呴呴呕呕,徒乱人意,独不虑寡佳客欢耶?况已言事有可谋,何复作楚囚对泣!’五人颇愧赧,唯唯受罚。三女子次第奉倅酒,请歌以侑之。倅将避席,书生捺之坐,且曰:‘伊行悉出至诚,贵人奈何辜负?’倅不得已,为之引满,书生鼓掌当拍,少年嘬口作箫笛声,清越逼肖。红衣女再咳而歌曰:‘夜深枫露凉,蟋蟀吟秋草。空江孤月明,魂迷故园道。’音轻锐凄恻,听者莫不酸鼻。书生颦蹙曰:‘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况满座向隅,将何以愉快一人耶?幸玉姑莫更发此声,致主客索寞!’少年曰:‘玉姑愁绪纷如,那复有欢声向客?余不揣为代之。’乃飞一觞,歌以送之曰:‘滚滚江上涛,溶溶沙际月。渺渺雁惊秋,迢迢乡梦绝。’其声烈烈如枭鸣。一座都笑。倅独赏其音节。

      老翁曰:‘无以嬉戏,转妨正事。适庄先生言,唯贵人可以了大家事,何隐忍不急商榷?’书生笑曰:‘终是老人,虽日暮穷途,犹刻刻不忘切己事。然诚为要务,请为贵人陈述。敢冀鼎力,以副奢望,莫推诿乎否?’倅已半酣,攘臂曰:‘人固有具热肠侠骨如某者乎?天涯邂逅,良朋盍簪,气味已投,金兰分定。又何事嗫嚅其辞,令人郁闷耶?’众闻之皆喜,即席展拜。书生再拜曰:‘一言慨诺,众所心感。众所求事,此际未可尽言,贵人且志之,请于明日,循江岸向西,行里余,有老人矮而髯,操渔舟为业者,就而告以今日之事,并吾等情状,则彼自有说,必能使贵人豁然不疑也。’倅曰:‘谨奉教。’于是四座欢甚,无复愁苦故态。

      已而斗移漏转,约略四更,老翁曰:‘贵人去舟已远,纪纲复不来接引,应下榻此间矣。’少年曰:‘此自无庸议,但庄先生所居不广,大家留此,未免抵颈交趾,非所以待贵人。吾二人且去休。玉姑姊妹,不妨留此,侍贵人枕席,预报抚存之德。’三女闻之,垂首赧然。倅辞谢曰:‘某虽失学,尝闻三女为粲。粲,美物也,而何德之堪之!’老翁曰:‘不然,贵人热肠,为天人所钦瞩,何言不德?彼玉姑姊妹,虽云贱品,岂无环草私愿,聊酹涓埃于一夕乎?矫情震物,贵人曷取焉?’倅阳为拗阻,而阴实愉悦,乃以目视书生。书生曰:‘未知雅抱何如耳。’倅曰:‘某生平未尝拂人之情,粲不我弃,反敢弃粲乎?’众皆怂恿之。书生独正色曰:‘玉姑姊妹,猥以沦落,孱困至极。得贵人发恻隐心,调饥甫慰,虽欲不听众人之所迫,及贵人之所为,不特不能,且亦不敢,正以蛹之以茧自缚,无力解脱,缄口制心,讵无隐憾。所赖仁人君子,奋拯溺扶危之志,遏偎红倚翠之心,是所望也。苟闻孟浪之谈,辄行苟且之事,背明德而逞私欲,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也,岂鲰生翘首跂足之所望于贵人者哉?理痼于中,言激于外。幸宥其冒昧,取共憨愚。’倅惭汗无地,下席揖谢曰:‘余翁所言,诚惛耄之乱命;骆君之意,尤□蘖之狂情。小子素愚,能不为其簧鼓!得先生诃而止之,不致禽处。古人所以尚诤友也。敢不拜药石之赐!’书生答拜而赞美之,曰:‘贵人见善即迁,闻过辄改,多福未可量也!余、骆二君,归心太挚,遂行不恕。闻贵人悔过,亦当改之。’二人跼蹐不安,顿首引咎。三女子欣然色喜,再三叩谢,相继辞去。书生导倅入室,室甚卑隘,萧然环堵,惟正中设一竹榻,壁挂一篝灯,余无所有。书生安置已,反曳双扉,郑重而去,倅亦就枕。

