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孟子传 卷二十五 卷二十六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传卷二十五
  宋 张九成 撰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㑹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余观孟子此章士大夫仕宦其可不审矣乎夫有为贫而仕有为道而仕不可不辨也为贫而仕者以家贫亲老也其仕主扵为贫不主扵行道也是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抱关击柝之职皆所甘心焉谨启闭严巡警其职尽矣若治乱非所与知也是故简子之诗有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之美而君子阳阳有左执翿右招我逰敖其乐只且之说盖为贫而仕虽伶官之贱有所不屑尽执龠执翿秉翟之职不愧其禄而已其色如赭其乐只且盖以无愧也此诗所以谓之贤者又谓之君子以其为贫而仕无愧于心也孔子为贫而仕尝为委吏则㑹计尽其职尝为乘田则牧养尽其职圣人之道盖在扵此若夫立乎人之本朝此其职也谏不行言不听膏泽不下扵民则当舎之而去乃偃然在位惟𢙢失之天下可耻莫大扵此故士君子知时之不可有为则委心俯首于抱关击柝之贱乘田委吏之职伶官乐人之㣲尽心其事求禄以养亲焉不敢叨据公卿之位𢙢道之不可行而为天下之大耻也呜呼圣贤大训岂不昭灼而鄙夫患失夸者死权以茍得为心以侥幸为志纡朱曵紫拥节执圭无一补扵君民乃自以为得志而不知其耻有过于市朝之挞也孟子此意以商鞅驺忌孙膑苏秦张仪稷下诸人立乎人之本朝而以阴谋诡计縦横捭阖卓异荒唐为事业或窃相位或坐辎车或佩六印或据康庄扬扬以为得计以圣贤之道观之其耻有过扵此者乎然则士君子仕宦为贫则当居米盐筦库之职以无愧其心为道则当尧舜君民太平一世可也曷可妄据卿相之位乎孟子为賔师则盘礴于齐一为齐卿不旋踵而致仕盖为此也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扵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恱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䑓无馈也恱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恱贤乎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扵畎𠭇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此一篇大抵辨正名分以为士子辞受之大节夫诸侯失国当托于诸侯黎侯寓于卫淳于公寓于鲁是也士非诸侯无托于诸侯之理然而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戸则将如之何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又不可不辨也何谓赐抱关击柝之贱皆有常职既有常职则当受赐士非有职事也何名以受赐哉君大不能行吾道又不能行吾言而曰使𩚑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待之如齐民一等有赒给之义此名之正者也不得而不受夫士不当托于诸侯托扵诸侯则犯分故谓之非礼士不当受赐士而受赐则害义故谓之不恭夫礼义由贤者出而托诸侯受无名之赐以犯先王之典刑安得谓之士乎然则不托于诸侯不受赐于诸侯非谓求名誉炫流俗也不敢犯名教也然先王之道要在千古为可行非务为沽激崖异使人憔悴辛苦如泄柳段干木屈原申徒狄之见也是故虽不可托于诸侯不可受赐于诸侯而有周之则受之路名分既正礼义不亏退自等于齐民进不犯于名教此先王之道所以通万古而无弊也然而周之之内尚有说乎曰有其说如何曰国君有养贤之义养贤亦周之之义而又有大者也其法如何曰以君命将之吾则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一一以君命来也此养贤之法也尧之于舜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扵畎𠭇之中是也鲁缪公虽得养贤之名而不得养之之法何以言之亟问子思亟馈鼎肉子思以为鼎肉尔使己仆仆亟拜也岂养贤之道乎扵其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是也尧得养贤之义而又得尊贤之义其尊贤也如之何曰使舜徽五典宅百揆賔四门孟子所谓后举而加诸上位是也养贤如此此王公之道也缪公既失养贤之道又有甚焉者其甚焉者如之何曰子思摽使者之后䑓臣自此不复以鼎肉来馈矣孟子所谓自是䑓无馈也缪公不学甚矣呜呼冉有以事为政孔子正之桓子以取为假孔子又正之名分不可犯也名分乃先王之道不可干也若孔子侍坐于哀公赐之桃与黍焉孔子先食黍而后食桃左右皆掩口而笑公曰黍者所以雪桃非为食也孔子对曰丘知之矣夫黍者五谷之长郊礼宗庙以为上盛果属有六而桃为下祭祀不用不登郊庙又闻之君子以贱雪贵不闻以贵雪贱今以五谷之长雪果之下者是従上雪下臣以为妨扵教害于义故不敢公曰善哉夫黍桃㣲物圣人食之其先后有序其名分不乱如此则夫托于诸侯受赐于诸侯周之养之尊之又岂可不辨乎一乱其名是谓败名一逾其分是谓犯分伤于教而害扵义将得罪于先王矣由是知孟子之或见或不见或受或不受盖皆传孔子之心法而世之君子辄疑之非之至詈之何哉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恱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恱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徳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䘮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此一章辨庶人无见君之礼而君有就见賔师之礼庶人有往役之义而君无挟贵友臣之义何谓庶人无见君之礼如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市井草莽皆谓庶人庶人不执质为臣故无见君之礼