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快心编传奇/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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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词曰:

    天道好还妙理,愚人懵懵,达者何疑。世上奸凶万辈,尽自猖披。岂料那高高在上,视听处察察无遗。祸来时,孽悲自作,福羡人绥。真痴:无端污蔑,问心安忍,悔也嫌迟。从逆多凶,致将美色悦优儿。遇冤家分遭诛戮,逢大度反荷恩施。试思之,虽邀宽典,恶岂当为!---右调《玉蝴蝶》

  话说驾山设席请张总兵吃酒,张达便来赴宴。驾山接进,时已成了相知,各谢叙一回,便邀入席。宾主两人互相问答。张达便问:“希宁父子之事,已前传闻,止知大概,未悉其详。”驾山见问,乃备述始末。张达也切齿痛恨道:“若非老爷剿除,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受他茶毒。”驾山道:“弟曾受他茶毒,几至丧身。”张达惊诧道:“老爷试道其详。”驾山便将诬盗之事缕述,并蒙石佩珩救出魏义一节,也细说一遍。张达拍案大叫道:“石老爷这般有肝胆,我与他共事许久,总不说起。”又道:“希宁父子恶贯满盈,天怒神怨,老爷原是替天行道,这是天假手于公。今概明正典刑,足以惩一儆百。”驾山道:“这等凶人,待陌路,还不足为异,更有待至亲骨肉,竟无顾忌,是最可痛恨者。就是石佩珩,亦遭此种毒害。”张达又骇然道:“为何?”驾山乃将佩珩夫人的堂兄裘自足卖妹投江之事,述了一遍,道:“此系佩珩去岁寻得夫人,备将此事写来,弟为之感幸不置。设使石夫人投江身死,无从寻觅,这裘贼之罪,何可胜诛?”张达细细听完,忽拍掌道:“大妙,大妙。弟去冬初到这边,营里有一浙江人,姓名正叫做裘自足,莫非就是此人?天下快心事,都有此等举动凑巧而来也。若果是他时,石老爷的冤仇可报。”乃回顾亲随人等,吩咐道:“回去快把二队旗牌裘自足锁拿了,明早回话。”亲随人答应了。驾山欢喜道:“弟待希家父子,以直报怨,若敝盟兄果得此贼,亦是大快意事。”当下又讲些别话。张达酒量甚高,驾山只以少许相陪。饮至更深方散,张达别去。

  到了明日,亲随人回话:“裘自足昨晚即已锁带班房,候老爷发落。”原来这裘自足并非同名姓的别人,即系翠翘家贼。自那日石佩珩差张芳、朱序到裘家接取家眷,自足托高、童二老安顿来人,他夫妻带了两儿,藏了数百两银子,乘夜里躲开。待石家人去后,打听经了官府,著保甲里邻录了家私,石家人又带了裘能去,料道不能回家。思量有一个表阿舅高龙,是江西宁州人,在营中吃粮,不如去依傍他,因此一路问来。夜住晓行,到了赣州,问到高家。适高龙点卯回来,郎舅相遇。---还是十年前,高龙到姑夫家,会见裘自足的。高龙做人也还四海。---妻子李氏出来,相见了表姑,各相叙问。裘自足反扯谎说因叔子友生招赘了异乡的人,却是个强盗,竟要来扳害我,因此避难逃生,故来依傍。高龙道:“你叔子一家怎么样了?你的令妹与这做强盗的如今安在?”裘自足道:“我叔婶死了。这个强盗事破,在南直扬州,近日只怕处决了。我这个不贤晓的妹子,自然是强盗婆了。叔子的家私料也没入官了。我避祸逃出,总也不晓得以后的事。”高龙当下留住,另支架个房间床铺,与他一家儿睡宿。

  住下半月多,裘自足时常取出一钱二钱银子,买米换钱,时向高龙商议,要做些买卖。高龙道:“姐夫,我是当兵马的人,不晓得什么买卖好做;你又经纪里边不在行。不如到营里吃粮,也倒是风雨不缺的。”裘自足听了,心下沉吟:“吃粮也到妙,如今世界太平,又无提兵调将,白白可以坐享其利。”乃道:“也罢,依著老舅说,吃他一名粮也好。”高龙就在总兵衙门里替他报了名。官府验过,上了册。旧官告老去任,新官随即调来,便是张达了。这裘自足是浙江人,自古说浙人多诈,又兼识得字,写得来,一个兵竟当行了,不上四五个月,竟做了二队旗牌。这番得意扬扬,竟认做无人敢欺负他。

  这日总兵往巡按处赴宴回来,更深时分,有两个军牢往裘自足家叩门,唤起自足,一条铁链套上颈项,说老爷吩咐,带去班房里,明早回话。这裘自足吃惊不小,那敢违拗,随着去了。妻子大惊,一总起来,赶到高龙家讨信,不知为著何事。高龙道:“各衙门的事,我那里知道?武官衙门规矩:有事查问,都要锁链回话。料无甚事,明日便知。”妻子无法,只得回去了。

  过了一夜,得明早,军牢回了中军,叫带进去。张总兵坐在后堂,押过裘自足当面,战兢兢的跪在台阶下。张达问道:“有人在这边告着你,你知道么?”裘自足吃惊道:“小人不知。”张达道:“你有个妹子,卖与人家,得了身价,却不把妹子交割,那人到本镇这边告着你。你怎么说不知道?”裘自足心里暗惊:“我卖妹子与鲍一,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我拿了银子便别了。又是他们说:‘你只管得了银子便去,其馀不要管。’我况且叫的船总是他们一党,妹子在他船上,就是他家一般,怎么却到今日复到这边来告我要人?况且他们何由得知我在此地?如今官府问我,还说有的好,还说没有这事?”又想:“对头不见在那里,我且赖著没有。”乃道:“小人没有妹子,不曾与恁人交易。”张达大喝道:“你的妹子在杭州钱塘江口卖与人,那人现在。还赖著没有!”向两旁侍立的亲随大喝道:“去,带那人来!”两旁亲随服事日久,晓得主子心性,此事必有原故,大家答应了一声。裘自足见官府指说得切实,难于抵赖,只道鲍一真个在此告状,乃道:“有是有一个堂妹子,他要嫁人,与小人无干;况且彼时交割明白,怎么今日还说要人,却来告著小为?”张达拍掌大笑道:“可是有的,你方才怎么白赖?左右,先打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堂把裘自足打了三十巴掌。张达又问道:“你这妹子嫁与石佩珩了,怎么又把他卖与娼家?”裘自足道:“这都是小人叔子---就是妹子的父亲作主。他做的事,与小的何干?叔子见石佩珩做了强盗,故把妹子改嫁的。”张达大怒如雷,立起身来指著自足直性子人,恨怒极了,大声喝骂。道:“刁奴才,你的叔子死后,然后骗卖妹子,怎么说是叔子作主改嫁?难道人家做老子的肯将女儿落娼?左右,再痛打他的嘴!”又吩咐亲随,叫拿一个帖儿,到州官那边,借四名皂隶,并讯问刑具。这裘自足先被打嘴,痛楚难当,今又打了三十巴掌,痛上加痛,听得说要去借皂隶刑具来,慌忙喊道:“愿招。”因嘴打肿,说话不清,张达听不清楚,倒焦躁得没法。左右人叫自足慢慢的说。张达又叫书办录他口词。自足到不便直供之处,还要粉饰;无奈张达已备细得了驾山的话,逐节推敲。自足抵赖不去,把前后始末尽供无隐。张达恨怒不过,喝叫重重捆打四十棍,吩咐押在班房看好,听候发落。

