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十七 宋文选 巻十八 巻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选巻十八
  李邦直文
  论略
  汉儒之治经终其身而无所倦能名其师说者上或召用之髙下其材为将士郎大夫部刺史至九卿丞相御史者接迹而有已不以经为进而听上之自挥故其人识趋向矜重名节今学者徒焉玩章句而已何其偷浅而不能如古也今之取人格之以一日之间有未能通经而适合于程度者有治经知道而偶拙于仓猝之对者取之多失实故学者愈不笃苟借经术以卜射禄利得则拨弃不复置力于其间如浅丈夫今日获而明日舍其耒耜故其徒华而不根未至于道而止不知致君行已之大操而天下之治因是而日衰尝以谓古之学者乐之者也今之学者利之者也乐之与利之于道之浅深岂可同概而论哉荀卿曰道者古今之正权也离道而内自择则不知祸福之所托夫人君之为治人臣之有所为曷尝不本于学夫苟不学万事之错邪正善恶之变杂然交至乎其前吾无所守于中必有所眩于外故君臣之间皆不可以无学也学则名教之乐入之矣名教之乐先入而不善之乐继来先入者主之则继来者必不胜虽万事之错邪正善恶之变杂然交至而有以一之此圣贤所以用力省而为治多也昔汉武帝明春秋宣帝受诗明帝通欧阳尚书唐文皇序晋史明皇释孝经宪宗喜观实录今人主选经术徳谊之老畨侍讲读又有学行大臣以备顾问固已隆学而重道矣歉歉焉曾未厌于道又使科举贱士各献其所论著非独秤较其能亦所以广聪明博仁义也孟子曰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臣尝治经史粗识仁义之大归略渉古今治乱之体窃慕孟轲之所谓非道而不敢陈者故摭师说取其有益者而言庶备人主之采览臣谓象数妖祥之说胜则乱人事故有易论三篇王法举则天下自治故有春秋论二述礼之所起有礼论三见圣人劝警后世之君反复而丁宁有诗论上下破伪论尊正术有史论上下道诚明之学有四子论二入至神之化不言之治有唐虞论推建侯置守之安危有三代论伤仙老之屡败于下有秦论王者不可以无刚徳有西汉论诛忠而嬖佞者失天下之心有东汉论治天下非忠厚则不可乆有魏论释二贷祸福奸臾货赏罚为世之大残有梁论为天下以吏材则不足为天下以王道则有馀有隋论生民之忧常自中起有唐论乆安者危有五代论统其大㫖为略惟明圣鉴之而已矣
  易论上
  尝病世之学者不能知易之本遗人事而泥天道其卑者入于象数而髙者不过入于名理自焦延寿京房毛爽祖孝孙之徒为六日七分之说曰辰之支干律吕之清浊风雨寒暑节气之𠉀与天文历法以为皆法易而生故术者咸自托于易五行家曰吾之术出于易也太一家曰吾之术出于易也律家亦云然历家之所云又然已而叅同方伎卜相筮占之流莫不持筹衍图指画天地自以为知易意者借圣人以为髙祈世人之弗疑其妄而尊已之学也晚有韩康伯颇号知易至于圣人之精义又往往溺入于名理趣向大与佛老相类故仲长子光尝称老易夫象数之与名理固易之自出然而本非圣人所以教世者故不言人事而言天道谓之伎术非圣人之徒也自周秦间已谓易为卜筮之一法及秦烧书欲以愚黔首始皇与李斯曾不知卦爻有仁义之说学之者可以不愚易于此脱于乱世独得不火后世传授不绝然亦㡬矣后之学者又坠易之㫖不能究极人事而推天授神故其言于惝恍冥迷之外务以惑世何易之少通而多塞如此哉夫是非定于目前而难以眩者人事也易伪而不可诘者天道也彼以谓已能谈天众人必以我为洞阴阳而测变化吾智甚大而吾学甚逺为力甚近而得名甚髙且有难诘之幸此如画师喜为鬼神而惮为狗马以鬼神难知而狗马易较故也嗟乎髙者入于象数卑者入于名理而圣人之㫖固已微矣夫圣人立易岂止作空器与后世为古法而已耶固将以利天下也卦之不同一卦之体当一世之事爻之不同一爻之体当一人之事位之不同一位之体当一时之事处治处乱宜进宜退处晦处明宜刚宜柔处上处下宜为宜否偶其时位其事曲折万变圣人皆有术以处之故出没于天地之间而利不能诱祸不能继恶不能垢誉不能骄小以之治身大以之治天下无异道者斯则圣人以有用而为之矣因人以及三才可也学者奚独以象数为哉
