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中散集_(四部丛刊本)/卷第五 中华文库
嵇中散集 卷第五 魏 嵇康 撰 景江安傅氏双鉴楼藏明嘉靖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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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中散集巻第五
声无哀乐论
声无或乐论
有秦客问于东野主人曰闻之前论曰治世之音安
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故
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又仲尼
闻韶识虞舜之德季札听弦知众国之风斯巳然之
事先贤所不疑也今子独以为声无哀乐其理何居
若有嘉讯今请闻其说主人应之曰斯义久滞莫肯
拯救故念历世滥于名实今蒙启导将言其一隅焉
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
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
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岂以
爱憎易操哀乐攺度哉及宫商集化声音克谐此人
心至愿情欲之所钟古人知情不可恣欲不可极因
其所用每为之节使哀不至伤乐不至淫斯其大较
也然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
因兹而言玉帛非礼敬之实歌舞非悲哀之主也何
以明之夫殊方异俗歌哭不同使错而用之或闻哭
而欢或听歌而感然而哀乐之情均也今用均之情
而发万殊之声斯非音声之无常哉然声音和比感
人之最深者也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
痛之心则激切哀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
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而泣
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
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
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巳岂复知吹万不同而使其自
巳哉风俗之流遂成其政是故国史明政教之得失
审国风之盛衰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故曰亡国之音
哀以思也夫喜怒哀乐爱憎惭惧凡此八者生民所
以接物传情区别有属而不可溢者也夫味以甘苦
为称今以甲贤而心爱以乙愚而情憎则爱憎宜属
我而贤愚宜属彼也可以我爱而谓之爱人我憎而
谓之憎人所喜则谓之喜味所怒则谓之怒味哉由
此言之则外内殊用彼我异名声音自当以善恶为
主则无闗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
名实俱去则尽然可见矣且季子在鲁采诗观礼以
别风雅岂徒任声以决臧否哉又仲尼闻韶叹其一
致是以咨嗟何必因声以知虞舜之德然后叹美耶
今粗明其一端亦可思过半矣秦客难曰八方异俗
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
而声出于心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馀声善听察者
要自觉之不使得过也昔伯牙理琴而锺子知其所
志人撃磬而子产识其心哀鲁人晨哭而颜渊审
其生离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借验于曲度哉
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此自然相
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夫能者不以声众
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
谓之声无可察之理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音无哀
乐也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然则有贤然后
爱生有愚然后憎成但不当共其名耳哀乐之作亦
有由而然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茍哀乐由声
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耶又云季子采诗观礼以
别风雅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欤且
师襄奉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师涓进曲而子野识
