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快心编传奇/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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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卑谕堪嗤,辄言豪客,今人难效。谁识英雄、云天高义?只在心相召。流传书籍,押衙磨勒,事业惊人奇妙。解纷争,元关寄宿良遇,机缘天造。画图两处,看来桃源有路,渔郎应到。狮吼河东,忽然觳觫,徒惹旁人笑。石莲庵里,吴淞署内,悲喜情怀堪吊。最难逢,荣华富贵,总还年少。---右调《永遇乐》

  话说佩珩改扮秀才模样,带了从人,星夜到开化地方。离大王庙头十来里,一个村镇饭店住下。单叫张芳朱序同了裘能到家,吩咐了话头,绝不露出自己在此。三人到得家里,家人小使又见前番两人同来,只道又来拿他,好生害怕。张芳等问:“自足可曾到家?”家人回道:“没有。”又去会见邻居及高、童地保,各送土仪,述石总兵相谢之意。众人都称谢不尽。也都道自足逃后,绝无音耗。裘能妻子问知裘能,说石老爷做官荣显,欢喜不了。点缀不漏。张芳等到寓回复。

  佩珩也无算计,细细寻思,只有求问神明一著。询知县内关帝签极灵,当夜便沐浴斋戒,来晨绝早,只带张芳一人,来到城中关帝庙里。张芳点烛焚香,佩珩拜了,默祷寻妻原故,求下第七签来。向庙祝买了签书,上写道:

    仙风道骨本天成,又遇仙翁为天盟。

    指日丹成谢岩谷,一朝引领向天行。

  佩珩细看签诗,见“指日丹成”“一朝引领”,见得指日便有消息,自有机缘相引之人,但不知只在此处追寻,还该别向他方寻觅?心里寻思不决。重又拜倒通诚,是问在此寻求,还向他方追觅。通诚过,又求了一签,乃是七十一签。又买签诗,看道:

    喜鹊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欲归心。

    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飞寒色侵。

  佩珩心里想道:“‘千里归心’,便在这里无益,‘绣帏结带’,决然寻着无疑。但是目下方在仲夏之时,若到‘叶落霜飞’,尚有半载光景。然而神明如此付签,只索听天行去。”

  当下回到寓所,原叫张芳三人到家安顿家人,更与那边地邻说知,以便照应。裘能等依言而行,到下午来回复了,仍叫船回转。来晨离了开化地方。

  因路上山冈遮著,更兼树木阴浓,微风不动,佩珩在船里好生忧闷,要到岸上走走,方得爽快。船上人道:“此地上崖,一径向西转北,过了两个村庄,再往西行,方到三汊河口。这一走离了山路,便透风了。我把船歇在三汊河口,相等相公下船。”石佩珩便叫裘能领路,朱序打着凉伞,张芳随着,其馀都在船中。果然岸上爽快。

  走不上三里多路,远见一个村庄,树阴底下有许多人围着,人声嘈杂,闹得沸反盈天。走近,听得一人叫道:“你骗了我东西,必须还我的来!”喊神叫鬼,非常喉极。上前一看,只见一人是个秀才模样,带了一顶儒巾,希疏疏一嘴胡须,身上穿一件蓝纱袍子,苦着脸,半字不说。那一个叫喊的人,一嘴短须,棕帽也不戴,赤了膊,一手扯住戴巾的,闹得满头满面的汗。那戴巾的浑身汗湿,纱衣沾牢身上,甚是难看。又有三五人在内解劝。说话声喧,也没有一句清头。其馀那些人都聚在那里说笑。石佩珩方看得出这些景状。那戴巾的早已看见佩珩,想是吾辈中了,便拱手道:“长兄救我!他凌辱斯文,有这等事?”以下叙各人声口形状,无不逼肖,真堪绝倒。佩珩不知为著何事,也便劝道:“你们有话不妨好说,须存斯文体面。”那赤膊的那里听你,只扯住不放,但道:“我又不打你,只要还我原物。”那三五个劝的人里面,走出一个胡子来,一面向佩珩拱手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来替你说个原委。”一面对赤膊的道:“你不要乱闹,且放了手,不怕管先生跑了去。”众人又七张八嘴的劝,那赤膊的便放了手。

  胡子又向佩珩道:“先生不像是敝地人?”已听见说话声音也。佩珩道:“正是,我乃南直人。”只见那戴儒巾的把衣服整顿好了,向佩珩作揖道:“小弟斯文人,受这凌辱,是何道理?乞兄一言解救。”佩珩还了揖道:“长兄,你且息了气,等这位说了缘故。”又见那赤膊的叉手叉脚,也上前来说。佩珩道:“你二位都不必闹,且待这位说个根由,料无偏护。”胡子把头两边一相,把手膊两边一摆,隔退了两人,喊道:“你们白白的闹了一会,有甚用处?今既有这位先生在此,等我来说了头由,三个明人便是官,自然有一个彼此是非。只管争闹些什么!”两人见说,也便立定。

  胡子便搀了佩珩手,走出一步道:“先生上姓?”佩珩道:“姓石。”胡子道:“在下姓吴,贱字效泉。那赤膊的是敝村钱爱山。前日他与孔家村里富同春犯了口角,遂成了讼。钱共富,两雄不并立矣,那爱山对小弟说,他同那位管先生相熟,管先生在官司行里最为专门,乃托他料理官司。那知这富同春请了一位包秀才主谋,那包秀才更加衙门相熟,管则不过管理,包则更稳矣,那得不胜?到审的节,不免有了高下。钱爱山不忿,正在家闷气,却值管先生来索谢。爱山道:‘官司不畅,还有甚相谢?’必要讨出以前的东西。管先生不肯。因此争论起来。不期石先生遇见了,求你做个明府。”佩珩闻他说话,那管某系吴效泉所荐,说来又似为著钱爱山,因问道:“钱爱山官司,托与管先生多少银子?”那钱爱山上前说道:“三两银子,而今要一总还我,一厘也少不成。”管某说道:“那个接你三两银子?只得一两五钱银子。是吴效泉付来,我替你应垫了一半去。这是正项银子,怎说我来索谢?”吴效泉把手乱摊道:“那官司里边的银子,那里论得清,算得准的?”