      既觉,则独卧一古冢旁古树之下。但见紫英黄萼,秋草纵横。重露砭肌,江天向晓,不胜眙愕。亟起着衣,僮仆已踪迹而至,悉哆口坌息,绕倅大哗曰:‘何苦露宿于此!仆辈奔走一夜,到处觅寻,几曾停履!’倅曰:‘唉!即予亦岂得已而不已哉!事极尴尬,正须与汝辈证明。’乃率众循江西行,约里许,果见一矮老人白发绕颊如毡,方解缆于芦汀,势将他徙。倅呼而止之,密告所遇,老人瞠目良久,始惙然曰:‘君洵从庄秀才墓道中来矣。行年七十,不谓今日乃见异事。’倅问:‘庄秀才何如人也?’老人叹曰:‘此亦奇缘,非偶然也,可不明告乎?’因道:‘此间道士洑之下流分港也。向西北茂林中,依山结庐以居者,有庄叟焉,年望七旬。予为比邻,交谊最深。叟木讷无他长,惟事念佛。其子为秀才,五十而死,死且二载矣。适闻君所饮宿处,即其殡宫也。秀才生时,质直好义,每值风雨大作,必亲至江干以拯溺为务。廿余年来,不下数百人。即有死者,亦必敛以棺衾,付其同行者载之去。唯有一老翁、一少年并三女子,名姓里居,俱无可考,故致今犹厝秀才墓侧,自客岁秋间,叟每嘱予,命留心于广南仕宦者。今据君夜来所遇,皆云家广州,且正符五人形状,又有姓可访,意叟必有所见闻矣。君如有意,何不同往一叩庄叟乎?’倅曰:‘能为导否?’曰:‘义在所在,岂有让君独劳?’乃舍棹扶浆,蹒跚导倅以行。

      去门尚远,已见叟策黎杖,捻念珠,立树下持经咒矣。相见各有所述,叟乃叹曰:‘老夫一心净土,无暇旁求。不意畴昔梦见亡儿,谓‘所厝五棺,二男三女,皆珠江人也。苟有仕宦其地者,携回葬之。虽无亲故,亦正首丘,不强于念佛万声耶?’老夫志之,二年于兹矣。昨宵复见梦云:‘今日心愿可了。’故立俟于此。讵意若是之验,虽以托老友,而老友能尽心力,又强似我念佛功德矣!尊官诚能为是义举,不妨火化之,携骼南行,但摒挡一月俸钱,买半亩地,葬之,亦仁人之事也,不又强似老友之尽心力乎?’倅感其言,亟往取五棺,聚薪化之,分贮罐中,载之以去。

      闲斋曰:若庄秀才,可谓锐于行仁者矣。生时未了事,死必了之。若倅者,可谓勇于行义者矣。不能利而行,必勉强而行之。然非庄不能成倅之义,亦非倅不能成庄之仁。兹二人者,所谓相需济美者也,而庄尚矣。至于庄叟之好善,渔叟之酬知,士夫所未逮者,彼则行所无事焉。岂唯齿之当尊,亦且德之宜表。世儒眼大如豆,又乌知村翁野老,固多不失其赤子之心也,可不勉哉!

      兰岩曰:庄生生前好义,拯敛多人,死后复能规友以义,嘱父留心于无主之魂,致能各归乡土,诚义人义举也!五十而亡,终于诸生,天何报施之薄哉!

    倩霞

      汀镇右营游击李锦,为予言:耿精忠封闽时,骄奢淫佚。有林青者,年二十,为耿府护卫。独承眷爱,不啻子侄,以故得出入藩邸不禁,虽耿之爱妃宠妾,皆得见之。合府呼为小林。

      值七夕,耿与诸妃夜宴,见林侍侧,戏问曰:‘汝娶室乎?’对曰:‘尚未。’耿笑曰:‘吾贵为藩王,日与诸姬极床第之乐,视双星之一年一会,代为寡欢。今汝少年稚齿,正当行乐及时,乃游泳似鳏,其何能耐?吾侍女如云,容汝自择一人,以为佳偶。’林跪曰:‘承恩命,但得倩霞为妻,平生愿足矣。’耿笑顾诸姬曰:‘谁谓小蛮子选色不精哉!倩霞方龆龀,即从吾于沈阳,学作内家妆。迄今又十年,年十九矣。吾非不欲纳之,特以吾子欲之故也。今吾子殁矣,诸子过稚,吾又将老,诚不可老夫女妻,蹈枯肠之咎。若以归此子,洵属佳偶。虽然,谈何易也!吾思得一法,翌日当令窥窗自选,视其福厚薄耳。’遂尽欢而罢。

      次日,耿命以红锦为步幛,长数寻,周布于广厅,每相去尺余,穿一穴如碗大。共选艳女三十人,各出一掌于穴外,而全身悉隐幛中。使内监导林入,嘱曰:‘此三十人中,有倩霞在,汝自识之,择定即书名于其裳,吾将亲验焉。’林受命,往复审视,莫不纤纤如玉,实难分辨。方踟蹰间,猛忆倩霞左手无名指有爪长二寸许,盍执以为证?于是还阅至十六掌,果符所见,亟取笔书名,回白于耿。耿验之,果倩霞也。愕然曰:‘岂有是哉!’呼倩霞出其手,反复视之,见指爪,乃大笑曰:‘弊窦在此矣!汝姑退,明日更有良法,必使尽善无弊而后可。’林怏怏而出。归寓祷诸大士。是夜梦一女奴,持白绢一片,赠林,上有花纹,作川字形,林拜受而寤。不解何意,辗转不能复寐,披衣待晓。

