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四十四 太仓稊米集 巻四十五 巻四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太仓稊米集巻四十五  宋 周紫芝 撰论四首
  司马迁论
  范晔赞班固谓其议论尝排死节否正直不叙杀身成仁之美何其贬固之深耶夫公天下之赏罚以当天下之功罪者君也公天下之是非以辨天下之善恶者史也赏罚不公则无以厌人心是非不审则无以取信于后世然则秉史笔以权衡天下之人物而去取之其任常与人主相为重轻顾不难哉今也死节者犹或排之正直者在所否焉则人知勉于为善益寡矣晔特从而深诋之不为过也始李陵以步卒五千抗单于七八万骑转战万里之外一日至数十合五十万矢为之俱尽且胜且北至于势穷力殚而后巳虽曰兵败而功不立身辱而名巳隳究其初心岂不忠且勇哉武帝盛怒欲食其肉当时左右无肯为陵言者往往从而媒孽其短者有之史迁力夺群议以谓陵奋不顾身以徇国家虽古名将无以逺过而武帝疑迁欲沮贰师为陵游说遂罹蚕室之祸噫迁亦可谓贤矣哉且武帝以暴刻之资而济以猜忌之情大臣一言不合辄就诛戮迁之议陵帝从而刑之幸也使其怒而不巳安知其不从而杀之乎是亦几于死节之士而固方且讥其不能明哲保身此何理也夫所谓明哲云者谓其智足以虑患识足以周身不至冥行以触罪罟而巳是为君子保身之道岂为缄黙不言坐视人主之过全躯以保妻子而后为明哲哉古之人有行之者仲山甫是也故作诗者美之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也使仲山甫以缄黙不言坐视人主之过为明哲保身之道则衮职有阙仲山甫补之果何谓哉曰单于之战陵当死国而不当降降则陵之罪也李陵之降迁当直其过而不当辨辨则迁之罪也马迁之辨汉当容之而不当刑刑则汉之过也汉之责迁不为无罪迁之救陵未免于屡败固之所以责迁者是也曰不然也初陵以屡败疲羸之兵抗全军虎狼之敌横行匈奴身蹈白刃而不顾此岂畏于一死者及其兵殚力穷无救而败乃始䝉负羞辱敛衽以就降此其故何哉意犹有望于汉也迁尝谓武帝言陵之力战万死不顾使贼锋屡挫左枝右梧之不暇其威武亦足暴于后世陵之不死犹冀得当以报汉也迁之论陵如此可谓得其心矣奈何不纳其言而反疑以游说乎且陵败而不归汉知汉之必杀也杀之则无益于死不若因败以立功于汉犹有望焉陵不可谓不善于处死者也迁为陵言而几不免死陵之闻之知汉之必杀巳也是以招之而不至及其不至又从而杀其母妻陵之望于是绝矣虽遣百使万方而招之其有至哉由是言之过在于汉而不在迁明矣借使迁言果效于当时汉无负忠臣之名无报忠臣母妻之罪无拒諌不纳之失一举而三善随之此迁所以反复为陵言也不幸而以言获罪使之饮恨以终其身固不知罪汉乃责迁以不能明哲保身可谓缪矣
  桓谭论
  惟人主之好恶为能移天下之俗人主之所好天下翕然从之不待赏而后劝人主之所恶天下倏然违之不待罚而后沮然则非人主之好恶能移天下之俗也其势然也何以言之上之所好而吾从之则君必喜喜而不已甚者至于髙爵以贵之厚禄以富之上之所恶而吾违之则君必怒怒而不巳甚者至于刀锯以戮之鼎镬以烹之夫以人主之好恶而视天下之从违祸福之至捷若影响则天下之俗其有不移于上之所化者鲜矣人之情岂不欲舍死亡而求利达以谓与其背世以蹈死孰若殉世以求荣于是士之偷合取容以自媚其身者其说以谓吾能一切茍简以徇人主之好恶虽宠幸亲昵之私固未易得而流窜僇辱之祸亦庶几其免矣当是时以其徇天下之好恶举世莫不皆尔有人于此确然自信而无所疑毅然自守而不可夺