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如此京华
◀上一回 第三十九回 救佳人忽伸拿云手 问身世偶动惜花心 下一回▶

  却说那燕儿同稽大侉子有一种毕生不了的纠葛。燕儿在十一二岁上是学剃头的,生性柔懦,没一个人不爱他。稽大侉子本是个淮军游勇,在京里打架吃醋,犯案累累。在黑市左近开了个小赌馆,每天捞得二三吊钱,都化在三等茶室同酒摊子上。

  一天醉后被他见了燕儿。他是个茄瓢头儿,那里用得着剃刀,却饧着眼身羌了进去,将燕儿肩上一拍道:“乖孩子,你给我杀回青罢!”燕儿一看,见是个茄瓢儿,没奈何赔著笑道:’还是洒一回点子罢!”大侉子挤着眼道:“好,好。”说著伸出萝卜般的手,将燕儿的手拉住,向自己怀内一拖。燕儿立不住足,便直倒向他怀里去,一张粉脸上早被他那猪肝般的鼻子擦了一下。燕儿恨得花著脸,却不敢出声,挣脱了他的手。勉强敷衍了他一回,大侉子才一步七回顾的走了。从此每日定来缠扰一次。

  燕儿师父见大侉子出进著,他是犯过不少案的,怕闹出事来,只得将燕儿逐去。大侉子便一些不客气的将燕儿据为已有。

  燕儿被他挟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得忍气吞声的随他。

  后来大侉子在北京闹了个案,立脚不住,逃到徐州,入江西某帅营中当兵,燕儿才得了自由。也算子超的巨眼,拨诸市井,登之左右,此时已十五岁了。不上两年,捧书侍枕之馀,居然识了几千个字,学会了十馀折的昆腔,声容并茂,自然锦衣肉食起来。

  那知大侉子入了行伍,不一年革命军起,江西将军溃师淮上,他便兔脱还京。蓦然重见了燕儿,晓得他新主恩深,便百般的拗诈。燕儿偶然拒绝,他便将脸皮一直,说要将以前秘史宣扬出来。燕儿没奈何,只得有求必应,着实浇裹了他不少。

  后来入了方将军府,侯门如海,大侉子屡次去寻,都被阍人拒绝。恼动了他牛性,托人写了封信给燕儿,说限十日以内在十刹海会贤楼相见,十日内不来,便要如法炮制。

  这天是第八天了,大侉子正在会贤楼茶店中临窗坐着。忽见燕儿锦衣绣履,出落得越发姣好,翩然走了进来。不觉咽了口唾沫,将手招著道:“到这儿来坐罢!难为你还没忘记了我呢。”燕儿见了他这邋遢样子,心坎上早跳了,勉强走了过去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大侉子斟了杯茶给他,问道:“你怎这早晚才出来?”燕儿道:“当了奴才,该随着主子。没空闲时,那里像一门两闼的好随便出来。”大侉子将两眼一愣,却又低低道:“我原舍不得你。既这样说,你今天也不必进府去。我们仍像从前般闲闲散散,要怎样便怎样,可不是乐。”

  燕儿听了,觉得口风不对,只得收拾了一脸怒容,含笑道:

  “谁不想这样,只自入方府,那将军比不得别人,要不还去,他一报官,说缉拿逃仆。在我自然不免,便是你也要旧案重提,有许多不便罢。”这几句话,也算是刚柔相济,对症下药的了。

  那知大侉子从鼻子管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好孩子,亏你想出这话来。可惜我稽大侉子是吓不退的!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今天定不放你去。你有本领,此刻便立起身来朝外走,那我就佩服你!”

  燕儿听了,不觉急得心头乱撞,哀告他道:“你何苦定要我的命呢?当日我原很愿一起著,偏你一人走了,再也不来顾念着我。要是天不可怜我,早已冻饿死了,你又向那里去找呢?如今我虽不同你一起住,到底每个月你也有些时益。便说我是你的老婆,也许帮着人家的呀!何况我还不到这步地位呢。”

