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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题跋

孝经刊误书后

《孝经》非孔子所为书也,而义出于孔氏,盖曾子之徒所述者耳。朱子疑焉,为之刊误。夫古经传远,诚不能无误也;然朱子所刊,亦已甚耳。夫其书有不可通者,非本书之失,后人离合其章者之过,而文有讹失不能明也。

《汉·艺文志》云:“《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其《曾子敢问章》为三章。”夫孝之常,在于事亲立身,而其极至于严父配天,故《曾子敢问章》,义与首章之说相备。朱子《中庸章句》,以孔子言子、臣、弟、友之常为费之小,以舜、文、武、周公之孝为费之大,夫《孝经》亦犹是已。举《中庸》之言孝,以释严父配天之义,则知圣人论孝,必极于是。以人子自尽之实,则匹夫啜菽而不为不足,以其行于天下之量,则为帝王,制礼乐,皆备于孝之中。故曰“义相备”也。

子言:“天地之性,人为贵”,至“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其辞尽矣。其下“故亲生之膝下”,至“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自为一章,以申“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义也。自“以顺则逆,民无则焉”,至“其仪不忒”,又为一章,言君子苟不能自慎其威仪,而但以虚辞训民,民必逆之;而滋为凶德,纵能得志于民,而己实无礼以临之,君子亦所弗贵,是以“君子慎威仪”一章,以申“非先王法服不敢服,非法言不敢道”义也。《艺文志》分三章是也,而章首各有脱文,又“训”误为“顺”。儒者观其发句言“故”言“以”,遂联属之,而以“子曰”字置“父子之道天性”及“不爱其亲”之上,则失其所矣。

《孝经》后章之文,多以广前章之义,但非必以经、传分其次,亦不必拘拘比附也。若其辞有同于《左传者》,盖此固曾氏之书,而《左传》传自曾申,刘向《别录》记之矣,意或为传时取辞于是,未可知也。不幸《孝经》之文,讹脱不具。朱子觉此文义之不完,反不如左氏之可通,遂疑为袭左氏也。其病亦由混合为章者过也,若其首前儒所分为七章者,朱子合为一章,则说诚善无以易矣。

夫儒者有德行,有言语、文学,苟非亚圣之才,不能备也。德行之儒或疏于辞,若《坊记》《表记》、《缁衣》之类,每一言毕,辄引《诗》、《书》文以证之,间有不甚比附而强取者矣,亦洙、泗间儒者之习然也。子思、孟子然后不为是习,至荀子则亦有之矣。《孝经》引《诗》、《书》亦颇有,然知其取义有疏密则可耳,而节去之,恐未可也。

辨逸周书

世所传《逸周书》者,《汉·艺文志》载之《六艺略·尚书》中,但云《周书》七十二篇,不云《尚书》之逸者。云孔子所论百篇之馀者,刘向说也。班氏不取,识贤于向矣。

然吾谓班氏辨此亦未审。子贡曰:“文、武之道,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虽小而所传诚文、武道,非诬也,诬则奚取哉?周之将亡,先王之典籍泯灭,而里巷传闻异辞。盖闻而识者,无知言裁辨之智,不择当否而载之,又附益以己之私说。吾意是《周书》之作,去孔子时又远矣,文、武之道固坠矣。

《庄子》言“圣人之法,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此如箕子陈《九畴》,及《周礼》所载,庶官所守,皆不容不以数纪者。若是书以数为纪之词,乃至烦复不可胜记,先王曷贵是哉?吾固知其诬也。

其书虽颇有格言明义,或本于圣贤,而间杂以道家、名、法、阴阳、兵权谋之旨。《程寤》《太子晋》篇,说尤怪诞,殆非儒者所道。校书者宜出之六艺,入之杂家,乃为当耳。宜依其本书名曰《周书》,虽与《尚书周书》名同,不害也。不当曰逸,云逸,则附之《尚书》矣。

读司马法六韬

世所有论兵书,诚为周人作者,惟《孙武子》耳,而不必为武自著,若其馀,皆伪而已。

任宏以《司马法》百五十五篇入兵权谋,班固出之以入《礼经》。太史公叹其闳廓深远,则其书可知矣。世所传者,泛论用兵之意,其辞庸甚,不足以言《礼经》,亦不足言权谋也,且仅有卷三耳。