      晨起,方盥漱,即有传王命召林者。急衣冠趋府,耿已坐斋中。谕曰:‘步幛复设,汝可复去接天婚矣。’一监导而入。及厅内,锦帐布置如故,但每一穴出一白足。林骇然欲避,监挽之曰:‘王以手有弊,故示以脚耳。依旧五指一掌,特无二寸爪甲。汝其细认之。’林不得已,乃依次阅视,但见 踦春妍,趾拇玉润者,不一而足。卒见一足,洁白细腻,异于他足,且隐隐有川字纹在趾间,宛然梦中所见于缯上者。恍然悟,即书名焉。白耿验之,倩霞也。大惊叹曰:‘天缘也。’遂以倩霞妻之,更赐千金为妆奁之费。

      林青得倩霞,出于意表。深感耿恩德,欲图厚报,每形诸颜色,征诸话言。倩霞说之曰:‘王之有恩于君,固矣。然王之行事,类此者甚多,未可谓以国士遇君也。且君以弱冠补黑衣,一年之间,得至护卫。诚以王为冰山之靠也。而王淫虐已极,及身必致奇祸。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不如去此他适,庶几为全身远害之道。’林曰:‘一官萦绊,去将安之?’倩霞曰:‘君意未决耳,意果决,莫虑无栖止处。儿有姨在京师,盍往投之?’林亦知耿将为逆,无计遐举,闻倩霞言殊喜,急打叠细软,市两骏马,与霞乘夜北遁。依托姨家,入籍宛平,出资贩茶,遂为富室。

      霞固开元人。耿为总兵时,尝统兵过宁远,路见霞牧豕于田畔,一老妪坐户下缉苎麻。霞时才九岁,虽乱头粗服,脂粉不施,而眉目如画。耿问老妪,云是孙女。耿出白金十两欲取之,妪不从。耿大怒,掠之以归。及长,修短得衷,纤秾合度,玉肌花貌,艳丽殊常。耿屡欲纳之,而袁姬不容,故迟至十九,忽归林。倩霞在耿府十年,府中事无巨细,悉能言之。其姨及诸女眷,逐日于绣窗茶榻间听其追术,以广新闻。略记数则,比诸媚猪艾豭之条,为逆藩秽史。

      倩霞言:耿内宠甚多,自妻以下,曳罗绮如夫人者二十余人。唯袁姬齿稚色妖,宠冠诸妾,而淫妒性成,耿爱而惮之。袁冶容诲淫,闽中夏热,袁晚浴后,着蝉纱雾毂,肌体隐约可见。耿少子,别姬所出,最佻达,为见惯之司空,遂蒸焉。每交接,不避婢媵,丑声外扬,不知者,惟耿与其妻耳。

      藩下有卢大眼者,质直而能事,耿倚之为左右手。一日,侍耿闲话,适少子趋过于前,衣服华异,腰间杂佩甚多。耿顾而乐之,谓卢曰:‘诚翩翩一美少年也!使宰河阳,当为万花主人。此间风俗不美,当防闲其出,勿近娈童。’卢曰:‘佩玉蕊兮,王无所系之。’耿曰:‘何谓也?’卢对曰:‘昔日臣猎于野,鞲鹰嗾犬,不遗狡兔,而一矢外地,有介鹿而不之顾也,岂臣见其小而不见其大哉?亦以神之有注有不注耳。王见世子不服饰,而不叹其妖,是犹臣之见兔而不见鹿也,所失不亦多乎?夫冠者所以壮其首,服者所以章其身。故冠 以触邪也,冠蝉以洁操也;衣豹示服猛也,袭貂昭美德也;志道则佩环也,修德则佩琨也;玦以决疑, 以解纷也。所以见其佩而知其能也。今世子衣服炫异,是谓不衷;修饰容仪,是谓阶厉。臣恐秽德之彰,在萧墙之内,不在寝门之外也。’耿大怒,选事杖杀之。

      藩府多梨园子弟,皆极一时之选。有贴旦名珍儿者,尤姣媚。耿少子与结断袖之契。耿入觐,辄出宿其家。袁姬廉知其事,大恨曰:‘儇薄子!敢如此妄作耶!’亟率侍女十数人,联灯列炬,潜出府后门,掩其不备。王子大惊,肘行以逆之,叩头求免,珍儿伏地战栗,不敢仰视。袁叱令举首,烛之美甚,遽慰之曰:‘汝无恐,吾非噬人者。’竟与偕归,亦留其乱。是夜袁即脱阴而死。死后府中有鬼怪为厉,往往形现,俨然一白猴。耿闻之,泣曰:‘吾固知其为巴山老猿所化也。’以珍儿殉之,怪乃绝。

