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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后官场现形记
◀上一回 第五回 游张园通判姘妻 借病房中丞盗嫂 下一回▶

  话说余宝光被他外公训斥了一回,心中虽然不大自在,想着一文铜钱没花,反弄到手一个摇头大老爷,就是听两句厌话,也没啥要紧,低着脑袋,硬受过去。出门找着他外公的一家要好亲友,说了些云淡风轻,渐渐谈到他外公现在办的捐输要停止了,快交卸差后,又得另外谋干,宦海茫茫,人才济济,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家累很重,真是不可一日无事。前日偶尔谈起来,要栽培晚辈出山,说趁这便宜捐输的时候不捐,错过去可再没有了,就在本局代晚辈报捐了个三班通判,指省江苏。家外祖的意思,要弄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若论晚辈年纪很轻,什么事全不懂,怎么能配出来做官。却是家外祖期望的心切,做小辈的只有顺从,那有违拂的道理。现在打听还要捐免保举及引见一切费用,非三千银子不能。到省若要再去烦他老人家,心里未免下不去,况他老人家也并没多钱,即使去烦动他老人家,还是要在外头张罗。晚辈故决计不敢再去烦扰。幸得有两个知己朋友已经代凑了一千多款子,算起来还差著一半光景。家外祖又急急要想乘这时候叫晚辈出来,弄得晚辈反没了主意。伯伯,叔叔,看这事该怎么个办法才妥当呢?”一个人说道:“世兄现在划算著,究竟还差多少的样子?”宝光道:“免保是八百两呆数,连补平升水下来,总在一千以外。引见费、印结费大约有一千四五百金,要办得好也就够了。盘费旅费是算得出的有限几个钱。现在除了外头张罗一千五百银子,再有晚辈连年积攒下的毛四五百块洋钱,拼拼起来,两千的数目,有多没少,多则再凑一千,少则八百,大约总可办出来。”那一个人道:“别处可曾想过方法没有?”宝光道:“大伯伯明鉴,这个世代同谁去想方法。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纵使没钱肯借,免不得说两句心馀力绌,爱莫能助的客气话。设遇著不知道的人家,与他说了,不但无钱可借,还要说这孩子不知怎样嫖赌亏了,借着这个来撞骗。其实家外祖与晚辈捐这通判,是实实在在的。”便在怀里把实收掏出来,给那人看了,又说:“这事本是一身私事,能够张罗得款子就去办引见,张罗不出来,也只好随他搁著,等将来家外祖或得个缺再说。今日是大伯伯谈起来,晚辈才敢说,若是大伯伯不问,晚辈还不是闷著心里。就是朋友的那一千五百银子,也并不是晚辈向他开口去借的,是他硬要借给晚辈的。如果这事办不成,这一注钱还存著家外祖处,预备仍旧还人家。”那个人道:“论我与你令外祖交情,却是一人之交。就是世兄这事,不来告诉我,令外祖必然也要告诉我的。君子成人之美,况且我与令外祖交情很够得上帮这个忙。如若在前三年上,全数算我的都可以的,现在虽不比得以前光景,然比令外祖总活动一点。世兄预备几时动身?”宝光道:“晚辈意思尽这几天,再在外头张罗张罗,如没有眉目,预备往上海去,上海还有几处可以凑凑。多了不能,大约五七百金,是靠得住的。”那个人道:“既然如此,我看苏州场面近来也很窄,上海究竟是通商大埠,世兄说有靠得住户头,也就不犯著在苏州耽搁了。我这里帮你五百金,连你张罗的拼起来,三千也不远了。”宝光堆下笑脸说道:“大伯伯盛情,晚辈万不敢当。”那个人道:“世兄不要客气。