  易论中
  或曰易之所以为易吉凶祸福而已矣吉凶祸福见于象数者也今学易而不为象数又何以知吉凶祸福之所自耶曰有天之祸福有人之祸福有天之吉凶有人之吉凶君子信乎其在人者不治乎其在天者天之所为人有所不能为人之所为天有所不能为日月星辰之运动风雨霜露之时不时此天之所为也礼乐之兴壊人伦之废起贤愚之贵贱通塞时世之改易物之聚散兵之成败此人之所为也天能自为其所为而不能为人之为人能自为其所为而不能为天之为故天虽神不能胜人人虽灵不能胜天此天人之职也而世之妄者持天以胜人其言杂乎巫史卜祝星工历学僻妖幻邪之间以谓吉凶祸福如有佛神在上瞰天下之众而司之者溺乎小数而泥乎大道或者率人以胜天曰吾可以郤日月星辰之灾而召风雨霜露之和使答我如响此之谓干天人之职比干虽忠信力争于纣则死㣲子舍之而去则存季跖虽暴无明天子贤诸侯则盗而寿人欤天欤天下之事不满于求而异乎所素期者亦世人未之究耳而皆谓之天至于浅丈夫一金之得失曲士一禄秩之进退莫不指天以为记天何预于此哉故逹者略幽而视明求形而不察影木石之怪羽毛之妖青𤯝赤祥人痾犬祸㳫然而有不足畏也修吾人事而已矣矞云景星祥风甘露继日而至丹芝瑞⿱神爵驺虞不旷月而出不足矜也民之治乱如何而已矣或曰然则易之所谓吉凶祸福而可以前知者如何曰人事有将然之理深㣲而难见纷错而不可一者常人所未知而圣人已逆知之故寄之易曰此时而此为则吉则有庆则无不利则利有攸往此时而此为则凶则有厉则有悔则无攸利亦事之必至者耳顾其多岐而常人疑之以为其状若变化矣何预于此哉学易未能极人事而叛乎天地阴阳非易之本㫖也
  易论下
  十翼皆孔子之言乎不得而知之也然而有疑焉其所谓序卦者自韩康伯已明其非易之蕴而未明其所以非也何谓耶夫三才之交错万事之纷揉未尝有独行而无徒唱之而无应者是故刚柔相配消长相随天地阴阳也小大相承强弱相长夫妇父子君臣也善恶相返治乱相易君子小人之分也祸福相生盈亏相旋物理之进退也二二而同出如昼夜之相代寒暑之相从黑白之不能不相资也有刚必有柔有消必有长故言天必言地言阴必言阳有大必有小有强必有弱故言夫必言妇言父必言子言君必言臣有善必有恶有治必有乱故言君子必言小人有祸必有福有盈必有亏故言进必言退此事之常而作者所不可遗也故配偶而言之则理惬而易明离合而杂举之则混乱而不可考夫易卦之序岂非二二而相从者乎今夫上经之卦干天坤地故干对坤屯气之始蒙识之始故屯对蒙需和而讼乖故需对讼师忧也比乐也故师对比小畜以阴而制阳履以阴而承阳故小畜对履泰对否同人明于外大有明于内故同人对大有谦自小而豫自大故谦对豫随少为而蛊多事故随对蛊临下对观上噬嗑之明狱对贲之明政剥对复无妄之刚动对大畜之刚止頥养之中对大过之过坎之水对离之火此上经之次也下经之卦以咸之动对恒之静以遁之阴长对大壮之阳长以晋之明对明夷之暗以家人之同而异对睽之异而同以蹇难对解通以损对益以夬之五阳决一阴对姤之一阴遇五阳以萃之聚而来对升之进而去以困之在下而塞对升之在下而通以革之变之用对鼎之变之器以震动对艮止以渐之女吉对归妹之女凶以丰之附而光对旅之单而隠以㢲之顺对兑之悦以涣之散对节之收以中孚之诚在中对小过之行在外以既济对未济此下经之次也不惟其义之若是观其九六奇偶之画或上或下或相返或相生以两之而为此则易卦二二而相从岂不甚明哉今夫序卦之文盖不恊矣有义之苟合者有义之不合而强通者是岂圣人之言耶学者究之而自知此不可以遍举也学易者知夫所谓二二而相从则于三才之渊万事之变可以心通而得易道之半矣