《汉·艺文志》:《吴起》四十八篇在兵权谋,《尉缭子》三十一篇在兵形势。今《吴子》仅三篇,《尉缭子》二十四篇。魏、晋以后,乃以笳笛为军乐。彼吴起安得云“夜以金鼓笳笛为节”乎?苏明允言:“起功过于孙武,而著书顾草略不逮武。”不悟其书伪也。尉缭之书,不能论兵形势,反杂商鞅形名之说,盖后人杂取,苟以成书而已。

《庄子》载女商曰:“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然则《六弢》之文,必约于《诗》、《书》、《礼》、《乐》者也。刘向、班固皆列《周史》、《六弢》于儒家,且云:“惠、襄之间,或云显王时,或曰孔子问焉。”然其为周史之辞,若周任、史逸之言无疑也;非言兵,亦无与于太公也。今《六韬》徼取兵家之说,附之太公而弥鄙陋:周之权曰钧不曰斤。其于色曰玄,曰黑,曰缁,不曰乌。晋、宋、齐、梁间,市井乃有乌衣、乌帽语耳,而今《六韬》乃曰斤,曰乌。余尝谓周、秦以降,文辞高下差别颇易见。世所谓《古文尚书》者,以他书事实证之,其伪已不可逃。然直不必论此,取其文展读,不终卷而决知非古人所为矣。盖古书亡失,多在汉献、晋惠、湣间,而好为伪者,东晋以后人也。唐修《隋书》作《艺文志》,不知古书之逸,举《司马法》之类悉载之。颜师古注《汉书》,于《六韬》直以谓即今书。此皆不足以言识。至韩退之乃识古书之正伪,惜其于此数者,未及详言之也。

《汉书·刑法志》所载古井田出车之法甚详,其文盖出于《司马法》,与包咸注《论语》辞同也。《刑法志》引其文备,故以六十四井出车一乘;别以三十六井地,当山川、沈斥、城池、邑居、园囿、术路,合之则百井。包咸引其辞略,故第言“成出车一乘”耳,其原出一也。作伪者,其所见书寡于为《古文尚书》者,故举此及他经史明载之《司马法》而并遗之。

辨贾谊新书

贾生书不传久矣,世所有云《新书》者,妄人伪为者耳。班氏所载贾生之文,条理通贯,其辞甚伟,及为伪作者分晰,不复成文,而以陋辞联厕其间,是诚由妄人之谬,非传写之误也。贾生陈疏,言“可为长太息者六”,而传内凡有五事,阙一。吾意其一事言积贮,班氏已取之入《食货志》矣,故传内不更载耳。伪者不悟,因《汉诸侯王表》有“宫室百官,同制京师”之语,遂以此为长太息之一。然贾生疏云“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已足该此义矣,不得又别为其一也。

夫天子母曰皇太后,妻曰皇后。诸侯王母曰王太后,妻曰王后。虽武、昭以后,抑损宗室,终不改此制,何尝为无别耶?易王后曰妃,自魏、晋始。作伪者魏、晋后人,乃妄意汉制之必不可用耳。若诸侯王相用黄金印,固为僭矣,故五宗王世易为银印。然吾以为此亦未为巨害。汉御史大夫秩中二千石,银印青绶。张苍以淮南王相迁为御史大夫,周昌以御史大夫降相赵。高祖曰:“吾极知其左迁。”其时国相乃金印,此正如隋以来,外官章服官品虽崇,而位绌于京职之卑品耳,是亦何必为太息哉?