我早说过,与令外祖交情不仅于此,不过近年来比不得以前,不能多帮你,你到要原谅我些。”宝光道:“大伯伯盛情,晚辈心感。且等回家禀知过家外祖,再具券来领取。”说著站起来,作了一揖,故意要走,那个人忙拦住道:“世兄不要拘泥,我们通家世好,怎么说起这些客气话?恰好方才收来一张庄票,你就带回去,快著料理动身,早到省一天,是一天资格。”宝光再三地不肯接手,那个人道:“你暂且拿去,到省得了阔差,还我是一样的!”硬把一张五百两的庄票交给宝光手里,宝光慢腾腾地接着,连声说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却换手揣入衣袋之内,支吾了半天闲话,谢了又谢,立身走出。把庄票兑了银子。回转家来,急将行李归著好了。一只箱子,卷起铺盖,拜别了外公,出了阊门,搭上小火轮船,往上海来。

  轮船到了码头,早有接客的迎著,将行李搬入栈房。茶房送上面水过来,洗过面,在马路上兜了个圈子回来,用过晚膳,便息灯睡觉。心中有事,总总个睡不着,辗转反侧,心上正如浙江的秋潮,汹涌上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十分难过。自己抱怨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填了这张实收,老大地对不起外公,就是撵我出来,也不为过。现在虽想引见到省,还得这么多银子,方可办成。腰里一文不文,那家亲戚当时虽被我花言巧语骗了五百头到手,要办这事,一半还不够!我走之后,料他必定要说与我那外公知道,前前后后的事,如一穿包,我还有什么面目再回苏州见人。宝光你好糊涂!做事全不打算,就蒙里蒙懂做去。想到这时,犹如芒刺在背,一骨碌爬起来,衣也不披,摸了洋火,将灯点着,趿上鞋子,尽管皱着眉头,在房里踱来踱去。约摸一个钟头,牙齿一咬道:“大丈夫做事,当使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如此一桩小事,便这样犹豫不决,将来设有大事又该怎样?上海偌大地方,难道就没有我余宝光走的路不成?现有五百银子,旅费尚不缺乏,且把他挪来用着,说不定有另外的机会碰著。就是这个主意。”一口气吹熄了灯,倒身上床,不一下也就睡熟。耳朵里听见茶房请客人吃饭,睁开眼睛一问,方知道已是第二天十一下锺了。潦潦草草吃了一口饭,跑出栈房,寻着一爿衣庄,买了一套极时式的衣服,焕然一新。终日终夜倘徉在福州路一带,留心物色,不觉过了一个多月。算算箱子底下的银子用去二百多两,转念道:“我余宝光此番出门,是干功名大事的,因为金钱主意缺乏,希冀在风尘之中结识个知己,谁知耗费了许多时光,如愿终虚。闻听人说城北味莼园乃沪上最有名的处所,游女如云,何不前去游览?或者有意外之遇,也不可知。”便改变方针,绝足枇杷门巷,每日午膳用过,睡一中觉起来,将衣履修饰得整整齐齐,雇一部街车往味莼园来。检那游人多处,泡一壶香茗,凭栏独坐,只见珠翠成行,燕莺作对,川流不息,来去如梭。野鹜家鸡也辨他不出,环肥燕瘦,李短徐长,或眉目通情,或语言挑逗,各有各的意境。宝光是有意而来,事事皆有枨触,深喜此地大有可为,不可入宝山而空回。孜孜不倦来往味莼园者又将一月。