  春秋上
  言春秋者何为其纷纷不决也病在于好奇而不好道好名而不好实公羊曰左氏出于此矣我之说不可复出乎此乃出乎彼榖梁曰公羊出于彼矣我之说不可复出乎彼乃出乎此至于驺夹董仲舒刘向刘歆何休贾逵伏䖍杜预范寗尸子啖赵陆淳之徒莫不皆然有出乎彼我必出乎此有出乎此我必出乎彼一彼一此惟求异于学者而胜于前人有所异者谓之新意有所同者谓之沿袭此春秋之学所以支离而不一圣人之意所以晦而不明者乎公羊家曰春秋褒贬在乎日与不日月与不月为左氏者曰否榖梁家曰春秋之褒贬在乎书名书字书氏书人书国书爵之间耳或曰非也至后世之颛儒各守其意迭相姗笑操矛而相攻者不知㡬人师弟子异论而父子异学呜呼孔子大法孰从而一之昔者周既衰微王者不能举其法召陵践土之盟而天下之政在诸侯鸡泽溴梁之㑹而天下之政又在大夫大抵肆欲妄行与无王同故孔子作春秋以寄王法盖诛天下之不臣者也故春秋以王法为本曲直善恶次之不本王命而战争盟㑹则曲直善恶皆为春秋之罪人奉王命而䧟于恶则罪在上而不在下此春秋之本统也有如文武为王周召为相坐明堂而治天下之诸侯猝焉有两诸侯不以王命举兵以相残王者执而治之则将来诛其不以王命而起兵乎将赏其直者而刑其曲者乎又将偕诛之乎又有诸侯或列国之臣弃其宗庙社稷之祭祀逾疆䘮职不以王命礼典而盟㑹者纷纭于天下王者治而止之将诛其未命而行乎将赏其有益而为之乎此譬之人子奋呼袒裸持捉鬬争而相掊击于父母之前使良有司者治之必且罪渎上乱礼之恶而未暇及所争之曲直也又譬之人子不告父母而行以逐利于千里之外使贤父兄者讯之必且罪其辄往亦未暇问利之得失也如此以治春秋岂不简约而易明哉故学者之惑有二一曰忘大法较曲直二曰弃显义求㣲文曰围曰入曰侵曰伐曰灭曰战齐鲁之相兵晋楚之相陵曰朝曰聘曰盟曰㑹诸侯之相从大夫之相交乃其不以王命则其罪固不容诛于圣人之笔矣此之谓大法舍此而䂓䂓剪剪辨其小善小恶此之谓曲直人君人臣非义不道之举孔子未尝没其实曰贼曰盗之类观其所书而见其恶其为贬也足矣此之谓显义舍此而烦为之说欲格之以日月名字之例其例或与善恶乖迕而不恊则又以曲辨而妄意之此之谓㣲文治春秋者提大法而信显义则于圣人之意皦然而无所惑矣
  春秋论下
  圣人之道惟其是而已矣天下之事不一圣人所以行之者圆方横邪髙下曲折或抑或扬或微或章而一趋于是孔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又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夫权之为名何哉犹物之在权能不失其轻重而已矣仁义孝悌忠信道之大经也君臣父子夫妇人伦之大经也圣人不以短妨长不以小破大短长皆顺小大皆应其归于道也易而直不幸而有梗不平于其间不可以偕得则必捐小以从大略短以图长不杀则不仁则杀之者所以为仁也不取则不义则取之者所以为义也遇乡人之长者俯伏而拜之长者仇其父则挺刅而追之何哉轻重后先之理不得不然也其于道之大经盖未尝戾也其于人伦之大经亦未尝乱也此其为不失轻重之节而圣人之所谓权者矣后世有公羊氏者出独喜言权变欲教天下之臣子一切反经而为功其述春秋多以权之说赦奸臣贼子伪逆之罪使后世莫务为正而肆其邪心大乱圣人之道或者辄假此以起非常之迹据倚公羊氏之语勇为而无所疑事有不属于中不入于正则曰吾以为权耳常人不吾知而吾亦弗恤也小则盗国大则攘天下诈者得成其志乱者得逃其诛是儒者言权之罪矣彼孔子语人者不曰学然后适道适道然后立立然后权轻重而行之孔子以适道为权而公羊氏以反经为权欤或曰孔子于其下又继之以逸诗唐棣之辞以明反经之义岂不谓之然哉曰非也可与立未可与权句断孔子别言逸诗之文曰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逺而彼作诗者因兄弟之乖离而喻之以唐棣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逺之有盖曰兄弟之未亲已之孝悌不至耳意谓诗人之失辞此所以删而不取也而释者附之于权以符公羊反经之说岂不妄哉故谓公羊氏言虽辨而实圣人之罪人春秋之巨蠹
