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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郑天佑领着十辆银米,一路神鬼难知,又打听了许多事情。到山寨来,说出画形杨么毁碎,黑汉救去。王摩听了大喜,道:“杨么好豪杰!”袁武大惊,说道:“杨么不但是个豪杰,只这毁碎图形,有不欲我们败露,故借酒发愤,撂倒被擒,一种神交怜结之心。有险不畏,实是个仗义的奇男子。使袁武闻之,安得不望风拜服!”郑天佑、殳动道:“这杨么必是肯结识的人,故此这黑汉来救他。只不知如今救到那里去了?”王摩道:“俺今著人四处寻访。若访著了二人,必要见他一面。若肯结弟兄,情愿拜他做寨主。”一时山上有了这些银两,绝不骚扰村境。

  王摩遂定座位,要袁武坐第一把交椅。袁武推辞道:“自古成大事者,威名可以压众,勇力可以胜人。我袁武只有辅翊之能,运筹之略。今虽小试,实有定理,岂可逆行倒施耶!你今威勇兼全,足堪首位。苟或自谦,俟有人胜尔一筹,名倾宇内者,让之未为不可。”王摩见他主意已定,只得坐了第一位。第二便是袁武,第三郑天佑,第四殳动。遂宰牛杀羊,祭祀天地、山神。然后大排酒席,四人尽欢畅馀。

  到了次日,袁武审视山岗,建关设险,俱布置得井井有条,俨然成了大寨,十分雄壮。又操演小校,编成队伍,设立旌旗。一时盔甲鲜明,刀枪耀目。却惊动了附近府、州、县,才晓得在瑞州泼皮堑劫了秦枢密的银两,逃上白云山为盗,地方官各起兵来剿捕。不期被王摩骁勇、袁武多谋,只杀得大败而走,遂纷纷报入朝中。此时秦桧失去前银,十分恼恨,只得又极力求谋,进京做了中郎官。得了这信,要上表遣人征剿。恰值金兵信急,朝臣议和,要将徽宗第九子康王入金质当。有此大事,遂将白云山看作小寇,只著地方官扑灭。地方官前已受亏,不便轻举,故此四人只在山上快乐。

  一日,袁武因想起昔年曾受孙本恩惠,八拜为交。遂修书备礼打发郑天佑到东京投递。郑天佑领书到京,细细访明,已知孙本起解了两日,便连夜上山报知。袁武一时大惊。王摩道:“他去幽州,必从大营堡经过。俺即领入赶去劫来,哥哥不必惊慌。”说罢,即出寨领人自去。袁武筹算了半晌,因对郑天佑、殳动说道:“王摩知孙本与我结拜,闻他被难,一时义重心急,也不等我商算,便领人去等候。我知此去怎得遇著?”二人道:“这是要路,那有个遇不著之理?便是前后错过,王摩哥哥也要去追救转来。”袁武道:“孙本这场灾祸,是与董商、黑奴为仇,必欲致孙本于死地才得快心。今被各役解救刺配,董商、黑奴岂肯便释宿仇?我疑内中必有暗谋、嘱托之弊。昨见尾火宿幽暗,幸得篷曜缠垣,危而有救。适才郑天佑忽报孙本受冤,正应在此。我一时惊骇,不曾阻住王摩。你今二人在此守寨,我去相引上山聚会。”说罢即换装束,带领数人来救孙本。

