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客窗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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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梦蛟

  长乐马某,操布业。妻许氏,中年无子,遂娶王姬。姬身具鳞甲文,其母梦长蛟缠体而生者,名之曰梦蛟,记其瑞也。归马年仅十六,未几生一子,名铎。许氏阳为喜悦,而阴实妒忌,思有以中伤之。王识其心,故防卫惟谨,母子不片刻离也。一日,许谕浣衣,王怀子持衣登楼,当窗以晾。许潜蹑其踪,自后推其母子坠楼,而作惊讶状。马闻之趋救,王头面虽伤,其子则端坐无恙。

  马察知其妻不能相容而畏之,遂成悸疾。其伙李某自远方贸布回,生平相与之至笃者,泣告以故,出妾与子属之。李曰:“知己之托,敢当重任,但某无家室,何以安如夫人也?”马曰:“予筹之审矣,请以王姬侍足下,以存吾孤。”李推之不得,厚嫁之,带其子铎往。逾年生一子,名之曰马,盖不忘其发之赠妾生子,以志其恩义也。

  未几马某卒,而许氏亦颠沛死。李以马赠嫁之资经营起家,富甲一邑,重聘延名师以训二子,恩勤兼挚,马铎得中永乐壬辰状元,其子李马亦发解。李夫妇大悦,分马铎以家资之半,俾归其宗。铎泣辞曰:“若非继父,何有今兹?愿以空身守先人庐墓。”李强与之,铎以财产为弟游扬名誉,且与改名曰骐,以避嫌疑。戊戌,李骐亦状元及第,未几李夫妇以寿考终,铎欲黜其嫡母许氏,以王姬归葬父所。骐不愿曰,“若依兄命,则弟为无母之儿,于礼不顺。”不得已,陈情于朝,帝命礼部议曰:“王氏改嫁,义已绝于前夫;教子成名,理应隆以异数。况李骐不能无母,而马某本自有妻。论妇道之有终,应从后葬;嘉英才之连育,请锡荣封。事出创闻,后不为例。”议上,封以长乐县君,谕祭葬。

假和尚

  金生者,浙右人也。幼患秃疮,头无毫发,然聪慧异常,经史百家,过目成诵。临摹法帖,逼肖名家。真未易才也。惜好为巧诈,不务正业,年十六,入黉门,试优等食饩。父母为完娶后,相继而殁。生益无拘束,日与浮浪子为伍,凡狎邪之事,无所不为。未几家业倾尽,则播弄其亲族朋友,以博升斗,如是者十馀年。人人畏而避之,无可行其欺诈矣。蓝缕如丐,室人交谪。生奋然曰:“大丈夫博功名富贵犹反手耳,奈吾乡人目小如豆,不识贤豪,无能助吾入青云者。吾将遨游四海以图之。”妻孥皆破涕为笑曰:“博场妓馆,足下之青云耳。累及乡党,不为少矣。不自成立,惟觊人有,狁肆口讥谈,能无汗颜?所可取者,不肯玷辱先人。轻去其乡而为流丐,尚知羞耻,是则足下之大志也。”

  生忿忿而出,遍求亲友,告以远游之意,以妻子为托曰:“以十载为期,若不得上达,誓不空归。”众皆曰:“十年则君之子亦长矣,似有跨灶之才,君无后虑。”生曰:“吾子不过贵公子之貌耳,焉能清于老凤?”众笑曰:“但愿如是,我等十年之担,庶可息肩。”生叩首谢,众曰:“毋匆促,当为君筹画旅资,以壮行色。”生曰:“负累己多,何可再扰?即此行矣。”急奔而去。

  途遇一僧,醉卧于道,身畔有担,生触机而叹曰:“噫,是可为也。”随窃其衣钵,并有度牒,名曰“悟真”。因是周流于丛林间,但可驻足,无以发迹。转辗入粤东,有古大寺者,雄据一方,为通都大邑之胜境也。时不戒于火,琳宫璇室焚毁其半,其主持僧募缘修葺,尚无人应。生周阅之曰,“噫,是可为也。”遂谒主僧,愿留为役。问客何能,对曰:“吾乃粗莽和尚,未能识字诵经,不过任洒扫执爨之事耳。”主僧留之,令其入市买物,则哀祈阛阓中之能者为之,书单必详列某物价若干,共用钱若干,交单时物既便宜,单亦明晰。主僧甚宠遇之。