  礼论上
  尝读戴记其言礼乐详矣髙出于太古深入于无间穷乎天地之际汪洋弥漫殆不可知而后及于用学者之言曰礼乐者非天地之所出非人之所乐为圣人忧乱cq=103而矫为之不得已而人从焉者也人之所乐从所不学而能者情欲也圣人拂人之欲以就乎善抑抗诡切天下之众以入乎礼是圣人之术也若是则戕夫天理贼乎道本而后以为圣人矣岂戕贼天理道本而为圣人耶大莫大于天下长莫长于万世天所无者虽至圣不能强之使乆立天所有者虽多力不能强之使必亡今夫礼也先天地而不见其始穷今古而不见其终杰者不得而逃暴者不得而灭惟其与人俱生原于自然而后能也故圣人知礼乐之出乎天地性情之所自有故因其理而导之探其本而文之不行则已行之斯成不言则已言之斯立大可以被天下乆可以传万世桀纣率天下之人而赴情欲欲以绝礼礼不绝而桀纣亡秦焚圣人之书而树已意欲以绝礼礼不绝而秦亡庄列之虚无杨墨之僻邪申商之残刻秦仪之诡伪王乐之浮旷簧鼔其说驰鹜于礼之外欲以破礼礼终不可破而数子者后世不可宗礼非出于自然而何也晋有阮籍者知礼之足以为治而不知礼之原其言曰礼岂为我辈设哉抑亦妄矣彼亦无他以已之厌礼法而谓君子皆然睹薄世之溺夫欲而谓圣人之事不足乐特为侈论以髙天下也虚无之说胜而晋亡斯籍辈为之耳故礼者生于古始成于圣人小人复情以归礼君子循性以安礼智者待礼而后尊愚者待礼而后存人之生于礼之中宕泆而出于礼之外者亡鳞介之生于河海之中跃而离于河海者死此礼乐所以为天下命也故曰故礼必本于大一又曰必本于天又曰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髙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知此者其通于诚明之学乎
  礼论中
  礼生乎天地出乎人心循乎性发乎情其斯以为本人不能无生有生故有父子人不能无长㓜有长幼故有兄弟人不能无正偶有正偶故有夫妇人不能不相亲相亲故有朋友人不能无强弱有强弱故有君臣故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之礼其本则天地生之其节则圣人为之也因饮食之欲而飨食之礼作因男女之情而冠㛰之礼作因其死藏生哀而䘮祭之礼作因其群聚嬉乐而射乡之礼作故飨食冠婚䘮祭射乡之礼其本则人心固有之其文则圣人为之也凡天下之人利害不相稽则秦楚之人而让怵乎利迫乎害则骨肉之戚而争则是让出于心争出于事也让出于心争出于事则让自中起而争自外来也凡天下之人有馀则让不足则争有馀则让则是让出于心不足则争则是争出于不得已也此礼让循乎性而有也凡小人之情虽奋拏攘攫而得之然或有愧于其色是奋拏攘攫者其伪而愧赧者其真也此让礼依乎情而生也故礼之本非天地不因礼之节文非圣人不备循乎性依乎情交乎语言动乎容貎浃乎四体将之以辞让济之以物采悠尔而顺翼尔而同方洋盈乎天下欲虽止之不可能也礼生乎天地而事天地出乎人心而治人心循乎性发乎情而安性情此之谓反本豺獭有祭祀雉鵀有妃匹蜂蚁有君臣鹊乌有孝慈鸿雁有行列次序荒逺有䘮葬声乐天地之气全于人不全于物故物得其偏人得其正圣人之功及乎中国不及乎夷狄故荒逺得其粗中国得其详人可贵也禽兽可贱也中国可贵也荒逺可贱也中国之人而不能礼则不能异于物者几希此之谓乐其所贱而忘其所贵
  礼论下