  佩珩道:“这件事你们不必多说了,我一总有些明白。”便拉管某在一首问道:“你和钱爱山平素曾相识否?”管某道:“从不相认,乃是吴效泉说来。那吴效泉与弟乎昔相知,若是他亲友有事,小弟无不为他周全。这番那晓得这钱其姓者逼肖。恁般无礼,恁般无状!”佩珩听了,愈加明白。乃道:“据方才众人所言,官司已经结局。这等事,原论不得真假。长兄又何必冒暑下乡,索他相谢,自取其辱!”管某道:“我那里索他相谢?原要我还我的所应之物。”钱爱山听见,又上前来道:“我的银子一总付你,你哄了我银子,坏了我官司,还有恁么我你!”佩珩道:“事已如此,管兄也不必说找,钱兄也不必道还,请各便了罢。”只见管某有情愿之意,那钱爱山却了不得,发极喊道:“他是秀才,有体面的;我是种田人,没有体面。他不还我,我少不得不拘那里看见了,尿里屎里,也顾他不得。”赶上去,又一把扯住。那管某那里当得恁般摔扭?大有发苦之状。佩珩道:“钱兄放他去罢了,扯他无益。”爱山道:“只要他还了我的便罢。”那管某真是人落宕,铁落炉,弄得没法,倒扯住了佩珩,要他解救。

  佩珩好心焦无法,看那天色又晚了,尚有好几里路到船,反被那些人留住。佩珩没法,心里有些恼了,便叫张芳取出银包,拣了两块,有一两五六钱重:“我不合遇见了,替他还你,你若再多说,我便叫你不是了。”管某又拖住不放,佩珩又乃疏财之人,必到应银还他地位。不然何以开交?那时众人都道:“难得石先生的疏财仗义。”便都向钱爱山道:“不许再说。”那爱山得了银子,自然罢了,放手开交。管某大喜,连向佩珩揖谢,众人同赞石佩珩是好人,人生面不熟,便肯替人赔还银子。佩珩拱手相别,便望前行。众人便都散去。独有管某同吴效泉两人拖住不放。

  管某谆谆询问尊表尊处,要请到城中相谢还银。吴效泉又道:“石先生如此好人,不易相遇的。寒家就在前面,必要留献一茶。”并拉管某同行。佩珩弄得没法。走不上一条田岸,到了吴效泉门首。效泉一把拖进,重新作揖相谢。效泉叫道:“大家宽了衣服。”管某衣服因汗湿了,急于脱下。佩珩只得也脱了大衣服。吃了茶,便拿出面点。效泉道:“小弟痴长五十馀岁,从未见石先生那样人。”管某也赞不绝口,便询表字来历,自己也通名彦士。佩珩道了表字,为探亲到此,因船里闷热,故上岸行走,要到三汊河口下船。吃些点心,便要穿衣起身相别。吴效泉那里肯放?乃道:“此时天已夜了,到三汊河还有五六里路,那些田埂高低,石先生那里好走?敝居蜗陋,不足容留大驾。我这里间壁,是个道院,甚是清幽,小弟把床帐移去,便同管先生宿了,大为合宜。”佩珩果见天色暗了,正在狐疑,只见下起雨来---盖因天气郁蒸,因此下雨。管彦士道:“这是天意扳留,长兄竟不必作回船之想。敝相知奉留,出自真心。有小弟相陪,可以从容今夕。”佩珩只得依允。

  只见朱序同了船上的人,带着灯笼火把,进来迎接。只为那船上的人候久不到,叫了船家领路,一路迎来,朱序正在门首看见。佩珩暗想业已允他留宿,更见下雨,今见众人来接,只恐泄了行踪,便叫朱序、裘能同了众人都回船上去,独留张芳伺候。吴效泉又取出蓑笠雨伞等,与诸人遮雨而去。

  那时吴效泉盛设款待,因见佩珩举动气象不同,决然富贵之人,因而不敢怠慢,殷勤相劝。将交一鼓,雨止云收。其时五月中旬,放出一轮明月。佩珩也不吃酒了。那时席散,效泉更请两人洗过了澡,已将床帐铺设在间壁道院里,请去安置。

  佩珩问那道院里的根底来由,效泉道:“那道院向名天庆院,有四进房子,共有十五六间,也都是草房。向来原有道士在此,后因淡泊而去,房子便有坍倒之状。上年秋间,忽到了这位道长,法号张碧谭,年纪有五十来岁,五绺长须,仪表甚好。一主一仆,深道此地清幽,可以住得。将出己资,把一个坍破所在,修得重见其新。他又不出去募斋化缘,更不念经作醮,镇日闭门打坐。有时出外,或三日或五日便回。不常有那相知来看他,不拘早晚,或半夜来,或半夜去,或在此盘桓数日。我们初先,大是疑心他是个歹人,留心细察,总无一些破绽。那常来的人,也只得三个。一个少年姓沈,只好二十来岁;一个大胡子姓主,也同小弟一般的胡子,年纪亦好三十一二;一个三枝髯的姓陈,都是清秀好相貌。这村坊上凭你恁等人,他们总然一例相待,全无彼此。但是他们相见了,说来的话,或有时略听得出他两句,有时竟不晓得他说甚的。就是晓得的话,也不像我们家常议论。”佩珩道:“如此说来,那人有些奇异。与人交接,礼貌何如?”效泉道:“最为直率。凭你说那极富贵之人,他绝不为奇;凭你极客套的人相聚在一处。他竟要睡便睡了,要坐也便坐了。不比那等做作的人,有那些虚恭敬处。”佩珩道:“这等人倒也妙。如今我们过去,自然与他相见才好。”效泉道:“方才我移床帐去,碧潭曾问何人来宿,小弟道及二位先生,他道:‘请来自便。我今夜也有客来,我叫童儿候门。’方才我把床帐铺架在第三进东首房里,那碧潭卧室在西首中间,隔着一间起坐。倘先生要会他,到了来晨相见罢,今已夜晚了,省他再穿衣相接,反至不安。”佩珩道:“有理。”便同管彦士过来。