  高龙到衙门上打听得备细,见自足打得皮开肉绽,气息淹淹,才晓得自足这般为人,竟同禽兽,不但不怜念他,却也恨怒不已。自足的妻子得知此事发觉,以为躲到江西,可以潜身远害,那知终有报应;但不知如何败露的,只得备了饭食,送到班房。夫妻父子,哭做一堆,也无甚话说。合衙门兵丁都晓得了,齐骂他不是人,大都不来睬他。

  张达设酒答请按院,驾山便来赴席。饮酒中间,张达备道:“兵丁裘自足,果系石佩珩之舅,今已把前情招承凿凿。弟今与凌老爷说知,把这厮全家解去吴淞,听凭石老爷作何发落。”驾山大喜道:“果就是这厮。敝盟兄大仇可报。解去听他处治,也是正理。论起这般人,竟一顿板子打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妻子解去;不然恐敝盟嫂始终以兄妹之情,放他生路,旁人反为他不甘。”张达拍案道:“妇人之仁,终于姑息。老爷说得有理,明日就如此行。”驾山笑道:“这是弟不忿之言。然弟辈终是旁人,裘贼之罪,固人人得诛。但敝盟兄夫妇幸有天佑,深恨此贼,自亦梦寐不忘,当必手刃为快。若我辈杀之,不足以服此贼之心。还是解去为上。”张达想了一想道:“凌老爷议论的是。弟写书去,怂恿石老爷必尽杀之,以快人心。”驾山道:“张老爷差人解去,弟有书一封,并烦带去。”张达道:“明日便差人押解去。凌老爷有书,弟著人到辕候领。”驾山道:“岂敢,弟著人送来。”当下酒散谢别。

  明日张达坐堂,提了裘自足妻子到来,差四名军牢,吩咐押解裘自足夫妻子母四名口,前赴吴淞总兵衙门交收。当将裘自足开了粮,上了锁搢,另著一个内丁赍了书信护批,凌驾山也送了书来,即便起身。

  裘自足被打四十,如何行走得动?出了衙门,有高龙来说情,央上央下。自古说“官清私暗”,众人得了些嘱托,许迟两日,变卖些什物,做了路费。自足向高龙痛哭道:“我自作自受,如今到吴淞去,我的妹婿妹子决然要处死我,如何是好!”高龙也不做声。押解的军牢道:“亏你羞不羞,你有恁福气做得总爷的舅子,兀是说著妹子妹婿!”裘自足夫妻向高龙夫妻痛哭分别。高龙送下了船便去。

  不则一日,到了吴淞帅府衙门,张家内丁传鼓投书。石佩珩正在私衙与夫人闲话,只见家丁来禀:“江西赣州总府张老爷差人投书。”递上两封书札,佩珩一一拆开。略略一看,不胜大喜,便与夫人细细同看。见张达的书上说:“裘某虽系令亲,他是这般举动,比豺狼更甚,即族诛亦不为过。本拟替台治一剑斩之,想必欲手刃此贼,故差押解来”等语。凌驾山书上说:“弟仇家希宁,万恶天败,举家正法。兄长仇仇裘自足,已被张总戎获住解来,亦是快事。但思兄嫂吉人天相,福泽无穷,此等人罪孽,实天地所不容。兄长诛其父抚其子,彼祖先留有嗣续、幸矣,当亦兄长大德也。”

  佩珩细细看完,向夫人贺喜道:“裘贼获住,冤仇可报。当如张总兵所言,杀此贼全家,以雪前恨。”夫人道:“今此贼灭绝天理,同于禽兽。使妾投江无救,相公亦不知我为何等人,亦疑水性杨花,随风逐浪,一生名节何以自明!每一思及,恨不食肉寝皮。但杀他全家,使妾祖父绝嗣,亦觉太过。当如凌巡按所言,还是情法两尽。”佩珩沉吟一回,叹道:“夫人忠厚存心,所以大难不死。下官有一法,将这贼坐以他罪,日日打他几十棍,自然死了。”夫人道:“如此不足以服其心,当令他自惭而死,颇为允当。相公询问他一番后,妾亦当面严加责备,贼自无颜苟活。”处法尤妙。

  佩珩坐了后堂,唤来差进见,慰劳申谢;来差亦禀致主情,佩珩令其外厢安歇。然后吩咐家人出去,独唤裘自足面询。叫把手扭开去,止将锁链带着。自足见去了手扭,心中大喜,随了牢子手,带到后堂。望见佩珩高坐虎皮椅上,一来怕,二来羞,只觉得胆战心惊,唯恐置他死地,跪在阶下,便先痛哭起来。佩珩道:“裘自足,你得了叔子家私,有何亏负处?你竟把他女儿卖与娼家,是何道理?”裘贼道:“总是我不是了。万望妹夫看我叔叔面上,格外推恩。”佩珩道:“你见我不来,便把我百般排陷,这也是小人之常。但妹子是你同堂至亲,并非陌路,你却处到他极尽地位,还有什么亲情敢叫‘妹夫!’左右,与我打这厮的嘴!”军牢吆喝一声,上前捉住,打到五十嘴掌。裘自足打得两腮非常胀胖。佩珩道:“你如今还说看叔叔面上,当初何不看叔叔面上,留着妹子,为何必要将他卖去?就是卖去也罢了,为何必要卖与娼家?你这狼心狗肺,恁般可恶!”喝叫重打四十棍。裘贼极口叫饶,自称:“小的被张老爷打了四十棍,至今棒疮未愈,求老爷天恩饶恕!”佩珩不则声。军牢拖将下去,一索捆扎定了,两人提起,向下只一丢,格察地一声,丢个够死。军牢执棍向前,喊叫:“老爷验棍。”活画行刑牢子。呐喊一声,半天飞起棍梢,扑的一声打下。打到二十棍,裘贼气都没了。打得畅快。叫且饶著,令拖出去,与妻小分别看守。

  明日,佩珩赏了来差,写了两封回书,巡按的书并烦赍送。书中大略致谢张达捉获之力,遵依驾山处分之言。来差领书,叩谢自去。

  又过了一日,翠翘坐在宅门内后堂上,吩咐裘能出去,带裘自足进内衙问话。这裘贼自打了二十棍,腿上新皮肉重复打碎,烂得利害,妻子只得央人买了疮药傅洗,镇日号叫,动弹不得。一日,只见军牢来说:“夫人吩咐,叫带裘自足进宅门问话。”裘贼心上欢喜:“我的妹子是好人,我虽则把他处得刻毒,我今进去,只是哀求他,他女人家心慈的,自然怜见。”说出这般话来,亏他有这般凶恶肺腑。即便挣扎起来,一步一踮,到二堂上。只见裘能在彼,裘贼便哭道:“裘能,你却好了,我受得好苦!”裘能道:“谁叫你受来?你只该怨著自家不是。”裘贼哭道:“我今也不想什么分外了,他还想分外哩。只求得性命还乡就好了。求你在夫人面前方便一声。”军牢便叫与裘能扶著,到宅门前。又有内丁传出:“夫人吩咐,叫去了锁链。”裘贼心中大喜。走进宅门,到后堂檐下,望见妹子坐在西首,有许多丫鬟妇女侍立两旁。便慌忙跪下,哭叫:“贵人在上,万望饶恕狗命!”夫人叫裘能扶起,叫把一张小凳放在檐边,令自足坐了。