  只说这薄情、巫义得董敬泉重贿,便顾不得同衙门情分,要将孙本暗害,一时没处下手。一日,让孙本在前先走,他二人在后商议道:“从来起解军犯,不是腿伤脚肿,便是身子狼狈,得便处就好下手。他是本衙门发落,众人照观,又得咀肥,服药敷治。虽在牢内坐了年馀,到比曏日吃得肥胖。你看他走跳得如狼虎般,怎得将他了当?”巫义道:“不但他身材雄健,你还不晓得他当初出身哩。”薄情道:“他不过是牢中节级,有甚出身在那里?”巫义道:“你是入衙门不久,怎么晓得他是一个军将出身?跑得好马,扯得硬弓,使著一杆画戟。在关外交锋对垒,马到成功,所向无敌。在阵上也不知被他杀了多多少少人,有名的小虬髯孙本。因与主将争功,主将做了手脚,奉旨将他下了开封府狱中,问成死罪。后来没了对头,被他谋做节级。他今假公济私,阴恶阳善,骗得了满衙门人俱喜欢他,临起身还叫我二人照看。不要说如何不敢动手,你若举动有些漏眼,你我性命,俱要送在他手中!”薄牌听了,只吓得吐舌了半晌,不胜埋怨道:“既是这个人,你当日便不该应承董敬泉了。”巫义道:“说便是这等说,只要慢慢商量出个好算计来。”薄情道:“我如今被你吓得手软,见了他就有些害怕起来,怎有得好算计?”巫义道:“我倒想了一条好计在此。”薄情道:“你有甚好计,可说我听。”巫义道:“我两个好的是酒,原要在酒中生发。你我与他原是同衙门兄弟,不可将他作犯人看待,使他疑心。这两日虽不曾将他怠慢,如今更要将他待好,到处买酒请他,才好下手。”薄情听了,不觉失声忍笑道:“哥,你这算计便就差了。他是犯人,不来请我,倒叫我去请他,这是什么话?”巫义道:“你怎晓得,我的妙计在后。此去有条僻路,是我当日走过的,只离得二百馀里。有一座龙尾山,过了山去便是大营堡。我今只到了岭上,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是人有事想救的人,只撺哄他落了圈套,揭了证见回去,岂不是好?”薄情听了,连叫:“好计!”

  遂一路与孙本没话也寻些话头,没笑也添些笑脸,你哥我弟。走到饥渴,便买酒同吃。孙本要去算钞,二人只不肯要他出。孙本甚不过意,因说道:“我今犯罪,连累二位远行,实是件苦差,心已不安,怎反要二位破钞?”二人同说道:“节级哥休说这话,衙门中那个不尊重你?只因官府做主判断,人人不平,临行再三嘱托我二人,路上好生服事节级。难道我二人又是别样心肠,肯将你不放在眼内?因见你思念家中,请你吃杯解闷。”孙本听了,十分欢喜,谢说道:“难得二位好情。我前日初出门时,实有些记念家中,如今只索丢开,且走到了地头,另寻出路。”二人道:“节级哥原是军伍中人,此去必有好处。若得了官回来,我二人还要节级哥看顾三分。”自此说话投机,到处吃酒。三人一递一日还钞,十分快意。

  一日行到一座山前,二人说道:“要过这条岭去,若没酒力怎么走得?”遂在山下寻下酒家入去,三人吃了半晌出门。薄情一手拿着公文包裹,故意装出醉汉模样,一个身子东晃西侧,戏颠颠在前先走去。巫义见了,笑对孙本说道:“他从来倚酒三分醉。在家还怕有人说,有些忌惮。今在没人处,一发难看了。”孙本道:“原来他有这件毛病。我说适来吃不多,便恁地作耍。”二人遂走上岭来。只见薄情在岭边,低着头,弯著腰,看着岭下。见二人走近,便不胜跌脚捶胸,放声大哭起来。孙本见了,不知是何缘由,忙问道:“薄情头,好好的有什么伤心,却恁地价哭?”薄情哭着说道:“总是这杯酒误了我一生!方才只为乘些酒兴,过这岭去,走得气急,酒涌上来,勉强挣扎。不期一个脚挫,跌了一跤。险不跌下岭去,连忙爬起。谁知手松处,竟将包裹滚落深岩。失了别的物件不值甚的,只这包裹内,却是开封这角印信文凭。将你解到幽州交割,要讨回凭。若失落了,是我性命相关。欲要下去拾取,却见山峰陡峭,没处攀援。不得计较它上来,不由人不苦楚!”孙本与巫义听了,忙探头一看,果见这包裹滚侧在山岩下,巫义假作慌张着急道:“若取它不上来,不但你死,我也活不成。这怎么处?”说罢忙将手中哨棍拨挑。薄情止哭,一手来夺道:“你这人,想也醉昏了,怎不相情度理?往下去有七、八丈深,这哨棍不满六尺,如何拨得上来?”巫义想了一想道:“我有个主意。我们包裹上俱有麻绳,连孙节级的,共是三条。总取来接长,将你缚了腰间,我同节级在上面绾住绳头,将你坠下去,取了包裹,扯你上来,岂不是好?”薄情忙摇手道:“这个使不得,我是胆小的人,如今看着下面还是心虚脚软,怎么下去得?倒不如我同孙节级在上面,你下去吧。”巫义发急道:“你失落了文凭,怎倒叫我下去,明日官府追究问罪,你也叫他免了吧?”薄情听了,便满眼含泪,跪在地下哀求,巫义只是摇头不肯。