  张芳将灯前照,吴效泉去叫门。有一个小童把门开了,效泉道:“有劳,师太睡了么?”童儿道:“尚未。”效泉送二人到东首房里。佩珩见西首房中尚有灯光,那效泉往西房叫道:“师太,我们两位先生要来奉候,倒是我道夜深了,明日奉拜罢。”听见那人回道:“请便。”其音甚亮。佩珩想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决非寻常之辈。”效泉又领张芳到前面厢房歇下了,然后别去。

  佩珩上床不能睡着,那管彦士因吃多了酒。早已呼呼睡去。约到半个更次,听见外厢有人叩门,西房那人便叫道:“童儿,爷们来了,快开了门。”少倾,似有两三人来到起坐里,火光满室。听来皆已就坐。入神,说得历落有致。那人道:“贤弟们,今夜来何太晚?”又听见一人道:“为送念斋兄西行,故尔来迟。彼有书一封呈电。”良久,又听见一人道:“三哥今日辛苦,师太想已备了酒肴,作速取来,救饥渴之苦。”那人便道:“童儿,把酒移到房中去。”听先一人道:“此地正看那月色颇好,为甚房里去闷坐?”那人道:“这里有客。”先一人道:“此刻想入睡乡矣。即所知,亦无所害。”佩珩心下诧异,便悄然披衣起身,在板壁缝里张看。

  却见三个人同坐,一个五绺长髯,年纪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朝外面坐;一个大胡子,年纪还少,相貌甚好,侧首朝东而坐,都斜著头,童儿在旁斟酒,桌上摆了五六碗鱼肉果品,明晃晃两枝红烛。佩珩看得分明,肚里想道:“那朝五绺髯的,听他声音,决然张碧潭也;朝里坐的胡子,依吴效泉之言,想必便是姓王的么;那一个好少年,想是姓沈的。”

  看他三人连饮数杯,吃了些菜,那朝外坐的向胡子道:“三哥,周生之事,曾替他出力否?”胡子道:“已经除去。”少年向五绺髯的道:“那事三哥大费周折,合县无不称快。”胡子便掀髯大笑道:“彼处人但谓天诛,那知假手于我!”少年道:“那知读书人的心肺,竟是两截的。”五绺髯道:“为何?”少年道:“读书人在窗下作文艺时,无不究心仁义,私相期许,出则致君泽民,施展平生之学业,及至侥幸成名,便大改往昔抱负。不是两截了?害周生之人,即其类也。”五绺髯仰面而笑。胡子道:“依我看来,此等人终是未能究心仁义。若果以仁义存心,譬如我等,赋性不离仁义,至今不曾忘那两字,直是一截,何尝两截?若我辈得君而事,得民而治,决同昌黎之所期,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五绺髯又笑道:“三哥近日亦颇想做官耶?”胡子道:“公道。我肯为笼中之鸟,还是愿为天边之鸟?我方才说的,是笑那帖括咿唔家,名列科第,实负科第者多尔。”

  那少年道:“昨在一处,见两幅白牡丹,逗笋无痕。画得娟秀,各题绝句一首,我便取了他来。细推诗意,似出女人手笔。”胡子道:“快取来看。”少年便往西房中取出。只见五绺髯展开一幅,叫:“画得好。”便朗吟那诗道:

  “轻描宫粉不传朱,红袖翻成白练襦。

   应是画家存别意,不关颜色费工夫。”

  五绺髯又取一幅展看,念那首诗道:

  “芳园脉脉缔同心,烧烛相看艳色深。

   只为惜花人又别,花魂愁作白头吟。”

  五绺髯念毕,胡子道:“必是感深离别,借以寓怀。总无图记在上,出于女子无疑。我当留心此事,为他除此负心人”。

  佩珩听了这诗,便思妻子善画牡丹,更工吟咏,今听了诗中意味,那不骇然?那时便欲开门出来面问,又恐失于急遽。正欲听他再说,只见三人起身席散。只得悄悄上床。因有心中之事,不得安睡。想那三人决非等闲,即乃古所称谓豪侠之士。那时略略睡去。

  醒来时,见窗上微有亮光,便起身下床,绝不惊动管彦士,把大衣服穿好,悄悄开了房门,到起坐里等著,专候三人起来,以便相见而询问。少顷,只见童儿出来,见了佩珩道:“相公起身恁早。”佩珩道:“要候见师太,故尔早起。”张芳也起来了,到里面取汤来洗过。西房里人听见起坐里说话响,也都起来了。童儿取水进去,净面梳洗。晓得有人来拜,俱穿大衣出来,相见叙座。

  佩珩坐了首席,五绺髯相对而坐,胡子坐在下首,少年末席朝上。各叙姓名。五绺髯果是张碧潭,并非道扮,戴着幅巾,穿着深衣,净鞋暑袜;胡子果姓王,字浩然,戴着将巾,窄袖穿靴;那少年果姓沈,字仪穆,戴顶儒巾,青衫朱履。佩珩道:“昨晚造次借宿,不敢惊动。今得瞻芝宇,古道照人,小生浊骨凡胎,何幸获亲仙范!”张碧潭道:“山野鄙夫,僻居陋室,辱临王趾,令弟深为惶愧。请问尊居何处,因甚到此?”佩珩道:“原籍山右,近来卜居维扬,因探访亲戚,故在此经过。”又向王、沈两人道:“二公英概不凡,当今豪土。昨宵雄谈快论,已见一斑。实有闻所未闻,开我茅塞。”张碧潭笑道:“醉后狂言,有惊安寝。”二人也谦叙一回。只见吴效泉来,与三人常相见的,一揖而坐。又见吴家之人送点心来。管彦士也起来了,同三人叙揖,各道姓名。六人便围坐过来吃点心。佩珩原坐首席,管彦士居次,张、王又次,吴效泉以点心系是己物,坐了朝上主席,沈仪穆朝外坐,一边吃点心。