  夫人道:“我爹爹常说你自幼丧了父母,皆我爹爹抚养成人,读书婚配,授田授室,无不尽心。我又无兄弟,所有家私尽付与你承受。止我一人,尚凭著针黹纺织度日,又不自在受用,为何必要将我除去?男盗女娼,是男女尽头的路,比死加等。人若要起此恶念,必定冤仇,莫可解救,然后将他男女如此报复,方可雪恨。我家待你万分恩厚,你为何恁地相报?若与你有冤仇的,更当如何!你若留我在家,我老爷与你郎舅至亲,岂无相赠?你卖我身价,不过数百金罢了,若老爷赠你,当十倍于此,你又得安享富乐,又不坏此良心。如今囚首垢面,万人唾骂。你清夜自思,不如速死,尚有什么颜面敢来见我!愿你早早自决,毋得徒受痛苦!”骂得痛快。裘贼只低头哭泣,没有话说。夫人道:“你良心丧尽,行同狗彘。你看裘能,今日受享,胜你百倍。你有何情趣尚欲偷生?只怕人世间也容不得你这般禽兽!”便叫裘能仍带他出去。

  裘贼立起来,又欲跪下哀求。裘能扶著走道:“我当初也怎么的说来,且养著姑娘,石相公自然回来的。那时只管逼他改嫁,后边竟做出恁般毒著。天理人心都丧尽了,今日还要说什么的!”一面说,一面牵出了宅门,仍旧套上锁链。裘贼道:“放了我了,怎么又锁?”众家丁喝道:“谁放你来?明日还要见老爷,补打了四十棍,再行受罪哩。”当下仍旧监禁。

  裘贼到此地位,懊悔嫌迟,听了翠翘之言,明知不要我活,然怎肯就死?又延挨了两日,只见家丁传出道:“老爷明日公事闲了,要细审裘贼。把刑具都向地方官取得来了。审后还叫裘能出了呈词,发与有司,再去审讯,正有得受罪哩。”裘贼听了,料无生理,便向监守的军牢讨个纸笔,要写遗嘱。军牢道:“你是这般知事了,我开了你的锁链,等你好写。”裘贼写了两句,便哭一场,哭了几番,然后写完。又痛哭一回,解下腰带,扣在柱上,把头套进,跪在地下,便吊死了。死不足惜。

  黄昏时分,军牢报与衙里,又报知他妻子。走来放下,妻子哭个发昏。见桌上有字一幅,大儿子取来,看见是老子遗笔,乱做一堆,没有主意。军牢道:“这厮自缢身死,棺木那里措办?还当去求老爷夫人,定然有物赏你。可叫你儿子拿了这幅纸,我替你传禀进去,若得唤你见面,你就造化到了。”妻子都向军牢跪着哭拜道:“多谢大爷提带。”妻子平日不劝丈夫做好人,自亦有罪。军牢道:“只是如今夜深了,不便进禀。明早替你禀去。”是夜妻子看了身尸。

  明早,军牢传禀了。少顷,只见家丁出来说:“叫裘家儿子进去问话。”大儿子便拿了遗笔,随家丁直进宅门。只见姑夫、姑娘都在后堂坐着。大儿子跪在阶下,捧了这张纸。夫人慌叫扶他起来,叫到屋里,又复跪下哀哭。夫人亲自扶起,叫坐了,大儿子也没有话说,只掩面而哭。夫人道:“你老子做事不端,今日无颜在世,故此自尽,须不干你们的事。且住了哭,有话吩咐。”大儿子便住了哭,叫得一声“姑娘”,泪如泉涌。摹写至情入化。夫人亦觉凄然。便同佩珩看那纸上,写著道:

  父字與兒子裘連、裘運:你老子只為做人不好,喪壞良心,天眼近我,受得好苦,我也不想活了,一死罷休。只是有你兩個兒子,勿得見家鄉一面,好苦也!你姑夫、姑娘是好人,何可不做好人。你拿這字與姑爹、姑娘看,求他超度你,養了娘過日子罷。我好苦也!自作自受,你們須務要學好,不要象我,我是不活的人也。

  看毕,夫人亦觉感伤。吩咐裘能将银子买了棺木,殡殓毕,同他母子进衙相见。裘能依言,同了家丁去买棺盛殓了,安放近处公所。然后叫他母子进衙门来。这妇人见了姑娘,也羞惭无话,惟有痛哭,要跪下磕头。夫人扶他道:“前年骗我,只说往扬州去,上船一别,倏忽三个年头,何意今日复得相会?”妇人道:“丈夫丧尽良心,我也劝他不省。加是自人自受,没脸面寻了死路。叫我母子三人在此受苦,如何是了?”说罢又哭。夫人道:“嫂嫂放心,两侄终是我的至亲,岂忍叫他流落?你且宽心住下几日,我自有分晓。”当下母子三人便住在衙内。

  夫人与佩珩商议停当。一日,佩珩与衿子见面。这妇人的感谢自不必说。夫人道:“大侄裘连,原顶着你自家香火,二侄裘运,可做了我家爹爹的嗣孙。我家一所房屋,现在故乡,现有家人在内看守。田地还有十馀亩,现系家人耕种。家中什物都在。我今再送你百金,可回去领着两个侄儿过活。还有田数十亩,上年我到那边,原是贱价出卖的,如今愿照原价赎回。这些交易都是裘能与乡邻做的事,我原叫裘能送去,待他替你料理停当,你然后打发裘能转来。你丈夫棺木,路远不能载回,生成要烧化了,携了骨殖回去。务须领好了两个孩儿,待他做一个端人正士,万不可学了父性,做那等灭绝天理的人。拣个慈善人家,与他定姻完娶,你的下半世便尽够享用了。世上无此好人。祖父坟茔,必须祭扫,不可有缺。日后倘有顺便,我也回来看觑。常时我自叫裘能过来,倘你们有恁正务,缺少盘费,不妨说与裘能,或写个书信寄来,我自然应付。”凡事替他料理,还计及将来应付。这般好人,世上绝少。母子三人听了,泪随言下。

  夫人便择了好日,付出百金,与他母子收了。先一日,将柩焚化,收藏骨殖,件件停当。到期母子三人拜别,感谢痛哭。佩珩又拨长行护送,一总给与转回路费,然后起程。吴淞合地人闻知此事,皆称颂总兵夫人恩怨分明,然还是过于厚道,无不咨嗟赞叹,传诵无休。有诗曰:

    豺虎为心起恶谋,可怜弱质受虔刘。

    倘教艳骨埋鱼腹,定道杨花逐水流。

    身既横亡名复没,善无褒美恶偏投;

    便教信史传千古,贞烈何从一例收。

  这母子在路,夜住晓行,到了家中。众邻里都来动问,裘能把前情备述。众人无不切齿自足,感念夫人,痛恨裘贼死有馀辜,妻子都该受鲸鲵之戮。今却复得归乡,且有厚资,反受享田庄屋宇,家人什物,真是石总兵夫妇万分厚道处。此时童士礼已亡,高尔林尚在,裘能便去央他来回。这母子三人,到得安然过活。裘能料理停当,然后同护送的家人回去。佩珩问知备细,与翠翘才得放心。