  自秦焚书之后学者不得完经亡者已亡而存者大抵皆杂乱已不可全信汉之儒者各守所见务以自名其家亦有非圣人之言而托之于圣人学者谓圣人之重也不敢辄议又从而传师之故五常之道为之不明斯教之大害也孟子曰吾于武成取二三䇿而已孟子先秦而去孔子未逺犹谓古书之不可尽信况秦火之馀哉五经独礼乐尤为秦所恶绝灭㡬尽今之礼经盖汉儒鸠集诸家之说博取累世之残文而后世立之于学官夏商周秦之事无所不统盖不可以尽信矣尝观礼运虽有夫子之言然其冠篇言大道与三代之治其语尤杂而不伦夫圣人之所以持万世与天地长乆而不变者君臣父子而已矣苟无君臣父子则强者攫拏弱者骇动窜而慭慭息而盰盰人之党将为禽兽之所胜其祸乱何如哉故杨朱为我墨翟兼爱卒以其说败天下置天下之民于禽兽赖孟子出力而距之然后君父之教明圣人之道复存今其言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如是而谓之大同又曰大道既隠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如是而谓之薄俗又曰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如是而谓之起兵作谋贼乱之本以禹汤文武周公之治而谓之小康郑氏释之又以老氏之言为之证薄礼而厚忠信呜呼礼不出于忠信而安出哉郑氏之学如此而尚有所牵惑岂圣人之礼生于诈伪者耶有天地则有生民有生民则有情欲有情欲则有争夺民与天地同时而生情欲与民同时而生事与情欲同时而生故虽太古不能无事若版泉涿鹿之战炎帝之虐而败帝挚之戕而亡此其乱亡之大者馀皆乆逺茫昧而不传泯灭而后世不得闻之古之时未有城郭宫室则民皆有一旦之忧未知为耕织则皆有寒饥死亡之患未知为兵则若豺狼蛇豕之鬬未有书契则上之教令不行于下下之情诉不通于上由圣智之人继出日除其所害岁兴其所利是故器用至后世而益便礼法至后世而益详人灵益尊万物益不胜有欲为治者不待创设而治天下之具明备周足不乏一物矣而世之妄儒忽近而归逺轻其所见而重其所闻率以为后世之治不及太古必竹简而书爼豆而食履古之舄服古之服坐于茅茨之下然后以为髙诵空言而忘治乱之大数是拘僻之病已故大道小康之说果夫子之遗言则是圣人之道有二也荀子曰文武之道同伏羲王者有意于为治居今之时用今之器而述五帝三王之仁义以安天下之民是亦五帝三王而已矣
  诗论上
  五经之道易可以潜而书可以彰春秋可畏而诗可乐礼严而不可逾其辞不同而为道一也世之学者常为禄利毁誉之所怵得之则止是以志之而不能详学之而不能极其义知其文而不能知其道故五经之道益㣲呜呼安得外禄利遗毁誉之人而使学之哉尝观于古君臣之相谕两国之相交君子之言已志未尝不称诗温乎其可爱也至后世礼乐皆亡而后诗道废文存而声不传章句之师多而义不明纷纷于虫鱼草木间而未闻心通者释诗者莫若毛郑毛之说简而深此河间献王所以髙其学也至郑氏之释繁塞而其失愈多矣夫郑氏之学长于礼而深于经制至乎训诗又以经制言之诗性情也礼制迹也彼以礼训诗是案迹而议性情也此其所以繁塞而多失者欤绿衣之诗而郑氏以为䘵不谏亦入而郑以为入于宗庙狼䟦状周公安闲自得于䜛疑之中故有公孙硕肤赤舄几几之句而郑谓之公逊庭燎见宣王有怠政之渐而郑以为不设鸡人之官诸如此者不可以悉举岂可谓之知诗耶盖尝观诗学至于治世之作明君良臣相得于上而天下之民莫不各得其所夫耕妇馌击鼔祭祝相与从事于田亩之间熙然怡然无愁苦怨叹之声未尝不慨慕想见其性情嗟乎此真孟子之所谓王政者治至于此而足矣及观衰乱之时叹悼之作又惘然若有所失也臣之于君欲其觉悟则诱之箴之规之诲之戒之救之恶长而不变则刺之怨之闵伤之忧惧之尚不知止则或疾而或哀或思而或悔反复而不舍踯躅而不厌故于一篇之中屡致其意其大意要出于其爱君之情而已矣贤者之处于世思以其道变乱为治而不以治乱变其志或为正或为变其大要出于仁义忠孝之性而已也其文诂训所能释而讲师所能尽其性情非诂训所能明而非讲师所能言也学者欲观于诗宜无为禄利毁誉之所怵浸溃优游先入于道义而后入于性情然后有得于其间矣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其性情之谓欤