  孙本往下又看了一看,遂扶他起来道:“失了文凭,不但是你二人干系,连我明日见官也不稳便。这岭下我看去只五、六丈高下,身上若没枷锁,我还上下蹿跳得来去。”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道:“你果是热肠人,不枉叫小虬髯。若肯下去取了上来,下岭请你吃一醉。”说罢,巫义便来开锁,薄情也来除枷。孙本走出一步,便要踊身下跳,二人连忙拦住道:“不是耍处。还是将绳拴缚了腰间,我们才得扯拽上来。”孙本道:“若缚了腰间,怎由得我上下蹿跳?”二人只是不肯。孙本见了道:“你们敢是怕我下去走脱么?”二人忙赔笑道:“节级哥,这是没奈何,是我二人的干系。等取了上来,赔告不是。”孙本笑了一笑道:“既是恁地,只缚紧些。”二人便千欢万喜,将绳扣紧了孙本腰间,在背后打了一个大疙瘩,同走向一株斜长出的树下来,扯紧了绳头,将孙本在一块滑溜石上慢慢坠落。孙本只得借了上坠的势力,用手扶著峭壁悬崖,缓缓下去。二人满心欢喜,薄情将绳缓放,巫义便带着绳头爬上树去,将绳头穿过树叉,爬了下来。薄情便就放手,忙来帮着巫义扯了绳头,一齐用力往下一扯。这孙本正坠到中间,看着下面道:“若没人在上面绾绳,岂不纵身下去?”正说不完,忽一声响亮,说时迟那时快,腰间着力手足悬空,离了山崖丈馀。竟将孙本胸口朝下,脊背向天,一似鸟雀般,渐渐飞起,将他吊在空中。孙本一时身体悬空,四肢无力,看着下面狼牙巨石,直吓得魂胆皆消。手脚略动一动,便腾空旋转,直旋转得头晕眼花。方知被二人暗算,大叫一声:“孙本死也!”这一声,只震得两岸山谷俱有应声。

  薄情、巫义不胜快活,将孙本扯拽到打得着的所在,将绳缚在树根,各执哨棍,对孙本说道:“你今死去,却不要错怪我们二人,是董敬泉嘱托。一路不敢下手,只得用这般吊的法儿,将你悬空打死,揭取证信。若去做鬼时,有甚冤枉,降灾降祸须去寻他。我二人只得几两银子是实。”说罢各举哨棍,照着孙本脑袋上劈来。不期一人突抢近前,大喝道:“怪撮鸟,怎敢赚哄讨命!”说罢往二人身上砍来。薄情、巫义忽见这个惫赖人砍来,急回身将哨棍抵搪。早被这人大吼一声,刀起处,砍倒薄情在地扎挣。巫义心慌,急待奔逃,怎奈两脚摇战。这人又一刀砍来,跌伏在地。

