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圃杂记(二卷本)
 
    本作品收录于:《国朝典故

      松江蒋黄门用和在京师时,[1]其寓舍与于侍郎谦相对。用和生子,亲友致贺礼,定日会客,先已发书。至日,宰牲陈设已毕,忽闻于公丧母,举哀于家。用和曰:“于公有丧,而吾家燕客,非人情也。”遂辍饮具,令人遍告诸客,请易他日。人甚异焉。用和一日与同官叶某退朝,[2]并辔徐行。暑日方中,用和行愈缓,叶不能堪,曰:“君何不策马?”用和曰:“子以热乎?”叶曰:“然。”用和曰:“我与子热,马独不热耶?”终不加鞭。其性度如此。

      嘉定宣嗣宗,为人温雅,初授中书舍人,后进官郎中,仍掌制诰。一日,宣宗幸内阁,喜甚,以银钱撒地。令诸从官竞取,惟手疾者多得。嗣宗俟诸臣取毕,徐拾一文。上顾谓曰:“此秀才何不爱财耶?”以重币赐之。嗣宗中亦遭贬斥,不久复官,卒于京。学士南郡杨公哭之以诗。

      吾乡刘廷美佥宪,薄于仕宦,虽爱作诗,京师称为刘八句。年方五十,即乞致仕。成化初,琼台邢公宥为郡守,以梅花求题,廷美赋绝句云:“岁寒相见在天涯,玉色珠光带露花。笑杀玄都狂道士,种桃何不种梅花。”邢公得诗甚喜。后邢公以郡中久荒,陂荡起税,民颇弗悦,或有以诗风之者曰:“量尽沙边到水边,只留沧海与青天。渔舟若过闲洲渚,为报沙鸥莫浪眠。”邢公闻之,疑为廷美所作,大衔之。此诗盖宋人刺贾似道者,邢公不察也。

      京师娼女有高三姐,自幼美姿容。昌平侯杨俊见之属意,因与之狎,犹处子也。昌平侯去备北边者数载,高闭门谢客。天顺初,昌平为石亨所忌,奏以正统十四年,大驾陷土木,[3]昌平坐视不救为不忠。朝廷命斩于市。亲戚故吏无一往者,独高素服往哭,亲吮其血,仍以丝缀其首,[4]买棺殓之,遂缢而死。

      甫里周国宾,有学之士也。跛一足,因自号“跛樵”。永乐初,江阴大家张氏延主其塾,奉之甚厚。每出入,恒以肩舆随之,虽如厕亦然。一日主人出,命门下人侍饭,遽抗主席,国宾怒,叱之去。明日,遂束书以归。后主人邀请,而卒不往。前辈风度之高如此。

      袁廷玉在太宗藩邸,屡相,有奇验。太宗登极,授太常寺丞。一日,出宋元诸君画像,命廷玉相,廷玉见宋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皆是吃绵羊肉郎主。”及见顺帝,则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赐之。岂顺帝果合尊太师之子邪? (合尊,乃宋幼主赵显之号也。)

      王半轩先生止仲,尝主吾乡赵泽民家塾。泽民富而爱贤,命厨人每食必具一单诣先生求判,方敢进食。先生雅喜啖蛙。隆冬,泽民以蛙蛰不忍。先生疑主人有慢意,明日遂行。其友劝之曰:“宾主尽东南之美,何遽去邪?”先生曰:“宁能郁郁久居于此?”其友曰:“然则今将何之?”曰:“第往金陵耳。”时高皇帝造邦,法制严峻,其友复痛沮止。先生大声曰:“虎穴中好歇息也。”迤𨓦至京,久无知者。偶舍于蓝都督第傍,蓝有家人子肄业先生。一日归,蓝取其学课以观,重加称赏。因延见先生。先生所谈皆韬略,无一语及文。蓝惊喜曰:“先生文武才也,相见晚矣!”乃徙至府中,以师事之。未几,蓝氏祸作,或劝先生曰:“可以行矣。”先生曰:“临难无苟免。”遂被执。先生亦迂士也。

      吾乡沈处士恒吉,尝蓄一金丝犬,长不过尺,甚驯。处士日宴客,犬必卧几下。后三载,处士病,犬即不食。数日,处士卒,殓于正寝。犬盘旋而号,竟夕方罢。停柩者期年,犬日夜卧其侧。将葬,遂一触而毙。物之义如此。

      汤胤绩为参将守边。一日,胡寇突至,胤绩领兵出战,为寇所害。后数月,口外某驿,[5]天将暝,忽有兵官至,驺从甚盛,坐中堂,令免供具,但索笔砚、灯烛,闭户而寝。明早,驿卒候其起,开户寂无所见。但见壁间有诗云:“手持长剑斩渠魁,一箭那知中两腮。胡马践来头似粉,乌鸦啄处骨如柴。交游有义空挥泪,弟侄无情不举哀。血污游魂归未得,幽冥空筑望乡台。”始知其为胤绩云。