  说完,不觉两眼眶红了。大侉子那里懂得温存体贴,只觉燕儿说的话句句异常锋利,认定非用辣手段降伏不住他,便将茶杯向地上一砸,登时脸色铁青,要发作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隔座一个华服少年飞也似赶过来,将燕儿一手拉开,戟指向大侉子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是最爱管闲事的……”大侉子没等他说完,早抢出坐来,将一张横肉脸直凑到那人眼前道:“干你鸟事!你认认老子是谁?却来说这话。”少年等他凑近来时,飞起手就一掌,把大侉子打得眼前金星乱碰,捧住了掌唤“好打”便飞一脚过来。

  少年让开一步,朝外便走道:“你敢打,店门外去!”大侉子上了火,便疯狗般跟将出来。少年立定了,笑着招手道:

  “来!”大侉子用着全身气力,劈面便是一拳。少年一让,趁势将他向怀里一拉。大侉子一个狗吃屎跌在地下,霍的爬起身来。但听得少年笑道:“不跌上你十跤,便算我输,再不来管你的事如何?”大侉子怒极了,举起双手,如毒龙探爪般来抓。

  少年见他临近,将左手向上一格,底下左足一个旋风扫落叶,大侉子扑的又倒了。这时看的人渐渐聚得多了。大侉子爬起来,愣着眼睛向少年看着,大喊一声,连头连肩的撞过来。少年见他这种蠢样子煞是可笑。有意逗着他玩,便将身子晃了晃,像要跌下去的样子。大侉子乐极了,不提防被少年两手将茄瓢头捧住,直揿到地上道:“第三跤哩。”旁边看的人哗然鼓掌大笑。

  要是别个,早羞得一溜烟跑了。大侉子却手脚乱划的挣扎了起来,老著面皮道:“打不过你,同你讲理。”少年大笑道:

  “也好,你先讲来。便请在场诸人说句公道话儿。”大侉子撩拳捋臂道:“燕儿是我的人。于你甚事,要你不强硬出头?”

  少年笑道:“是你的人么,是你的什么人呀?你说缉拿由他去,官司陪你吃。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要给人缉拿起来呢?请你先把这事由说明,才好讲理呢。”

  这几句话把大侉子急得一头臭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勃然大声道:“么不言语了?快老实说!不啊,我有能力立刻送你到个地方去。”大侉子想:“这不是路了。”

  顾不得人笑话,咕哝著道:“你等著罢,我还有别的事,恕不奉陪哩。”说完,捧著头从人丛中狗一般溜出去了。众人见了,扶掌大笑。

  少年叹道:“不想世上竟有这种不要脸的人!可惜我燕尾生只一双眼睛,看不尽魑魅魍魉;只有一对拳头,打不完人间不平呢。”说著还进店去,见燕儿倚在桌上垂泪。尾生见他支颐侧鬓,竟与女子一样,便上前安慰了他几句。燕儿非常感激,谢了又谢。尾生问他现在那里,燕儿说在方将军家做童儿。尾生心里不觉一动,问每日能出来逛著么?燕儿道:“难得很,每月止多也不过两三次。”尾生沉吟道:“那便可惜。”

  燕儿见尾生清俊华贵,侠肠义胆的救了自己,心上也有些羡慕。便道:“爷贵寓在那里?但凡有出来的时候,总到爷那里去请安的。”尾生道:“请安呢,我也不敢当。我是从来不讲贵贱贫富的,觉得既是个人,自然是一样的。不然,以我这身家,难道便肯同方才这蠢物挥拳赌斗么?你若有空闲时,我很喜欢同你说说话。今天我却还要到别的地方去,来不及同你到寓下去了。以后你要是出来时,只须到长元和会馆问燕某便了。”说完,翩然自去。

  看官,那尾生是个铁铮铮男子,生平不好女色,怎一见燕儿便深情绻绻,与时下显官一样的酷爱男色起来。有的说燕儿本非凡艳,他一种明姿韶色,不由不把磊落豪俊的尾生,变作情有独钟的男子。这又小觑了他了。他这举动自有他的作用,为成为败虽不可知,在他看来,却算一会逢其适的巧遇了。他自出了会贤楼,心里非常畅适,缓步过市,到了个弹子房里。

  四面一张,却早有个人在那里坐着,便走将过去,将他肩上一拍道:“你来了几时了?”那人正是渔阳,一见了尾生,便道:

  “等你长久了。”说著,立起身来,呵了个腰道:“走罢!”

  两人便出弹子房,还到寓所去了。真是:

    腐史传开游侠例,一时屠酤满燕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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