  如是者半载,人咸知悟真和尚之真无能也,莫不怜其朴诚,惜其愚蠢。生故作憨戆之状,以取信于人。于是潜置紫金衣钵,以策藏于毁馀之佛座下。一日辰兴,冠毗罗服紫衣,据大殿之基,趺跏而坐。众僧见之,走报主僧曰:“悟真疯矣。”笑述其状,主僧往观,生徐起曰:“佛旨在身,不敢行礼。”主僧诘之,对曰:“弟子于夜半梦释伽牟尼降,嘱曰:‘是庙之兴,惟汝能为。其勉力募化,以结善缘。’弟子以愚昧辞,我佛微笑以手摩顶,授以五色珠,使吞之,曰:‘服此舍利子,自能领悟一切法。吾座下有正传衣钵,亦以付汝,是可取信于人也。’弟子觉而寻之,果于莲花座下得此,敢不敬谨奉持,以彰佛道?请吾师号召施主,以观弟子撰文书榜,以募善缘。”众僧闻之,喧传遐迩,于是男妇聚观者以数万计。生乃布硬黄纸,对大众书疏,其文如《圣教序》之清丽,其字仿《多宝塔》之端劲。士大夫佥顶礼佩服,大众无不涕泣赞叹,哄呼活佛,施舍恐后。弥月间朱提堆积矣。乃延善士以董其事,佥曰:“创建之资虽敷,梁栋之材未备,何从得此大木也?”生曰:“吾慧照四方,惟蜀山有巨林可采,第不难往买而难于递运,须广大神通以摄之,似亦可至也。”众皆曰:“运大神力,非活佛不能。”生伪辞再三,众请益力,生曰:“姑以二十万金易轻便之物,俾予独往独来,以成此善果。”众皆欣诺,为之置珠宝以行。

  生出粤,弃其缁素,兼程入都,货其珠宝,丰获赢馀。值大捐例开,生以原名纳资,得太守,入觐奏对,称旨交部,即铨选得闽郡。过其乡里,仆从舆马炫耀,一时亲友争趋奉之,生皆厚报,乃携妻孥之任。缘历尽艰难,深知民间疾苦,以清勤自持,故称贤太守也。

公大将军延师

  公大将军某,权臣也。威震内廷,势倾中外,庶司百寮,莫不拱手听命。适其幼子需师教读,与公卿言及,众皆唯唯。时有江南沈孝廉,因不第流寓都中,觅馆糊口,已托其座师某持郎允为推荐。适冬至朝贺之期,百官咸集,大将军复理前言,某侍郎即举沈生以应。大将军曰:“为童子师,以品行为要,俾幼而习见师范,则长可观矣。此生端方否?”侍郎对以有儒者气象,大将军欣然许可。侍郎归,召沈生,嘱令小心谨慎,不仅安砚有方,若得大将军青目,则功名未可限量也。沈感谢而退。

  新正,大将军遣从官以名柬邀,沈生至第,大将军躬迎于堂,专席南向,命公子盛服拜师。毕,大开筵宴,声伎杂奏,宾主尽欢而止。送先生入西园,书室三楹,峰峦周匝,林木青苍,室内书籍充栋,陈设精雅。公子年甫六龄,不过指教数字而已。其供奔走者,苍头四人,俊童八人。晚入卧室,牙床绛帐,绣樨锦衾,并皆佳妙。次日,苍头带长髯者至,约视沈生体段,趋出未几,进貂裘全袭服之,长短适宜。每日辰兴,则八童齐侍。其一首顶银盆,跪而请盥,一执漱具,一执巾帕,一执镜奁,一执香皂,馀皆撩衣摄裳,环伺左右。沈生平所未经者,意甚不安,谕之曰:“其以盥盆置架上,恐沾尔等衣也。”童曰:“某等受大将军命,日事师如事予。大将军盥沐皆如是也,敢不勉效执事,以速重愆。”沈曰:“我所命,与尔无碍。”童不敢违,以梓楠雕架承之。沈正沐,大将军至,见童不顶盆,怒目视之,向随带护卫一颠首,护卫喻意,带诸童出。未几,献首阶前曰:“某童不敬先生,已斩之矣。”沈大惊骇,视大将军色转和,心始安。大将军喜古玩,每得禹鼎汤盘之属,与沈共赏鉴,沈若赞叹,则曰:“先生欲之,留此为玩。”虽千金所得者,未尝顾惜。