      元有余某者,家长洲吴泾上,乃宋渊圣皇帝母舅。渊圣在元学佛于土蕃,号合尊太师,有子亦从其教。后元主坐其说法聚众,皆谋杀之。一夕,余忽梦两僧告曰:“吾乃赵某公之甥也,我无罪而元杀我父子,行奏上帝,舅当资我纸笔。”洒泪而去。是时余不知其死也。旦日以牲醴望西北而奠,焚纸千张,笔数枝。后元果驯致于乱。余之曾孙以私亲为予言。

      天顺五年七月十三日,[6]与刘宗序同谒武功徐公。日已午,公尚未盥栉。良久方出,问曰:“君辈曾见夜来天象否?”锜二人对无所见。[7]公徐曰:“宦官之祸作矣!我被曹吉祥所害至此,其祸当甚于我也。锜二人唯唯而退。是月,吉祥之侄钦反,株连吉祥。公之言始验。

      正统间,李时勉先生为国子祭酒。中官王振生辰,朝臣皆往贺,先生独不往。振衔之。坐以擅斫文庙前古木为不敬,置百斤枷,命枷先生与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中一枷特重,为先生设也。金掌馔曰:“鉴年壮,当荷此。”先生曰:“老夫筋骨甚坚。”即以自荷。诸生司马恂等数百人伏阙求代,由是得免。后先生不半载即恳致仕。

      吴僧升日南,善画水仙,犹善音律。永乐中,尝至南京供佛,凡犬马鱼鳖之肉无弗食,俳优妓女之家无弗游,长发为浪子者数年。后复剃而归,惟以画赠诸大家,资其日用。年八十馀,忽染疯疾,久不死,污秽不可近。其徒锁于一室,团饭自穴中与食,被发数寸,俨若一兽,终饿而死。真果报也。

      邹君文质,陕西兰县人。博学多技能。早游江湖,居吴中四十年。[8]尝言其乡有老御史者,莫不知其名,元大德间与李元礼同为执法,以言不用,归隐深山中,精修炼之术。国初,有某平章自元来降,太祖命西征,过兰途中遇之,下马再拜,呼曰:“爷尚在,无恙?”遂去。文质父目击之,知其异人,因与往来。后御史见文质聪慧,授书一帙。曰:“孺子得之可以益寿。”时文质少年,不知贵重,栖于梁间而去。及文质居吴,乡人至者,每询御史,皆曰:“尚在,但罕见其面。”成化十七年,文质寿七十九。将归取书,为郤老计,未几而卒。度御史之年将二百矣。

      金陵张允怀,以画梅游苏、杭间。其为人好修饰,虽行装,必器物皆具。一夕,汎江而下,月明风静,舣舟金山之足,出酒器独酌。将醉,吹洞箫自娱,为盗者所窥。夜深,盗杀允怀于江,尽取其酒器以去,视之,则皆铜而涂金银者也。此亦可为虚夸者之戒。

      郡人都君文信丧父,时当元季之乱,母唐氏守节不嫁,艰保育,底于成立。文信为人,读书好古,犹善楷字。里人有徐佑之者,富而好礼,知其贤,因赘为婿。文信小心谨慎,事之若父,徐甚乐之。洪武戊寅,以江南大家为窝主,许相讦告,徐在告中。文信曰:“我受徐恩厚,今且有子,生何为哉!”徐将治装,文信冒其名,潜一日先行。抵京,下刑部狱。病甚,出狱而死。时年三十五。徐痛文言之没,终其身不蓄婢妾,竟以无嗣。及卒,文信二子震、巽买地葬之,岁时祀焉。

      兵部尚书江阴徐公孟晞,初以小吏授兵部主事,进员外郎、郎中,又进侍郎。正统初,与总兵官同征麓川,以功为尚书。一生宦途,惟掌兵事,亦奇也。公有德量,为吏时,人奉以财,必问其所从来,言出诸己者,十取一二,或云假贷,反以资之,愈尽心其事。后虽居八座之尊,清俭自奉,俨若寒士。

      海虞之木城有李某者,素好刁奸,人畏之如虎。晚年家颇饶裕,有子登景泰二年进士,立“进士枋”。阴阳家以为动“七杀”之地,其家连死五人,不三月,子讣音至,李老自迎丧归。至临清,亦感疾死。其仆度不能带两丧,遂火化之,函骨以归。天之报施,固不爽哉。