要之汉初诸侯王,用六国时王国之制,故其在国有与汉庭无别者若此。若皇帝,臣下称之曰陛下,此是秦制,周末列国诸王所未有,则汉诸侯王必不袭用秦皇帝之制,而使其国臣称曰陛下,而伪为贾生书及之,此必后人臆造,非事实也。真西山取《新书》是篇,欲以补贾生之疏,吾是以为之辨。若其文辞卑陋,与贾生悬绝,不可为量,则知文者可一见决矣。

读孙子

左氏序阖闾事无孙武;太史公为列传,言武以十三篇见于阖闾。余观之吴容有孙武者,而十三篇非所著,战国言兵者为之,托于武焉尔。

春秋大国用兵,不过数百乘,未有兴师十万者也,况在阖闾乎?田齐、三晋,既立为侯,臣乃称君曰主。主在春秋时,大夫称也。是书所言,皆战国事耳。

其用兵法,乃秦人以虏使民法也,不仁人之言也。然自是世言用兵者,以为莫武若矣。

书货殖传后

世言司马子长因己被罪于汉,不能自赎,发愤而传《货殖》。余谓不然。盖子长见其时天子不能以宁静淡薄先海内,无校于物之盈绌,而以制度防礼俗之末流,乃令其民仿效淫侈,去廉耻而逐利资,贤士困于穷约,素封僭于君长。又念里巷之徒,逐取十一,行至猥贱;而盐、铁、酒酤、均输,以帝王之富,亲细民之役,为足羞也。故其言曰:“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又次教诲之,整齐之。”夫以无欲为心,以礼教为术,人胡弗宁?国奚不富?若乃怀贪欲以竞黔首,恨恨焉思所胜之,用刻剥聚敛、无益习俗之靡,使人徒自患其财,怀促促不终日之虑。户亡积贮,物力凋敝,大乱之故,由此始也。故讥其贱以绳其贵,察其俗以见其政,观其靡以知其敝,此盖子长之志也。

且夫人主之求利者,固曷极哉?方秦始皇统一区夏,鞭棰夷蛮,雄略震乎当世;及其伺睨牧长寡妇之赀,奉匹夫匹妇而如恐失其意,促訾啜汁之行,士且羞之,矧天子之贵乎?呜呼!蔽于物者必逆于行,其可慨矣夫!

辨郑语

太史公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吾谓不然。今《左氏传》非尽丘明所录,吾固论之矣。若《国语》所载,亦多为《左传》采录,而采之非必丘明也。又其略载一国事者,周、鲁、晋、楚而已。若齐、郑、吴、越,首尾一事,其体又异。辑《国语》者,随所得繁简收之,而《郑语》一篇,吾疑其亦《周语》之文,辑者别出之者。

周自子朝之乱,典籍散亡,后之君子,掇拾残阙,亦颇附会非实,喜言神怪。若《周语》房后为丹朱冯,及是篇龙漦之说,何其诞耶?夫褒姒之事,郑桓公所亲见;如是篇史伯所述,后世纪前代之辞,非同时辞也。

郑桓公,周贤人也,而谓寄贿诱虢、郐,取其地,用小人倾诈之术。且当西周时,史伯恶能知周必东迁,郑必从之哉?此可谓诬善之辞矣。秦仲居幽王时,仅一附庸,不足云小国,而何以云国大?造饰之辞,忘其时之不合。以丘明君子,必不取也。

若郑人为《郑语》,宜载有郑东建国后之事。子产引《郑书》“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司马叔游引“恶直丑正,实蕃有徒”。然则郑固有语,辑《国语》者卒未得耶?

跋夏承碑

自汉以来,为书者有隶书,或又言八分书。说者欲殊别之,辨之愈繁,愈使人茫然不得所据。吾谓八分止是隶书耳!卫恒《四体书势》,古文、篆、隶、草书四者而已,明八分在隶内也。然隶书自有三种之别,秦与西汉官俗所用,犹未有波磔,然不得谓之篆,止是隶书,其字形亦殊不正,真所谓取便徒隶者也,是为其一;东汉及魏,则波磔兴矣,然尚无悬针之体,是为其二;自晋以来,皆法羲、献,有悬针、垂露之别,盖创始于汉末,而大盛于二王,以至今日,是为其三。其间貌别形殊,真所谓变化如浮云者,然一以此三者统之则尽矣,其中不容八分别为体也。

蔡伯喈嫌世俗隶书,苟简谬误,正之以六书之义,取于篆、隶之间,是谓八分。盖所争者,在笔画繁简得失之殊,而不在体势波磔之辨。其谓之八分者,既为隶体,势不容尽合篆理,略用其十七八耳。亦如颜元孙所云“尽法《说文》,则下笔多碍”者也。故余尝云蔡伯喈为汉八分,颜鲁公书即可云唐八分,此与论笔法体势者远矣。

卫恒云:“上谷王次仲善隶书,始为楷法。”王次仲未知何时人?然当在伯喈之前。楷法者,止言笔法之工拙,与八分论字形之正不,与六义离合者无涉。张怀瓘《书断》,妄以次仲为秦人。又谓“次仲作八分”,若以八分在隶外为一体者。果若是,《汉书·六艺志》中载六体书,何以遗漏八分耶?