  一日,大将军来与沈共膳。饭中有完谷,沈出之。大将军见,回首示护卫意,护卫去,未几献首阶前,曰:“庖人拣米不净,已斩之矣。”沈不胜惊愕,视大将军,谈笑自若,不得不勉强承欢。逾月,沈忆家中所需,欲支修金。与苍头商之,苍头曰:“需若干,请作书呈大将军。”沈请数十金,连家书送去。苍头回日。 “已如命奇江南矣。”未几,大将军奉旨征西夷,来辞沈曰:“先生之品学,予所敬佩。今予承命西征,未稔何年葳事,敬以幼子属先生,有不率教者笃责之,勿弃之而去。予旋师之日,当有以报先生也。”沈唯唯。大将军去后,沈欲出访友,阍者拒曰,“府中出入,皆有载籍,按月录报。大将军在时,先生足不出户,今忽有是,恐贻奴辈性命之忧。可已则已,乞哀怜之。”沈知大将军家法严,遂不果出。次年应会试,亦为阍者哀祈而止。沈愤欲告归,又不敢拂大将军命。所幸四季衣服屡为更新,而小衣十日一新。至肴馔,则翻新出奇,总无恒品,不第丰腆而已。若闷时,苍头望见颜色,即传府中男女名优赴园演剧,为先生排遣,则又乐而安之。荏苒三年,屡有信致家中,未得一回书,深以父母妻子为念。委婉致意大将军,得还书,意甚款洽,言亦谦退,惟云予报捷在迩,请先生姑俟,晤商可也。又半载,大将军献俘还阙,圣驾郊迎。公事毕,入视先生,欢然道故,并谢勤劳之意,沈未敢骤辞。

  一日,登假山闲步,忽闻哀痛之声,问童曰:“此声何来?”童曰:“将军凯旋后,在厅事考功过定赏罚耳。”沈曰:“得窥探否?”童不敢违,引之往,潜伏厅后窃视。见大将军高坐,庭下甲士森列,所执刀斧之光耀目。两旁司官按籍论功过,其功多者,立易以应升之品服,酌酒赐坐;其过多者,大将军面数之,曰某战汝失机宜,某事承办不力,应斩。任其哀吁不顾也。护卫即洗剥其衣,推出门外,砍首以献。惟是大将军严刻,罚多赏少,悲嚎不绝。沈观之惨甚,不觉首触门屏而倒。大将军微闻之,事毕退视厅后,见先生倒卧于地,数童扶之不起。大将军亲挠之入室,慰令安卧,唤仆速取安神丸,以参汤服之。从容问曰:“谁告先生,俾惊怯也?”沈思大将军威严,不敢实告,因徐曰:“闻公子之言。”以其爱子之心,则无所责罚。大将军唯而去。忽有仆妇怆惶入室,跪告曰:“公子干犯先生,大将军裸而鞭之将毙矣。奉夫人命,求先生速救之。”沈愕然曰:“我不能入内室,其奈之何?”妇曰:“只须先生命苍头往唤公子,则大将军不能不释。”沈如教,苍头负公子来,恹恹欲绝。沈抚之遍体皆伤,泣曰:“我冤汝矣。”命苍头携公子卧具来。与之同榻,虑大将军怒犹未息也。