      又耿每盛怒时,往往剥人皮,岁以十数。侍女玉笙者误碎玉斝,耿怒,命剥其皮。甫缚之,已惊仆而死。舁出,将瘗郊外,中路复苏。舁者匿为义女,嫁于庠生李某。李及第,授山东一县令,玉笙今为孺人矣。

      又,王子喜为夜游。时有刘参将者,新任城守营,立法严肃。代鼛击柝,终宵戒严。适夜巡,王子微服过所欢,为刘所执,问何事夜行,叱令通名。王子不以实告,刘怒,即街头褫衣笞二十,血肉狼藉,卧月余始瘥。此事无知者,惟我等侍婢知之最审耳。

      耿平居喜食鸡翠,每下箸,非数百不餍。袁姬犹嗜榛栗及熊白,耿为百方致之。庖人胹之失饪,往往获死。侍女灵芝,忽被狐祟,喜近男子。耿怒,亟选藩下少年二十人,命次第裸呈以淫之。阅人已遍,而灵芝不惫。耿笑曰:‘丘壑可盈,是不可厌也。’旋释之。

      又自言在府时,独耿妻钟爱至,共寝床。耿妻好佛,罕与耿相见,故得始终自保,不然,亦难免于服役诸婢,同罹祸患污辱矣。第于众目之前,白足听选,终觉抱惭于一生耳。女伴闻之,遂相传说。耿死,林携倩霞仍归福清,子孙繁盛,至今不绝。

      兰岩曰:热闻场中,抽身远避,士君子之所难也。倩霞以一女,见逆藩凶暴,遂知祸不旋踵,劝林勇退,何其识之精,行之决哉!吁!巾帼也,胜大丈夫矣!

    落漈

      海水至彭湖,势渐低,近琉球,则谓之落漈.落漈者,水趋下而不回也。洋船至澎湖以下,遇飓风作,漂流漈中,回者百一。盖海水之中,又有急流以海水为崖岸焉,斯亦奇矣。予在鄞江时,闻闽人过台船,漂入落漈者,其迅如飞,瞬息不知行几千里,舟中数十人,咸以为断无生理,但相顾傍徨,任其漂泊颠沛。久之,忽闻大震一声,人人颠倒,船遂不动,众莫测其故,徐出视之,方知抵一荒一岛。船为漈水所推,直上沙岸,故搁不行。众告语欢呼。

      岸上砂石悉赤金,怪鸟颇伙,不一其形,见人亦不惊飞。饥则捕食之,有如鹅者,味独美。夜间绕船尽鬼,啾啾不绝,至晓乃殁。夜则复然。居半年,渐与鬼习,可通言语,鬼因言:‘此间去中国数千里,往日陷于落漈,流尸至此,去家窎远,通梦无由。然久栖于此,颇谙海洋潮汐之理,大概阅三十年,落漈一年,今屈指计之,一两月后当平满矣。君等亟修补船只,可望生还也。’众感谢,或问:‘所食似鹅之鸟,何鸟耶?’鬼曰:‘此非鸟,亦鬼也,历年既久,精气耗散,故幻此形耳。’众为叹息,因各运斤操斧,连夜修葺废舟,工甫竣,落漈早平满,与海水无所分别。众欢声雷动,推船下水,治帆将发。鬼群哭而送之,竞取岸上金沙相赠,且嘱曰:‘归去勿相忘!幸致声乡里,好作佛事,为我等荐拔。’众争许之。扬帆破浪,行一日夜,达闽之重门。众感鬼之情,伤其堕落,共出资建水陆,并访其家,赈恤之,分其所赠余金。诸客拥巨万,多为富商。

      兰岩曰:赤金人所争爱,至戚良朋,为此结怨构讼者多矣。乃有地焉,金杂砂砾,在在所取,斯诚乐国,未有肯舍而之他者。乃群鬼痛哭求拔,直有不可一朝居之势。鬼何不恋此多金哉?亦以死可悲耳。世之拥多金而心死者,恬不为怪,然亦无甚趣味矣。不思避而恋之,佛氏有灵,恐不能为此种人荐拔也。

    伊五

      兵丁伊五,身□□而貌么袯,贫不能自活。独走出城,将自缢林中,为一老人所见,问为何所苦,而轻生若此,伊以情告,老人嗤曰:‘葛藟犹能庇其本根,况人耶?观子神气完兄,城府不密,载道之器也。予有书一册,授子习而精之,足够一生吃着。’言次出诸袖中,尽符录耳。抄写亦甚潦草,伊展阅,即反之曰:‘此犹石田,无所用之。’老人曰:‘何也?’伊曰:‘予僦屋以居,卑庳近市,此符纵验,亦何从而习之乎?’老人曰:‘此亦当虑,但子能从我,则无患矣。’伊曰:‘求死之人,何所不可。’乃偕循一僻径,迤左行,有止水一湫,蒹葭聚翠,广袤数里,深邃处得一矮屋,虽茅茨不剪,颇虚敞精洁,遂止宿其中,从老人受学。一日两餐,必餍酒肉,七日而术成。老人与屋皆不见。伊知遇异人,欣然而返。