欧阳公《集古录》凡汉碑字率呼为汉隶,盖伯喈惟书《石经》,当为世则,字形必合典正,故取于八分。其寻常作书,亦或有出入。况他人所书碑石,舛失之字多矣,其中纵有能为八分者,谓之汉隶,终不为误。若俗体汉隶,苟谓之八分,乃是误也。

齐、梁以下至唐人,往往言分书、真书。其分书乃指波磔而不悬针者,聊与二王等真书为别异。此皆沿俗失其义,不若欧公称汉隶之善,世反谓欧公误以八分为隶书,可谓倒易是非也。赵明诚云:“尝出汉碑数本示一士人:‘何者为八分?何者为隶?’士人卒不能别。”不知八分本未尝别于隶体也。

此《夏承碑》中,作字有甚得六义近篆者,亦有从俗舛误者。然从其多者论之,固愈于汉人他碑作字舛俗极甚者,即谓此碑是八分书亦可。但未知是伯喈所为不耳?至若郑侨所云:“汉《石经》是隶体八分,《夏承碑》是篆体八分。”此乃不知而妄说,所谓使人茫然者也。

书考工记图后

休宁戴东原作《考工记图》。余读之,推考古制信多当,然意谓有未尽者。东原释车曰:“轸谓之收。”此非也。《记》曰:“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轸方六尺六寸。《记》曰:“参分车广之一以为隧。”盖以二尺二寸为舆后,其前也其广如轸,而深四尺四寸,以设立木焉,是为收。《诗》曰:“小戎俴收。”毛公曰:“收,轸也。”谓舆深四尺四寸,收于轸矣,非谓轸名收也。古者之尺小,鞍之战,綦毋张寓乘,韩厥肘之,使立于后。晋师入平阴,获殖绰、郭最,衿甲坐中军之鼓下。使轸深四尺四寸而已,此非四尺四寸所容也,故收非轸也。

夫车邸之四边为轸,后轸无立木,人所由登也。轸三面有立木者谓之罝。《记》曰:“罝前十尺而策半之”,此前罝也。版之前于前罝者曰阴,阴一而已。《少仪》曰:“祭左右罝。”罝有三面也。古大车辕上附舆,小车帟下附轴。其既驾也。帟附轴者上离舆七寸,揉而升之,逾罝及衡。不及罝七寸,而揉始焉,故《记》曰:“罝中有灂。”今《图》谓罝为阴,而揉帟自罝始,抑误矣。

舆上以一木再揉而曲为三,横居前曰式,其馀舆上巨木皆曰较。《记》曰:“参分式围,去一以为较围。”又其馀细木为棂,旁者曰轵,前者曰沴。故横木其高平于式而当式后,较也。注家谓之奇。士,𬤇车,其崇者奇而已。大夫以上饰车,衷甸重较。奇上二尺二寸,而设重较焉。左右衡较皆二,立较皆三,短其一,修其二。《记》曰:“以其隧之半为之较崇。”谓重较也。天子重较则为缪龙。荀子曰:“弥龙以养威也。”今戴君谓较奇!不重者,失之矣。

凡戴君说《考工》车之失如此。其自筑氏而下,亦间有然者。然其大体善者多矣。余往时与东原同居四五月,东原时始属稿此书,余不及与尽论也。今疑义蓄余中,不及见东原而正之矣,是可惜也。

书夫子庙堂碑后

虞伯施《夫子庙堂碑》,无建立年月。观其文内,盖武德九年十二月建庙,次年为贞观元年,仲春庙成释菜,又称述太宗有“视膳问安”及“空山尽漠”等语,则知立碑必在李靖俘颉利之后,高祖未崩以前而为之也。