      唐、宋间,皆有官妓,仕宦者被其牵制,往往害政,虽正人君子亦多惑之。至胜国时,愈无耻矣。我太祖始革去之。官吏宿娼,罪亚杀人一等。虽赦,终身弗叙。此圣政之第一也。

      黄岩林公一鹗为江西布政时,尝中元日昼寝,梦一妇人祭之,而所享之物若在齿颊,家枋屋舍宛然不忘。公怪之,命一健卒,指其所向,物色之。果于某枋见一老妇,年七十馀,祭其故夫,所焚纸灰尚未寒。问其祭物与夫死之年月日时,以复于公。其物乃公梦中所食,而夫死之年月日时无不同者,亦甚异也。

      通州在京城南四十馀里,尝积粮数百万石。己巳胡虏南侵,谍至云:欲先据此。诸大臣议,将焚其仓廪。适周文襄公忱入京,陈僖敏公镒时长宪台,因咨其计。文襄曰:“何至如是!宜檄示在京官军旗校,预给一岁之粮,令自往支,则粮归京师,且免军运之费。”诸臣如其计。不数日,通州仓粮皆空。虏至,无所获而去。其通变如此。

      吴松江由嘉定以入于海,江口淤塞百年,民受其患。吉水龙遵叙以御史左迁为嘉定知县,到官叹曰:“事孰有事于此!”即日亲莅其所,召父老讲求水利,且多设施。逾月,尽疏通之。复开支河五百馀里,[9]利及旁县。民号曰:“御史河。”先是,有河夫掘地得石碑,长尺馀,上有刻曰:“得一龙,江水通。”然则龙君之开河,亦有数邪。后朝廷旌其能,擢守徽州,改常州,卒。

      李庄字敬中,其先怀庆人。父某,以功臣子尚太祖第七女大名大长公主,拜栾城侯。洪武末,北征没于王事。敬中时年七岁,得袭父爵。太宗即位,公主纳其诰券。敬中年已长,尚未知书,或有劝之学者,乃从刘源博先生游。敬中为人襟度洒落,刻意词翰,有所作,人争传之。年七十九,发不白,齿不摇,步履如四五十人。一日无疾而逝。

      太仓陆孟昭参政,尝为刑官。一日录囚狱中,见重囚皆三木偃卧,不能展转,鼠夜啮之,流血涔涔,孟昭悯焉。遂买数猫置狱中,鼠患顿息,囚德之至死。自是狱中蓄猫矣。

      常熟章孟端为御史时,多所弹劾。正统初,权贵忌之,罢归。[10]京师士大夫以宋人赠唐子方“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之句分韵作诗送之,送者皆被远谪。不数年,孟端诸子连科进士为京官,同处一邸,书春题于壁曰:“四壁金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归。”人多羡之。

      鼓吹,古之军容。汉唐之世,非功臣之丧不给,给或不当,史必讥之。近来富豪子弟悉使奴仆习其声韵,每出入则鼓吹喧天。虽田舍翁有事,亦往往倩人为之。可谓僭矣。

      毗陵胡忠安公为大宗伯者几三十年,[11]兼有师傅之重。后致仕而归。天顺癸未八月,卧病于家,时年几九十矣。郡守卓天锡日往询候。[12]一日送迎,颇倦困,昼寝,忽梦见公红袍玉带由中道入,天锡不觉惊悟。顷之,公讣音至。天锡往吊毕,即具奏朝廷,葬祭之礼极厚。公早年遍游名山,或传其尝得异人,故多福寿。其见梦于守,盖有所托也。

      吾乡周伯川,为人颇有风致,中年弃室入道。每至人家,辄索酒痛饮,醉则飘然而去,略不辞谢。或讶之,则大声曰:“吾所饮食者,乃天地间物耳,于汝何与!”闻者高之。

    校勘记

    1. “松江蒋黄门用和在京师时”,明纪录汇编本作“松江将董用和在京师时”。
    2. “用和一日与同官叶某退朝”,“叶某”,明纪录汇编本作“叶盛”。
    3. “大驾陷土木”,“木”原作“寨”,据明纪录汇编本改。
    4. “仍以丝缀其首”,原脱“以丝”,据明纪录汇编本补。
    5. “口外某驿”,玄览堂丛书本作“口外通州驿”。
    6. “天顺五年七月十三日”,“五年”原作“七年”,据玄览堂丛书本及明史卷一二英宗后纪改。
    7. “锜二人对无所见”,“锜”原作“某”,据玄览堂丛书本改。
    8. “居吴中四十年”,“吴”原作“湖”,据明纪录汇编本、玄览堂丛书本改。
    9. “复开支河五百馀里”,“支”原作“皮”,据明纪录汇编本改。
    10. “罢归”,原脱“归”字,据明纪录汇编本补。
    11. “毗陵胡忠安公为大宗伯者几三十年”,“几”原作“馀”,据玄览堂丛书本改。
    12. “郡守卓天锡日往询候”,“卓天锡”玄览堂丛书本作“龙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