  逾月,乘大将军欢悦,沈复以归宁为请。大将军曰:“先生孝思,予曷敢阻?”择日盛饯,大将军欲亲送出关,沈力辞,犹依依不舍,命公子代送。登程之际,后车数十乘,从者数十人,卿相咸设饯,行则卫士前驱,止则馆舍盛备,所历之都邑,自节使监司以下,迎送惟谨。至河干,则巨艘十馀。沈意谓一肩行李,何用如许舟车,始问苍头,则以单纸进。默数之,凡几年所备之衣笥及书室中所陈之物,无论书籍古玩,无不载来。沈笑谓苍头曰:“误矣,是皆大将军之具,何可携归?”苍头曰:“大将军命,恐先生思念旧物,故悉举以赠。”沈感甚,意谓虽不得财,诸物犹值万计,半生无虑饥寒矣。及抵苏,则都督率百官迎于舟中,沈再拜以辞,曰:“予小子其敢劳上官?”众曰:“夫子为大将军上宾,我等其何敢亵?”辞众归,卫士拥护至第,则旧宅全非,门第轩昂,居然巨室。沈徘徊不敢入,是时观者如堵,邻叟谓曰:“封翁望郎君久矣,何不入室?”沈曰:“我家何在?”叟笑曰:“郎君开创大宅,而诿为不知也?”沈始敢入,迎于门者皆干仆,登堂则诰命辉煌,入室则父母衣四品服,俨然命卿。

  沈趋魂膝下,问所由来,其父母诧曰:“汝自为之,何不自知?”沈实对以不觉之故,其父北向揖曰:“大将军成全汝,可谓再造之天矣。”因云:“某年方伯来,谓老夫曰奉大将军命,为翁改宅。遂去旧而廓充之。老夫曰宅大人稀,得毋寥寂?方伯即送仆婢若干人,并良田质库,以及陈设之物,无不毕具。旋得捷报日,汝从大将军西征,以军功得县令,屡次荐升,今为观察,老夫妇皆膺封典,惟虑汝在军前,悬悬而望,今汝归来,举宅大庆矣。”沈感极涕零,出见诸仆,数十人以次叩谒。一老苍头捧椟跪陈数籍,以告曰:“是皆田宅人丁契券之属,大将军命置者。老奴已经理数载矣,请郎君捡收,以便老奴带卫士等回都覆命也。”沈慰劳之,受籍计点,其值百万。乃启谢大将军,自此寂然,亦无回音。沈思大将军权势过甚,虑罹党祸,不敢出仕,称疾家居。

  不数载,闻帝愠大将军,迁谪吴地,百官交章劾其肆横状,帝震怒,命削职拿问。过苏郡,沈贿通缇骑,潜入舟中,抚大将军而泣。大将军笑曰:“大丈夫视死如归,予即不法,实无悖逆。第上怒不解,予固不望生还。况予以儒生起家,权势倾百寮,享用逾万乘,得无盈满之诛乎?惟幼子托先生青目。”沈唯唯,纳赆千缗不受。入都,帝廷鞫之,皆承赐缳首,籍其家,诸子弟皆遣戍远方,为怨家所灭。其幼子因无职名得以脱漏。沈闻之,不胜悲感。是夜,突有北来流丐二人,入宅求见。阍者与之钱不受,丐曰:“但得一晤主人,死亦无憾。”沈出视之,即老苍头与公子也,相对恸绝。遂匿以为子,以存大将军之后。

无真叟

  浙人章生,在闽游幕,应台湾县之聘,司征收,偕渡重洋。方其入署时,同事者欺其木讷。凡宽房畅室可以栖止者,皆为占去,章生几无息肩地。主人悯之,让居二堂左个,喧嚣甚,独步后圃,以散其心。见岑楼三间,左右有厢,环以短垣,地极幽雅,而寂无人居。叩其关,则锁闭坚固,莫知其故。徘徊间,有汲井入至,咨询其缘,始知楼为狐仙供奉之所,无敢擅入者,惟主人行香,一开即闭。章生年已六旬,向习庄老,好谈清静,亦无所畏忌,今得其地,岂肯舍旃,急与主人谋迁,许之。遂启关粪除,以安卧榻于层楼之下,寓仆于厢。肃具衣冠,焚香登梯,见楼上清洁无尘,中设一几,一牌书“无真仙人之位”。章生再拜,致敬而祷曰:“弟子某游幕至此,与仙有缘,寄托宇下,伏祈庇佑,如蒙不弃,下愚某亦好道,维冀开其茅塞,诏以自新,则感受慈恩,益无既极。”自此安居楼下,从公无扰。朔望,则具鸡子清酒再申前祝,积诚不懈。虽无形迹,而风清月朗,则闻履声橐橐,自楼而下,或散步中庭,或推门径去。章生益朝夕致虔,哀祝前词。

