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定情人
第七回
第八回 

第七回 私心才定忽惊慈命促归期 好事方成又被狡谋生大衅

  词云:
  幽香才透春消息,喜与花相识。谁知桂子忽惊秋,一旦促他归去使人愁。
  闺中帘幕深深护,燕也无寻处。钻窥无奈贼风多,早已颠形播影暗生波。
   《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在小圆窗里,亲见了蕊珠小姐,面订了婚姻之盟,便欢喜不胜,遂将从前忧疑之病,一旦释然。又想着小姐功名之言,遂安心以读书为事。每日除了入内问安之外,便祇在书房中用功努力。小姐暗暗打听得知,甚是敬重。

  此时江章已回家久矣,每逢著花朝月夕,就命酒与双星对谈,见双星议论风生,才情焕发,甚是爱他。口中虽不说出,心中却有个暗暗择婿之意。双星隐隐察知,故愈加孝敬,以感其心。况入内问安,小姐不负前言,又常常一见,虽不能快畅交言,然眉目之间,留情顾盼,眷恋绸缪,不减胶漆。正指望守得父母动情,以图好合。

  不期一日,忽青云走来报道:“野鹤回来了。”双星忙问道:“野鹤在那里?”青云道:“在里边见老爷夫人去了。”双星连忙走入内来。野鹤看见,忙叩见道:“蒙公子差回,家中平安,夫人康泰。今著小人请公子早回。”遂在囊中取出双夫人的书信来送上。双星接了,连忙拆开一看,祇见上面写的是:

    野鹤回,知汝在浙,得蒙江老伯及江老伯母念旧相留,不独年谊深感,且不忘继立旧盟,置之子舍,思何深而义何厚也!自应移孝事之,但今秋大比乃汝立身之际,万不可失。可速速回家,早成前人之业,庶不负我一生教汝之苦心。倘有寸进,且可借此仰报恩父母之万一。字到日,可即治装,毋使我倚门悬望。至嘱,至嘱。外一函并土仪八色,可致江老伯暨江老伯母叱存,以表远意。
   母文氏字

  双星看完,沉吟不语。江章因问道:“孩儿见书,为何不语?”双星祇得说道:“家慈书中,深感二大人之恩,如天园地厚。但书中言及秋闱,要催孩儿回去,故此沉吟。”逆将母亲的书送上与江章看。江章看完,因说道:“既是如此,祇得要早些回去。”此时小姐正立在父母之旁,双星因看小姐一眼,说道:“孩儿幼时,已昧前因,到也漠然罢了。但今既已说明,又蒙二大人待如己出,孩儿即朝夕侍于尊前,犹恐不足展怀,今何敢轻言远去。况功名之事尚有可待,似乎从容可也。”

  夫人因接说道:“我二人老景,得孩儿在此周旋,方不寂寞,我如何舍得他远行?”江章笑道:“孩儿依依不去,足见孝心。夫人留你不舍,实出爱念。然皆儿女之私,未知大义。当日双年兄书香一脉,今日年嫂苦守,省望你一人早续。今你幼学壮行,已成可中之才,不去冠军,而寄身于数千里之外,悠忽消年,深为可惜。况年嫂暮年,既有字来催,是严命也,孩儿怎生违得?”双星祇得低头答应道:“是。”夫人见老爷要打发他回去,知不可留,止不住堕泪。小姐听见父亲叫双星回去,又见母亲堕泪,心中不觉凄楚。恐被人看见,连忙起身回房去了。双星抬头,早不见了小姐。祇得辞了二人,带了野鹤,回书去了。

  正是:
  见面虽无语,犹承眉目恩。
  一朝形远隔,那得不销魂。

  夫人见双星要回家去秋试,一时间舍不得他,因对江章说道:“你我如此暮年,无人倚靠,一向没有双元到也罢了,他既在我家住了这许久,日日问安,时时慰藉,就如亲子一般。他今要去,实是一时难舍。况且我一个女孩儿,年已长大,你口里祇说要择个好女婿,择到如今,尚没有些影儿。既没儿子,有个女婿,也可消消寂寞。”江章笑道:“择婿我岂不在心。但择婿乃女孩儿终身大事,岂可草草许人?择到如今,方有一人在心上了,且慢慢对你说。”夫人道:“你既有人中意,何不对我说明,使我也欢喜欢喜。”江章道:“不是别人,就是双星。我看他少年练达,器宇沉潜,更兼德性温和,学高才广,将来前程远大,不弱于我。选为女孩儿作配,正是一对佳人才子。”

  夫人听见要招双为婿,正合其心,不胜大喜道:“我也一向有此念,要对你说,不知你心下如何。你既亦有此心,正是一对良缘,万万不可错过。你为何还不早说?”江章道:“此事止差两件,故一向踌躇未定。”夫人道:“你踌躇何事?”江章道:“一来你我祇得这个女儿,岂肯嫁出,况他家路远,恐后来不便。二来我堂堂相府,不便招赘白衣,故此踌躇。”夫人道:“他原是继名于我的,况他又有兄弟在家,可以支持家事。若虑嫁出,祇消你写书致意他母亲,留他在此,料想双星也情愿。至于功名,那里拘得定。你见那家的小姐就招了举人、进士?祇要看得他文才果是如何。”江章道:“他的文才,实实可中,到不消虑得。”夫人道:“既是如此,又何消踌躇?”江章道:“既夫人也有此意,我明日便有道理。”二人商量不题。