亡国之音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斯
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巳综其吉凶矣是以
前史以为美谈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
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耶主人答曰难
云虽歌哭万殊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
不借验于曲度锺子之徒云云是也此为心悲者虽
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
匿诳察者于疑似也以为就令声音之无常犹谓当
有哀乐耳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师襄奉操
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为文王之功德与
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后
世襄涓之巧能得之于将来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
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若此果然也则文王之操有
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数不可杂以他变操以馀声也
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锺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若
音声无锺子触𩔖其果然耶则仲尼之识微季札之
善听固亦诬矣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
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自尽此而推使神妙
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自叹斯所以大
罔后生也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巳定
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
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又难云哀乐之
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茍
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夫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
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人情之变统物之理
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至夫哀乐自
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故前论巳明
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不谓哀乐发于声
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
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
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不可见喜怒为酒
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秦客难曰夫观气采色天
下之通用也心变于内而色应于外较然可见故吾
子不疑夫声音气之激者也心应感而动声从变而
发心有盛衰声亦降杀同见役于一身何独于声便
当疑耶夫喜怒章于色诊哀乐亦宜形于声音声音
自当有哀乐但暗者不能识之至锺子之徒虽遭无
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今蒙瞽面墙而不悟离娄照
秋毫于百寻以此言之则明暗殊能矣不可守咫尺
之度而疑离娄之察执中庸之听而猜锺子之聪皆
谓古人为妄记也主人答曰难云心应感而动声从
变而发心有盛衰声亦降杀哀乐之情必形于声音
锺子之徒虽遭无常之声则颖然独见矣必若所言
则浊质之饱首阳之饥卞和之𡨚伯奇之悲相如之
含怒不占之怖祗千变百态使各发一咏之歌同启
数弹之微则锺子之徒各审其情矣尔为听声者不
以寡众易思察情者不以大小为异同出一身者期
于识之也设使从下则子野之徒亦当复操律鸣管
以考其音知南风之盛衰别雅郑之淫正也夫食辛
之与甚噱薰目之与哀泣同用出泪使狄牙尝之必
不言乐泪甜而哀泪苦斯可知矣何者肌液肉汗踧
笮便出无主于哀乐犹簁酒之嚢漉虽笮具不同而