  古人说是“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只要不惜工夫,天下没有不成的事业。虽然如此,也是余宝光一念之诚,感动了月下老人,要撮合他这一段美满姻缘。一日,宝光正在凭栏啜茗,有一女子伴着一个半老妇人,由那边花园出来,走近栏杆,端详了好一会,方检定一张茶几坐下。早有堂官泡上一瓯香茶,用两只小杯子各冲了一杯,回身顺手把宝光一杯吃淡的茶也冲了一冲开水,掉头便走。这宝光的座位恰恰与那一个女子是个对面,只见他满头珠翠,越显得发似髹漆,如镜照人。著一件湖色十行春纱棉袄,下拖玉色罗裙,十分的素艳。真似“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张瓜子脸儿,覆额不长不短。若问芳龄,大约不出二十。歪坐着一张外国藤椅子上,伸出如葱玉手,摩挲鬓角。举止大方,毫没一点轻狂态度。宝光心里到猜度不出是哪一流人物。却看一双水汪汪的俊眼,又似乎时流露在自己身上,反觉有些不好意思。故意擦了一枝火柴,拿起吕宋烟来,送在嘴边,两只眼睛不由得不要回他一盼。这两股视线不期然而然地交触了热电。闻听那女子叫一声:“娘姨,拿水烟来呼介一筒。”那半老妇人在绣花烟筒袋内取出一支雪白赛银的钻花小水烟筒来,又在怀中一摸,似乎忘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那女子把樱桃小口望这边一努,那半老妇人会意,躬身起来笑嬉嬉向宝光道:“大少借光,捻著煤子。”在宝光吕宋烟头上接了一个火,递给那女子。呼了三五筒,仍交给娘姨收在绣花袋内。堂官提着一把冲壶过来,问可用啥个点心不用?那半老妇人手里拿出四角洋钱,交给堂官说:“点心不用了,这位大少的茶钱统通会了。”二人立起身来走下台阶,回头望着宝光,带笑不笑地瞅了一眼,便绕着西边去了。宝光是什么角色,看了这种情形,还有不领会的吗?便也立起身来,却从东边兜了个圈子,走在安垲第门口,见那个女子早上了一部包车,风掣电卷而去,越走越远。心中老大地不自在道:“为什么不跟着一淘走西边来?况这张园是本为我们有情的男女方便的处所,大大方方一齐出来,何等不好?大不该绕着东边一个弯子,来迟一步。她已去了,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错了过去,又叫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呢?”好不懊悔。站立在张园门口,正在没得主意。转眼一看,却见有个中年妇人在那边与一个车夫争论价钱。宝光走近一看,恰是跟那女子的娘姨,喜出望外,三步拼成两步,走上前去问那车夫道:“你要多少车钱?”那车夫道:“此地到铁马路很远的路,两角洋钱还能算多吗?”宝光道:“你讨钱须好好地向人家说,不要这凶神恶煞的样儿。”摸了二角洋钱付了车钱,叫他车子走。那娘姨也便跨上车去,车夫便拉起跑去。宝光想:我这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他的车呢!必须也雇一辆车方赶得上去。偏偏园门口只这一部车子被娘姨坐去,没有第二部可雇。急得只好跑着跟去。幸走不多远,对面来了一部空车,也不问他价钱,跳上车去,指挥车夫跟着前头那车走就是了。不上一个钟头,也就到了铁马路,在一个弄口停了车,那娘姨下了车,把宝光打量了一下,并不说话,竟自进弄,进了第三家一个石库门去。宝光也付了车钱,却在门外徘徊一回,不见那个娘姨同女子出来,好不诧异,又不敢上前敲门。心上只是乱跳,想到他若是无心招待,不应该留着娘姨引我到此,若说他有心,何以这许多时刻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呢?心问口,口问心,老是不得解决。正在进退维谷的时候,忽听“呀”的一声,半边门开了。喜出望外,却是那拉包车的车夫走出。一天欢喜散在汪洋大海,心里突突地直跳,幸喜那车夫并不看他,一直地走出弄去了。