  半载馀,时值中秋,天朗气清。是夜设几席于院落,樽酒盘飧,将欲独酌。忽一杯旋转,自移至对座而定,章生见而喜,急具衣冠拜请曰:“仙人果怜下愚,来格来飨,某敢侍坐。”亦举一杯敬谨酬酢,则无音响。又夜,独坐房中,忽一座自移相并。章生益喜曰:“仙人来矣。”亟向座拜迎,亦无他异。章生悟曰:“仙人屡顾而不接洽者,必因有仆在侧,恐泄其机耳。”次夜,托故遣仆他室卧,闭门而敦请,忽座上有人言曰:“先生可谓诚矣,老朽久鉴贤衷,惟不敢稍示异迹,以贻人口实耳。今吾两人相对,可无他虑。请言其志。”章生耸然曰:“下愚久幕仙道而无所遇,意谓黄庭道德诸经,皆古之寓言耳。今坐对仙人,是必真实无妄,请明以教我。”对座笑曰:“老朽道号无真,而先生欲真之,奈何?”章生曰:“请问无真之义?”对座曰:“即如目前之房屋器具真矣,百年后安在耶?父子夫妇真矣,瞑目后何有耶?世人惟其认真即为真,累六欲得以牵之,三毒得以制之,老朽无此,故无牵制,不过一闲散汉。尊之曰仙人,则吾岂敢?请以无真叟唤吾可也。”章生曰:“叟为何朝人,以何成道,因何不居山林而圂迹坐寰?请言其故。”叟曰:“吾曾见宋高宗南渡,至今五百馀年矣。自天台得道后,奉天狐命派司是邑印信,故不得不居此耳。”章生曰:“凡有衙门,即有印信,其尽仙人司之耶?”曳曰:“然。”章生曰:“何衙署中有彰彰供奉者,有默默无闻者?”叟曰:“道蕴有浅深,故灵应亦有隐显。如世之官长有能有拙,其能者赫赫争先,其拙者事事退后,亦由此理。”自是遂成相与,无夕不聚。凡章生有忧喜事,必预报之;有过失处,必规劝之。俨然哲友。

  时因主人酬神演剧,优伶数十辈争媚幕中人,有亚禄者,年已冠,虽色艺未衰,而人皆嬖宠幼稚,禄竞无颜,郁郁不得志。叟劝章生厚结之,章生虽非所好,因叟意,特爱怜之。自愧缠头不丰,而亚禄时有请乞,姑漫应之。方无所设措,而探诸床头,则必随意得物,以与亚禄。禄竟与诸稚伶争胜,有过之无不及。禄感章生甚,未几剧散,亚禄不知所往,而章生亦不置意。越三载,叟忽谓章生曰:“吾将告别,卜居贵乡西湖之隩。”章生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印既无恙,奚可舍去?”叟曰:“印将舍吾,非吾离印。”章生讶曰:“何谓也?”叟曰:“足下日暮途穷,不思归故乡,而追问他人闲事?”章生曰:“予非不愿归,奈官场习惯,觉家乡之饮食起居,皆不能如意。迟迟吾行,职是故也。”叟叹曰:“数耶,数耶,老朽竟无可如何耶?今有一物相赠,务必随带勿离,亦可幸免。”飞一纸下,章生拾视,乃绍兴客之贩酒票也。章生莫知所以,以敬叟故,作囊佩诸内体,因请叟一显其形,以志别,叟诺。次夜,设果席于楼上,遣从闭户,闻叟唤入,则睹一老者,圆面大耳,碧眼方瞳,髯发皓白,著古衣冠,笑容相迎。于是举杯欢饮,章生醉卧而叟逝矣。

