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进化论 中华文库
天演进化论 作者:严复 清 |
一千七百九十八年,有景教士马尔图者著论云:人民生齿日繁,地产虽增,必有不足养之一日。达尔文家学生理,因读是书而作《惟念》,谓世间种类既以日蕃,而所具能力多异,或强,或弱,或黠,或愚,或捷疾,而或迟钝。然则当不足于养之时,是虽强、黠、捷疾者,其得食而存之数岂不以多,而反是者岂不邻于馁绝乎?不宁惟是,势必强、黠、捷疾者,其种多传;而弱、愚、迟钝者,其种易灭。此即达氏《原种》书中《天择》一篇之所深论也。案《原种》一书印行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当是时,斯宾塞氏方运至深之思,著为《会通哲学》,言一切自然之变,名天演学,见达氏之说,翕然欢迎,而以最适者存,诠达氏“天择”之义。
天演西名“义和禄尚”,最先用于斯宾塞,而为之界说,见拙译《天演论》案语中。如云天演者,翕以合质,辟以出力,方其用事之时,物质由浑而之尽,由散而之凝,由纯而为杂,质力相缄,相与为变者也。今欲取此界说所云,而一一为之引证,此诚非鄙人所暇及。故独举似其语,以为诸公研究之资,而本日所欲特标而求诸公留意者,则有达尔文所发明之二例:其一即天择,所谓各传衍最宜者存;其二则先世所习传为种业。至今学者于第一例翕然承认,以此为天演最要功能,一切进化皆由于此。其第二例虽为达氏所笃信,而学者则不必以此为信例。彼谓祖父虽有熏习,然与体性所原具者异,其效果不必遂传。德人怀士满驳之犹力。然其例虽不必尽信,而亦不得竟斥为妄,盖经后人博验,生物界中固有以先世熏习传为种性者,如医家验有一种传疫微生,以经入病体之后其毒弥烈,由是传衍所具毒性皆烈于前。由此观之,则达之第二例所云先世熏习传为种业者,亦不过〔可〕遂斥为诬,尽行抹煞明矣。
通此二家之说,而后进化大演可得而言。夫进化之事众矣,广而言之,则一切众生皆有进化之事。顾吾今日所欲诸君讨论者,乃人群社会之进化。既论社会之进化,欲吾言之有序,自不得不言社会之太初,然此又见于拙译《社会通诠》、《群学肄言》等书,故今又可以不论。所为诸君举似者,当去西人旧籍中有著名巨谬而不可从者,如卢梭《民约》之开宗明义谓:民生平等而一切自由是已。盖必如其言,民必待约而后成群,则太古洪荒,人人散处,迨至一朝,是人人者不谋而同,忽生群想,以谓相约共居乃极利益之事,尔乃相吸相合,发起一巨会者然,由是而最初之第一社会成焉。此自虚构理想不考事实者观之,亦若有然之事,而无如地球上之无此。何也?必欲远追社会之原,莫若先察其么匿之为何物。斯宾塞以群为有机团体,与人身之为有机团体正同。人身以细胞为么匿,人群以个人为么匿。最初之群,么匿必少。言其起点,作家而何?家之事肇于男女,故《易传》曰:“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此吾国之旧说也。
然则顺序为言,不得不略及男女夫妇之进化。夫言如甚美,于理想若至顺,而与事实不相应者,有如道德家言,人类男女之伦,始杂乱繁多,而后教化日高,乃渐专一而匹合。此不独着论然也,即鄙人前日亦以为如是。当为原人之时,必然无别,而后则或多夫焉,多妻焉,而渐归于匹合。夫匹合之为善制,鄙人固无异辞,特其渐进之序,察之事实,则不如此。盖匹合不独为浅化之民所多有,乃至下级生类每有然者,而于禽鸟则尤多见,虽鸠挚而有别,即吾国旧学早有知之者矣。总之,按最<近>学者所调查言之,则杂乱无别,人类为极少之俗,而匹合发现极早,不必甚高之教化而后然。