  时值深秋,菊花开放。翠翘怀孕将产,至九月二十五日,生下一子,佩珩不胜欢喜。十月初间,只见魏义到来,乃是凌驾山差他到家,将贺礼与张玉飞,兼看柳俊近况,就叫魏义赍书仪银六十两,送与佩珩。佩珩唤进,问了主人起居,收了候书银信,又问柳总兵近日如何。魏义道:“柳老爷九月十五得了一位小姐。”佩珩暗喜:“我今得子,他今得女,正好与他联姻。”魏义问知佩珩得了公子,也自称贺。佩珩留魏义在衙住歇。闲话中问,问起张玉飞家近来事情。魏义道:“去年八月,柳老爷完姻之后,柳夫人便劝张家老相公不必在涿州开店,上下往返,颇觉烦难,且系老年,不堪跋涉。张老相公深以为是。玉飞相公用功勤读,巴得一日发达,尽可受享。便到涿州将店铺收了回来。今年倒有好些时住在柳老爷署里。今春张玉飞相公也完了姻事,家老爷那边直至七月尽,有家人来说,方才晓得,故此叫小人送书并银子二十四两,与张相公作贺。”佩珩道:“玉飞既已完姻,我也要去贺他。柳延秀得女,也要备个礼去。”魏义道:“石老爷得了公子,家老爷尚在未知,柳老爷等也要来贺。”佩珩道:“我有个意见,与你商酌。我与柳老爷同年同月各得子女,意欲与他联姻。我今写书与玉飞,道致此意。倘有未尽言语,烦你一述。”魏义喜道:“这姻亲极妙,少不得我家老爷与张相公为媒。”佩珩说完,翠翘都生欢喜。魏义住了数天要别,佩珩写了凌驾山处门书,一来道谢,二来便道及柳延秀得女,烦驾山执柯之意;又叙述处分裘贼以后一段事情。又写了张、柳两处书札。张家贺礼不过银缎等物,柳家却是珠帽、绸衣、银铃、金钏之类,总是小孩子身上起见。书中都有求亲的话。重赏魏义,差张芳一同到扬州来。正是:

    人惟富贵婚姻易,襁褓之中已割襟。

    多少贫穷过壮岁,单身岑寂拥寒衾。

  话分两头。且说李丽娟见父亲从朝鲜回来,过了月馀,想来此时当有闲暇,可以备细问候向来起居;又念离父日久,欲要往京中,相依膝下。便写了一封家信,著王忠到京寓里来。李绩接得女儿平安,备悉书中之意,却不愿女儿到京,也备细写了家书,原著王忠赍回。丽娟问过老爷安好,拆书观看,见写得甚长:先回了女儿不必进京的话,其次便问祖父坟茔、家庭至亲各人近况,再则细问田庄屋宇,末问家下婢仆男女各人奸良勤惰,俱要丽娟逐项细陈。此时李再思已翻从前不肖念头,一味修好,二娘又从中解纷和合,丽娟见作对的刘公子夫妻皆死,又见再思颇亦悔过自新,便不好十分指摘他从前短处。忠厚之道待戚,极是。堂兄彦直用功读书,堂弟福儿也好,早具端凝之相,堂妹去世,叔妾二娘十分贤晓;田庄屋宇照旧修整;家中婢仆都是平平,无恁大勤大惰,王忠、张惠夫妇颇若小心。末后开写到兰英身上。乃备细追叙喜儿证鞋之事,关到再思身上,都隐然不露。把喜儿诬蔑情状,可据可疑之处,并叙叔作主押卖情节,细细开明。至于逐喜儿一段情由,也知再思用的苦肉计,总不提及。家书写完封好,原叫王忠赍送到京。

  李绩接书,看到兰英一事,寻思此婢随任十年,家中尽有小厮,却并不见他有一毫差处。今不过暂离了我,难道便改变了?况我女儿是聪明有经纬之人,岂不会防闲婢仆?今看写来原委,显系喜儿诬蔑情真。又想人家奴婢,若有不端,原该驱逐,我兄弟逐卖兰英,亦不为过。但喜儿却作何处置了?我女儿书中不写,定有原故。又想兰英尚未服罪,又是我的丫鬟,兄弟也该写信相闻,听我处分才是,怎么竟行逐卖?其中也有原故。且叫王忠来问他,看他声口便知端的。乃唤王忠细问兰英之事。

  王忠禀道:“兰英与喜儿有恁缘故,家中总不知道真假。但是二爷卖了以后,方听得妇女们说,兰英其实没有此事,都是喜儿污蔑他,连二爷也不端正,故此恼著兰英。小人也不敢说。”李绩喝住道:“此事已过,怎又说恁二爷。大人得知大体。后来喜儿作何发落?这喜儿是谁人之子?有多少年纪?”王忠道:“说是五六年前二爷讨下的,将有二十来岁了。二爷卖去了兰英,便把喜儿痛打,当时撵出,后来却听得李兴们说,二爷常私下叫他回来,看灯是一次。小的却没见。”李绩道:“去年我回京时,小姐怎不写来?”王忠道:“那时老爷初回,小姐说不便将此事闻知,恐怕老爷烦恼。”李绩问了王忠备细,心下颇也明白。乃写书与兄弟,说喜儿若还在近地,可唤他到京中来,有话要问。乃叫王忠将书赍回。

  再思得了兄书,见兰英的事发觉了,心下大惊。不晓得侄女存心忠厚,以前抢亲的事总不曾写。只道兰英的事尚且写去,这刘家种种算计,自然备悉写去了,如何不打愁更?又想叫喜儿去,必定受罪,料非赏红褒奖的事,我怎忍这个小厮去吃这痛苦?便藏了书,总不提起。也不叫人跟随,独鞴了马,跑到庄上。

  喜儿接见,欢喜不胜。再思到喜儿卧处,掩上了门,细把京中写来的书信说知。吓得喜儿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两眼流泪道:“二爷如何救我!”再思抚摩著道:“我指望养你到二十五六岁上,给与你一个好妻子,再与你几两银子,做个本钱,完你的终身。谁知有此不遂心事。我如今与你些银子,你好生藏了,拿了行李,竟往南边走去,投著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竟依傍他,图个终身结果。我已带了四十两银子在此,给你使用。”便身边取出,付与喜儿。喜儿接了。再思道:“从此一别,你要小心。若有安身之处,倘有便人,必附信与我,也等我放下心肠。今夜作速打点,明日便去。陈老儿夫妻问你,你只说往亲戚家去。老爷那边,我只说彼时逐出去了,不在近地,无从寻唤。”喜儿一一记受,相向纷然洒泪,再三叮嘱,万种绸缪,然后分别。正是:

    女宠男欢总是缘,莫言嗜好本来偏。

    汉哀重色轻天下,欲效唐虞禅董贤。

  不说李再思写信,差家人候问兄长,兼回喜儿遂出,无从寻唤,李绩也便不提。且说喜儿当下收拾行囊,他心性乖巧,便把银子五六处分开,藏得谨慎。又念出门与人交接,难道还说“喜儿”两字,殊觉不雅。自己原姓徐,原有学名,叫做徐善。并无父母兄弟,也到脱然无累。明早别了陈老儿夫妻,只说某处探亲,竟望江南进发。一路打尖宿歇,甚是有人指引。大凡人心,好色的多,见了喜儿恁般相貌,不要说浑帐人要与他搭搢攀话,就是道学人看见了,也要心里转念。妙极。道学人不便口中说出,若说出来,便不像道学气了。故但肚里转念耳。然则真道学则不然。假如喜儿问起酒饭价,都肯把老实话与他讲,不去哄他。因听了再思吩咐,说南直苏州才是安身之所,故此总不招架。