  未几林逆起事,攻城将殆,章生易厮役之衣履,随难中人遁,被林之党匪擒得,献俘堂下。林审之曰:“汝非土著,必官之亲故,伪装而逃者。”章生闻道破其情,陡然失色,一词莫措。林叱斩之,左右应声如雷,方欲趋缚,忽林逆后有俊俏后生急步下观,半跪启林曰:“勿斩好人,此章长者,小人素识,系浙产而在台贸易者,被官负其资,本困守于此,不识大王天威,故吓禁不能言耳。”林命搜其身,左右索得酒票一纸以献,林曰:“是沽客也。宥之,命截其发,以随吾军。”于是章生得命,为卒伍之厮养,不能自脱。数月,忽闻传呼曰:“亚将军阅兵至。”卒伍皆跪迎,章亦随跪,见骑从如云,马上一年少将军,戎装而妩媚。见章生,叱从人缚去。章又惶急将死,至辕门,掷而入。将军叱退从人,免胄而下,曰:“章先生识亚禄否?禄受先生惠,欲图报者久矣。今两遇先生,始得伸禄之愿,亦属天幸,请先生居禄帐下,觅便遣送。”章乃询禄何以至是,曰:“禄与林王有旧,别后相招,追随左右,于今三年,颇邀宠眷。”章以林必无成,劝禄同逸。禄曰:“是亦知之,但林王顾我厚,不忍舍耳。”未几拔章为亲军,与之旅资,遣赴闽城为细作,遂得渡台而归。

  芗厈曰:章生之所交者,狐也,兔也,皆兽其体而人其心,故藉以免于大难。吾不知世之与人其体兽其心者相处,不必假林逆之刀而杀之矣。噫,交游者其慎诸。

磁州地震记

  维道光岁在庚寅,闰四月二十有二日戌刻,磁之人或甫晚餐,或已宴息,忽大声雷吼,从东南来,莫测其自天自地,如人在鼓中,逢逢四击。方骇愕间,有若千军涌溃,万马奔腾,而地皆震荡矣。人咸争先恐后,扶老携幼,走避空旷之区。亦如驾轻舟、涉江海而遇飓风,上下簸扬浮沉。倏忽俄顷间,屋字倾颓,砖瓦雨下,木石飘舞,飞灰蔽空。惟闻男嚎女啼,呼父母唤妻孥之声,与夫牛马惊嘶,鸡犬叫号,喧哗嘈杂,莫辨谁何。夜半稍息,复哀声四起,相传覆屋之内、颓垣之下,裂首破腹、折骨残支者比比皆是。以是内外抢呼,遐迩悲恸也。黎明,睹城郭庙宇及官私房舍,无一存者。地多坼裂,方圆长阔寻丈不等,均涌黑水、挟细砂,泛滥于道,而井泉反涸。于是山陵分崩,河渠翻凸,桥梁尽折,茔墓皆平,村庄道路不复可辨。二十三日戌刻,复大动,人皆野处,依树为栖。树拔则人物佥滚,男妇互撞,衣裳颠倒,疏戚圂淆。惟有架席作庐,掘地为灶,聊以食息,然而骨肉莫能顾,朝夕不相保,凄凄戚戚,惛惛懞懞,无复人寰气象矣。旬月间,犹或时动时止,其地蹈之皆作空声,甚有软如绵浮如沙者,其人则心胆俱碎,面目尽黑,稍一动摇,无不相抱恸泣,俯伏待毙。所谓民不聊生者,莫此为甚。钦惟圣天子视民如伤,恩纶叠沛,恤死赈生,葺城建宅,而群黎于是乎大定。惟坤土坚刚之气未复,间或震动,于今三年云。

  黄湘筠云:笔如环转,备极形容,披读一过,宛如目睹情形,使我心胆俱碎,所谓绘风有色,绘水有声者。

神童

  神童某,不知何许人。其父为鹾商伙,负商千金,家贫无偿,托疾卧。商频来索,不过缓延而已。然积久难复,郁郁真病矣。神童时年七岁,母卒,仅依其父。每见父忧愁郁结,童亦咄咄书空,忽大笑曰:“阿翁无忧,儿有法退此债,且能使之助我家。”其父曰:“童子何知,大言不惭?”童曰:“无法可施之际,请尝试之,如其不效,不过儿戏而已,人不深责也。请与我床头钱一贯以图之,其法效,方敢告翁知也。”其父因爱怜故,姑听之。童携钱去,邻舍有为优者,予之钱曰:“后日汝装魁星像,潜我房中,有客推门,则一显其形,隐我身畔。客去,则我遣汝卸装归。”优诺之。童谓其父曰:“后日商主来,翁告以昨遣儿告贷亲友,有允诺者,不知何日送来,应问儿。翁即呼儿。儿高声读,若不闻也者。商必亲过儿舍,则遣之之法行矣。”

