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二童子传达旨 中华文库
畏庐林纾译是书竟,焚香于几,盥涤再拜,敬告海内:
至宝至贵,亲如骨肉,尊若圣贤之靑年有志学生敬顿首顿首,述吾旨趣以告之曰:呜呼!卫国者恃兵乎?然佳兵者非祥。恃语言能外交乎?然国力荏弱,虽子产、端木赐之口,无济也。而存名失实之衣冠礼乐,节义文章,其道均不足以强国。强国者何恃?曰:恃学、恃学生,恃学生之有志于国,尤恃学生人人之精实业。
比利时之国何国耶?小类邶、,而尤介于数大国之间,至今人未尝视之如波兰、如印度者,赖实业足以支柱也。实业者,人人附身之能力。国可亡而实业之附身者不可亡,虽贱如犹太之民,不恋其故墟,然多钱而善贾,竟吸取西人精髓,西人虽极鄙之,顾无如之何?盖能贾亦实业也。以犹太煨烬之馀灰,恃其实业,尚可幸存,矧吾中国际此群雄交猜,联鸡不能并栖之时?不于此时讲解实业,潜心图存,乃竞枵响张浮气何也!
李闯之谓其所部曰:凡守城之法,于炮火震天时尚可偸闲而睡,若万帐无声,刁斗不鸣,此时正属吃紧,万万不可懈,懈则城且立破。(去其原文,存其意,而易其词。)今俄、日之事息,正所谓万帐无声时矣,在势正当吃紧,而枢府诸公,别有怀抱,吾侪小人不敢轻议,惟告我同学,告我同胞,则不妨明目张胆言之,此时断非酣睡之时。凡朝言练兵,夕言变法,皆不必切于事情,实业之不讲,则所讲皆空言耳,于事奚益?
响者八股之存,则父兄之诏其子弟,人人皆授以宰相之实业,下至三家村中学究,亦抱一宰相之教科书,其书云何,《大学》也。《大学》言修齐平治,此非宰相事乎?吾国揆席不过六人,而习其艺者至二十万万之多。今则八股之焰熸矣,而学生之所学,明白者尚留意于普通,年二十以外,则专力于法政,法政又近宰相之实业矣。试问无小人何以养君子?人人之慕为执政,其志本欲以救国,此可佳也,然则实业一道,当付之下等社会矣。西人之实业,以学问出之,吾国之实业,付之无知无识之伧荒,且目其人、其事为贱役,此大类高筑城垣,厚储兵甲,而粮储一节,初不筹及,又复奚济?须知实业者,强国之粮储也,不此之急,而以缓者为急,眼前之理,黑若黝漆矣。
畏庐尝为悲梗之言曰:宁丧大兵十万于外,不可逐岁漏其度支,令无纪极。盖鱼须水而生,竭泽取鱼,留存其水,更下鱼苗,则鱼可以长养而蕃庶。若自决其流令涸,则后此更下鱼苗,将胡生耶?国不患受人践蔑,受人剥蚀,但使靑年人人有志于学,人人务其实业,虽不能博取敌人之财,亦得域其国内之金钱不令外溢。管仲之女闾,亦为闸以沮水之外溢耳,矧在实业之可恃?
今日学堂几遍十八行省,试问商业学堂有几也?农业学堂有几也?医学学堂有几也?朝廷之取士,非学法政者,不能第上上,则已视实业为贱品。中国结习,人非得官不贵,不能不随风气而趋。后此又人人储为宰相之材,以待揆席,国家枚卜,不几劳耶?呜呼!彼人一剪、一线、一针之微,尚悉力图工,以求售于吾国,吾将谓此小道也不足较,将听其涓涓不息为江河耶?此畏庐所泣血椎心不可解者也。
此书之第二十六章,有所谓孟叔者,在一千七百九十二年,法国全境几糜烂于敌手,孟叔与同志嘉纳醰思制器之方,力图制胜于外,培植子弟为工程师,立实业学堂无数,至今铜像巍然。呜呼!孟叔何其仁也?以拿破仑武力,鞭棰列强,欧西几人人慑伏,而卒致于倾覆。英国自囚拘拿破仑后,国力罢苶,而工艺即因之而昌。试问拿破仑能霸天下,英国能缚取天下霸王,后此二国卒归于实业,始克自振,然则空言强国何益耶?