      平日面朋酒友,怪其小康,群思咀嚼之,往往讽以谀辞。伊慨然敬诺,乃相与赴富春楼。同七八人,恣情饮啖,计所费八千四百文。众坐视其何以偿,蓦一黑面汉至席前,拱立曰:‘主人知伊五爷在此款客,敬奉酒资,祈检致。’随解腰缠,置几上而去。数之,适八千四百文。众大骇,伊独不之怪,已而各醉饱,同步市中。见一人乘大白马,急驰而过。伊纵步追及之,捉衔大叱曰:‘可即与我!’其人下马求免,形色仓皇。伊怒曰:‘不与我,我即用武矣!’其人不得已,探怀出一物奉伊,伊受而释之,其人怏怏仍驰去。众环问其故,并索观所得物,伊出示,但一小皮囊,淡藕色,形如半胀猪腹,不测何物。伊曰:‘所谓储气囊,其中所贮,小鬼魂魄也。彼驰马者,系过往游神,往往偷攫人家小儿,倘不遇我,又死一小儿矣!会须与诸君往活之。’众固未信,莫不翕然从行。俄入一僻巷,向西一人家,寂阒闭门,中有哭者。伊取小囊,就门隙张之,出浓烟一缕,蛇游而入,随闻其家有人曰:‘孩子苏矣!’旋止哭,欢声彻户外。伊急挥众而返。人由是神之。

      南城某贵公,有女为邪物所凭,闻伊有神术,厚礼招致。女在室,已知伊来,形色惨沮,望流而仿佯。伊入室,女屏息屋隅,提熨斗自卫。伊周视动止,出谓贵公曰:‘小姐之病,器物之妖也,今夕当为公诛锄之。’贵公喜,凡有所需,莫不如命。夜漏下,伊启囊取一小铜剑,其锋畟畟,吐光如彗,仗之入室,贵公率家人院外伺之。寻闻室中叱咤扑击之声,与物之腾掷声,女之诟詈声,喧哗庞杂。良久寂然。但闻女叩头有声,切切哀恳,语悲苦哽咽,不甚了了。寻闻伊呼烛甚急,婢妪争相执炬,一涌而入。伊已收剑入囊,女伏床下不动。伊指地一物示贵公曰:‘此即为祟者,今见擒矣。’视之,则一藤夹脉也,聚薪焚之,精血流溢,气味如烧肉,逾时始尽。伊复书符,令女吞之,病遂若失。贵公甚德伊,赠赉极厚,伊以其资购室娶妇,俨然素封矣。

      兰岩曰:求死幸免,反得异术,伊诚有夙契耳。不然,彼老人日游天壤,一遇困穷,辄为援引,吾恐老人不能周遍也。

    段公子

      平阳,陶唐氏之故都也。其俗勤俭,多窑居,富室尤盛。新安赵给谏吉士《竹枝词》云:‘三月山田长麦苗,村庄生计日萧条。羡他豪富城中客,住得砖窑胜土窑。’盖纪实也。

      镇署三堂后,有窑五圈,窑上覆楼五楹,绕以女墙,旧为狐所凭据。乾隆初,总戎段公出巡所汛未归。公子方弱冠,夏月偕一童,宿花厅之西轩。二更后,月明如昼,砌虫唧唧,夜气清凉。闻院内履声藉藉,公子白身起,穴窗外窥。隐隐见一少男一幼女,对坐花台畔,丰姿都美,同看明月。少间,女子曰:‘讵意今宵,月色清皎乃尔。三哥尚忆去岁中元,在姑射山石室中,与无一师,饮般若汤,食穿篱菜,唱和《柳梢青》,言笑晏晏时乎?’男子曰:‘瞬息事,那得更忘!第彼时,我甚不欢畅,颇厌髡奴醉后,斥 笑鹏,而妹亦饮酒过多,可南可北,我在旁大有为妹悲歧路之意。昨过李氏新阡,墓已宿草,我尚涕泗,而妹竟处之淡漠然焉。今夕又将别有所图,是歧路之中,又有歧焉。究不足为宗族效法。’女曰:‘少年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生世间,如轻尘栖 草耳。妹虽形秽,宁不自爱?岂因李生之亡,遽甘心茕独乎?且妹之所以报李生者,亦至矣。初至其家,家无儋石之储。釜无水,焉得生鱼?并无甑,何得生尘?李生方卧,牛衣中,呼癸呼庚,褴褛不让行乞,妹即为新庐舍,给饔飧,制衣履,二年之内,百废俱兴。人谓茑萝不能独生,必托乔木。李则乔木而附茑萝矣。设当时妹即两袒,亦何负于李生;况今冢骨已枯乎?再李生才如袜线,百不逮人。面朋面友,萋菲时作。轻鸡爱雉,每每唐突西施。始犹娟秀,半年后貌渐寝,将就木,面目愈支离。妹不自解,曩日何故煞有痴情。伊思啜鱼婢羹,犹汲汲为之烹饪。三哥岂不知之?’男子曰:‘我亦聊言之耳,乌能使妹必听?但虑夙冤累积,获罪于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兄妹肺腑,岂忍漠置,不一规诫乎?劝妹亟归,勿复干犯恶客。纵使见爱,亦不足为宗族光也。’女子不悦,曰:‘见爱虽不足光五宗,见恶谅不致夷三族。三哥幸勿预妹事,即有祸,必不相嫁也!’男亦艴然拂袖而起,行至院门,复回首向女曰:‘望尊重,颠踬勿悔!’女他顾不答。男子去。女自哂还自诵曰:‘何时作如许态!岂遗却兔园册子耶?自且有欲炙之色,乃欲人见熊蹯而勿 。然则前日鹿腊,何伏案自决,不以一胾让人耶?’寻亦不复言,缓缓入花荫,绕过亭后,寂不复见。