  佩珩道:“昨宵听见白牡丹诗画,乞借一观。”张碧潭便令童儿去取。王浩然熟视佩珩良久,道:“公从吴淞署中来,可露相否?”张碧潭摇首道:“莫说,莫说。”佩珩但唯唯不言,心里想道:“那班人决是异人,勿以轻视。”童儿承命取了画来,送与佩珩。佩珩展来一看,分明认得是妻子手笔,忍不住凄然伤感,转念又惊又喜。浩然道:“那画于公有干涉么?”佩珩道:“实不相瞒,弟与拙荆相别一载,特来接取,却被他堂兄移于他处,不知下落。今见此画,乃拙荆手笔。”便道:“沈兄从那里得来?可曾询其来历?”沈仪穆道:“在杭城相知家取来,他道本地人从下路贩回。”众人听了,俱向佩珩贺喜。佩珩道:“下路便是这里一带了。”吴效泉道:“杭州省城把嘉湖一带叫了下路,这里山里地方,乃叫里路。”沈仪穆道:“既是君家之物,即以送还。”佩珩把画付与张芳收了,欠身相谢。

  王浩然道:“昨宵见画,认为有负作画之人,意气不平。补出昨夜之意。原来公正为此跟寻而来,这是不负心的了。”便道:“张师太神数,何不为石公预为指明?”张碧潭道:“我已推测,公但到杭州,尊夫人定然相会。更有一件快意事,公当行之。公之消息,得于道院,相见在于尼庵。”佩珩大喜致谢。

  只见朱序、裘能同来相接,已往吴家送还雨具。周到。佩珩起身,向三人道:“公等乃天下有心人,深幸有缘相遇,本该追随候教,争奈此事关心,便欲相别。意欲屈驾过署快谈,不识肯应允否?”张碧潭道:“我等断梗飘蓬,四海为家,有兴即留,本无著处。若欲到署相看,恐未可必。今日相逢,原有夙契。六十年富贵,公自享之。后会有期,幸自保重。”王浩然、沈仪穆各自叙别。吴效泉张了两眼听他说,一句不晓,所以他昨日道:“那班人叙话,不似我们家常言语。”那管彦士是晓得的,他乃独重银钱,见了那等异人异事,倒看得轻,淡然在之而已。一同送出大门,佩珩似有恋恋之情。张碧潭道:“云影海波,有无聚散,总无一定之理。人生相值,大率如斯。知道之言。此地弟亦不久留,待来春一件事就绪了,即便他往。后会快谈,幸勿相忘。”

  那时三人别过,便进去了。吴效泉要留佩珩吃饭,佩珩道:“本应到府奉谢,反因尊驾多情,不好再扰。即此奉别。”管彦土明知佩珩慷慨人物,想不以其银介意,反虚作那不安之状,摹写酷刻。要向效泉借贷清还,更要留佩珩到城;佩珩不顾,自要走;然一味伛偻打恭,极口称扬而别。吴效泉自留管彦土吃饭方去。又问张碧潭那石某果是恁等样人?张碧潭只以读书人回答。吴效泉又问道:“师太说他六十年富贵,却乃为何?”张碧潭道:“他后来或有好处,也未可必。”盖效泉以一饭之德,望报于他日也。正是:

    穷途进食慰淮阴,但说酬恩怒转深。

    堪叹须眉愧巾帼,予人一饭不忘恩。

  那时佩珩别了众人下船,即便开行。那张碧潭说尼庵相会,想非谬语;又想关帝签诗,已有应验,把牡丹图画展玩。思我妻子,已经了些流离颠沛,暗自伤心。记着碧潭道“但到杭州,不须他往,在路赶行。

  不则一日,到了省下,便打发家将到公署里,隐然传中军,把船泊在望江门外一个冷僻之所。只见中军来到船头谒见,禀道:“册籍尚未造完。”佩珩道:“尚要进城私行,不许传扬。”中军领命而回。

  将黑之时,佩珩正在舱中饮酒,只见有一女子投水,船上人看见,立刻救起,一波未平,更起一波。扶到船上。佩珩叫船婆搀进了舱,换了湿衣。火灯之下看那女子,只好十八九岁年纪,大有姿色。佩珩问他:“为甚投河?”那女子未及回言,纷然流泪,哭不出声。

  原来那女人姓聂,系山西人氏,从母再嫁同乡王姓。那王姓因贩卖毡货,挈家到杭州住了。日渐贫穷,便将此女卖到望江门孙御史的公子孙禹嘉为妾。才及半年,王家夫妻俱殁,那孙禹嘉乃秀才加监,年纪三旬有馀,父母亡过。十八岁上娶刑部员外黄恪庵之女,虽非绝色,也有六七分人物。大家女子,言动相道,自然合理。他却舒徐和缓,更爱清洁,绝不染尘。房帏犹如洞府,丫鬟们进房,必令更换其鞋;丈夫涕唾,不令沾其地板,必叫丫鬟刮洗方休;常以香薰衣服;早起梳头,梳之无已。他本有姿色,再加那等修饰,自家把镜子一照,顾影自怜,竟充得十相具足的佳人。别人家妇女来见了,自然称赞天上姣娥,人间仙子。笑妇人都有这等意见,但不好向人说尔,人亦不知。

  但是那等人尚不为奇。大凡人家女子,正该如此光梳头,净洗面。衣服虽旧,总须布眼清伶;首饰虽无,只宜发根香润。两足何妨稍大,只要头跟紧足,帮墙绝无泥垢;头发那得皆长,只取挽扎端正,衣领边戗毛绝少。奶膀高起,全凭勒住抹胸;腰肚粗宽,不可放松裙带。一切不如人处,全在自己留心,妇道正该如此。这等修饰,便是三分的相貌,也作五六分看待。若象搢遢的妇女,头毛未必便黄,只因不掠不梳,尘垢蓬松油腻臭;肌肤未尝全黑,只为不揩不净,火烟薰灼面容焦。新衣无论绫罗,穿来汗渍油污,早已不分皂白;小脚自应束缚,自似凹菱团笋,总由相习歪邪。袖口脓包,忽地擎来双藕膀;胸前扣脱,时当宕出两汤瓶。张口向人,遮不得齿垢平铺,皆笑飞金瓜子;临盆掬水,净不到耳轮凹凸,便似漏气馄饨。那般丑态,总不是生来如此,多因他一味懒惰所致。正是:

    西子千秋美不磨,何缘掩鼻有人过?