  一日,到了界河地方,一个饭店里住下。同房寓下一个苏州人,身材相貌都好,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见了喜儿,甚是温存亲热。温存亲热,谓之苏州。喜儿有个苏州在肚里,却不晓得苏州人是何声口。今问起这人说是苏州,原来苏州人说话,这般软款可听。便两下道了名姓,这人叫做吴玉俦。喜儿便把苏州风俗只管动问。吴玉俦便道:“徐兄,你为何只问敝地?莫非要到那边去投恁贵亲戚么?究竟徐兄你这般青年,为什么独自一个走这般远路,在路上受这般辛苦?却不罪过人!”亲热得来了。喜儿乖巧的,顷刻便捏个谎道:“实不瞒长兄说,我也是好人家儿女。只因亲娘早丧,我家爹又娶个继母,把我朝打暮打,是这般不忿气,一时走了出来。向闻得说南直苏州是个繁华去处,可以存身。我今且到那边去住两年,再做算计。”吴玉俦喜道:“原来如此。我今得遇徐兄,真是前生缘法。可恨我有要紧事进京,不得与兄转去。若不然,我便同兄到舍下,竟可以盘桓长住。我有一个敝相知沈仙俦,年纪小我三四岁,大有家私,他却喜风花雪月,做了戏班中一脚旦。做人比我更好,待人接物,着实四海。他如今随着班子在扬州做戏。徐兄若不弃嫌,我荐你到他身边,尽可容留得你,可以长住过活。”喜儿道:“如此却好。”当下吃了夜饭,各自打开铺陈宿歇。吴玉俦道:“徐兄同我一床睡了罢。”喜儿道:“今日天气也还有些热,各自睡了爽快。”

  明日四鼓,下起大雨来,行客都不得动身。天明,然后起来梳洗。此时喜儿尚未戴帽,还是孩子家打扮,取出梳具,解开头发,直垂到膝子底下,梳掠一回。四围掠得绝光,毫无一根短发,挽一窝黑油油老大的光髻儿,横插一根双脚知意头银簪,竖插一根象牙气通簪儿。吴玉俦看了,如何不爱?却值雨下得大,一店的人都止住行走,正中玉俦下怀,便去买些菜,打角酒,与喜儿吃。两人便觉熟分了。喜儿又问起沈仙俦来。吴玉俦道:“我写个字儿,你拿去与他,更觉亲切。”便向店主人讨了纸笔,便把“饭店里遇见徐兄,系北直人,少年温和,与我一见如故。徐兄意欲到苏州,图个安身。老弟慷慨仗义,我特荐到尊寓,烦为照拂。我京中事件就绪,即当返舍与诸位相聚也。”当喜儿面写了,喜儿原识字,也有些晓得文理。玉俦又落了名款,把来封好,递与喜儿道:“徐兄到扬州天宁门里,问苏州王府石霞班寓处,一问自知。可将此字当面致与。那班中独有沈仙俦出色标致,到眼便见他梳得一个好头,像徐兄一般样的。他见我字,自然接待,决不使兄落寞。”喜儿当下着实谢了。明日天明雨止,各人分路。吴玉俦与喜儿万千珍重而别。

  不说吴玉俦往北。且说喜儿往南,不则一日,到了扬州。果见江南风景与北边大不相同。此时十月天道,尚未寒冷。喜儿也不到饭店存扎,竟问到天宁门那边。有人指引说大街往西,小弄口张家,下著石霞班寓处。喜儿问到张家,只见有两个闲汉坐在门首。一见喜儿问著班里人,都起身笑脸相迎道:“这班子不多两日前有人来叫,都回苏州做戏去了。小官何来,抓他何事?”喜儿道:“我是北京下来的,有相知要寄字与他班里人。老爷那一位是姓张?”一人道:“我们不姓张,都是左右邻居。这班子在这边久了,都识认的。你要寻这班子,你进来,我同你进去问张老爹。”喜儿见投人不著,心里焦躁,然也没法,只得进去。

  到一间起坐里,里边走出一个老人家来,将有七旬来往。那两人便向张老说了,张老又问喜儿来历。喜儿乃将吴玉俦荐来投人的述知。张老等也认喜儿是戏班里的人,乃道:“吴玉俦也常住在我家的。只是如今这沈仙俦回去了,你还是到苏州去寻他,还是别有算计?”那两人道:“小官,你若晓得沈仙俦住家所在,你竟去苏州寻他;若从不相识,又不知住处,不如就在张老爹家里住了,他家又没有人,止有一个老娘,你正好住着等他。”喜儿寻思:“吴玉俦止说得扬州根底,没有说沈仙俦苏州住处,想来苏州是个大所在,何从寻觅?不如依这人说,且住在此间,也省得路途上辛苦。”便道:“我便住在此等他罢,房钱饭钱我自然照例补还。”张老道:“小官,我老人家不是琐屑的。况且投沈仙俦来的,沈仙俦来时总算罢。”指著东廊下侧门道:“此内两间地板房,便是石霞班的下处。”乃向身边解下钥匙,递与喜儿道:“你自开着门,把行李进去安放。”喜儿便开了门,放了铺陈。那两个闲汉也去了。

  喜儿换了一件大衣,重新与张老作个揖。张老道:“你只得一个人,早晚要恁的物件,不妨到里边去拿。我家只有得老妻一人,并无别个。”喜儿便进去见了老阿妈,也作个揖。二老心下都欢喜,称赞喜儿乖巧伶俐。住下两日,两下细细叩问,喜儿扯谎回答。张老夫妻都说:“徐小官的老子是死人,怎听了后妻把他打罢?把这般一个好儿子撵了出来,岂不可惜!”喜儿也晓得此张老并无亲族男女,单靠著两间房子并门首两间出赁与人,讨下房租,便可日给。这戏班通年算租,一年不来,也要出租银十二两。只因张老夫妻做人都好,老妈儿更加清健,待这一班戏子就如男女,梳头洗衣,缝针补线,因此相与得好。喜儿又问吴玉俦、沈仙俦的根脚,乃知吴玉俦是苏州乡宦人家小厮,有些胆识,小主子在京为官,京里已走过两次,此番也是奉主命出差到京。这沈仙俦虽在王府班子里,却不是王府家人。父亲开个小骨董铺儿,家事尽好。因仙俦人物秀丽,脚色出众,戏班里公出百金、一年聘他,在内撑持门面的。与吴玉俦相住颇近,彼此相悦,遂为契友。喜儿又问沈仙俦既有家私,为何做戏?张老道:“扬州人不论的。”喜儿心下转念:“这沈仙俦不知如何的,这里人都恁般称许!”

  光阴似箭,不觉过了月馀,戏班竟不到来。天气到冬,渐渐寒冷。喜儿取几两银子出来,置办寒衣。张妈恐他出了成衣钱,便揽去做。照应“缝补”,妙。喜儿穿了称身,也欢喜。张妈一日对着喜儿道:“徐小官,我看你聪明伶俐,我心下甚是喜欢。我又无男女,你又为晚母磨折,逃避出来。我家老的说,何不认了我两个老人家,做了干爷干娘。我也好尽心照顾你,你也有了一个依傍。你心下愿与不愿?”喜儿正为投人不著,这沈仙俦不知何时才来,住在此殊觉无谓,又有街坊上这些闲汉日日来缠扰,若投他做了爹娘,一来住得安稳,二来也可拒绝了这些绰越的人。当下欣然依允。张老夫妇大喜。择日拜了父母,叫了爹妈,邻里晓得了,也来贺他。喜儿竟安然住下。