      公子心知为狐,而心艳其美,又怜其慧黠,就枕不能成寐。良久,忽闻叩户声,诘之,曰:‘开门自分晓,底用多问。’音呖呖如莺簧,知为女至,大喜,即启户纳之。异香满室。谛视之,美丽绝伦,真天人也。相与把握甚昵。公子虑僮觉寤,女至榻前,以袖拂僮面者三,却回曰:‘无妨矣。’公子叩其所自来,女自言萧姓,与公子夙有缘,故来相就。公子神已迷,意已夺,不暇致详,遂与绸缪,相得无间。黎明始去。自此无夕不至。女好饮善谈,称神语怪,言多不经。而枕席之间,狂荡无节。半月后,公子精神恍惚,食减骨柴。夫人颇怪之,而密询,不得其实。严究书僮,僮曰:‘未见他异,惟半月前,睡即梦魔,手足尽痿,不能转侧。至今无夜不然,鸡鸣方醒。’夫人大疑,不复使公子宿轩中,命从己宿。是夜三更,夫人与诸婢,亦皆梦魇,大惧,而无如之何,惟与诸婢媪轮环斗叶子,坐守达旦。

      无何段公归,夫人告之以故。公曰:‘无哗,今夜令儿从我宿。’因与宿斋中。公劳顿,着枕辄酣寝。公子对榻卧,瞬息万虑不安,俄闻院中人语,曰:‘妹莫孟浪,今夕断不可往。’又闻女应曰:‘前已有言,勿复尔尔!’公子辩其为女子声音,急起拥衾坐。女弹指窗棂曰:‘何不开门?’公子潜伏窗下,低嘱曰:‘今夜家大人宿此,且回避,他日再谋会。’女笑曰:‘今夜携得妙药来,何反自参商?且尊大人焉得预儿媳事?’公子嬖惑已久,无复踟蹰,亟启扉。段公已寤,隔帷视之,知为狐媚,乃伪寐以俟。随闻女子曰:‘大人果在此宿乎?’公子令噤声,女子嗤嗤笑,徐至榻前,徐搴帷向公,将以袖拂公面,公骤起捉之。女大惊,摆扑欲遁。公于枕畔抽剑,急刺之,迎刃而解,化一黑狐,死床下。衣在公手如蜕。然移烛看剑,血不濡缕,诚宝剑也。

      公子啜泣跪床下,请其尸瘗之。公笑曰:‘痴孩儿!见其异物犹恋恋耶?’怜其情切,即以尸与之,公子为其具棺衾,葬于后圃。次夜,闻园中哭者甚众,移时始寂,旋失尸之所在。署中狐祟遂绝。公子后出仕为司马,为他事正法,段公亦恚忿而死,人多以为杀狐之报云。

      兰岩曰:谏而不听,致罹败亡,狐亦愚矣。情之所钟,死不足惜,狐又足嘉矣。然观其于李氏子,淡焉漠焉,则狐非情种,直淫物也,死不足惜矣。

    戆子

      谢梅庄济世在翰林时,佣三仆,一黠,一朴,一戆。会同馆诸公,就谢为茱萸会,把菊持螯,主宾尽乐,酒酣,一客曰:‘吾辈兴阑矣,安得歌者侑一觞乎?’黠者应声曰:‘有。’既又虑戆者作梗,乃白主人有他事,遣之以出,令朴者司阍,而自往召之。未至,戆者已归,见二人抱琵琶,率四五姣童在门。诧曰:‘胡为乎来?’黠者曰:‘奉主命。’戆者瞋目厉声曰:‘自我门下十余年,未尝见此辈出入,必醉命也!’挥拳逐去。客哄然散,谢深衔之。一夕,燃烛酌酒校书,天寒,瓶已罄,颜未酡,黠者 朴者再沽,遭戆者于道,夺瓶还。谏曰:‘今日二瓶,明日三瓶,有益无损也。多沽伤费,多饮伤身,有损无益也。’谢强颔之。