    从来绝艳还须洁,无奈人间懒妇多。

  大都懒妇人最好吃,自早至晚,那煎熬炙搢忙碌碌,那有闲工夫干别的正经?所以好吃妇人必懒惰,一懒惰,便搢遢,搢遢便不自修饰了。若有肯自修饰者,其人必善作家。有一等单取穿着好,原不善作家,那便算不得修饰了。那孙家黄氏,生长富贵之家,养尊处优,倒也怪他不得。却有一件绝大不好处:却是十分妒忌。偶然丈夫瞧了丫鬟一眼,便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平昔极和婉,到妒性发时,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口里百般秽骂,一身跳跃如狂,真不减河东柳氏。那孙禹嘉少年夫妇,才貌相当,极尽闺房之乐,把那娘子万千珍重,养成娇妒,不敢抗违。见他发怒时,魂胆都丧,没地洞可钻处。他也自想:人家子弟,家中妻子丑陋,便去搭撒那闲花野草,这也怪他不得;更有放著那绝美的妻子,倒去外面绰个歪辣骨,家里偷个丑丫头,这等人真个是丢了黄金抱碌碡,说起来教人可恼。那等的人竟有,真真可恼。所以禹嘉守定黄氏,不敢胡行。

  争奈十全的事,偏有一桩不讨好处:娶了十二个年头,男女全无。黄氏求子之念比夫更急,常年求神祈鬼,总不相干。到上年三十岁了,黄氏倒对丈夫道:“人交三十半枝枯,十馀年来不见怀胎,竟不像生育了。你该讨一个小;接续子孙为重。”禹嘉道:“休说这话。十年前调戏了丫鬟,你便整年闹了去;后又同丫鬟笑了一笑,你又吵了一个多月。所以这十年来,我总不想一些别样心肠,得以安妥了三千多日。今若娶了一个小,竟是娶了一个气块到家了。倘有风吹草动,淘个不休,我那里受得那等呵唬?”黄氏笑道:“不是我遇著那等事便恼,总则人家夫妻,乃一个心念恩爱,你倘有了别人,你便把待他的心肠好了,把我抛撇不理,我那能不恨。如今我已三十多岁,子息却要紧得极了。当年有一个雷打妇人,叫他绝了人的后代,故犯天诛。我今许容你讨小,其实恐防绝了你的后代子孙,我罪怎逃?黄氏说得出这话,还算他是好的。只要你待我的心肠照前不改,我原不恼。”

  大凡人得陇望蜀的,孙禹嘉已前守定妻子,岂是死心塌地?一半为怕淘气,故尔捺定心猿,若见了标致女子,仍要肚里想念。今见妻子容他娶小,不胜大喜。东求西觅,乃寻了那王姓的女儿,竟比妻子不相上下。妻子年过三十,小王正在妙龄,两人比并,这王胜那黄。初时,黄氏强为按捺,日久,故性复萌。在前,那小王的父母在日,其父每常来相探,黄氏虽然以气相加,还有些碍手;后来那王山西夫妻死了,便只管猫不是狗不是起来。初先说,后来骂,再后打。初先暂,后以为常,只管打之不休。小王一年之后便生一女,黄氏也还欢喜;三月之后,出天花死了,便道小王没福,打骂禁持,每日不空。禹嘉两面调停,费尽周折,到底说他不听。相待的心念,黄氏有七分,小王只好三分。后来见黄氏咆哮,小王含悲敛怨,一种情态,更自可怜,竟想翻案。却被那黄氏看了破绽,愈加发怒,也不顾天雷降罚,竟要除去眼钉。禹嘉见他如前发性,又怕得了不得。

  宋朝有一个儒者,好儒者。后来流入释教,极其惧内。他道妻子自少至老,有三等怕法:少年如观世音;壮年生多男女,如鬼子母;老来形状败坏,如鸠盘茶。人有见那三位而不生敬畏者乎?那黄氏虽然三十来岁,因未生育,而颜色未衰。孙禹嘉要护了那个仙女,又恐恼了这位观音,若奉了这位观音,又恐伤了那个仙女。事属两难,终日愁眉不展。

  那日黄氏又把小王打骂,小王忿极,乘暗逃出城门,到那僻静之处,投河自尽。却遇佩珩船上相救,扶进舱里,询问根由。小王将前后情节,哭诉一番。佩珩听了大怒,道:“你家主待你如何?”小王道:“家主是好的。”佩珩道:“你父母在时,待你如何?”小王道:“初先父母在日,待还好,父母死后,便把我打骂起的。”佩珩道:“我今救你,也是有缘。我姓石,也是山西人;你姓聂,与石字声音颇同。你竟道是姓石,乃是我族中侄女,你便叫我叔叔,竟说一时凑巧遇合,我送你回去。有了我做个亲人,他便有些忌惮了。你道可好?”那小王年虽幼小,亦颇聪明,便下拜道:“若得叔叔救我,是我大恩人了。只是再到孙家,不知我性命可能保得?”佩珩道:“你不到孙家,却往何处?”

