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亨集/卷1 中华文库

昔焉不知，今也知之。
知之谓何？宣兹在兹。
繄气质之殊异，故嗜好之参差；
以己之所是非，一天下之是非兮。
前三十年，既昏且痴。
积昏成明，积痴成智兮，忽释然而不疑。
鱼喜潜于深渊，鸟喜栖于高枝。
曰吾将易汝之所居兮，则必惶惧而伤悲。
或亢高而慕古，或俯下以趋时；
或忽略于海岳，或较计于毫丝。
乐性天而自得，惟上下之不移。
览六经之所载兮，识其正而固持；
机权用以相济兮，无使关键之或隳。
死生大矣，不拒不维，
鬼神飨德，天地无私。

王者之营宫室也，先卜贡赋适中之地，然后揆日以立表，法天以正位。外则双阙雄峙，觚棱嶕峣；内则紫气配极。钩陈按次。朝焉会焉而穹隆，游焉息焉而严邃。此亦崇极于壮丽、而天下后世无异议者。何哉？盖以尊国而观四方俾、子孙无复生心于増益也。维嗣君谓之守文，盍考其义而加详。既获承于休德，当率由乎旧章。楚之章华，未必峻于周之灵台；秦之阿房，未必大于汉之未央。一毁一誉，孰存孰亡，是知周汉之示制度，异夫秦楚之为淫荒者耶。以祖宗为不可法，以制度为未尽美，以法宫为隘陋，以内苑为荒圮，于是起假山于大内之东，出奇石于太湖之里，栋负断民之腰膂，椒涂沥民之膏髓，赤祲示变，侈心未巳。又作清旷纯熙之殿，今汴人目之曰“临水”者是也。想夫临幸之初，纷杂遝而骈阗；笑孝武之太液兮，陋明皇之温泉。饰锦绣以裹地兮，奏歌吹而沸天；耀风漪于阳景兮，舞藻丈于绮筵。命画师摹异鸟之状，诏侍臣进春苑之篇。妃姬嫔婌，极态尽妍，连臂踏歌，而挽裙留仙。増糟丘而为山，溢酒池而成川。委庶政于沉湎之表，置万几于康乐之边。谓千秋万岁，长享此乐。俄掩涕而北迁，俛仰于今几何？指日繁华歇、欢乐毕，倾榱桷，暗丹漆。木石呈材，墙壁露质。讶典型之犹存，存千万之十一。但波光𣺌茫，风声萧瑟。噫嘻！自古侈美奇特之观，奉当时之欢无几，而为后人悲伤嗟叹之资盖无穷，悉也！

余尝欲一临其上而赋之，友人劝余曰：“失志易沮，苦心多感。今子三十无成，仕途不进，可谓失志也。千里羇旅，再丧家室，可谓苦心也。正使坐子于歌舞之场，犹且不乐，奈何逰览乎欹倾摧败之馀哉？诚虑感怛无聊、损伤天和，而病夫子也。”余曰：“不然。夫哀情生于欢乐之极，故齐景公登牛山而哭，孟尝君闻雍门弹琴泪下霑襟。今余遇繁盛荣华之事辄澘然出涕，乃知与是相反也。意其获见贵盈而微促者，因悟夫天道之难、人事之不常，引喻取譬，或能自寛计。宣政之间，风流人物以仆方之，何啻邓林一纎草尔？庶几有以解释其意乎？”友人曰：“诚如是也。愿从子往焉。”乃历蔡河之南，天街之东，左界法云之寺，右临太乙之宫，就前檐而趺坐，受水面之凉风，俄而身世两忘，心神俱融，感伤阻恨，豁然一空。

蓄川膴膴，闲田可耕。
孰非人子，耕我先茔。

蓄川膴膴，闲田可艺。
孰非人子，艺我茔域。

皇天后土，日月照临。
汝耕汝艺，行者伤心。

奸回自终，可按可考。
利见大人，全我孝道。

贞松千岁质，挺生乔岳阴。
青崖樵径绝，斤斧胡能侵。
来者不可测，祸福常相寻。
狂风吹暴雨，倒㵼江海深。
霹雳根半断，直干犹森森。
无人为扶持，黙伤仁者心。

平原陷为湖，浩荡迷津步。
中有断缆舟，楫舵失先具。
风涛无定期，浮沉付冥数。
忽忽已三年，未知止泊处。
余生天地间，正可以此喻。
春郊麦将枯，吁嗟望云雾。

庭草泫晨露，孝心凄以悲。
清溪有𬞟藻，谁当采撷之。
黄金入富室，务积不务施。
孤鸟东南飞，巢在西北枝。

槐檀出新火，金鼎羮大胾。
萤尾有微明，谁责烹饪事。
日月澈层波，老蚌含珍异。
采之光照乘，鱼目难拟议。
李白桃夭夭，上苑春明媚。
雨露成嘉实，燕赏歌既醉。
无名闲草花，开落自荣悴。
庄周谈天倪，坰野非弃置。