  倏忽之间,过了新年。直至二月里边,石霞班方到。因去年苏州有戏接手,不得空闲,故至此时才来。喜儿见这沈仙俦果然绝顶标致,丰艳异常,便将吴玉俦书递与。仙俦拆书看了,见了喜儿恁般美丽,如何不爱?于是二人情投意合,不能暂舍。至三月尽,吴玉俦从京中回来,过扬州即来询问。见喜儿有了安身,甚是欢喜。回苏州复了主命,随又到扬州来。三人打得火热。这班子里小丑就是毛二刁子,也是新近聘在里边的。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这二刁子到京中见刘世誉已死,丁严不知下落,刘思远有了风疾,致仕归家。二刁子又记挂著妻子,便归到家乡。他是一脚出色小丑,所以也并入好班子里来。他见了好小厮,极着脚的,善于凑趣,不讨人厌。待三人极其恩厚,知甘识苦,煞有深情。沈仙俦与喜儿被他笼络,也被他捉个空儿,也是情愿的了。

  戏班有数,过了五月,便散班歇夏。七月半后,又复聚班。吴与沈要回苏州,那里撇得下喜儿?三人各流泪不舍。二刁子道:“不妨,我去说化张老,叫他打发阿郎到苏州走走,看看世景,便好同你二位去了。便是凑趣处。过了夏又来,有何不可?”三人大喜。二刁子去张老面前一说,真个许他同去同来。

  八月初,方合班到扬州。吴玉俦有事羁绊,便不得同来。喜儿回来见了爹妈,张老有心要与喜儿寻个亲事,便好绊住他的身子。见合班人独有二刁子了得,便托二刁子访个亲家。张妈道:“你看我这孩儿,像个花枝般人物,也寻得一个好标致媳妇儿,好对付得他来。”二刁子道:“你两个老人家放心,在我身上,包你有。”张老道:“喜儿也大了,学戏学不成了,得个生业儿做做便好。叫他担轻负重,他又来不得;做商贾,又没有本钱,却如何是好?”二刁子道:“这要看机缘如何,若得有个财主郎君,贵家公子,荐你令郎去放些小劳,得些心力钱,也是一个头遴。”张老赞妙,道:“如此才是好哩。”二刁子道:“这个也在我身上。”

  看看秋尽冬来,一日,只见有人来叫班子,乃是张哲家的管家,要叫到瓜洲总兵衙门里边做戏;为总兵养了女儿满月---是张家的外甥女儿了---要送戏去贺满月,故此来叫这好班子去。众人便打叠起身。二刁子便发议论道:“这总兵官柳老爷,就是我们扬州人。他的出身,我最晓得。他当初在丁少师家,这丁家是我扬州一城中出名首富,五六年前我在丁家做戏,见了这做总兵的,我有心要结识他,下了许多殷勤,偷寒送暖,无奈此人真个作怪,端方持重,叫我没处下手,只好心里眼里念著。那知几年来,丁家灯消火灭,连自身不知去向。这人却小小年纪,有恁般造化,竟做了总兵。偏偏又到本地方来荣耀,岂不是天生的大福分!我如今思量,又亏当初我做事精细,不曾著相,露出骗他痕迹;如今到他衙门里做戏,我还要见见他,看他怎么样相待我。”众戏子是苏州人,不知柳俊根底,唯有啧啧称羡。当下一齐起身,沈仙俦便带了喜儿,同到瓜洲来。戏班里写个予单投了,隔日便叫进衙门做戏。这一本戏是张玉飞送的。

  此时柳俊得女之后,乃与夫人商议道:“我与你完婚一年多了,你进衙署来,小姐还不知你即归于我。前两次问候书札,总不曾写此缘故。今女儿都养了,也该附个信去,老爷与小姐也自然欢喜。”婉玉道:“记得去年我起身到扬州时,去别小姐,小姐但对我说:‘你如今配什么武官了?’他也不晓得备细,我也不曾说得原委,正该写个信去,老爷与小姐见了,也好放了念头。”柳俊便看了禀揭,打发人进京。

  十月十五,女儿满月。十三日,张家便做了许多衣帽,打了许多金银事件,备了若干盛礼,岳舅同来,又送戏筵二席。柳俊夫妻迎接进署。当夜设席款待了。明日便做戏家宴。此时合府搢绅都来作贺。衿士有相与的,也来贺喜,闹热非常。请酒待客,便叫石霞班承应。一连做了好几日戏,柳俊做主人,也觉烦苦。张玉飞有事回来,张哲便住衙内。柳俊又备了礼物,送与岳母、舅母。

  一日早晨,柳俊坐在书房里,只见伴当来禀话,手持一揭道:“有戏班毛二要见老爷。”柳俊看了揭帖,想了一回,方记得起,问道:“他做什么要见我?”伴当道:“他说许久不见老爷,要来当面叩见,没有别事。”柳俊沉吟一回,乃道:“唤他进来。”停一刻,只见毛二刁子走进来,望见柳俊,便跪在阶下磕了七八个头。爬起来,趋近前,叫声:“老爷好!小的特来叩见老爷。”柳俊嘻著嘴道:“毛二,你向来好?”二刁子又跪下道:“靠老爷洪福。”柳俊道:“我有好几年不见你,你相貌更觉长得好了。连日你在这边做戏,我也看不出你。多年来也只在扬州做戏么?”二刁子道:“三年前,到京里住一年多。去年春里回来,便没有那里去。”柳俊这时因隔夜酒多,泡一碗浓茶要吃,因说了一会话,恐茶冷了,看看伴当,指著那茶碗。时有两个伴当侍立,见主子与戏子讲话,看出了神,逼真情状。一见指著那搭,一时会意不来,两人忙到指的所在,把挂的拂子也拿拿,台上的小镜架儿也拿拿,两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柳俊看了,惹厌道:“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你把这盖碗里泡茶我吃。”便向二刁子道:“这些孩子都不中使,你是会钻的人,那里寻个伶俐孩子,送到衙门里来,吃份伴当粮去。”二刁子便想到喜儿身上,道:“正有一个,狠聪明伶俐,小的送他来见老爷。”柳俊笑道:“你会凑趣的人,惯会扯谎,那就这般凑巧。”二刁子道:“小的怎敢扯谎?确真有一个,却与小的们同寓,现在外边。”柳俊笑道:“你就唤进来,我看若好,我定赏你。”二刁子答应便去。

  不一刻,同了喜儿走进。喜儿磕了头,起来站着。柳俊看了,心上喜欢。问了名姓来历,喜儿一一回答了。柳俊又问:“我要收你,与粮你吃,你愿也不愿?你在这边可有任得保人亲戚么?”二刁子代说拜了张老干爷的事:“徐善同张老都是情愿的,平昔也曾与小的计议过来。”柳俊大喜,便叫徐善将行李取进来,便赏了二刁子五两银子,吩咐道:“我与你已前相识,要留你饭,不如赏你几两银子,你自己买吃罢。若徐善服侍得好,你叫他干爷来,我还要赏你。”二刁子磕头谢了,便同喜儿出去取行李。

  沈仙俦得知此事,狠埋怨二刁子多嘴,拆开了他好朋友,然也无可奈何。只得与喜儿痛哭分别,又送喜儿进了衙门,叮咛后会,方去。

  柳俊便著喜儿在书房宿歇。喜儿生来伶俐,鉴貌辨色,回话登答,甚中款曲,柳俊十分得意,另眼觑他,便与了一名大粮。二刁子回扬州,说与张老、张妈,二人大喜。张老便同二刁子到瓜洲来。柳俊唤进,都有了赏赐。喜儿又将关支粮银付与张老,张老更加快活,别了自去。