当武后称帝之时,磨去唐字,改题曰《大周孔子庙堂之碑》,故前署“司徒相王旦书碑额”,后复有“长安三年太岁癸卯金四月壬辰水朔八日己亥木书”凡二十一字,黄山谷见荣咨道家所藏旧拓本如此。然史言是年三月,相王罢为司徒矣,不知史误耶?或山谷所记四月字非耶?贞观立碑年月,是时既磨去,及文宗时,祭酒冯审又请琢去大周字及武后年号,而元建碑之年,竟不能知,如今本是也。欧阳公《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皆以此碑为武德九年立,盖失之。

是碑宋初已毁坏,为王彦超再建。文内“及金册斯误”,“及”字误为“反”;“荣光幕河”,“幕”字误为“莫”,盖再建时,摹刻者失之耳。石既非旧,加又鹔敝,至今执是以论伯施书法之妙,远矣!

闻今安徽巡抚闵公家藏古拓残文,自集其字为纂言。孔继涑为钩本勒石,以一本赠余。余观之,尚不如此石本。伯施书虽浑厚而有锋锷,王彦超摹刻,山谷固云不厌人意矣,若孔刻乃弥失之模棱尔。但未见闵藏本,不知究如何也?

曩时陈紫澜宫詹见语云:“某王府有唐拓《庙堂碑》,后进入大内。”果然,亦可与山谷所见荣咨道家者抗行也。

何孺人节孝诗跋后

昔孔子删《诗》,《蒨风》首《柏舟》之篇。盖春秋之时,礼教衰,风俗敝,女子若共姜者鲜矣,故圣人亟与之也。其后风俗益偷,若鲁贞女、淮阳陈孝妇之伦,间称于世。及宋时,儒者申明礼义之说,天下宗之,至于今日,女子皆知节行之为美,若《柏舟》之贤者多矣。是何士大夫之德日衰于古,而独女子之节有盛于周之末世也?

乾隆十五年,礼部议从江苏巡抚奏,以天下为节妇者众,不可尽予旌表,乃别定为格,如格者乃旌表,而女子之行,或出于人所难能,不幸不及格,有终不与于旌表者矣。然其实足以存教化,美风俗,君子乐得咏歌而称道之,不系乎旌与否也。

凤阳何太孺人,少寡守节,育其遗孤,不幸孤子夭,自投于井,家人救出之,为立嗣,嗣子长而又死,卒抚孤孙,今武清令何君也,与鼐为同年友。京师士大夫以孺人节行尤异,多作歌诗以美之,何君以视余。《诗》曰:“无忝尔所生。”夫孺人高行明节,可以张之以风乎天下之士君子,而况其子孙也哉!然则孺人之遗教远矣。

刘念台先生淮南赋跋尾

右山阴刘念台先生《淮南赋》,盖为宝应刘练江先生作诔者也。两先生之于为儒,皆所谓笃行好学、守死善道者也。其相为友,有不仅直谅多闻之为益者矣。当万历中纪,朝廷政治大坏,念台先生方出,而练江先生告归于家,然,皆内进修其德,而外系心于天下之事,欲援手以救斯民者。念台先生以行人出使过鹴,方欲见练江先生,而先生已没,故其痛尤深。次年,使还又过鹴,不胜其悲,私谥之曰贞修,而作此赋,因自书以贻其家人,此卷是也。

乾隆乙卯秋,练江先生之六世孙台拱,携来江宁,出以示鼐。读之使人感怀凄怆,不能自已!又念先六世祖汀州府君,与念台、练江两先生,皆万历辛丑进士,卒皆为名臣。俯以通家之情,仰增敬慕,用敢识词于其后云。后学桐城姚鼐记。

方坳堂会试朱卷跋尾

乾隆三十六年会试,余与南康谢蕴山编修并为同考官。蕴山得《诗》四房,余得《礼记》二房,皆居西序东向,坐最近,时每共语,得佳卷,或持与观赏之。今观察历城方君坳堂,出于蕴山之房,余获读其文最先,及填榜始知其名。