  言未毕,只见南岸首纷纷嚷嚷,灯笼火把,有四五个人,吆呵而来。却正是孙家家人,差来寻姨娘的。有人道:“听见女人声音,哭出城去。”因此跟寻而来,一路把竹头在河中打捞。看见了那只船,便叫道:“船上阿哥,可曾见有一个女子投河啼哭?”张芳应道:“你们是什么人?家里不见了那个?”那人道:“我们乃孙府里人,有一个姨娘走出,我们来抓寻的。”佩珩吩咐,叫他一个知事的人上船回话。张芳便道:“你们姨娘投河,我们正救得在此。询其根由,原来是我家主的侄女。叫一个晓事的上船登答,其他不必上来。”内中果推出两个晓事的人,走上船,到舱门口张看。只见一个美貌少年上坐,自己姨娘坐在下面,一个船婆立在旁边。那船又不十分大,那人又不像是经纪人,家里人又有十来个,不知是何等样人?又不肯叫相公,又不便叫官人。乃单叫小王道:“姨娘,怎生走了出来?累我们各处寻抓。我叫轿儿来,回去罢。”小王不则声。佩珩道:“你们是孙家管家么?”家人道:“正是。”佩珩道:“他是我的侄女,自幼犹聘王家,随父到此地经营,乃嫁你家为妾。我正访问到来,却见我侄女投河,捞救询问根由,叔侄相会。但是你家为恁待他这等不堪,逼到投河地位?”那家人见姨娘坐着,不见水湿淋漓,颇不晓事。便道:“我家相待也没看不好,姨娘也没有投河,向来也不见道著有叔子。”佩珩听了大怒,不好暴躁,只得反和平著道:“你看,那里不是?”船婆已夺他手中的灯火,照看前面的湿衣服,指著道:“那不是你家姨娘的湿衣服裙裤?你看他脚上鞋子脚带,还是滥湿的哩。他身上的衣服是我的。”家人便不言语。佩珩道:“请你家主人来相见了,好等我侄女回去。”那家人便叫众人等在岸上,自己回家报信。

  幸喜离城不远,顷刻就到。初先黄氏见小王走去,不知下落,口里虽则硬说:“问他去不去,若寻自尽,我不过费得一口薄皮棺材,有甚大事!”心里到底有些着急。那孙禹嘉急得手足无措,被妻子束缚定了。何苦,何苦!又不好十分着急,恐妻子发恼,但背了妻子,叫家人分头寻觅,自己便似热锅上的蚂蚁,两头乱窜。良久,乃见家人孙元来家,便问道:“可曾寻着?”孙元道:“已寻着了,就在城外桥北头船上。那船上有一个少年,他道是姨娘的叔子,正来寻觅侄女。却见投河捞救,叔侄相会。要请大爷去会过了,好打发姨娘回家。”黄氏那时也有些着急,见寻着了,总不说别话。

  孙禹嘉同了孙元,叫了轿夫,赶到佩珩船上。佩珩着衣相见,两人各通名叙坐。孙禹嘉看佩珩好个少年,佩珩看他亦不蠢浊,便对小王吩咐了几句,小王只得带哭起身去了。那禹嘉乃拖住佩珩,必要留他上岸。佩珩初先不肯,禹嘉道:“既然亲戚,且叔侄相逢,亦乃喜事。况寒舍进城便是,路又不远,尊驾若不过去。我便也不上去了。”佩珩只得上岸,张芳等四五人一同跟了。

  移时,到了孙家。进厅重见礼,叙坐。佩珩见孙家屋宇甚好,知是富贵未艾。顷刻取出点心吃过,又拱入书房里来,极其精洁华丽。大家脱去衣巾,相对饮酒。禹嘉已到里面安顿妻子,叫他不要责骂姨娘了:“他的叔子石佩珩像个人物,家人十多个,决不是落泊的,该存些体格,不要被他见笑。”黄氏道:“那见便是叔侄?睬他胡话!”禹嘉道:“混帐!人救了我家人口,受些赏便去了,那来认什么叔侄?今看来,决然有些来头。”黄氏道:“他从来说姓聂,犹聘到王家,今那人姓石。”禹嘉道:“我与你以前都听错了。”为此黄氏也总不理论,悉凭厨下备办酒肴。那黄氏还算好的。如今那些人家的大阿妈,肯把小阿妈的亲戚如此相待?

  禹嘉留佩珩宿歇,船家俱送与酒席酬劳。佩珩也便住下。更深撤席,佩珩起身看着满壁图书,只见一幅白牡丹上亦有诗句一首,也是妻子手笔,惊喜交至。乃念诗道:

  “折枝写就韵天然,插向瑶瓶比素莲。

  尘浊不堪供玩赏,愿依大士白云边。”

  佩珩看毕,乃只作无意中问道:“那牡丹也画得好,诗也好,为甚没有图记?”禹嘉道:“便是,也有朋友议论此画此诗出于女子;我看来,倒也不差。”佩珩道:“此画我已见过两幅,不是那等布局,诗也不同。”禹嘉道:“其画有十二幅,每幅题诗一首。”看有意致,便于竹架上取了一卷。佩珩展开,果连那贴的是十二幅,各有诗句;张碧潭处所见的二幅,亦在里面。看到“吹落波心水色同”一首,便知妻子有投溺之灾,遇救得免了,不胜伤感。不便露出形迹,强为支饰,乃问道:“此画何来?”禹嘉道:“那卖画人却奇,乃是敝地一个尼庵中香公所卖。”佩珩听见“尼庵”两字,大喜无限,不等说完,便问道:“那尼庵是相识的么?那画于何时买的?”禹嘉道:“庵与尼僧总不相认。去年九月里,有敝友买了此画,与我谈及,道写作皆妙,自具别致,因而去买。见是一个老人,旁人道他系武林门石莲庵里香公。”佩珩道:“那香公为何卖此画?可曾问他原故?”禹嘉道:“曾问过,他道从下路经过,见那画有百馀张,贩回来以图利息。”佩珩听见“尼庵”二字,合著了张碧潭之言,喜之无已,稳捏定夫妻相会。及至见说那画系去年九月里买的,系香公贩回图利,只恐妻子未必在那庵里,又是一番传消息的过文,心里到添了多少猜疑。便问道:“他于下路买来,可曾问他买于何等人之手?”禹嘉道:“那倒没有。”便道:“尊驾殷勤相问,于那画有甚关切么?”佩珩道:“并无。我见那诗画颇有意味,也要买他几幅。明日烦尊纪领去。”禹嘉道:“去年秋后不见那人卖了,只怕未必有了。尊驾若要,便将此奉送何如?”佩珩道:“且到彼问看,倘然无了,便当领情。”禹嘉道:“尊驾说得是。”佩珩心里想道:“他今只叫我尊驾,他以为小阿妈的叔子,不便抬举。”是。