  后日,商果来,其父一如儿言,大声呼儿不应,书声朗朗读益健。商笑曰:“肯读书,好儿子。我往见之。”至儿舍,甫推门,则有青面獠牙,虎裳绣甲之神,执斗笔当门而立,神光照耀。商大惊而退,思此童室有魁星,后必大发,欲以女妻之。乃谓其父曰:“令郎非凡品也,我不敢动扰,曷请来一见?”父又呼之,童始应声出。商见其貌既英俊,执礼甚恭,凡应对进退,无不动人敬爱者。商大悦,乃曰:“足下有宁馨儿,不患无振兴之日。我愿与结婚姻,肯为我婿,不但债可免,且亲翁养赡与令郎读书之资,我为备具。”其父喜出望外,扶床起拜,童亦拜。商欢喜而去。翌日遣媒纳采,商即邀其父子去,重聘延名师,使童入学,而父仍司会计。于是神童之名退迩传布,采访使者闻之,贡入太学,后果大魁天下。

  芗厈曰:七岁儿能如是乎,已具元魁之才。彼大腹贾,直为其气焰所取,非优伶之能为力也。

时医

  吴某,槜李郡人也,业医兼设药肆。其邑宰有爱女,膺感冒之疾,延之诊视,用防风散服之,卒。宰怒,命缚治之,幸素识吏,知风而遁,越境乃免,依妻父家。逾岁,宰迁他邑,遂携眷归。妻弟送之,复整旧业。其邻里乡党集金贺之,开宴招饮,时已昏暮,客皆据席哄饮,兴正豪,有叩门求痧子药者。主人不得闲,嘱其妻弟曰:“笥内几隔几瓶,红色者是,汝往给之。”其妻弟酒已醺,随手撤一瓶,开视皆红面,包与其人而入。宴毕客散,吴医捡点器具,见一瓶在外,所盛者信石末也。问何人动此,其妻弟骇曰,“我以为痧子药,给来人矣。”医愕然曰:“来者何人,与药几许?”曰:“其人似营伍中者,得钱十馀文,与药二三钱也。”医曰:“殆矣,我之不得业是者命矣。夫明日必兴大狱,身家其能保乎?”其妻弟曰:“无已,姑乘夜潜逃,以观其变。”乃嘱其姊居守,偕医乃遁。

  当是时,有都督某大将军驻是邑,得眩疾,发即晕绝,惟以痧药灌之,周时斯醒。忽疾作将毙,其夫人命卒求药,卒因吴医新设铺药,必认真,故买之而归。夫人莫辨,急以水调药末灌之,大将军腹中如雷鸣,须臾起坐,大呼,“妙药,妙药!”夫人告以故,呼卒入询,得其处,曰:“良医也,差弁往聘之,以除吾疾。”翌日命中军参将率其卒伍,奉袍服冠履,白金五十,往延先生。中军至,则药肆已闭。叩门不应,唤两邻问之,佥曰:“昨甫开张,今日又闭,必近乡之人延去治疗也。然其妻在,我等往后户问明,以应台命。”中军颔之。邻人疾呼吴嫂。其妻因弟误其夫,惴惴尤栗,初闻门外传呼声,潜窥之,见马上长官同健卒十馀人盘诘邻人,知夜来事发矣,惶恐饮泣,何敢应门。邻老不得已,越墙而语之曰:“官奉有礼仪,必无恶意。嫂姑纳之,无祸及妇人者。”其妻不得已启门,中军入室,陈其聘物,笑问,“先生何往?吾奉军门令,其速赴召也。”妻心始安,以下乡对。中军呼里长入,使往寻之。邻老作函招吴医回,往见大将军,开闾廷入,怡然请教。医诊之,实不知其疾之由来,谬以虚寒对云,“以参苓、桂附为丸,厥疾可瘳。”大将军诺诺,遽以百金与之曰:“聊为药资,有不敷者,痊日重酬。”