宝光心中才定,乘着车夫走出半边门未掩,便探头朝门里一看,此时正在黄昏,门内灯尚未点着,看不出所以,并且鸦雀无声。只得抽头出来,自己忖度,不要他们故意做出圈套来算计我?那车夫莫非是去喊叫巡捕吗?不能,不能,我只方才与他见一面,而且并未交谈,在张园时候还是他先来兜揽我的,我与他无冤无仇,平空他来算计我做什么呢?断无此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但是我一个人站着这门口,设若碰见人来问我做什么事,我又何词对答他呢?就即或没有人来,他门里又没人出来,教我等到什么时候为止?若就是这么去了,岂不是空忙一场!左算不是计,右算不是策,心里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皱一回眉毛,抓一回头顶,在门口打了七八十个旋转,仍然没得主意。心下一狠道:“我何不直闯进去?看他个水落石出。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丈夫做事不要畏首畏尾,胆小是做不成大事的。便要想一脚踏进门限,谁知这一只脚到这时候偏不肯听他用,未曾跃起先就软了下来,再也踏不过去。忽然听得脚步声在楼梯上下来,宝光这一吓非同小可,幸而我还未曾跨进门去,倘若跨了进去,被这下楼的人将我当作贼骨头捉向官里去,才是有冤无处伸呢!赶紧把身子一闪,走在门外。

  且说这下楼的人不是别个,竟是在张园同回来的那个娘姨。宝光一见是他,喜出望外,料想没有什么乱闹了出来,心才放下。那娘姨出来并不开口,用一只软如绵的手将宝光一扯,扯在弄口低声说道:“今日不凑巧,偏偏的,冤家老爷来了,在这里吃晚饭。吃了饭,要同在天仙看夜戏。看完戏,他是要回公馆去的。太太知道你同我来了,也料着你在门口等得发急,怎奈此刻万不能招呼进去。好容易抽个空当,叫我出来与你打个照会,请你别处绕一转。十下半锺,在天仙碰头。”宝光迟疑了一回说:“如看完戏,那时候可不早了,我还是明日再来罢。”娘姨道:“那可不能。太太再三地叫我出来关照你,怎么好说明天再来的话呢!”宝光方欲再问,那娘姨说:“这会儿有话也说不完,我要进去,恐怕楼上喊人。你准定十下半锺到天仙东边楼上去就是。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撒开手,便转身去了。宝光得了这个信儿,犹如奉到皇诏一船,非常之喜。便踱出弄来,唤了一部街车,到四马路消夜馆,吃了一碗鸭饭。看看锺上只有八点二刻,时候还早,又在福安泡了一碗茶。好不容易壁上挂的锺敲了九下,茶楼上人都散得没一个了,不能再坐,搭讪著出来。慢腾腾地走到天仙戏园,直上了包厢。早有案目看了一个座位,送上戏目,宝光给了戏钱,台上锣鼓喧天,正在唱得热闹。宝光那里有心看戏,两只眼睛只望着包厢打流星,好好丑丑坐满了一楼,偏偏没有那个意中人。怎么说得好好的,约会著在此地碰头,会没有来呢?莫非故意逗着我玩儿?明天若是再碰见了,我可老实不客气要问他个岂有此理!现在既来了,看戏是正经,把这事且丢开一边。虽是这样说法,心里可委实地放它不下。左顾右盼,仍然是没有看见。又闷又气想:那娘姨说的那样切实,断乎不会失信。不要是走错了戏园子,我在这边望着他,他在那边望着我。即仔细把戏目再看一回,明明白白上头是天仙戏园,何曾走错?两只眼睛盯着戏目上出神,耳边忽听“砸”的一声,又是“不碍事,不要湿了衣裳”的一些声浪,不由得回头一看。不看犹可,这一看真是喜出望外,你道方才“砸”的一声响是什么声音?就是宝光那个意中人早望见宝光上了楼,坐在隔壁位上,他只是东张西望,一会眼锋并没溜到隔壁座上,他知道宝光看迷了眼,故意地把一只茶碗失手打碎,那“砸”的一声便是碎茶碗的声音。若是在别的客人,碎了一只茶碗,那堂官就要敲竹杠了。因为这位是个体面人,又有一位老爷跟着,堂官便不敢施出那强硬手段,反和颜悦色地说:“不碍事,不要污坏了太太衣裳。”这也是小人常态。