  当下讲够多时,小使们又摆了小吃,重又坐定。只见一个家人进来回话。禹嘉问道:“可有恁说话?”那家人道:“并无别话,但言致谢大爷,后日不叫人来别了。”那家人一头回话,一面看着佩珩,不眨眼的熟视佩珩,情景如见。佩珩不则声。禹嘉先说道:“这里有一位道尊,与先君同门,为会勘河路到省。承他先差人致意,已经去拜过,送些礼物。昨闻道尊将欲回署,故差小价往候。想其勘河事已毕。”佩珩道:“闻说尚在造册未完。”那家人便道:“嘉湖二府属册俱有了,倒是本府所属,尚有两县册籍未到。”佩珩不则声。禹嘉道:“小价是钱塘县公人,故知其事。”少刻,那家人便去。只见有小使在禹嘉耳边道了两句,禹嘉便起身道:“请坐,就来奉陪。”

  原来那家人随了本官,为那河务事,见各上司,总兵同抚按会议,那公人在公地私署,已见过了总兵数次,那不识认?今却见坐在家里,奇异不了。出去问众家人,方知其事之备细,姓正相同。便叫小使来请主人进去,道其原故。禹嘉也诧异道:“他既是总兵,为何这等行达?你不要认差了,天下面貌相同的尽有。”家人道:“不差,不差。他的家人我都有些相认,有一个年纪有三十来岁,上唇有些髭须,白净面皮,正是他第一个能事亲随,如今现跟在这里。况且听他说的话,便晓得了。”禹嘉道:“他方才说什么?”家人道:“他晓得造册未完,那一句话,大有斤两;他若是过路没相干的人,怎说出这一句关切话来?确极。跟过官府的人,所以晓得那些事务。大爷竟休疑心。如今仍只做不晓得,照常相待,看他明日如何。”禹嘉道:“有理。”原出来殷勤相陪。席散,送到清净卧所安置。那些从人等,耳房安宿。

  此时家人已进去说知,黄氏听见,面如土色,吃唬不小。他的吃唬处,不为总兵起见;只为著小王的叔子是总兵,恐他为了侄女报复起来,岂不淘气?心头小鹿乱撞。那些蠢妇女们,先已交头接耳,捏神捏鬼。黄氏吩咐,且不要在小王面前露出。等了禹嘉进来,连忙商议那事。禹嘉道:“我和你只做不知,且看他明日何如行达。”又到小王房里鬼混一番,且自歇了一夜。黄氏愁得一夜,不能合眼。到来晨绝早,黄氏先起身,吩咐丫鬟们煮莲心,泡龙眼,顿茶装点,陆续拿将出去。

  再说佩珩睡在床上,只恐到庵不遇,千思万想,一宵不大合眼。两人都不合眼,奇。早晨起来梳洗,只见孙禹嘉出来,各相致谢。吃了点心,佩珩便要叫人领到石莲庵里去。禹嘉道:“此地到武林门有五六里路,须吃了饭去。”佩珩专意便去,禹嘉便令取出朝粥,更将干点吃了。禹嘉要陪着同去,佩珩止住了。禹嘉便叫家人领去,家人们都不晓得石莲庵。倒有一个小使道:“我去年随了大爷去买画,到望仙桥头,遇见那卖画的老人家,我至今也尚认得。我今随了去,到北关门那里问了自知。”佩珩便别了禹嘉,从人同那小使跟着,一径到北关门,询问其处。

  到了庵门,只见那香公坐在门槛上,小使便指著道:“卖画的正是这个老人。”佩珩见说大喜,那香公立起道:“众位何来?”张芳回道:“要买画。”香公道:“去年已卖完了。”佩珩道:“我问你,去年卖的画,却从那里买来?是何等人卖与你的?”那香公把眼抹了两抹,仔细把佩珩一看,便道:“你要问那根由为甚?”佩珩道:“那卖画与你的人,他还有一个玉锁,我也要问他买。”那香公便笑逐颜开道:“你进来。”方移得一步,又住了道:像极。“你这些人做什么?”佩珩道:“都是我们家人。”香公便走。佩珩等一同跟进。佩珩到佛堂里住了,众家人站立阶下。

  且说翠翘自去年卖画之后,绝无消息,挨过残冬,新春已到,那近庵地面,渐晓得庵里有一位娘子,是失散丈夫的。长久了,生成要晓得。也有人家的内眷到庵张看。翠翘心里总想着丈夫,外面绝不相露。那些女人等见了,不过奇异翠翘标致,更兼替他叹息一回。翠翘见久无消息,欲要再画几幅出去,又恐相招物议,终日愁烦,绝无良法。渐至形容消瘦,虽自修等百般解劝,总然不能相安。自修等弄得没法,但叫他到观音面前虔诚祷告。那时翠翘无奈,只得自修短疏,在大士前焚香而化,镇日对天拜祷。

  一日间替诸尼缝补夏衣,只见香公慌忙到来说道:“石家娘子,方才有人来要买画,更兼要买玉锁,我看他相貌,竟似你常向我说的面庞,又跟了五六个家人,我已领他到佛堂内了。我且单领那官人到后堂来,你在那屏后看他,便见分晓。”道罢出来,翠翘乃不胜大喜,众尼一同跟到后堂屏后。香公出来对佩珩道:“官人,你叫众人不必进来,这里是女庵,不便搢唣。”佩珩点头,随了香公来到后堂。翠翘已于屏后看见分明,不暇向众尼言之,即便急出,挽手叫道:“相公!”放声大哭。那得不哭!佩珩看见妻子,消瘦可怜。相抱而哭。佩珩住哭道:“今日相逢大喜,不须哭了。何喜如之!便叫裘能进来。只见裘能早已拜在阶下,叫道:“夫人!”也在那里挥泪不止。众尼都出来恭喜,与佩珩相见。