酒味不变也声俱一体之所出何独当含哀乐之理
也且夫咸池六茎大章韶夏此先王之至乐所以动
天地感神今必云声音莫不象其体而传其心此
必为至乐不可托之于瞽史必须圣人理其弦管尔
乃雅音得全也舜命夔撃石拊石八音克谐神人以
和以此言之至乐虽待圣人而作不必圣人自执也
何者音声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克谐之音成
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夫纎毫自有形可察
故离瞽以明暗异功耳若以水济水孰异之哉秦客
难曰虽众喻有隐足招攻难然其大理当有所就若
葛卢闻牛鸣知其三子为牺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竟
楚师必败羊舌母听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凡此数事
皆效于上世是以咸见录载推此而言则盛衰吉凶
莫不存乎声音矣今若复谓之诬罔则前言往记皆
为弃物无用之也以言通论未之或安若能明斯所
以显其所由设二论俱济愿重闻之主人答曰吾谓
能反三隅者得意而言是以前论略而未详今复烦
循环之难敢不自一竭耶夫鲁牛能知牺历之丧生
哀三子之不存含悲经年诉怨葛卢此为心与人同
异于兽形耳此又吾之所疑也且牛非人𩔖无道相
通若谓鸣兽皆能有 葛卢受性独晓之此为称其
语而论其事犹译传异言耳不为考声音而知其情
则非所以为难也若谓知者为当触物而逹无所不
知今且先议其所易者请问圣人卒入胡域当知其
所言否乎难者必曰知之知之之理何以明之愿借子
子之难以立鉴识之域或当与关接识其言耶将次
律鸣管校其音耶观气采色知其心耶此为知心自
由气色虽自不言犹将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
若吹律校音以知其心假令心志于马而误言鹿察
者固当由鹿以弘马也此为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
足以证心也若当关接而知言此为孺子学言于所
师然后知之则何贵于聪明哉夫言非自然一定之
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摽识耳夫圣人
穷理谓自然可寻无微不照理蔽则虽近不见故异
域之言不得强通推此以往葛卢之不知牛鸣得不
全乎又难云师旷吹律知南风不竞楚多死声此又
吾之所疑也请问师旷吹律之时楚国之风耶则相
去千里声不足达若正识楚国来入律中耶则楚南
有吴越北有梁宋茍不见其原奚以识之哉凡阴阳
愤激然后成风气之相感触地而发何得发楚庭来
入晋乎且又律吕分四时之气耳时至而气动律应
而灰移皆自然相待不假人以为用也上生下生所
以均五声之和叙刚柔之分也然律有一定之声虽
冬吹中吕其音自满而无损也今以晋人之气吹无
韵之律楚风安得来入其中与为盈缩耶风无形声
与律不通则校理之地无取于风律不其然乎岂独
师旷多识博物自有以知胜败之形欲固众心而托
以神微若伯常骞之许景公寿哉又难云羊舌母听
闻儿啼而审其丧家复请问何由知之为神心独悟
暗语而当耶尝闻儿啼若此其大而恶今之啼声似
昔之啼声故知其丧家耶若神心独悟暗语之当非
理之所得也虽曰听啼无取验于儿声矣若以尝闻
之声为恶故知今啼当恶此为以甲声为度以校乙
之啼也夫声之于音犹形之于心也有形同而情乖
貌殊而心均者何以明之圣人齐心等德而形状不
同也茍心同而形异则何言乎观形而知心哉且口
之激气为声何异于龠纳气而鸣耶啼声之善恶
不由儿口吉凶犹琴瑟之清浊不在操者之工拙也
心能辨理善谈而不能令内龠调利犹瞽者能善其
曲度而不能令器必清和也器不假妙瞽而良龠不
因惠心而调然则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二物之诚然
则求情者不留观于形貌揆心者不借听于声音也
察者欲因声以知心不亦外乎今晋母未得之于老
成而专信昨日之声以证今日之啼岂不误中于前
世好奇者从而称之哉秦客难曰吾闻败者不羞走
所以全也吾心未厌而言难复更从其馀今平和之
人听筝笛琵琶则形躁而志越闻琴瑟之音则听静
而心闲同一器之中曲用每殊则情随之变奏秦声
则叹羡而慷慨理齐楚则情一而思专肆姣弄则欢
放而欲惬心为声变若此其众茍躁静由声则何为
限其哀乐而但云至和之声无所不感托大同于声
音归众变于人情得无知彼不明此哉主人答曰难
云琵琶筝笛令人躁越又云曲用每殊而情随之变
此诚所以使人常感也琵琶筝笛间促而声高变众
而节数以高声御数节故更形躁而志越犹铃铎警
耳锺鼓骇心故闻鼓鞞之音思将帅之臣盖以声音
有大小故动人有猛静也琴瑟之体闻辽而音埤变
希而声清以埤音御希变不虚心静听则不尽清和
之极是以听静而心闲也夫曲用不同亦犹殊器之
音耳齐楚之曲多重故情一变妙故思专姣弄之音
挹众声之美会五音之和其体赡而用博故心侈于
众理五音会故欢放而欲惬然皆以单复高埤善恶
为体而人情以躁静而容端此为声音之体尽于舒
疾情之应声亦止于躁静耳夫曲用每殊而情之处
变犹滋味异美而口辄识之也五味万殊而大同于
美曲变虽众亦大同于和美有甘和有乐然随曲之
情尽于和域应美之口绝于甘境安得哀乐于其间
哉然人情不同自师所解则发其所懐若言平和哀
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
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
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皆
由声音也且声音虽有猛静猛静各有一和和之所