  诗论下
  国风雅颂为风者不为小雅为小雅者不为大雅为风雅者不为颂学者以为章句之短长与夫美刺之义不甚相绝而分别若此或曰太师分之也或曰孔子分之也是皆未为知诗夫诗者古之乐曲故可以歌可以被于金石钟鼔之节其声之曲折其气之髙下诗人作之之始固已为风为小雅为大雅为颂风之声不可以入雅雅之声不可以入颂不待太师与孔子而后分也太师知其声孔子知其义尔亦犹今之乐曲有小有大声之不同而辞之不相入亦作者为之后来者所不能易也孔子未删之前世未尝惑于四始何哉古乐存而诗之声可知也乐亡然后学者惑诗矣周官大司乐之职已尝谓之六诗风雅颂乃其音而比兴赋乃其体季札观乐于孔子之前而有国风雅颂之名于时诸侯赋诗以相乐者未尝敢歌颂歌大雅者亦谓之僣则古乐未亡之时诗已班然而有次第岂太师与孔子强分之耶至孔子之时新诗复出而多古诗复杂而乱多者删之而乱者正之尔故曰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夫民能有喜怨而不能为诗时之贤者断之以礼义而代之作以著见民之性情故政令之所及则喜怨之声为之生喜怨之声生则风雅为之作政令之所及者近而民声狭其诗之体也必小其声必为风作之者与录之者固不能张而为雅也政令之所及者逺而民声广其诗之体也必大其声必为雅作之者与录之者亦不能蹙而为风也故虽文王之徳才及于周召二国而未及于天下诗人无自而为雅二南是也及其盛也爵虽诸侯而功徳如天子四方之民莫不歌舞之诗人亦无自而为风文王正雅是也此正风正雅之体所以异也幽厉虽无道政令犹可以及于天下其恶足以动四方之怨故其诗未为王风而尚为变雅平王止能号令畿内民而四方之民㡬不知有王者故其诗不能为雅而为王风此爱风变雅也体所以异也礼乐征伐不出于天子列国之君得以恣睢横行而鲁辄为颂此周鲁之颂所以异也故王者之业因正风正雅而复能至于颂颂亡而后至于变雅雅又息而王复为风王为风而诸侯敢为颂周有风鲁有颂而春秋为之作兴衰治乱如循环焉正风正雅王者积功累徳始起之迹也颂功徳结于民王业之成也大小雅今王可叛而先王之徳未可忘先王之基业未可倾也王风名为王而实如诸侯也故孔子删定而录之先以周召之风以起其业次之以邶鄘卫国之风以著其鉴又次之以王风以伸其诫若曰从此不能正则必继商而亡也先之以正小雅以见自微而勤劳次之以变小雅以见其怠惰而不徳若曰先王勤劳如此而后王弗为何也先之以正大雅以见其盛次之以变大雅以见其衰若曰先王之业如此而后王䘮败之何也先之以周颂以见其治平次之以鲁颂以见其王无可颂而诸侯妄作又次之以商颂以见诸侯妄作而不已周室将复为商若曰上有明王彼诸侯安得而盛也政不行而王犹不能奋诸侯盛而王不能自警胡不观商之先功徳基业如何今而为亡国也一经之体如是而已亦犹荡之一篇之体本刺周室之大壊而止言商恶至其末章又言夏后氏其辞曰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掲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以三代之兴衰反复而为讽岂非圣人之意欲扶持全安后世之君申重不已而丁宁不厌者哉
  史论上