  宝光因上得楼来急急要找意中人,不料意中人的座位只隔着自己一张椅子,他偏在远处留神,近处恍惚过去。若不是砸的一声,真要失之交臂。猛地一惊,恰好四目对射。那女子口里对堂官说对不住你,明天教老爷照样买一副来赔你,眼睛却溜著宝光笑了一笑,宝光自然也打了个照会过去。此时台上演的《翠屏山》,扬雄方才出场,听见隔坐那女子说道:“这戏也唱厌了,我不高兴看。今天出来少著点衣裳,张园回来觉得身上有些寒热,这时候更不大自在,你和我一淘转去躺躺。”宝光耳膜里灌了这几句话进去,巴不得他快点就走,斜着眼看紧靠自己坐的是个方面大耳朵,八字胡须,架著金丝眼镜,衣服也甚华丽。一望而知是个有财有势的主儿。对那女人道:“你既不大舒服,怎么不早说?”那女人道:“我因为你难得今日高兴,要同来看戏,助你的兴儿,谁知道此刻实在有些支撑不住。”方面大耳的叫堂官去招呼马夫套车。“先送你回去,我可不陪你了,你回去好好养息养息。我等车来再回去,明天来看你。”那女人道:“你就是这么胆小,陪我一夜,不信就要犯什么大法。”那方面大耳的说:“有什么大法犯,他的脾气你难道还不知道,不过闹起来讨嫌罢了。你体谅我些罢。”那女人道:“我那一回不体谅呢?就是这样,也不是个长局。”堂官上来说:“车预备好了。”方面大耳的说道:“你先去吩咐马夫,就来接我。”那女人就站起来,娘姨挽著下楼去了。宝光捱到马夫回来,看那方面大耳的坐上车走了,方叫一部东洋车径望铁马路扯来。那个娘姨早在弄口接待着进去,上了扶梯,却是两间极精致的金屋。那美人换了一套便服,更加标致。捋著宝光的手,同坐下来,说长问短。方知那方面大耳的是位候选道,因夫人利害,不能相处,所以在此打了小公馆,晚上是绝迹不到的。宝光方大胆与那女人畅叙。一个俊男,一个娇女,到了一块,还有个不情投意合的吗?宝光自此便朝出夜归,两人的爱情一天深一天。那女人想道:我在此终无见天之日,不如与那老乌举说明白,我要另打主意,他不能害我一世。那方面大耳的居然海量宽宏,知道自家老婆利害,万万不能容我再娶的,也就允许他择人而事。那女人奉了明文,便和宝光说了,宝光岂有不愿之理。于是一个逆旅羁人变作了齐府赘婿,饮甘含旨,抱绿偎红,消受艳福,不知几生修到。但是宝光心志不欲终老温柔。

  一日,便把没有钱引见的话说与他妻子,他妻子问他还差多少?宝光并不瞒他,起头发脚说了个干尽。他妻子喜他诚实不欺,便道:“我此番决计与他断离,嫁你并不是贪你年少,因看你举动大方,后来不可限量。你既然捐的有功名,正该办出来为是。这三五千银子,在我现在还拿得出来。可是你将来做了官,这个诰封却不能让给旁人,你也不准再娶,我要与你同偕到老。”宝光一一听从,即要跪在地下,当天发个誓愿。他妻子道:“我们相交以心,这赌咒发誓的事是愚人自欺的,不要学他。”宝光感激得五体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夜,他妻子便检了五千两的一张庄票,交给宝光,叫他赶紧料理进京办引见到省,不要再耽搁了。宝光便即兑了一张百川通的汇票,搭著连升海船进京。