爵禄不能劝之使从刑僇不能威之使惧非天下之大豪杰吾知其不能矣余于东京而得桓谭焉是所谓天下之大豪杰者也初王氏托符命以攘神器一日除拜公卿数百人王兴为卫将军王盛为前将军二人皆莽按符命而求得之由卖饼而登用以示神焉士亦何敢不为符命之说刘歆汉宗室也始以应䜟易名其后乃为莽国师扬雄汉儒宗也乃以符命取讥当时独谭黙然不闻其有一言也此佘所以谓其为天下之大豪杰者也世祖以英武有为之资仗大义以平新室之乱神机妙算动无违䇿故能整坠绪于既绝之后援斯民于涂炭之中虽汤武之业逺过而乃笃意于䜟书曽无以少异于莽焉夫亲值其乱将以易乱而归之正乃反蹈其覆车之辙而不知此何理也哉宛人李通始以图䜟说光武起义兵又其在长安时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其后群臣托以说光武起大位至其祝文告天皆引䜟记而中元二年乃宣布图䜟于天下则其信之可谓笃矣及其即位乃以䜟文用孙盛行大司马众论始不悦又按赤伏符王梁王卫作光武乃拜王梁为大司空焉夫用大臣不以功德而专用䜟纬此与王兴王盛之事何以异哉自是政无小大皆决于䜟至于郑兴以不善为䜟坐为帝怒而尹敏乃以君无口为汉辅之语竟取摈斥举天下之士皆从而为符䜟之说矣谭于是时上疏抗论力诋䜟之非经几不免杀非信道之笃而能然乎观谭展转于新室纷更之馀终不肯一言以取媚于时及中兴之后䜟说益盛而犯颜力诤以辨其非则其人自视岂随其波而汩其泥者哉故曰士有特立独行不移于举世之所好而自信其道者然后可以谓之大豪杰也
  窦武论
  兵有必胜亦有必败善战者常审成败之势而后发故兵出而敌可取焉不然鲜不为虏矣何谓兵有必胜师直而不曲者必胜之道也谋秘而不泄者必胜之道也战锐而不怯者必胜之道也何谓师直而不曲唯天下之至义可以诛不义唯天下之至仁可以伐不仁此王者之师所以未战而先胜也茍在我者未免于衅而欲以伐有罪是何异以桀而攻桀以燕而伐燕者哉何谓谋秘而不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奇中攻发以出其不意使敌退不知其所守进不知其所攻则彼虽欲伐吾谋而不可得矣何谓战锐而不怯夫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此兵之机也王者之师疾如迅雷出如脱兔使敌弗克惧而兵巳压其境则战必克矣是三者岂特胜敌为然破小人之党亦出于是也小人为患有甚于敌锄而去之不可不急然而小人者阳为仁义以济其奸阴为交私以结其党忍于为恶而每有嫉善之心工于中人而常懐虑患之计不以胜敌之道而取之则吾必受其敌矣其为患莫大焉东汉之兴更十有二帝自光武显肃之后蔑然无称孝和之世政在窦氏孝安之世政在邓氏顺质之世政在梁氏孝桓之世政在五侯孝灵之世政在奄寺迄孝献而曹董之祸作汉自是而亡其所由来乆矣初灵帝时诸臣擅权大起邸第皆拟制宫禁帝尝登永安侯台恐其望见之乃绐帝以人主不当登髙登髙则百姓离是与赵髙指鹿为马何异此天下巳亡之兆也而窦武之徒乃欲尽捕其党而诛之以扶持汉祚宜其反死于数子之手而不可救欤余固疑其如此盖大不然灵帝虽孱弱亦未有大恶于天下特以其蔽于宦寺而巳天下虽巳离然内患稍除更辅以二三大臣以收天下之心徐起而安之亦足以拨乱而反之正惜乎武徒有其志耳武之进也既以后族显曽不旋踵而父子兄弟一门三侯又多取掖庭宫人之资酣燕佚乐进不能逺抑权势无德而享厚禄退不能躬行勤俭以自贻僣侈之过使诸官得以借口以谓无瑕然后可以戮人彼犹未免于乱也而欲以除乱可乎此所谓师出而不以直其败一矣武日与蕃相为计议复引用