若夫多妻多夫及他种族合制度,则依所居之外缘牵系而发生,譬如丁口之间有所偏重,多妻因于少男,多女〔夫〕缘于少女。而匹合之制所以最善者,以其最便家庭教育之故,即吾国多妻之制,往往为新学家所深诟,然而西国主持其说者亦不乏人,即在西洋诸国大抵莫不行匹合矣,而自由结婚之馀,亦未尽离苦趣。夫妇道苦,由是而二弊生焉,一曰不事嫁娶,一曰轻为离异。前之弊中于生齿;后之弊中于所生,故至今论者尚纷然无所折中,鄙人今日所以及此者,盖变法之后,人人崇尚欧、美之风,俯察时趋,所破坏者,似首在家法。顾破坏之而国利民福,其事宜也;若破坏矣,而新旧之利两亡,尚冀诸公凛其事之关系重大,自种族之进退视之,则慎以出之可耳。
既言男女婚配之进化,则女子地位关于社会进化者亦有可得而言。吾国近十馀年来,始有男女平权之说,浸假言自由婚姻矣,至于今则言女子参政权矣,此其为是为否,哲家不敢轻下断语,但就事实上之实验,科学上之研究,有可言者,请为诸公更一及之。盖匹合非最后之制,而旧说妄为一概之论,谓浅化之民,其待女子必然深加压制者,已成不根之论。观群学家威思马克之所发明,始知旧史所言多为谬说。盖初民妻女往往据地颇高,不必尽为奴隶。即在澳洲内地土人,其女子亦有应得之权利。曩时以男役女,不啻牛马之说,大抵子虚。盖社会无分文质,其中男女原为大设之分功,男子固不无自利之私,而女子所居,实未若旧日说之污下。大抵旧说常谓野蛮人必多妻,而多妻之社会,其女子必无善地,此其说不必深辩。但今日所可欲言者,世间有无数野蛮人,确然匹合,即使俗用多妻,而实行者必其中之少数,其大多数仍匹合也。
人类世系多用男统,有德人巴卓芬者,言世界有用女统之一时,当此之时,女权最重。不知女统之用,乃坐极父之故,此正女权最劣之时。故至今学者谓社会自古至今,女统从未行用。惟是女子之在社会,当进化之际,其地位隆污实为不一,其所以然之故,因缘复沓,难以欲言,但其大略有可论者:盖人类以食为天,而能食人者,其品皆类,是故耕稼之世,则女子之地位渐高;而畜牧之世,则女权最弱。虽然弱矣,而犹未至贱也。独至宗教说兴,以妇女为污秽不可事神之物,而女界乃大受影响。比如婆罗门佛陀、谟哈蓦德、犹大、希白来诸教宗,皆难逃其责者矣。西人好言妇女地位增高,景教之功为独伟,顾考之历史,则又不然。当天主教宗初行组织之若干年,其贵男贱女,则灼然可知矣。至吾中国之女权受损大要而言,则在宗法。但男女地位相悬要不尽如今人之论。今人之论,此学旧法,什八九皆过情实也。
是故新学家言:观一国进化程度之高下,观其女权之大小、其地位之贵贱而可知。人谓女子地位弥隆,其教化之文明弥进。凡此为不易之说,即不佞亦无间然。顾其中亦有难言者。际今新旧递嬗时代,此事殆开〔关〕国种之命脉,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言之。彼西洋先进国既以为大危,窃愿吾国不必重寻其覆辙耳。
盖自生理学而言之,则有生之分功。天之生必体有最郑重最分明之天职,曰继续种类,无使灭绝。其经最多数医家之考验,知男女及岁而不婚娶者,其精神动作往往不快,至成大病者有之,然则反天性、违自然之大罚也。
今日女子所与男子竞争者,名曰女权。顾权不可徒得。既得之后,必明所以用之方。故既倡女权,不可不从事于智育。而不幸女子智育推于极点,则于所以为母之龙〔能〕事、性质,大致而论必有相妨,此又西医之经验也。故今日问题,是与女子以甚高之智育矣。而智育程度当达何点,乃能无害于生生之机,此甚难解决之问题一也。