  天生孔子不独为鲁虽孔子其忧亦未尝不在天下也周之末列国争为雄长而天下骚然苦兵孔子拳拳于其间欲以一已捍天下之难故不用于鲁则之齐之卫之荆之陈之蔡不用于诸侯则欲为政于费不用于中国则欲为政于蛮夷车马之迹环于四方削迹伐树流离困厄而不悔圣人忧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而欲行其道如此其勤也孔子之门其弟子皆世之仁贤自颜渊而下惟仲由子贡得圣人之道尤多然而终出颜下者性有所蔽而弗全也仲由蔽于勇子贡蔽于辨颜渊终日静黙而孔子亟称之以为已而仲由子贡或矜其勇辨孔子未尝不屈折其气而诫之也孔子殁圣人之道息天下于是益乱诸侯务相吞灭争地逐利兵满于天下不复知有仁义一切以权谋诈力相髙故轻险之士乘时而出摩吻淬舌起为纵横之说以耸踊暴鸷之君而邀取势利视民之死于兵如蚍蜉豚彘而曾不为之嚬颜故苏张范蔡陈轸楼缓樗里甘茂商鞅韩非之徒皆长于揣摩辨议而当时号为贤智此固衰世之乱人也尝读司马氏史至于数子列传未尝不叹愤以谓或与孔子同时使孔子有杀罚之权必不先少正卯而后数子及读孔子弟子传乃以为齐将伐鲁而孔子私于父母之国使子贡游说于外者凡十年存鲁乱齐亡吴霸越而强晋子贡一出而五国皆有变细观其所以说之辞则殊浅陋阔诞又非有䇿画可以动五国呜呼圣贤而肯尔为耶迁有史才而不入于道又其著书多采战国䇿楚汉春秋以博其辞意其六国楚汉之间有僻士者戏弄文墨附着之孔子子贡以为小说而耀世迹其所从则童子可以不惑而司马氏辄为之信尚而收采之欤五国之变乱其事皆载于左氏传未闻孔子子贡之为人也孔子虽欲苟全丘墓之国使数国之民皆死于兵乎昔者楚昭王亡弓曰楚人亡之楚人得之又何求焉子闻之曰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亡之人得之何必楚也此岂圣人之心已私其里人而移祸于他者皆小人之情活一鸟兽杀一鸟兽忧一草木害一草木厚其妻孥而暴其家厚其家而暴其邻厚其邻而暴其乡国中人之所不为而谓圣人私鲁而残天下乎不表其非而出之则后世庸学必有疑纵横家自圣人之门而出者矣
  史论下
  自古史才为难下左氏而得司马迁下司马迁而得班固至于范晔陈寿之徒又为班马之亚其才如鳞之差而不齐也尝叹司马迁如彼其才如彼其博赡而不能深入圣人之道以为已病先黄老后六经髙气侠重货殖则班固既言之矣又世家孔子而不为传使孔子与陈项争列欲尊大圣人而反小之其所以称孔子者识㑹稽之骨辨羵羊之怪道楛矢之异测桓僖之灾斯以为圣而已矣一何其鄙陋也及读班氏史则与迁同其弊惜乎有史才而皆不能完也故能言迁之失而不知已之妄岂非有离娄之明而不见目睫者耶迁之自序已尝分九流矣及固为艺文志迹其馀说遂以儒者与道法阴阳名墨纵横杂分家农家分峙而齐驱且其说曰王道既微时君世主好恶殊方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呜呼固以为儒者取合于世而已乎宜固之附窦宪而死于非义也夫儒者之术教化仁义而已也使儒者在人主左右得以仁义教化为天下之治则所谓道家者不过为岩野居士名法家者不过为贱有司阴阳者食于太史局而纵横杂墨之流或驰一传或效一官农家者流耕王田奉国赋以乐天下之无事彼得与儒者相抗而为流哉小大轻重之不均不啻若太山与一羽之比也而固一之彼皆剽盗吾儒之枝业尚未得其正乃尊大之使与道并立于世以增学者之惑仁义之罪人也老庄释氏杨墨之术虽曲见浅闻无足法者然其徒皆能张其师持其说故以区区之论而常横行于天下以哗世而邀宠而圣人之教多衰替不扬世以此数溺于大乱实皆学者自戕其道以成众家者如固出没于经传不为不博矣而其识褊狭如此扶持小说为股肱之材而抑儒者之道谓其止出于司徒之官未设则前世之所以为治者将无仁义教化儒者之道乎圣人之徒不务立论有事而后言事已而言已故其言精淳而不妄至班氏而下必欲足其编秩多其文辞捃剥天下之异端论以附已意立事以资其言事已而言未已由汗漫污杂不可考信则圣人之徒遗文而文益髙不知道之比比以多言为累故为力虽勤终不能一望圣人之藩墙其学者之病欤