其后,余病归,久之,来主江宁书院。时蕴山既外授,迁河库道,去江宁三百里。坳堂观察亦来江南,则居江宁,日夕相从,出其会试朱卷见示。余再读之,因忆昔者兀坐终晷,握管披卷,时欣时厌,及获于诸贤聚居言笑之状,宛在目前,计去今二十二年矣!当时考官三人,诸城刘文正公、长白观补亭尚书、武进庄方耕侍郎,皆已亡。同考官十八人,及今存者,余与谢观察外,复四人而已。是科得才称最盛,而当时登第烜赫有声,若程鱼门、周书昌、孔葓谷、洪素人,林于宣、孔㧑约辈,今率已殒丧。况岁月悠悠,又自是以往者乎?因与坳堂语及怆然。坳堂才行逾人,不负科名,是卷固宜为后世所宝贵,而余顾尤念者。今昔之情也。

同考官旧制用蓝笔,是科以皇太后万寿恩科,易之以紫,循用数科,升祔之后,复改从旧。又是时试帖诗题在第二场,房官以《五经》分卷;今则诗题移于第一场,而房官无《五经》之名。是皆二十年中科场仪制之小变,并记于是,俾后考求故事者知之。

十一世祖南安嘉禾诗卷跋后

先参政公当明中叶,以给事中出知南安,惠泽下流,祥嘏上应。成化二年,属县大庾有嘉禾之瑞,一时文士多为歌咏,凡数十篇,而大庾蒋君铭为之序。参政公既集而刻之石,又以其真迹藏于家,阅今三百二十七年矣,所藏间有零失,弟壮亭收辑重装之,凡得诗十六首。仰思先人仁贤清白之风,无忘后嗣夙夜继绍之志。然则是卷也,在昔者为国祥,在今兹为家庆,夫岂特文章翰墨之事哉?子孙其世宝诸!

梅二如古文题辞

吾郡潜山有张立斋先生者,为人纯白清介,举世间势位利禄之事,无以动其心者,一以饬身稽古为事,困而不改,耄而不倦,真所谓君子儒也。宣城梅文穆公第三子𨱅,字二如,学于立斋,矫然以节行自持,其人品盖似其师。立斋颇好为古文,见二如古文,喜以为胜己。

梅君中庚午科副榜,与鼐为同年,然初不及相知。君后从文穆公居江宁。乾隆四十三年,鼐偶以事至江宁,其时文穆已薨,于人家坐上一遇君而心重之,然匆匆别去。又后十馀年,鼐来主锺山书院,则君已丧数年矣。江宁人每为鼐述君之贤,思今不可复得也。乾隆五十九年八月,见君弟继美,始得君文读之,果有高格清气,异于世之为文者。然君不自意其早亡,为文不自收拾,继美钞于散佚零乱之中,得二十馀篇,鼐取其尤善者,别录以付其家。

鼐家去潜山百二十里,而不获见张先生,唯其文自先生存时已雕板得见,然终以不遇其人为恨。君家世有德行文学,自定九先生及文穆公所著书及文集,行于海内,鼐具读之矣。若君年四十而丧,既无立斋之寿以大著其名,而文又未刻,鼐苟非后至江宁,乌知君行之详及文之善哉!君文太少,似不足名集。然世固有钞取汉、魏以来名人文数首,辄以某集称者,然则即以君集刊行亦可也。

孙文介公殿试卷跋尾

武进孙文介公万历二十三年殿试对策卷,公官礼部时,自取出以藏于家。嘉庆四年,余于公从七世孙渊如观察处得观之,贤哲翰墨,虽寸纸足贵,况其身所由始仕,而陈辞慷慨、切直忠荩之志,已见于此焉者乎?

文介书法,为世所称,董华亭亦尝推之。方其登第时,年三十一,书犹未为甚工,盖暮年笔力转进,又逾于少壮之迹。然如公德修节立,不愧始终,书小艺不足论,纵不能加益于其少时,亦何害乎?

卷内每行作三十二字。凡乡、会试卷,皆有横直朱丝行,殿试卷但有直行而已。推立制之意,盖以备士对策文有长短,则字从而疏密,无不可者。今时相习书殿试所对,率行二十三字,失为法之本意矣。观公此卷,足以知近时之失也。六月二十八日,桐城姚鼐谨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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