  佩珩见已相逢,不便再行诡秘,便传众家将家人,进来叩见夫人。众人连忙趋至堂前阶下,排班叩首,起来两旁站立。那时不要说那些尼僧唬坏,连那翠翘也不晓得头由,一句话也没有说。至情佩珩吩咐张芳速往公馆传那中军执事人员,另备大轿前来迎接。张芳跪领钧旨,声喏而去。孙家小使窥见了那些光景,先飞风回去报信了。佩珩道:“此地有外人来瞧看,不便存扎,怎生是好?”众尼皆道:“夫人另有卧室。”佩珩便同夫人到房,众尼不敢进去,自修忙备茶点,叫婆子送进。

  佩珩把别后之事,并那相遇异人,见画之由略述,道:“我今为总兵官,镇守吴淞地方,为勘河到此。”翠翘方知山东剿贼,故尔断绝音耗。初先见了众人那等行达,晓得做了官了,今见道做了总兵,十分快活,也把别后事情,及拐卖投江、遇救题画的根由,细述一遍。道:“今日相逢,还疑梦里。深喜相公得了显爵,妾身有何福分消受得来!”乃纷然流泪。佩珩道:“裘贼凶恶,万死难赎。夫人巧思妙策,大亏了牡丹图画。庵中师父,乃救命恩人。”便请自修、无碍进来,深为致谢。翠翘又道:“自修本系一位夫人,佩珩更加敬重。抬头见床上一顶夏布帐,面幅上画的“飞霜落叶图”,也是翠翘手笔,晓得他自寓景况。猛然想看关帝签诗,忽而拍案叫奇。翠翅问道:“为何?”佩珩把开化县求签之诗说知,众皆感叹签诗灵异。讲够多时,自修又备进素饭吃了。

  只听见外面人马之声,朱序进禀:“执事人员都到。”少刻投进许多红揭,乃中军及标下员役,知道会见夫人,投揭叩贺。佩珩向翠翘道:“夫人系出嫁之女,期服已满,且今日相逢大吉,须换了色衣为是。”妙。于是自修叫老妈子到近便相识人家,借了几件女衣,翠翘重新梳掠,改换衣装,与自修、无碍挥泪而别,感谢之私,难以言罄,更以相谢诸尼。

  那时街坊上人已传遍了那一件夫妻相会的异事,拥满在庵外张探。见官府兵丁一到,四下打散,便在街头巷口,挨肩擦背而看。感叹的,羡慕的,惊奇议论的,不一而足。翠翘上轿先行,面前摆列执事,头踏传呼,好不荣耀。佩珩换了纱帽圆领,随后谢别众尼,上轿回寓。本衙门人俱进来参见过了。抚按知道,到寓恭贺。合城官府皆来拜贺。孙禹嘉也来投帖,写著“侄婿”帖子,中军官备酒席送入,按院也备席送来。佩珩夫妇细叙已前衷曲,悲欢极至,难以形容。正是:

    合浦珠还路不迷,鸳鸯拆散复同栖。

    今宵相对银缸下,别后相思夜夜题。

  来晨令裘能、张芳赍银五百两,到庵中报谢自修,又把二十金赏与香公夫妇,更送还所借的女衣。自修等感谢不尽。佩珩便答谢抚按及合城官府,也到孙家答拜。

  再说昨日孙家小使回去通信,大家果晓得真是石总兵夫妇重逢,迎回公馆,各官都去道喜。故此禹嘉不好不来寓中恭贺。独有黄氏在家坐立不安,只得调转面皮,叫丫鬟们到小王房里殷勤。那时小王也晓得救他的人是个总兵,暗笑着恁来由蒙他相救;又承他带挈,看主母已怕极了,后来或可安宁,心里十分乐意。更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人,乱打听得总兵与抚台是亲,同按院是戚,总兵之言,抚按无不听的;又道总兵把那事告诉抚按,那抚按都恼了,要来提究了。那等话纷然来说,黄氏怀着鬼胎,十分害怕。来晨石总兵来拜,又有家人乱报导:“总兵自己带领了那些兵丁,来捉主母了。”唬得黄氏慌张躲避。以前黄氏设立规条,倘有丫鬟与家主稍涉嫌疑,便罚到一间暗屋里,顶了一条臭粪破席,令他跪一日,放出来,再打一百皮鞭。那日传说总兵自来捉他,便躲入暗屋里去。

  禹嘉迎进佩珩,口称侄婿,十分恭敬。佩珩又请那小王出来,吩咐了两句,又向禹嘉相诫一番。禹嘉伛偻领命,然后相别。时妇女们初先各吃唬而避,后见言语和顺,都拥到屏后来看。进来时,不见了主母,便四下里带叫带寻,各处不见。有的道:“不要在暗屋里?”大家喊叫进去,黄氏只道总兵押著丫鬟们来捉他,这等喊叫,唬得魂不附体,把那粪席拖来,盖在身上,缩做一堆。众妇女拽开一看,果见主母在内,大家忍不住,竟大笑起来。我也要笑道其备细,黄氏方敢走出,好大没趣。外人逐渐知道那个笑话,都道妒忌刻薄、好诘惹厌之报。自后改弦易辙,待小王及丫鬟们都近情著理了。黄氏也还好了。后来小王生两子一女,一子中了举人,一子生员补廪,一女嫁与绅衿公子。黄氏将近六旬病亡。小王倒与禹嘉白头到老。以后佩珩住在扬州,常到西湖游玩,孙氏一家往来候问,竟成甥舅至亲。这是后话搁过。

  且说佩珩会同抚按勘河事毕,题本覆命,便辞别了抚按各官,要回衙署。翠翘道:“尚有未了之事”。只因这一番后,有分教:

    闻信远逃思避祸,投军巧遇复遭诛。

  未知翠翘尚有何事未曾料理,且听下回分解。

  婢妾贱者也,即亲属皆为之羞。刻薄小丈夫,皆以妾之亲属搢诸大门景。虽拘鄙书生,皆吐弃不齿。乃石佩珩竟认人妾为侄女,其心为何如哉?盖佩珩之心,只见一无幸人受惨毒至死思援之以全其生;不暇计及妾叔,为蒙辱,究亦无免于我。豪杰所为,岂刻薄小丈夫、拘鄙书生所得同日而语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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