感莫不自发何以明之夫会賔盈堂酒酣奏琴或忻
然而欢或𢡖尔而泣非进哀于彼导乐于此也其音
无变于昔而欢戚并用斯非吹万不同耶夫唯无主
于喜怒无主于哀乐故欢戚俱见若资偏固之音含
一致之声其所发明各当其分则焉能兼御群理总
发众情耶由是言之声音以平和为体而感物无常
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然则声之与心殊涂异
轨不相经纬焉得染太和于欢戚缀虚名于哀乐哉
秦客难曰论云猛静之音各有一和和之所感莫不
自发是以酒酣奏琴而欢戚并用此言偏并之情先
积于内故懐欢者值哀音而发内戚者遇乐声而感
也夫音声自当有一定之哀乐但声化迟缓不可仓
卒不不对易偏重之情触物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
应耳虽二情俱见则何损于声音有定理耶主人答
曰难云哀乐自有定声但偏重之情不可卒移故懐
戚者遇乐声而哀耳即如所言声有定分假使鹿鸣
重奏是乐声也而令戚者遇之虽声化迟缓但当不
能使变令欢耳何得更以哀耶犹一爝之火虽未能
温一室不宜复增其寒矣夫火非隆寒之物乐非增
哀之具也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真主和之发滞
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难云偏重之情触物
而作故令哀乐同时而应耳夫言哀者或见机杖而
泣或睹舆服而悲徒以感人亡而物存痛事显而形
潜其所以会之皆自有由不为触地而生哀当席而
泪出也今见机杖以致感听和声而流涕者斯非和
之所感莫不自发也秦客难曰论云酒酣奏琴而欢
戚并用欲通此言故答以偏情感物而发耳今且隐
心而言明之以成效夫人心不欢则戚不戚则欢此
情志之大域也然泣是戚之伤笑是欢之用盖闻齐
楚之曲者唯睹其哀涕之容而未曾见笑噱之貌此
必齐楚之曲以哀为体故其所感皆应其度量岂徒
以多重而少变则致情一而思専耶若诚能致泣则
声音之有哀乐断可知矣主人答曰虽人情戚于哀
乐哀乐各有多少又哀乐之极不必同致也夫小哀
容坏甚悲而泣哀之方也小欢颜悦至乐心愉乐之
理也何以明之夫至亲安豫则恬若自然所自得也
及在危急仅然后济则抃不及儛由此言之儛之不
若向之自得岂不然哉至夫笑噱虽出于欢情然自
然应声之具也此为乐之应声以自得为主哀之应
感以垂涕为故垂涕则形动而可觉自得则神合而
无忧是以观其异而不识其同别其外而未察其内
耳然笑噱之不显于声音岂独齐楚之曲耶今不求
乐于自得之域而以无笑噱谓齐楚体哀岂不知哀
而不识乐乎秦客问曰仲尼有言移风易俗莫善于
乐即如所论凡百哀乐皆不在声即移风易俗果以
何物耶又古人慎靡靡之风抑慆耳之声故曰放郑
声远佞人然则郑卫之音撃鸣球以恊神人敢问郑
雅之体隆弊所极风俗移易奚由而济幸重闻之以
悟所疑主人应之曰夫言移风易俗者必承衰弊之
后也古之王者承天理物必崇简易之教御无为之
治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枯槁之
类浸育灵液六合之内沐浴鸿流荡涤尘垢群生安
逸自求多福黙然从道怀忠抱义而不觉其所以然
也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儛以宣情
然后文之以采章照之以风雅播之以八音感之以
太和导其神气养而就之迎其情性致而明之使心
与理相顺和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故凯乐
之情见于金石含弘光大显于音声也若以往则万
国同风芳荣齐茂馥如秋兰不期而信不谋而诚穆
然相爱犹舒锦彩而粲炳可观也大道之隆莫盛于
兹太平之业莫显于此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乐
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至八音
会谐人之所悦亦緫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
夫音声和比人情所不能巳者也是以古人知情之
不可放故抑其所遁知欲之不可绝故因其所自为
可奉之礼制可导之乐口不尽味乐不极音揆终始
之宜度贤愚之中为之检则使逺近同风用而不竭
亦所以结忠信着不迁也故乡校庠塾亦随之变丝
竹与爼豆并存羽毛与揖让俱用正言与和声同发
使将听是声也必闻此言将观是容也必崇此礼礼
犹賔主升降然后酬酢行焉于是言语之节声音之
度揖让之仪动止之数进退相须共为一体君臣用
之于朝庶士用之于家少而习之长而不怠心安志
固从善日迁然后临之以敬持之以乆而不变然后
化成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故朝宴聘享嘉乐必存
是以国史采风俗之盛衰寄之乐工宣之管弦使言
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此又先王用乐之意也
若夫郑声是音声之至妙妙音感人犹美色惑志耽
盘荒酒易以䘮业自非至人孰能御之先王恐天下
流而不反故具其八音不渎其声绝其大和不穷其
变捐窈窕之声使乐而不淫犹大羮不和不极勺药
之味也若流俗浅近则声不足悦又非所欢也若上
失其道国䘮其纪男女奔随荒无度则风以此变
俗以好成尚其所志则群能肆之乐其所习则何以
诛之托于和声配而长之诚动于言心感于和风俗
一成因而名之然所名之声无 于邪也之与
正同乎心雅郑之体亦足以观矣 嵇中散集巻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