虽然谓女子智育必与女性相妨,亦非极挚之论。盖使斟酌得宜,转于女子之体力、神明为其利而无其害。一种之进化,其视遗传性以为进退者,于男女均也。且后此社会,必由匹合。而欲处家和顺,女子教育亦在必讲之一论。夫男子既受完全教育,长成求偶,其为满志,必不仅在形容丑好之间,假使秀外而不慧中,则色衰爱弛,又将属适他人,以求相喻相知之乐,而正〔匹〕合之制乃尔不牢。古者雅典全盛时有所谓赫胥黎者可以证也。
惟是进化以今日阶级而言,其智育实有制限。制限维何?即因其形体大成,别有大用之故。夫精神本于体力,而女子体力,以经数言逊于男子,此学者所共知。诸公尝治物理之学,则知力量功效,有效实储能之分。效实之力易见,储能之力难知。然不可谓其非力量而无关系。故女子以生生为天职,其力以储能为多;而男子之力见于事功,固多效实。又近时生理家谓女子能事主于翕聚,而男子能事则在发施。女子有翕聚功能,种族乃有蕃衍继续之效,而既有此项重大功用,自不能复竞于效实发施之功。是故使具女体者,而成于女体,如大《易》所谓“坤作成物”,自不能与男子竞于开物发业之场。其必鹜此者,是谓违天,是谓丧其女性。夫以女而丧其女性,亦未必遂成男也。
且治进化之学,则观物必于其微。每恨常俗之人有见于显,无见于幽。须知无论何级社会,女权本皆极重,观于中两历史,则大变动时,必有女子为之主动之力,此治史学所同认也。即如吾国目前之事,岂非全出前清孝钦之手。姑〔故〕女子教育,所不可不亟者,一曰妃〔配〕偶关系,二曰遗传关系,而最后则有生计关系。凡此皆社会极大问题,而皆操诸粥粥群雌之手,故西谚有曰:“旋乾转坤即是握动儿篮之手。”又曰:“世界可趋光荣,可趋黑灭,而导引之人,必女非男。”夫女权谛而言之,其大如此而无知者,乃日出以与男子争于事业之场,此无异主人见奴仆之有功,而攘臂褰裳,欲代其役,不悟其争之也,正所以缩小之耳。常人但知近效,社会所以重可叹也。
总之,今日吾国所谓女权,无非与男子争权。既与男子争权,则不得不过于智育,过于智育,则女性必衰。女性之衰非他,一曰不事嫁娶,二曰不愿生育,此欧、美之已事。是故至今各国生齿,其进步皆逊于前,惟俄国、中华、日本不在此例。果其不改,则数十百年,将亦同之,至此之时,恐不止夫妇之道苦,而人类亦少生活之趣,吾人果何取耶,而必尤效之耶!
论社会为有机体。
此说发于斯宾塞尔,乃取一社会与一生物有机体相较,见其中有极相似者。如生物之初,其体必先分内外部。外部所以接物,内部所以存生。而社会亦然,稍进则有交通俵散之机,于生物则为血脉,于社会则有道路商贾;再进则有统治机关,于生物则有脑海神经,于社会则有法律政府。诸如此类,比物属功,殆不可尽。学者欲考其详,观拙译《群学肄言》可也。案此说,中西古人莫不知之。盖社会进化则有分功易事,相待为存之局。而生物之体亦然,是故耳目脏腑皆有常职,西人谓之机关功用,而中国谓之官司。有机关则有功用,犹之有官则有司也。有时取无官之物,而予之以官,今人谓之组织,古人谓之部署,谓之制置。
以二者之分功,有其极相似如此,吾人既以天演言化,见一可以知二,观此可以知彼,乃极有益之事。顾其中有极美〔异〕之点。何以言之?生物之有机体,其中知觉惟一部主之,纵其体为无数细胞、无数么匿所成,是无数者只成为一。至于社会有机体,则诸么匿皆是觉性,苦乐情想箴〔咸〕于人同,生物知觉聚于脑海,而以神经为统治之官,故以全体得遂其生,为之究竟。至于社会团体则不然,其中各部机关通力合作,易事分功,求有以遂全体之生固也,而不得以是为究竟。国家社会无别具独具之觉性,而必以人民之觉性为觉性。其所谓国家社会文明福利,全〔舍〕其人民之文明福利,即无可言。生物有时以保进生命,其肢体可断,其官骸可隳,而不必计肢体官骸之苦乐。君形者利,不暇顾其馀故也,而社会无此独重之特别主体也。