幽怀久不写，郁纡在中肠。
为君一吐之，慷慨纒悲伤。
辞直非谤讦，辞夸非颠狂。
流出肺腑中，无意为文章。
儿时捧书卷，十日读一箱。
少年弄柔翰，开口吐凤凰。
正月号悲风，穗帷挂萱堂。
先君官汝阴，九月飞严霜。
累累二十口，丹旐回南方。〈原注：余年十一，正月丧母，九月丧父，哀哉！〉
有叔不读书，但知禽色荒。
呼卢畜鹰犬，置我逰戏场。
珠璧不受污，拂拭増耿光。
郁郁弭南溪，绛帐县郡庠。
组绣合尺度，道业传诸生。
抠衣无几何，义手一韵成。
南溪具酒馔，列坐子侄行。
青绫覆我身，醉卧家人傍。
云间陆士龙，秋试独腾骧。〈原注：南溪先生之弟庭贤名天瑞，尝为益都府经义都魁。〉
明年桂枝春，兄弟双翺翔。
半途失明师，欲济无舟航。
故人何元理，〈原注：中庸。〉白日照忠诚。
劝我从延赏，然后学明经。
三年走辽碣，险阻实备尝。
鲸翻地轴倾，狼狈归故乡。
铁马逐人来，蹴踏般溪冰。
朔风振屋瓦，巷陌尸纵横。
鸣镝射回雁，冰消溪水清。
亲朋半凋落，残月依长庚。
婉婉两稚子，面黥刀剑疮。
田园幸无恙，出郭依农桑。
锄耰干戈里，三稔无积仓。
一官调神京，妻子不得将。
风尘复澒洞，齐鲁多豺狼。
赓歌无家别，挥泪哭途穷。
李侯艺九畹，早播芝兰香。
奇字来无趾，侧耳属垣墙。
妆钿剪翠羽，堕珥舍明珰。
缀缉不惮烦，既成衣与裳。
一朝忽变化，头角高轩昂。
男儿可如此，陋质倾高风。
庶几困而学，否极承变通。
师说无贤鄙，事业有专工。
苟欲为贸易，入市审鞠躬。
恩袍映野草，道与人俱东。
负笈逺方来，岐路无修长。
拂衣叩君门，树屏遮长廊。
温言当八珍，令色充壶觞。
逺来诚饥渴，蔓说辞乞浆。
秉心在黑白，掉舌谈青黄。
脸红眼尾斜，引手摩匡床。
自惟珷玞石，不中圭与璋。
君家杵臼闲，何事舂秕糠。
乃知畜奇货，韫椟方深藏。
仕途得捷迳，改辙归大商。
纷纷轻薄子，仁义久已亡。
彼非仁义器，仁义何可当。
夫子青云姿，疑似令人惊。
在我固自存，为君惜清名。
冰雪正凝冱，屈指回春阳。
皓鹤毛骨轻，云静天苍苍。

赓歌长相思，未歌先泪垂。
忆昔初裹头，娶妻济水湄。
绸缪十载间，忧患杂欢嬉。
一朝遭丧乱，仓卒不得辞。
荒城落日哭，悲在留两儿。
儿痴诚可怜，鞠养失母慈。
再娶般溪上，妇道良同规。
愿从发抹漆，得到头梳丝。
奈何同穴志，眷恋方再期。
食贫居难安，一官调京畿。
分袂未云久，故里嗥狐狸。
凌霄失高树，化作柔杨枝。
摧枯与攀折，寂寥两不知。
沉痛伤人心，出门何所之。
路逢翁与媪，伛偻行相随。
感我少年心，两度生别离。

柏舟泛清济，憭栗晚秋时。
畏途愁落日，溯流行苦迟。
夷门望不见，笼水牵所思。
黙坐柁楼底，寸心空自知。

东方有一士，来作木庵客。
尝观贝叶书，奥义初未识。
丛林蔚青青，秀出庭前柏。
满瓯赵州雪，洒向岁寒质。
师席有微嫌，授客逺公笔。
俾之赞一辞，眢井若为汲。
低头谢不敏，亦颇习诗律。
以诗代茶榜，自我作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