同志徴求名士共定计䇿天下英雄知其风㫖事未立而迹巳彰功未济而计巳失机事不宻手足俱露卒使曺节矫诏以诛武至于身死事败为天下笑此所谓谋泄而不能秘其败二矣武既内倚太后临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风之势得天下之同心以去天下之同恶虽权一时之宜亦可以有为矣乃屡白太后至于犹豫而不果所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非刘瑜撼以天文变见患将切巳计亦未决幸而郑飒既巳就械蕃说以便当收杀而不从去邪而疑必待杂考连及甫节而后巳彼殊不知首未及回而刃巳袭吾之背此所谓兵不能乘其锐其败三矣范晔以谓汉世乱而不亡百有馀年乃数公之力功之不立非智力不逮盖天之所废不可兴也此何异楚王所谓此天亡我非战之罪者哉盖人事巳至而功有所不立然后可以言天若武者非天也何以知其然哉始阳球一司隶校尉孤立于朝能杀甫父子而尸诸路使节等流汗哀鸣之不暇武而独不能乎然甫既僇而节犹在余固知球之必亡也二子之功虽皆不济以勇决言之球之过武岂不逺也
  荀彧论
  或谓荀文若以豪杰不世之才挟经纶海内之志其风流雅尚晔然可观号为一时之望徒以议不诡随遂死于曺公之手议者冤之以为非辜余独不然曺公之杀彧固巳非矣彧之致死亦乌得为无罪哉自古兴王之君所以取天下未有无谋主而能成帝业者故髙帝以良平而灭秦光武以冦邓而隆汉此以有谋主而能成者也项籍失范増而为汉虏袁绍杀田丰而为魏胜此以无谋主而灭者也然则魏之取天下也为之谋主者其谁哉文若是也初彧舍绍而归太祖太祖得之以谓吾之子房则固尝倚以为腹心之任矣及其取徐州平吕布彧尝为画䇿使先定兖州曰此髙祖之关中光武之河内也其后操保官渡而绍围之当时食尽势窘议欲还许者屡矣彧乃力劝以为不可卒以败绍尽如其䇿焉由是观之彧之效谋于操非不多也故太祖虽征伐在外军国大事悉与彧筹又贤知如荀攸锺繇谋䇿如志才郭嘉皆彧所荐则太祖倚彧以为腹心之寄顾不重哉而彧摅忠竭诚以效胸中之奇非帝王之逺略则天下之大计其为操之谋主明矣至于复九州于天下则劝以不修复旧京规九锡于汉朝则以谓非爱人以德此其言为忠于汉耶忠于操耶以谓忠于汉乎则汉之陵夷至是甚矣以献帝庸稚之资而遭仲颖劫迁之祸天下之势土崩而瓦解使贤如彧者虽累百辈能复扶其倾頺哉以谓忠于操乎则操之杀伏后以示威挟幼主以令世诛剪名流盗攘神器其志在于天下此岂有意于汉者而欲纳其忠焉是真可笑也巳昔柳璨沮朱全忠九锡之议全忠怒谓璨曰不由九钖岂不可作天子全忠凶熖薫灼此势岂可回而璨沮之宜其死也彧不从操虽与璨之胁哀帝以禅位固自不同至于以危言取祸于凶人之手则又略相似也余故曰曺公之杀彧固巳非矣彧之致死亦乌得为无罪哉夫天下之恶名无甚于盗今有教人以穴墙掲箧之术者及其盗而得之则不与之挈而往何哉盖欲以辞盗之名也彧为操谋主其取天下之大尽皆出其智是尝教之为盗者也及天下将定可以攘取而有之矣乃始强谏以为不可得非欲以辞盗之名耶杜牧之之论如此是矣而曰又况于非盗者乎此何说也盖牧之之意以谓汉室既不可复天下之豪杰亦无以出于操者则为苍生而请命非操不可彧固当助操以成其谋而不当逆操以杀其身也此特一偏之论耳君子之大节不在是也说者又以谓东汉之士尚节义桓灵之乱汉祚绵延百有馀年而不绝至于操起而图之终其身而不敢取皆陈蕃李膺之徒有以激之独不知彧之死也为与有力焉呜呼彧虽死亦贤巳哉


  太仓稊米集巻四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