沛那者,天下之第一仁人也。其人不必以哲学称,但能朴实诚悫,为此实业之小说。当时法人读此,人人鼓舞,既益学界,又益商界,归本则政界亦大被其益。畏庐,闽海一老学究也,少贱不齿于人,今已老,无他长,但随吾友魏生易、曾生宗巩,陈生杜蘅、李生世中之后,听其朗诵西文,译为华语,畏庐则走笔书之,亦冀以诚告海内,至宝至贵亲如骨肉尊如圣贤之青年学生读之,以振动爱国之志气,人谓此即畏庐实业也。噫!畏庐焉有业,果能如称我之言,使海内挚爱之青年学生人人归本于实业,则畏庐赤心为国之志,微微得伸,此或可谓实业耳。谨稽首顿首,望海内靑年之学生怜我老朽,哀而听之。
畏庐者,狂人也,平生倔强不屈人下,尤不甘屈诸虎视眈眈诸强邻之下。沈湘之举,吾又惜命不为,然则畏庐其长生不死矣?曰:非也。死固有时,吾但留一日之命,即一日泣血以告天下之学生,请治实业自振。更能不死者,即强支此不死期内,多译有益之书,以代弹词,为劝喩之助。虽然,吾挚爱靑年之学生,尚须曲谅畏庐,不当谓畏庐强作解事,以不学之老人,喋喋作学究语。须知刍荛之献,圣人不废。吾挚爱靑年之学生,亦当视我为刍荛可尔。
畏庐幼时读杨椒山年谱,则自闭空房而哭。然吾父母仁爱,兄弟和睦,所遇不如椒山之蹇,吾胡哭也?盖椒山所书,则真有令人哭者。椒山少而见屏于父兄,分家时但得米豆数斗,椒山晨起作饭后,将指一一划字米豆之上,出而行牧,有父有兄,如孤露。后此椒山忠节,可勿待言。然其治乐时,能自购胶漆刀锯之属,躬制乐器,此亦留心实业者也。今恩忒、舒利亚兄弟,果真孤露矣,其穷困乃百倍于椒山,卒能于国力衰败之馀,间关自达于祖国。试问法国此时为何时,非师丹大败之后乎?兄弟二人,沿路见法民人人皆治实业,遂亦不务宦达,一力归农。较诸吾国小说中人物,始由患难,终以得官为止境,乐一人之私利,无益于国家。若是书者,盖全副精神不悖于爱国之宗旨矣。吾述之,吾且涕泣述之。
天下爱国之道,当争有心无心,不当争有位无位。有位之爱国,其速力较平民为迅,然此亦就专制政体而言。若立宪之政体,平民一有爱国之心,及能谋所以益国者,即可立达于议院。故郡县各举代表,入为议员,正以此耳。若吾国者,但恃条陈,条陈者,大府所见而头痛者也。平心而论,所谓条陈,皆爱身图进之条陈,非爱国图强之条陈也。嗟夫!变法何年?立宪何年?上天果相吾华,河淸尚有可待。然此时非吾靑年有用之学生,人人先自任其实业,则万万无济。何者?学生基也,国家墉也,学生先为之基,基已重固,墉何由顚?所愿人人各有国家二字戴之脑中,则中兴尚或有冀。若高言革命,专事暗杀,但为强敌驱除而已,吾属其一一为卤?哀哉哀哉!书至此,不忍更书矣。
大淸皇帝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十九日,畏庐林纾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