  一日,魏义、张芳到瓜洲送进书札,柳俊见佩珩同月得子,又有连姻的话,又备写获住裘自足处分的事,便都与夫人说知,也替他快畅。当下唤进魏义、张芳,问谢一回。张芳送上礼物,柳俊收了,要留张芳住歇。魏义代说还要到张相公家去送礼。柳俊便写了回书,赏了银两;又写信托魏义寄与玉飞,知会允佩珩求亲之事。张芳到张家,送上书礼。玉飞不便收受,魏义从旁撺掇,然后收了,款待来使,写回书,付盘费。张芳便起身回吴淞。魏义在家存扎两日,也往江西去了。柳俊便与玉飞都送贺礼,差人到吴淞来贺。

  柳俊一日往扬州有事,拜会知府,兼看岳母,作两日来往。却值喜儿病起疟疾来,不便带他出门。喜儿到明日午上时候,身上又有些寒冷,晓得这疟病又来了,便坐在窗槛上,朝着里,两手搭膝,把头磕在手膊上,背对着日色,晒背取暖。疲倦起来,便睡着去。这日婉玉饭后无事,带了三四个丫鬟,闲步散心,走到外书房,从屏后转出,只见一个小厮,磕伏著头,坐在窗槛上。婉玉心上转念:“老爷曾说新收一个小厮徐善,在书房服侍,想就是这小厮。”略定了一定,只见随的使女便斥喝他起来。这喜儿从睡梦中被喝,惊醒转来,抬头见了,料是夫人,便转身下阶。婉玉也要转入屏后,关眼见是喜儿模样,便立定了,看他背后形状走路,分明是喜儿,心下大惊,便走出屏门,叫使女叫那小子转来。使女便叫道:“夫人唤你问话,转来见了夫人。”喜儿只得转来,低着头,在檐下跪着。

  婉玉道:“喜儿,你抬起头来。”喜儿见叫他小名,吃了一惊:“此处何人晓得?”又见连叫他抬头,只得抬头,把去便一看,大惊非小,这夫人分明是兰英!虽珠翠绫罗,装裹美艳,然相貌眉眼,生成不改,吓得魂飞魄散。回想:“在家时,闻说卖与人单夫作妻子,今日却如何做了夫人?若报前情,我性命却要死也!”婉玉道:“喜儿,你认得我了?”喜儿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此时一吓,疟疾都散。婉玉道:“你当初为何冤我?今日却如何到这边来?你须实说。”此时使女将交椅移来,婉玉坐下,喜儿便将“二爷逐出,躲在庄上,去年老爷写书回来,要叫小的到京中询问。小的惧怕,因此避到这边。蒙老爷收用,这是实情。当初都是二爷主意,叫小的做的事,实与小的无干。求夫人超豁。”说罢,只管磕头。又道:“总则小的该死,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救全小的!”便哭将起来。婉玉道:“想来你是听了主人所使,但你那时也该思忖,并无冤仇,何忍这般陷害?今日你我的境界还是怎么样的,你又偏到此地来,大家又得遇见,岂非天理!”喜儿又只管哭着磕头,也无话说。使女们见了,不知就里,也不敢问。

  婉玉还要问话,只听得辕门外吹打掌号,晓得是老爷回来了。婉玉便起身进去。喜儿肚里寻思:“方才夫人说话,必定要难为我。虽则是老爷待我好,终究夫妻情重,冤家路狭,生成是个死命。”欲要逃走,又何从逃出?欲要寻死,只见两个小伴当来了,道:“老爷问你疟病好了不曾。”老爷情厚。喜儿道:“好了。”乃心下想:“且到夜里寻个死路罢。”其情可怜。

  柳俊回署,婉玉接见,问了扬州去的事情,讲些闲话。时寒天日短,顷刻夜了,摆上酒来。婉玉便将喜儿事说知。柳俊惊诧道:“这真是浮萍大海,果有相逢。夫人你意下如何?”婉玉道:“买臣力学为官,未必非休妇所激。贱妾非喜儿诬陷,那得继与张家?情见乎词。且这厮听了主人调度,又是忠于为主了,究竟非其本心。肯谅人情,便是大见识。今之人不及也。我心下倒也可怜他。若无前边的事,就留他在此,看顾他终身,也是一件好事;今却不便留了。贱妾意中赏他几两银子,或远或近,由他过活。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柳俊击节赞叹道:“夫人宽仁大度,不念旧恶,所处极得其当。”

  辕门上打了二更,方将就寝。隐隐听得那里叫喊之声,甚是惨急。柳俊虽有些酒意,却因向在军中惯了,一闻声息,立即惊心。这楼上是卧室,楼前是三堂,三堂左首前边是三间王敬堂,再前是外书房三间,便是柳俊常坐之处,---总在宅门之内。柳俊便吩咐在内室的小厮,持灯出去察看。原来喜儿这晚要寻死路,又念自己小小年纪,那就轻易送了这命?一场没出息,自觉也甚不忍。欲要不死,又恐夫人仇恨前情,那肯轻轻放过?受人凌播,吃尽惨毒,终乎要死。不如今日好好吊死了,也倒干净。可怜。一回自痛,一回自怜,不知出了若干暗泪,晚饭也吃不下。两个小伴当上床催他睡觉,喜儿也只是支吾延脱。小伴当哪晓得他寻死?少停都睡着了。喜儿便取了一条带子,爬到台上,又爬到厨顶,穿在梁间,一头在梁上打了一个疙瘩,一头缚做一个活套儿,把头钻在套里,搢离厨顶,荡将出来。正是:

    杀身取义是刚肠,小谅轻生亦可伤。

    最苦女人遭枉屈,更无别计便悬梁。

  喜儿上吊,却喜带子用旧了,有些伤损,荡出势猛,登时两脚掉将下来,跌在地平上,响声利害,惊醒了两个小伴当。但见灯儿未熄,看见徐善横躺在床前,颈上有根带子,喉间咯咯有声,明知上吊,便极声喊叫。宿三堂的内丁听得,慌忙也带着火来,急急解带救醒。小伴当也起来了,却好内里小厮持灯也来,得知原故,进内报知。婉玉道:“日里我问说未完,见老爷回衙,我便进来了。没有安慰得几句,必定虑我责治,故寻短见。老爷可到三堂上,叫这小子进来,当面吩咐一番,好等他放心落意。”柳俊下楼到三堂,只见喜儿进来,神气未复,幸亏一吊即脱,没有十分受伤,跪着磕头,只是哭泣。柳俊叫住了哭,吩咐了许多安慰的话,原叫内丁伴当同了出去。喜儿虽见主子好言安慰,终怀鬼胎,一夜不曾合眼。明日早起来,梳洗得光光净净,候老爷到书房里,便跪下磕头,哀求方便。妙。柳俊道:“夫人仁厚,总不计较你了,却又不便留你。我今赏你一百两银子,你原到扬州干爷家里住去,把这银子娶个妻小,做个买卖的本钱,勤俭过活,挣一个好结果。不可游手赌博,有负我一片好心。”喜儿听了这话,真是收去了一派的疾风暴雷,放出了一天的和风暖日,思量那里有这样好老爷夫人!便哭出感激眼泪来潸然不止。只见小厮捧出一百两银子,柳俊又差一个老成内丁送喜儿回去。喜儿带哭磕了无数的头,收拾行李。要叩谢夫人,柳俊吩咐不消,喜儿乃望空对北拜了八拜,然后出衙门而去。正是:

    若从主命非为恶,何至飘流类转蓬?