  却说小姐归到拂云楼暗暗寻思,道:“双郎之盟,虽前已面订,实指望留他久住,日亲日近,才色对辉,打动父母之心,或者侥幸一时之许可。不期今日陡然从母命而归,虽功名成了,亦是锦上之花。但恐时事多更,世情有变,未免使我心恻恻,为之奈何?”正沉吟不悦,忽彩云走来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道:“不要胡说,我正在愁时,有何喜可言?”彩云遂将老爷与夫人商量要取双公子为婿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难道不是喜么?”小姐听了,方欣然有喜气道:“果是真么?”彩云道:“不是真,终不成彩云敢哄骗小姐?”小姐听了,暗暗欢喜不题。

  却说双星既得了母亲的书信,还打帐延捱,又当不得江老引大义促归,便万万不能停止。欲要与小姐再亲一面,再订一盟,却内外隔别,莫说要见小姐无由,就连彩云也不见影儿,心下甚是闷苦。过不得数日,江章与夫人因有了成心,遂择一吉日,分付家人备酒,与公子饯行。不一时完备。江章与夫人两席在上,双星一席旁设。大家坐定,夫人叫请小姐出来。小姐推辞,夫人道:“今日元哥远行,既系兄妹,礼应祖饯。”小姐祇得出来,同夫人一席。饮到中间,江章忽开口对双星说道:“我老夫妇二人,景入桑榆,自惭无托,惟有汝妹,承欢膝下,娱我二人之老。又喜他才华素习,诚有过于男子,是我夫妻最所钟爱。久欲为他选择才人,以遂室家,为我半子。但他才高色隽,不肯附讬庸人,一时未见可儿,故致愆期到此,是我一件大心事未了。但恨才不易生,一时难得十全之婿。近日来求者,不说是名人,就说是才子,及我留心访问,又都是些邀名沽誉之人,殊令人厌贱。今见汝胸中才学,儒雅风流,自取金紫如拾芥,选入东床,庶不负我女之才也。吾意已决久矣,而不轻许出口者,意欲汝速归夺锦,来此完配,便彼此有光。不知你心下如何?若能体贴吾意,情愿乘龙,明日黄道吉辰,速速治装可也。”

  双星此时在坐吃酒,胸中有无限的愁怀。见了小姐在坐,说又说不出来,惟俯首寻思而已。忽听见江章明说将小姐许他为妻,不觉神情踊跃,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伏于地道:“孩儿庸陋,自愧才疏,非贤妹淑人之配。乃蒙父母二大人眷爱,移继子而附荀香,真天高地厚之恩,容子婿拜谢。”说罢,就在江章席前四拜。拜完,又移到夫人席前四拜。小姐听见父亲亲口许配双星,暗暗欢喜,又见双星拜谢父母,便不好坐在席间,连忙起身入内去了。

  双星拜罢起来,入席畅饮,直饮得醺醺然,方辞谢出来。归到书房,不胜快活。所不满意者,祇恨行期急促,不能久停,又无人通信,约小姐至小窗口一别,心下着急。

  到了次日,推说舍不得夫人远去,故祇在夫人房中走来走去,指望侥幸再见小姐一面。谁知小姐自父母有了成言,便绝迹不敢复来,推托彩云取巧传言。双星又来回了数次,方遇见彩云,走到面前,低低说道:“小姐传言,说事已定矣,万无他虑。今不便再见,祇要大相公速去取了功名,速来完此婚好,不可变心。”双星听了,还要与他说些什么,不期彩云早已避嫌疑走开了。双星情知不能再见,无可奈何,祇得归到书房去,叫青云、野鹤收拾行李。

  到了临行这日,江章与夫人请他入去一同用饭。饭过,夫人又说道:“愿孩儿此去,早步瞻宫,桂枝高折,速来完此良姻,莫使我二人悬念。”双星再拜受命。夫人又送出许多礼物盘缠,又修书一封问候双夫人。双星俱受了,然后辞出。夫人含泪送至中门。此时小姐不便出来,惟叫彩云暗暗相送。双星惟眉目间留意而已。江章直送出仪门之外,双星方领了青云、野鹤二人上路而行。

  正是:
  来时原为觅佳人,觅得佳人拟占春。
  不道功名驱转去,一时盼不到婚姻。

  双星这番在路,虽然想念小姐,然有了成约,祇要试过,便来做亲,因此喜喜欢欢,兼程而进,且按下不题。   却说上虞县有一个寄籍的公子,姓赫名炎,字若赤。他祖上是个功臣,世袭侯爵,他父亲现在朝中做官,因留这公子在家读书。谁知这公子祇有读书之名,却无读书之实,年纪虽止得十五、六岁,因他是将门之子,却生得人物魁伟,情性豪华,挥金如土,便向著一班门下帮闲,终日在外架鹰放犬的打围,或在花丛中作乐,日则饮酒食肉,夜则宿妓眠娼,除此并无别事。不知不觉已长到二十岁了。

  这赫公子因想道:我终日在外,与这些粉头私窠打混,虽当面风骚,但我前脚出了门,他就后脚又接了新客,我的风骚已无迹影。就是包年包月,眼睛有限,也看管不得许多,岂不是多年子弟变成龟了?我如今何不聘了一头亲事,少不得是乡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与他在家中朝欢暮乐,岂不妙哉?”