  医唯唯而退,谓其妻曰:“愈疾以信,既重且多,天下之大奇事也,然不可再。其将何药以应命耶?”其妻曰:“曷不延其亲随之人,而探其疾源。”医大悟,以酒食交欢于随官,始悉大将军以卒伍起家,方其戍守边微时,冬无裘衣,朝夕以酒御寒。酒家用信石入酿,饮之遍体遽暖,故寒士多从之。及大将军贵,开府南方,无此等恶劣酒,随成眩疾。医会其意,以滋补之味参以信石作引,为丸以进。终一料而体竟矍然,疾不复发。大将军深感之,凡所辖四营八哨九十馀汛,属下将弁无论男女有疾,必使延吴先生,愈则强之重酬,若不瘳则曰:“吴先生尚不能治,其命尽矣。”于是造请者盈门,不数年成巨业,起大宅,自为门联曰:“运退防风杀命,时来信石活人。”

  芗厈曰:胜者所用,即败者之兵。惟其时而已矣。故当世医无定评,忽贤忽不肖,有幸有不幸,畴能入岐黄之奥,而使苍生无夭札耶?噫,抱恙者实可危矣。

神尼

  仆妇粱氏,江右人。夫早故,仅遗一子,衣食无资,送庙为僧。而身为巨室佣。是邦风俗,凡附近僧尼庙宇者,日给以饭,月施之米。梁氏之在其主家也,命与布施,升斗恒满,故僧尼皆德之。粱氏年逾六旬,双目瞽,主家资而遣之。怅怅无依,有观音堂之老尼者,素受其满施,频念之,今既见为逐妇,怜而收养,为之祝发,相依度日。未几老尼卒,其徒主持庙事,嫌瞽尼坐食,驱令他适。又无所依皈,哀泣于途,父老见而怜之。时值有大五圣堂者,为恶丐所据,肆为小窃,扰居民,比户不得安。父老与绅士谋,俾瞽尼居是,藉以逐丐。是方之人,日施之食,尼于是始得安居。昕夕诵佛号,足迹不出外者十年,双目忽明,心胸了悟。始一游故主家,为陈因果,主家见其盲而复明,咸称异之,不独邻里亲串愿见,即遐迩闻之,莫不欲识其面者。乃与人言祸福,无不立应。于是五圣堂香火大盛,自命妇以及小家子女佥尊之曰“神师”,施舍无算。即其庙地创建大士阁,魏焕宏丽,士大夫亦来瞻仰问道,而尼但以诵佛为说。其子僧亦皈依其母,为之执爨灌器,殷勤奉侍。

  又十馀年,寿八旬外,忽谓其子曰:“吾将西归,在此二十年,搅扰众居士,须有以鸣谢。期某月日,齐集阁前拜别也。”子诺,传布揭帖。至日来观神尼化升者,男妇不计其数。尼易新衣冠,参拜神佛天地四方,举手谢时,人似有所言,其时人声嘈杂,不能听辨。尼乃至阁前,以蒲团当陛趺坐,命其子进笔砚,以大幅硬黄纸布其前,运笔大书偈子一十八首,命黏于墙,以示大众。居然字画分明,多成句读,且协古韵。人皆知其向不识字,今作是举动,拜者崩角。尼乃执香朗宣佛号千声,香火及手,内外烈焰大作,顷刻坐化,异香匝地。大众泣拜,助其子聚骨而为之塔,士大夫铭之,至今存也。

  或问曰:“奇哉,不读书而识字,已属难信,况能作韵语,其为荒诞也明矣。”芗序曰:“是不奇,吾子未之思耳,昔创字者苍颉,本是凭空结撰,至童谣葩经,更无传授,遂成千古绝调。可见人心本明,愚夫妇悉具圣贤之理。晦翁云:但为气禀所拘,物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老氏曰: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岂仅识字能作诗而已?此尼二十年心无沾染,自然灵明来复,洞见本真十八首偈子,不过道其所道,何奇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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