  四子论上
  一气之未判也明者莫能见智者莫能名强求其所以然字之曰元元有物耶有者安在谓无物耶天地万物奚从而生哉故自然之有混而相与为一一与太虚等此之谓元元判而为气气判而为形天之旋地之游日月星辰之光运动于上草木之华畅茂于下人之灵也神奇之荒忽也禽兽之众多也昆虫之微也莫不生于元气之始曰元识之始曰性性之未判也犹夫元也及其判也为志意为情欲为徳行为才能为善为恶为昧为明或动而见于外或静而返于内动静出入循环而不穷然后扰扰焉而多事矣其多事者性之用其无事者性之体也故曰寂然不动惑而遂通呜呼得性而不尽言者其惟圣人乎昔者诸子盖尝言性告子孟子荀子扬子韩子五者皆天下之能言者也而其说莫有同者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善荀子曰恶扬子曰善恶混韩子曰有生而有善有生而有恶有生而有善恶混告子之言则入乎命孟子之言则入乎徳荀子之言则入乎情扬子之言则入乎意韩子之言则入乎才何谓入乎命其言曰生之谓性可生则可死命可以生死而言性不可以生死言也何谓入乎徳其言曰人之性善善之名对恶而生而非独有者也由昔者有无益于人而有害于天下者故谓之恶无害于天下而有益于人者故谓之善善有迹也性无迹也何谓入乎情其言曰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浃是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者故谓之人性恶是情也而荀子谓之性何谓入乎意其言曰气者适善恶之夫离性以为意意与气相辅然后驾气而之善恶则善恶之地去性也有间矣何谓入乎才性一而才百才可以别而性未可以别也故命也徳也才也非性而皆出于性者也非性而出于性犹三才者出于元而非元也虽然寻其流而推之亦可以至于性不渉其流而造性之元者圣人而已矣学者欲知性莫若观圣人
  四子论下
  圣人之性如何而观之观其道不观其性道者圣人之所言性者圣人之所不言也沿道之本而究之以至于其极不观而至于性矣圣人不言性者何故非晦其说而务以惑世未可尽之以言也有形者可以绘画而知有物者可以揣摸而知有色者可以视而知有声者可以听而知有气者可以动而知惟性也离乎形异于物不入于色不发于声不假于气知之则得之弗知则弗得也此其无可以喻也可喻则或非性矣今夫诸子者莫不争言乎性愈辨则愈失愈详则愈非何㡬不思其不可言而强言之者也风霆无形鬼神无物天地日月无正色土石草木无声气于此有人焉曰吾无不能吾能收风霆之形而系鬼神之迹写天地日月之正色而呼召草木之声气其所为者必妄矣性不可言而强为之言者安得而不妄欤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子贡不闻斯学者可知矣然而圣人虽不言君子不可以不知欲知性必先知道欲知道必观夫子之文章陶乎易之祸福深于春秋之治乱极乎书之仁义逹乎诗之孝弟忠信性可以自知矣欲观海外者谈乎荒怪像乎波涛支頥沉想驰鹜其神于海之外亦不能有所至泛淮湖渉河济而东则不日而至于海海可以必至也性犹未可以必至也故至于性者易谓之至至礼谓之知至箕子谓之皇极而子思谓之中庸文中子曰无所由亦不至于彼彼道之方也必也无至乎至者不得已而名之耳又可以烦言为之哉曰然则孟荀杨韩皆非耶曰四子者其蔽在言性近乎性者亦莫过乎四子之说也学者观四子之所言而思圣人之所不言则自得之矣












  宋文选巻十八
<集部,总集类,宋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