      既而改御史,早朝,书童掌灯,倾油污朝衣。黠者顿足曰:‘不吉。’谢因而怒,命朴者行杖。戆者止之,复谏曰:‘仆尝闻主言,古人有羹污衣,烛燃须,而不动声色者,主第能言而不能行乎?’谢迁怒曰:‘尔欲沽直耶?市恩耶?’曰:‘皆非敢然也。恩出自主,仆何有焉?仆效愚忠,而主曰沽直。主今居言路,异日跪御榻与天子争是非,坐朝班与大臣争献替,弃印绶其若屣,甘迁谪以如归,主亦沽直而为之乎?人亦谓主沽直而为之乎?’谢语塞,谢之,而阴愈衔之。由是黠者乘隙,日夜伺其短,谤之。朴者共媒蘖,劝主人逐之。会谢有罪下狱,不果。

      未几,奉命戍边。出狱治装,黠者逋矣。朴者亦力求他去。戆者攘臂而前曰:‘此吾主报国之时,即吾侪报主之时也。仆愿往。’市马造车,制穹庐,备粮糗以从。谢乃喟然叹曰:‘吾向以为黠者有用,朴者可用也。今而知黠者有用而不可用,而戆者可用也;朴者可用而实无用,而戆者有用也。’遂养以为子,名戆子焉。

      至军营,居未久,而资斧告匮,鬻及裘、马。久之,渐不可支。戆子日荷火枪,出十余里外,猎取麋鹿獾兔,以谢谋餐。一日,逐一鹿于乱草中,蹶而仆,足陷入地中尺余,出足视,沙中白金灿然,数之,得二十巨铤,适千金。取之以归,谢以咨白将军。将军闻而异之,询其故,得知戆子所为,拊髀曰:‘沙漠乌得有藏金,盖天所以旌义仆也!’仍以金归谢,召戆子,奖以衣、裘、羊、马、金十两。自是塞外王侯,皆加殊礼。及赦归,谢官湖湘。戆子劝其勇退,谢致仕颐养林泉。戆子寿至九十,无疾而终,感以为忠义之报云。

      兰岩曰:直言不避,始终如一,此其所以卒享寿考也。彼奔走逢迎,不顾名义,一旦失势,即引避而唯恐祸及,诚小人作用耳。宁独仆人也乎哉?李伯瑟曰:‘古今来,此三种人尽之,却被一枝笔描写无遗,朴者犹可恕,黠者直可诛,而戆者不朽矣。

    某马甲

      马甲某乙,居安定门外营房中,贫甚,差役多误。其佐领遣领催某甲往传语:‘亟出应役,不则必斥革矣。’甲素与乙相善,即往见之,入门,马矢满地,破壁通邻。屋三间,秸隔一间为卧室,妻避其中。时际秋寒,乙着白布单衫,白足趿决踵鞋,甲一见,恻然曰:‘弟一寒如此哉!’因致佐领语,且曰:‘料弟贫苦,我归见牛录章京(即佐领),当为缓颊。但日云暮矣,不克入城,舍此无信宿处。’解衣付之曰:‘弟应久不举火,讵可以口腹相累?此衣可质钱四五千,姑将去,市肉沽酒,来消此寒夜,余者留为数日薪水费,幸勿外也!’乙赧然抱衣去。

      营房去市远,曛暮未归。甲独坐炕头,寂无聊赖,检得鼓词一本,就灯下观之。有顷,闻房中哀泣声,知为乙妻苦贫。窃为感叹间,蓦见一屈背妇人,蹒跚入室,至佛案前,塞一物于香炉脚下,仍出户出,面目丑恶,酷类僵尸。甲觉其异,起视炉脚下,所塞物,则纸钱十余枚。深怪之,不禁毛戴,付诸丙丁。

      房中泣声渐粗,倍觉惨切。潜于帘隙窥之,乙妻已作缳于梁间,将自缢。甲大惊,不复避嫌,急入救之,慰解再四。乙妻含悲致谢。出坐明间,如芒在背,前所见妇人又来,觅炉下纸钱不得,惶遽之状可厌。甲叱之,惊走暗处,遂不复见。索之不得,骇问乙妻见否,乙妻曰:‘彼靡夜不来,来则我辄心伤,不克自禁,转念不如一死为快。初不识其为何如人也。’甲颔之曰:‘冥念致邪,苟能安命无他想,则此物奚其致哉!此后尚须慎之。’

      既而乙归,甲备述其事,因劝曰:‘时衰鬼弄人,此处不可复居。予城中有屋楼椽,携弟妇姑就居之,否则恐致殃也。’夫妻感其谊,乃移入城,后得无事。甲白诸官,闻而异之,因亦怜而宥之矣。

      兰岩曰:贫苦致此,殊为可怜,乃鬼复乘此而谋替代,宁冥冥中一任鬼魅作祟耶?救其死而居以安宅,所谓良朋者,甲岂少愧哉!