    新宠乍邀方庆幸,宿冤惊遇又忧忡。

    忽闻温语如春霁,更荷恩施似露浓。

    自古有容称大德,世人却道怨难终。

  内丁送喜儿到张家,交还了一百两银子。张老夫妻又惊又喜,又不好向内丁细问根由,只好感谢官府,厚赠而去。沈仙俦见喜儿来了,不管他为著何事,真个如获至宝。然也都来问喜儿因何回了出来,喜儿还葫芦提不肯实说。直待张老等关切盘问,喜儿方细吐前后实情。张老夫妻与沈仙俦及合班的戏子,都感激这总兵夫人,那有这般宽仁大度,都感念不置。沈仙俦与喜儿长得相与,更加感激。与喜儿同立著柳总兵夫妇长生牌位,朝夕供养。吴玉俦得知此事,也着实感念。

  喜儿要附个信与再思,使再思得知柳夫人贵显,并各人好处,也好使再思惭愧。便备细写了原委,伺候便人附去。再思接得书信,也懊悔无地。后来柳俊进京迁柩,到涿州谒见李绩,再思躲过了,那敢见面。

  这个喜儿又过了一二年,方上头戴帽,娶了妻小,生男育女,便顶了张姓,取名元徐,是不忘本生来历也,是沈仙俦主意。张老夫妻身故,喜儿亦尽力殡葬。后来凌、石、柳、张四家都住扬州,喜儿也常在四家走动,夫人们都也看见,四家亦待他不薄。沈仙俦到三十来岁,便不做戏了,与吴玉俦三人,直到老年,交好如初,总无嫌隙。喜儿与仙俦又做了儿女亲家,分外恩来义往,这是后话。

  且说凌驾山在江西做了一年半的巡按,方才差满,别了张达,进京覆命。到吴淞署中,与佩珩相会。各贺报复仇家之事,叙以前契阔之情。又拜见盟嫂。又见了佩珩儿子,虽是数月婴孩,却也相貌有异,说起与延秀联姻,驾山欣然作伐。佩珩议论起驾山完姻之事,驾山道:“这次到京,自然要完结这件正事。但是作何迎娶之法,还要听我老岳作主。”佩珩道:“除是朝廷许贤弟归娶,方得迎至扬州。若转了京堂,只怕李公便要招赘了。”驾山点头道:“这也料有八九,且到彼时再行斟酌。”佩珩留住数日,方作别长行。

  将到瓜洲,柳俊得知,先差人远接。将近江口,柳俊坐船出迎。直请到内衙,重新相见。款待饭过,柳俊要叫妻子出来拜见。驾山惊愕道:“何故如此?”柳俊笑道:“有个原故。”言未毕,婉玉出来便拜,驾山慌忙跪下答礼。拜毕,驾山一看柳俊夫人,心中赞羡玉飞令妹如此貌美,正堪与延秀一对。柳俊笑道:“老爷曾认得拙荆否?”驾山道:“虽与玉飞通家,老嫂实未拜识。”柳俊道:“老爷再认一认,一定记得。”驾山在报恩寺中所遇,时刻不离于怀,楼上美人之面,折花侍女之容,暗中摸素,也还记得,今日如何忘了?只因柳俊夫人是张玉飞妹子,何敢议论。虽也疑惑那里见来,然再也推详不到。听了柳俊说话,好生惊怪。婉玉进内去了,柳俊乃将李家卖出过继张家原委,备细说知。驾山大喜不胜,向柳俊幸贺不了。想当年在报恩寺里赠词缔念,倏忽三易春秋,如今各遂所愿,实有天巧作合。回思往昔事,不遂心固堪悲痛,即无不如愿,亦深感叹。又记起梦入城,会见李小姐,私约南还,柳俊曾说李小姐将折花侍儿许我为妻,彼时只道积想成梦,却原来是机缘暗泄,实是姻缘天定。因将此梦述与柳俊,大家感叹不了。

  当下柳俊打点戏筵款侍。驾山道:“久不相聚,正须促膝倾吐,何必做戏,反觉搅混不安。只消一席足矣。”柳俊便令回去戏子。必要南面专席,驾山只是不许,乃一席坐下。驾山客位,柳俊朝上相陪。叫从人一总回避,独令一小厮斟酒。说起石佩珩处治裘自足之事,驾山又说起希宁父子之事,柳俊又备述喜儿之事。驾山道:“裘自足凶恶之常,不得不杀,令他自惭而死,还是厚道。喜儿之罪,固然可恶,然是他主人所使,桀犬吠尧,各为其主,势有不得不然。老嫂恕他极是。”又笑谓柳俊道:“喜儿蒙你青目收用,也有一番情况,你也不忍处他,原该向夫人行替他求个分上。”趣。说罢大笑,柳俊也大笑起来。柳俊又说道:“李再思是老爷令叔丈,为人也是凶狠,但稍逊自足耳。”驾山惊问何故?柳俊乃将再思与刘家设计抢亲之事,备说一遍,驾山愕然良久,乃道:“我与你、佩珩三人,可称异姓骨肉,患难相救,富贵皆同。怎么妻妾宫中都有为难之人?贱内不堕刘贼奸计,皆赖老嫂胆智识破,我今也当拜谢!我夫妻二人皆赖贤夫妇救拔,此情此德,何以为报!”人不忘恩,乃是存心第一著。柳俊道:“拙荆若非小姐深知平昔,一生蒙垢,何以自明?后来到张家,蒙小姐更加抬举,得以洗雪前冤,至今感激无地。喜今都聚在一处,亦是人生佳话。”驾山道:“我与你及佩珩,受许多颠连磨折,也还是男儿常有之事。他们闺阁三人,亦遭此等折挫。可见天地欲成全一人,便先加他许多坎坷,不论男女,都有一番造就。”说罢,感慨良久。柳俊道:“老爷来春自当完娶,只怕李公定要入赘。柳俊不得效劳躬贺,如何是好?”驾山道:“前与佩珩亦曾议论,且进京斟酌如何。”当夜酒浓情深,三鼓方罢。正是:

    一夕樽前促膝谈,万端神理静中探。

    欺心有报谋何左,任性无恒梦亦惭。

    久阅世情犹未熟,深思人事转难堪。

    幸邀天佑应欣赏,莫使杯空兴不酣。

  驾山明日起来,忆著张玉飞久不相晤,便要动身。柳俊道:“老爷就去,我又不舍;不如去请玉飞来此处,盘桓数日。老爷若要去时,同到他家一拜便走,有何不可。”驾山大喜。柳俊便差人带了空马,到扬州请玉飞。晚间玉飞便到。两人会见,无限欣喜,互相谢贺,各叙梗概。柳俊又设席款待,驾山也只令一席,便于答问。闲话中间,问起向日相与数人。玉飞道:“各人也还如旧。独有王继先穷苦不堪。”驾山道:“弟过扬州,只到尊府一拜,其馀俱不奉看。连舍下也不到了。我有银五十两,烦兄赠与继先,亦不必露人耳目。”玉飞应允。延秀又抱出女儿,与驾山看过,亦大有福泽之相。乃说:“佩珩令郎早具令器,结亲甚好。”延秀、玉飞都喜。盘桓数日,驾山别了柳俊夫妇,到扬州拜别玉飞父子,即便北行。驾山此番到京,有分教:

    郎才女貌,极一时花烛之欢;

    玉润冰清,继千古婿翁之美。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裘自足到处为人所恨,喜儿到处为人所怜,一死一生,不亦宜哉?翠翘明达世务,恩威各当;婉玉宽仁大度,物我皆春。此两人者,乌得以巾帼目之哉!

  喜儿奉主命害人,确非其本意,不谅之者,必致之死地矣。自缢情状,殊觉可悯。盖喜儿不死,乃仅见者也。获福又是婉玉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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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编传奇/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