斯宾塞曰:生物么匿无觉性,而全体有觉性。至于社会则么匿有觉性,而全体无别具觉性。是故治国是者,必不能以国利之故,而使小已为之牺牲。盖以小己之利而后立群,而非以群而有小己,小己无所利则群无所为立,非若生物个体,其中一切么匿支部,舍个体苦乐存废,便无利害可言也。
虽然,公等须知此是十八世纪以来纯粹民主学说,而与前人学说,治道根本反对。希腊、罗马前以哲学,后以法典,皆著先国家后小己为天下之公言,谓小己之存,惟以国故,苟利于国,牺牲小己,乃为公道,即我中国旧义亦然。故独治之制得维持至六千年不废。必待二十世纪,外潮震荡,而所消共和国体始兴。或曰古今之说各有所长,谓国立所以为民,此重人道之说也;而谓民生所以为国,此重公义之说也。由前之说,而后政平;由后之说,而后国固。两者皆是,不可偏非,视时所宜用之而已。应之曰:子云民生所以为国固矣,然子所谓国者,恐非有抽像悬寓之一物,以为吾民牺牲一切之归墟。而察古今历史之事实,乃往往毁无数众之权利安乐,为一姓一家之权利安乐,使之衣租食税,安富尊荣而已,此其说之所以不足存也。路易“权〔朕〕即国家”之说,虽近者不□见于<言论>,乃往往潜行于事实,此后世民主之说所由起也。
尝说最初社会,为之君者必一群中最为壮俊勇健之夫,其力足为大众所惮而屈服者。此说前此信之者多,即不佞少时,亦以为当然之事。乃近者有一学士法拉哲尔著《金支》一书,其中深论此事,学者始知旧说之实误。其言曰:“社会有君臣之制,必求天演之真形,则第一可以断言者,君之所以为君,乃以智之过人,而非以力之服众。”又曰:“民执业之最古者,无逾于巫与医之力,足与神抗者也。”其中固多迷信谬诞,而初民之智又不足以破之。澳斯大利内地医师位置乃在酋长之先,而酋长亦多巫觋之苗裔,若中国之张道陵然。近者非洲内部,多为学士所游,于巫觋为王之说亦多实证。是故质而言之,知初民之君,其所以号令种人,当以智而不以力。至今进化程度较之初民,诚不可以道里计,然所谓君王神圣,其役使幽明之能力,又足以祓除不祥者,尚有影响可追寻也。且其说即证之以中国上古,事亦从同,盖太古之君未闻有武功之赫,而所谓庖牺、女娲、神农、轩辕大抵皆以神智前民。又三代以前辅佐多以巫史为之,此其理由固可以引证而得之。
佛拉哲又言:人类自草昧而入文明,其时期以有独治之君为之始。其君为大巫而通神道故。浸假而此种种迷信渐轻,以民之阅历日积,智力渐开故。然而迷信未尝尽绝也。于是民于君德别生一种之观念,以与其时宗教之关〔观〕念同兴。特此时所谓宗教观念与吾人所谓迷信不甚悬殊,于是则有感生神种之说。佛拉哲尝遍考五洲历史,以征此例之信。再降,民又晓然于感生神种之不足信,于是班彪《王命论》之说大行,此说殆与独治之制相为终始者矣。
由是而知民业贵贱之分肇于智慧者为多,而始于武力者为少。智慧首争于巫医,由巫医而生君长。具有巫医滥觞而演为今日之二类人:一曰宗教家,又其一曰学术家。是二类之民至今反对,不知其至何日乃合为一途者也。夫巫医之徒皆以使物通神,弹厌呵禁为能事,旱能致雨,潦使放睛,而又有前知之验。则由是而有研究物情,深求理数之人,夫如是谓之学术家;又由是而有笃信主宰,谓世间一切皆有神权,即至生民,其身虽亡,必有魂魄,以为长存之精气者,如是谓之宗教家。宗教、学术二者同出于古初,当进化程度较浅之时范围极广,而学术之事亦多杂以宗教观念,无纯粹之宗风,必至进化程度日高,于是学术之疆界日涨,而宗教之范围日缩。二者互为消长,甚者或至于冲突,此至今而实然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