何谓君有就见賔师之礼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如武王访于箕子为其贤也则先主访于草庐故君有就见賔师之礼何谓庶人有往役之义如傅说筑于傅岩是也何谓君无挟贵友臣之义如子思不敢与缪公为友是也盖友友其徳也不可以有挟也使缪公徳与子思同则如尧之友舜无不可也倘徳不及子思论其分则缪公为君子思为臣君无友臣之理论其徳则有徳者宜为师师则缪公当事子思耳不可以友言也夫见贤人当以其道故齐景公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招之非其物也招虞人非其物虞人尚不敢往况招贤者非其道贤人岂肯见乎然则招贤者之道当如何哉礼义而巳礼为贤者出入之门义为贤者所由之路人君能不以富自骄不以贵自大虚心屈己鞠躬下意执賔主之礼讲师弟之义以见贤者此所谓招贤者之道也然则孟子不见诸侯非自大也不敢犯名分也人君不知就见之而欲其犯名教而来见是以非礼非义待孟子也万章之疑可以顿释矣故引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之诗为证夫底以言其平矢以言其直君子所履平直之道故不敢犯名分以见诸侯小人视君子所履平直以为法故虞人亦知死于其职不敢妄就大夫之招万章不悟乃引孔子不俟驾为说可谓不类矣夫孟子方与论庶人及賔师之说非人臣之义也孔子圣人难以庶人为比矣故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古人谨于名分如此非私意也皆天理之自然也一犯其分乱之道也昔司士贲问于子㳺曰请袭于床子㳺曰诺县子闻之曰汰哉叔氏専以礼许人夫唯诺一失节君子得以讥之况庶人无禄辄犯有位之名分而人君自大敢忽賔师之名分哉师友一道耳师且不可以为友而庶人乃得与有官职者同乎深味此义其大矣哉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昔孔子系干之九五利见九二之大人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従龙风从虎又曰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従其类也明此一爻之意则孟子论友可得而言矣夫徳有小大故友有广狭徳愈髙则友愈逺尚友古人者非忽天下善士也友天下善士者亦非忽一国也友一国善士亦非忽一乡也友一乡善士非忽比闾族党之间也其势自然也使其徳宜为一乡之师而屈意友宜为一比之师者其念虑精神言论风旨长短不合参差不齐一比之师将求其识虑足以师一比者为友矣而一乡之师亦将求其识虑足以师一乡者为友矣此自然之故也故同声者乃相应同气者乃相求水不得不流湿火不得不就燥云之従龙风之従虎易位则无功用矣是以性本乎天者皆翔于云衢性本乎地者皆群于薮泽自然之理不得不尔也然有志之士岂肯以善足为一乡之师而止哉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必求为一国之善士矣岂肯以善足为一国之师而已哉旦而又旦新而又新必求为天下之善士矣岂肯以善足为天下之师而已哉旦而复旦新而复新必尚论古人而友之古人往矣吾何得而为友也是何言与昔狄仁杰谓狱吏曰方黄卷中对圣贤语何暇与俗吏语耶此盖颂诗读书想像其音容仿佛其一二如出乎其时如对乎其人揽其遗芬味其馀嘬而友之不止此也又以其时考之若西汉尚功名而薛方独尚名节为西汉第一人东汉尚名节而黄宪独尚器度为东汉第一人魏晋尚浮虚而卞壸独尚忠孝为魏晋第一人有唐尚辞章而韩愈独尊经术为有唐第一人然而自东汉以下至李唐求古人之超绝者如此可以止乎曰未可也其上又有人焉其人为谁曰六国奇谋诡计縦横捭阖卓诡荒唐而孟子独守仁义为六国第一人学至孟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春秋尚霸道孔子独得尧舜文武之道而变化之为自生民以来群圣人中第一人学至孔子可以止乎曰未也更当穷孔子无声无臭以为上天之载者而行乎中庸所谓尊徳性而又道问学而又致广大而又尽精㣲而又极髙明极髙明而又道中庸道中庸而又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即尊徳𪫬之谓也循环往复无有穷巳其参赞天地调和阴阳直馀事耳诗曰惟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文王之徳之纯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天不已文王不已学孔子者其可已乎此又孟子之遗意余故表而出之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聴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聴则去余观此一章孟子因事而谏也夫齐宣王问卿孟子苐当言卿之职可也乃问王所问指何卿而问王有卿不同之对孟子即有贵戚异姓之说盖齐宣之心以爵位吾所固有晏然如日之在天虽有失徳其如予何故孟子对贵戚反复谏不聴有易位之说正以中王自安之病也王勃然变乎色是易位正中其病故心为之动摇色为之变乱也孟子苐以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数语以恺康之其语如春风和气自然恱乐孟子造化乃如此之妙始以易位变动其自安之心终以数语开恱其忿怒之意其变动也肃然如秋其开恱也暖然似春春秋造化之柄尽在孟子奏对之间学不如此其能用天下乎自易位之言一入齐王之心初入则色变既定则言深想易位之言困于心衡于虑凡有念虑酬酢其敢自肆乎此齐宣所自知非语言所能形容也一言之益其大矣哉既又问异姓之卿乃曰反复谏不听则去既而孟子不旋踵而去夫反复不聴在异姓则去在贵戚则将易位矣齐王之心岂不岌岌乎张良尝得此意矣观夫诸将偶语于沙上髙祖自复道而见之以问张良良曰陛下与此属共取天下今已为天子所封皆所爱故人所诛皆平生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为不足用遍封而恐以过失及诛故相聚谋反耳上曰为之奈何良曰取上所素不快计群臣所共知最甚者一人先封以示群臣于是髙祖置酒封雍齿群臣皆喜曰雍齿且侯吾属无患矣夫沙上偶语未必谋反也天下已定髙祖亦厌乱矣故良因事纳諌以去髙祖报怨之心与孟子论贵戚易位之说同矣余深观孟子之学造化如此故得以𤼵之



  孟子传卷二十五
<经部,四书类,孟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