  说书的有两句老套头,是有事即长,无事即短。约计三个月不到,宝光便引见出京,到了上海,与妻子相见,久别重逢,其乐趣不言可喻。两人又计议在苏州居住,便把上海一切事件料理清楚,雇了一只无锡快,往苏州来。船一到埠,宝光赶着穿好衣冠,坐了一乘轿子,先拜他那外公。他外公正放心不下,他出去半年没有信息,不知怎么样了?倏然的衣冠齐楚回来,好不诧异。宝光把已经引见过了,此次是来禀到的话略说一二。他外公甚是喜欢道:“你能够今天这样回来,也算罢了。行李可搬进了?”宝光道:“外孙现在已成了家,公公此地恐没有多馀房间,只好在外厢另租。”他外公闻听成了家,喜得眉开眼笑,又问了一番。宝光捏造了一片正大光明的话对付过去。他外公又勉励他些,叫他快租好房子,择个黄道日头,上衙门禀到。引见出来,是有期限的,不要逾多了日子。宝光唯唯称谢。回到船上,把他外公问答的话说与妻子。约合对头,找好一院公馆房子,将家眷住好。脚靴手版,上衙门,拜同寅,闹了个不亦乐乎。

  此时苏州藩台是一位杭州人,姓伍名方彝,号秋湖,由知县做到藩台,在江苏赫赫有名。抚台姓思,单名一个福字,号树亭。由知府升到巡抚,放了江苏。在京时候,闻听江苏官场腐败的不成个世界,到任之后,便与伍方伯商议,要竭力整顿,事事认真。所有大小衙门用的门签稿案一概禁革。先由抚院起,不用门上传事,均派巡捕官直接在二堂上设了一间办事厅。思中丞成日家坐在厅里,外来的公事亲拆观看,从不假手于人。一时弊绝风清,颂声载道。

  且说思中丞有位胞兄,号&堂,现任闽浙总督。兄弟督抚,又近在邻省,真家庭盛事。这&堂制军财多身弱,得了个神经病。闽疆近海,水土不服,又没有良医。夫人劝他告了病,开缺回京就医。制军照办了请假的折子,奉到朱批,准其开缺。思中丞手足情殷,得着电报,便派了戈什前往福州,请他哥哥来苏州就医。制军与夫人说:“树亭接我到苏州去就医,你看怎样?”夫人道:“这也是二弟关切咱们,我想苏州地方很好。还记得那年老佛爷圣躬欠安,是苏州一位陈莲舫看好的。既然二弟派了人来,咱们简直去苏州,等老爷病痊愈了,再回京。”制军甚以为然,立刻发了电报去,答应交卸后一准携眷来苏。“但我来苏州是专为养病就医的,切嘱同寅,不要办差。并且你那关防衙门,我也不愿意住,最好另外租一院房子。”思中丞友爱最笃的,不肯一丝拂了哥哥意思,传知巡捕,知会长元、吴三县,如大大人到了,切不可费事。办什么差,倘若违了我的谕,是要参办的。三首县奉命惟谨,乐得省钱讨大人的好。又叫巡捕借了八旗会馆做行台,预备齐妥。&堂制军全眷到苏,思中丞整齐衣冠,在会馆候着,迎了哥嫂进去。彼此请过安,少爷、小姐也来替叔叔请安。随后就是菉堂制军一位如夫人,花枝招展,跚跚而来。见了思中丞,叫了一声“二爷,”磕下头去。思中丞伸了一伸手,嘴里说:“路上辛苦了,起来罢。”这位如夫人磕头起来,正正的对着思中丞请了个双腿安,垂手一边侍立,原来旗下人嫡庶的规矩最严,不比我们这些人家随随便便。他们见家主是没有座位的,不要说是小老婆,就是媳妇见了公婆也是这个样子。独有姑奶奶最大,因为怕后来选作皇后,全家人都要敬重他。闲言休表。且说思中丞与他哥哥都是勤劳王事,分道扬镳,隔了多年不见。&堂制军虽然久病,今日兄弟相逢,应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话,反觉没有什么病的样子。兄弟两个谈了些家事,又对着嫂嫂问了些患病的缘由,预备请谁来看的话,絮絮叨叨,已是上灯时候。回转头来,看见那姨奶奶还站着旁边,思中丞说:“你去歇歇罢,咱们哥儿两个谈天不用你伺候。”夫人也就说:“你去照应老爷的晚饭。”那姨奶奶方才退出。思中丞便在会馆里陪着哥嫂用过晚膳。回衙,去叫巡捕访请名医,与大大人看病。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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