  这人将刀插入腰胯,上树去抓了麻绳下树,轻轻的将孙本提了上来,放下著地,喝道:“恁汉子兀谁,被鸟公人害命?”此时孙本已吊得浑身酸麻疼痛,惊魂不定,白瞪两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定了半晌,立起身,解去腰间绳索,道:“我孙本已被仇人买嘱押差谋害,万无再生,谁知豪杰来救我。”这人惊问道:“遮莫便是放殷尚赤犯罪开封的孙节级哥哥么?”孙本听了,惊道:“我便是孙节级。请问豪杰尊姓大名,因何来救我?又在那里知我名字?”这人见果是孙本,便连声叫好道:“慢慢说,两日没顿饱。”即将刀向两人腿肥处连割,乱塞入口中咬嚼。吃了一饱,便一刀一个割下头来,摆在地上道:“杀得快活,险不害了节级哥哥!”连声大笑道:“黑地救了杨么哥哥;白日救了孙节级。称心处做得快活,便似鬼一般不出现形,吃恁磨折,也没闷地。洒家便是刮地雷黑疯子马霳。”

  遂将为救王摩救了杨么事情说出,道:“那夜别了杨么哥哥回去,不几日漏露,被村牛报了呆鸟官,著千百怪撮鸟塞住门户。马霳著恼,抡著这两板刀,滚地杀出。撮鸟只忙乱跳躲,便要脱去。却挂著老娘在家,被呆鸟腾倒。翻身杀入屋去,要背着走。兀知老娘耐不得嘈杂,吓个直挺。便号叫一场,将火掀腾上屋,烧的倒地价红,砍杀出,投奔焦山。白日只是藏伏,即今在岭后草中伏盹。忽听半空吆喝,敢是撮鸟跟尾,跳起踅上岭。见是谋害,便抡板刀砍剁。杨么哥哥说节级犯事狱底,要见面没处。”孙本见他这般勇莽,这般好义,不胜欢喜道:“这杨么与我并不相识,怎晓得我犯罪?他是什么样人?”马霳道:“兀的便是江湖盖地传遍小阳春道长哥哥。”遂将殷尚赤寄信始末述出,道:“只今到节级家交递。”孙本听了,大喜道:“我也久闻得小阳春的美号。”遂将袁武之言说出:“只不知金头凤又是谁?”马霳听得,不胜快活道:“兀个金头凤,可知便是王摩。”孙本不胜惊喜,因看了地下一眼道:“你二人虽非我杀,我今百口也难辨白。罢,罢,罢!今生不得复到汴京,须索寻个去向。”马霳道:“节级不值远飞,同马霳去奔焦山快活。”

  孙本点头,正待举步,忽见一人包巾扎袖,宝剑双悬,后面跟着十数个军汉,各带器械赶上岭来。那人大喝道:“黑汉怎敢在此白昼杀死公差,要往那里逃奔!”二人突然听了,知是败露,一时心虚,各吃了一惊,孙本急要转身逃奔,却被那人迎住。马霳大怒,正要砍杀,只见那人连向孙本施礼道:“哥哥休得心慌,兄弟袁武特来相救。不期来迟,亏得这位好汉救免,实有前定。适才戏言,万勿见怪。”孙本忽见是袁武,不胜欢喜,忙招马霳来道:“切莫动手。这便是我方才说的小袁天罡前知神袁武。”马霳听了,停著板刀,气忿忿说道:“咬菜根的呆夯鸟也来怪叫!若不节级叫快,黑疯子几板刀,可不砍出白血来!”众人听了,一齐大笑。孙本道:“我若不亏马霳来救,不得与袁武见面。兄弟今日怎得到此相遇?莫说是来救!”

  袁武遂将别后结识金头凤王摩,劫银上白云山立寨,细细说了一番,道:“因记念哥哥,打发郑天佑持书问候,得了消息,大头领王摩即同人在大营堡等候劫救。”遂又将自来相引上山的缘故说出。孙本、马霳听了大喜,也将事情述说,道:“原来金头凤王摩在白云山。”袁武不胜惊喜道:“谁知杨么便是小阳春,救杨么的黑汉就是马霳。”遂向马霳施礼,相请二人上山。这是龙尾岭地煞会天罡,白云裹住星辰宿。只因这一来,有分教:

    才得相逢轻话别,一朝设座忽迎亲。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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