    米芗老

      康熙间,总兵王辅臣叛乱,所过掳掠,得妇女,不问其年之老少、貌之妍丑,悉贮布囊中,四金一囊,听人收买。三原民米芗老,年二十,未娶,独以银五两诣营,以一两赂主者,冀获佳丽。主者导入营,令其自择。米逐囊揣摩,检得腰细足纤者一囊,负之以行。至逆旅起视,则闯然一老妪也,满面瘢耆,年近七旬。米悔恨无及,默坐床上,面如死灰。无何,一斑白叟,控黑卫载一好女子来投宿,扶女下,系卫于槽,即米之西室委装焉。相与拱揖,各叩里居姓字。叟自述:‘刘姓,蛤蟆洼人,年六十七,昨以银四两,自营中买得一囊人,不意齿太稚,幸好颜色,归而著以纸阁芦帘,亦足以娱老矣。’米闻之,心热如火,惋惜良深。刘意得甚,拉米过市饮酒,米念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计亦得,乃从之去。

      妪俟其去远,蹀躞至西舍,启帘入,女子方掩面泣,见妪乃起裣衽,秋波凝泪,态如雨浸桃花。妪诘其由,女曰:‘奴平凉人,姓葛氏,年十七矣。父母兄弟,皆被贼杀,奴独被掠,逼欲淫污,奴哭骂,群贼怒,故以奴鬻之老翁,细思不如死休,是以悲耳。’妪叹曰:‘是真造化小儿,颠倒众生,不可思议矣。老身老而不死,遭此乱离,且无端窘一少年,心亦何忍。适见尔家老翁,龙钟之态,正与老身年相当。况老夫女妻,未必便利。彼二人一喜一闷,不醉无归。我二人盍李代桃僵,易地而寝,待明日五更,尔与我家少年郎早起速行,拼我老骨头,与老翁同就于木,勿悲也。’女踟蹰不遽从,妪正色曰:‘此所谓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一举两得之策也,可速去,迟则事谐矣!’解衣相易。女拜谢,妪导入米房,以被覆之,嘱勿言,乃自归西室,蒙首而卧。二更后,叟与米皆醉归,奔走劳苦,亦各就枕。三更后,米梦中闻叩户声,披衣起视,则老妪也。米讶曰:‘汝何往?’妪止之,令禁声,旋入室闭户,以情告之。米且惊且喜曰:‘虽承周折,奈损人利己何?’妪哂曰:‘不听老人言,则郎君弃掷一小娘,断送一老翁矣,于人何益,于己得无损乎?’米首肯,妪启衾促女起,嘱之再四。米与女泣拜,妪止之,嘱:‘早行!恐叟寤,老身从此别矣。’即出户去。米亟束装,女以青纱幛面,米扶之出店,店主人曰:‘无乃太早发?’米漫应之曰:‘早行避炎暑也。’遂遁去。翌日,叟见妪大惊,诘知其故,怒极,挥以老拳,妪亦老健,搒掠不少让。合店人环观如堵。叟忿诉其冤,欲策蹇追之,闻者无不粲然。居停主人曰:‘彼得少艾而遁,岂肯复遵大路以俟汝追耶?况四更已行,此时走数十里矣。人苦不自知耳,人苟自知而安分者,竟载此妪以归,老夫妻正好过日,勿生妄念也!’叟痴立移时,气渐平,味主人言,大有理,遂载妪去。迄今秦陇人皆能悉之。

      兰岩曰:妪为米谋,亦云忠矣。然亦天假之缘,故尔易易。世之极尽心力而卒不能有成者,岂少也哉?安得此妪,遍天下而调停之?

    韩生

      宜君诸生韩某,年二十,资质韶秀。读书于玉皇庙之后阁,服役者,一小童而已。一日,童送食上阁,见生瞑目兀坐,寂然不动,以两指夹书一页,似欲翻阅者。亟唤不应,童心悸,呼道士入阁,视之,皮肉已寒,气已绝矣。道士大骇,告其家。家惟孀母并一姊,闻之,惊惶失措,急至阁,抚尸大骇。鸣诸官,邑宰刘公(士夫)往相之,一无伤损,唯阴囊肿起如猪脬,阳具青黑,坚硬如铁,自脐下中分一线,直至肛门,红似胭脂。老于仵作行者皆不能辨。讯道士及童,实不知情,大索阁上,亦无可迹,遂成疑案,事遂寝。后廉知生小有才,而渔色无厌,故有是报。

      兰岩曰:渔色者,宜警是哉!

     全书始 ↑返回顶部 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