  主意定了,就与这班帮闲说道:“我终日串巢窠,嫖婊子,没个尽头的日子。况且我父亲时常有书来说我,家母又在家中琐碎,也觉得耳中不清净。况且这些娼妓们虚奉承、假恩爱的熟套子看破了,也觉有些惹厌。我如今要另寻一个实在受用的所在了。”这班帮闲,听见公子要另寻受用,便一个个逞能画策,争上前说道:“公子若是喜新厌旧,憎嫌前边的这几个女人,如今秦楼上,又新到了几个有名的娼妓,楚馆中,又才来了几个出色的私窠,但凭公子去拣选中意的受用,我们无不帮衬。”赫公子笑道:“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是我的心事了。我如今祇要寻一位好标致小姐,与我做亲,方是我的实受用。你们可细细去打听,若打听得有甚大乡宦人家出奇的小姐,说合成亲,我便每人赏你一个大元宝,决不食言。”

  这些帮闲正要探掇他去花哄,方才有得些肥水入己,不期今日公子看破了婊子行径,不肯去嫖,大家没了想头,一个个垂头丧气。及听到后来要他们出去打听亲事,做成了媒,赏一个大元宝,遂又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说道:“我祇说公子要我们去打南山的猛虎,锁北海的蛟龙,这便是难事了。若祇要我们去做媒,不是我众人夸口说,浙江一省十一府七十五县,城里城外,各乡各镇,若大若小乡宦人家的小姐,标致丑陋,长短身材,我们无不晓得。况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极容易的事。”

  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你们这样停当,可作速与我寻来,我捡中意的就成。”

  不数日,这些帮闲,果然就请了无数乡宦人家小姐的生辰八字,来与公子捡择。偏生公子会得打听,不是嫌他官小,就是嫌他人物平常。就忙得这些帮闲,日日钻头觅缝去打听,要得这个元宝,不期再不能够中公子之意。

  忽一日,有个帮闲叫做袁空,在县中与人递和息,因知县尚未坐堂,他便坐在大门外石狮子边守候。祇见一个老儿,手里拿着一张小票一个名帖,在那里看。这袁空走来看见,因问道:“你这老官儿,既纳钱粮,为何又有名帖?”那老儿说道:“不要说起,我这钱粮,是纳过的了。不期新官到任,被书吏侵起,前日又来催征。故我家老爷,叫我来查。”袁空连忙在这老儿手中,取过名帖来看,见上写著有核桃大的三个大字,是“江章拜”。因点头说道:“你家老爷致仕多年,闻得年老无子,如今可曾有公子么?”那老儿道:“公子是没有,止生得一位小姐。”袁空便留心问道:“你家小姐今年多大了?”那老儿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六岁了。”袁空道:“你家小姐生得如何?可曾许人家么?”那老儿见问,一时高兴起来,就说道:“相公若不问起我家小姐便罢,若问起来,我家这位小姐,真是生得千娇百媚,美玉无瑕,袅袅如风前弱絮,婷婷似出水芙蓉。我家老爷爱他,无异明珠,取名蕊珠小姐,又教他读书识字。不期小姐生的聪明,无书不读,如今信笔挥洒,龙蛇飞舞,吟哦无意,出口成章,真是青莲减色,西子羞容。祇因我家老爷要选个风流才子,配合这窈窕佳人,一时高不成,低不就,故此尚然韫椟而藏。”袁空听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你在江老爷家是甚员役?”那老儿笑嘻嘻说道:“小老儿是江太师老爷家一员现任的门公,江信便是。”袁空听了,也忍笑不住。

  不一时,知县坐堂,大家走开。袁空便完了事情回来。一路上侧头摆脑的算计道:“他两家正是门当户对,这头亲事,必然可成,我这元宝哥哥,要到我手中了。”遂不回家,一径走来寻见赫公子,说道:“公子,喜事到了!我们这些朋友,为了公子的亲事,那一处不去访求,真是茅山祖师,照远不照近。谁知这若耶溪畔,西子重生﹔洛浦巫山,神女再出。公子既具五陵豪侠,若无这位绝世佳人,与公子谐伉俪之欢,真是错过。”赫公子听了笑道:“我一向托人访问,并无一个出色希奇的女子。你今日有何所见,而如此称扬?你且说是那家的小姐,若说得果有些好处,我好著人去私访。”袁空笑道:“若是别人走来报这样的喜信,说这样的美人,必要设法公子开个大大的手儿,方不轻了这位小姐。祇是我如何敢掯勒公子,祇得要细说了。”祇因这一说,有分教:抓沙抵水,将李作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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