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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王总办送出金子香,回到卧室,检点来往信札,内有上海寄来他侄儿的信,说汇款已经收到,但仪器购办不易,总须再歇两三个月,方能带了前来,自己放宽了这条心。只长沙的汇款,不知何时可到,家眷如到济南,总要半年以后,正是客居无聊,闷闷不乐。按下不表。

  且说他侄儿名公博,表字济川,父亲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长沙宗族的法则,向来讲究,虽然堂弟,犹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来,极其亲近。这淹卿从小飘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买办,几年间颇有几文积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济川,到他十三岁上,送入外国学堂读洋文。

  济川天分极高,不上三年,学得纯熟。谁想他父亲一病死了,济川就想照外国办法不守孝,不设灵,早早的择地埋葬;他母亲不肯,定要过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搁许多洋文功课。及至出材的时候,他母亲又叫他请了许多和尚道士,在家讽诵经忏,济川虽不敢不依,然而满肚皮不愿意,躲在孝堂里,不肯出来合那和尚道士见面。好容易把他父亲骸骨安葬罢,又要谢孝,一切浮文,足足闹了四五个月,才得无事。其时已离学堂放年假不远,济川赶到学堂,原只打算降班,岂知学堂里的教习,本有些不愿意他,借此为名斥革了出去。济川这时弄得半途而废,对他母亲哭过几次,要想个法儿读洋文,他母亲劝道;“我儿!你也不须那样悲戚!你老子虽死了,他却薄薄的有些家产,横竖不在乎你赚钱吃饭,那劳什子的洋文读他做甚?据为娘的意见,不如请个先生家里来,教你读中国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将来考中,合叔叔一样,何等体面?为什么要学洋文?学好了也不过合你老子一般,见了外国人连坐位都没有的,岂不可耻?”这济川原来孝顺的,又听他母亲说得痛切,再兼觉得自己中文实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后去读洋文不迟,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别人容易些。想定主意,连连称是。他母亲见他允了,就托了几处亲戚,访请一位名师,每年束脩一百二十两,自此济川就在家里读书。那先生姓缪,是在江阴书院里肄业的人才,颇有几分本事。起先教他经书,不上一年,温故知新,五经均已读熟。先生就拿东莱博议讲给他听,传授他做文章的法儿,又叫他左传要读熟。他向来未遇名师指教,今得了许多闻所未闻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谨了。叫他读左传,他就把一部左传翻来覆去的读起来。读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册,有什么“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锄麑贼之”一节,为他事迹离奇,留心细看,看出破绽来了,大启疑心。

  要想问问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来,他把这本书摊开,对着先生问道:“书上的话,谅来决非谣言。”先生道:“书乃圣经贤传,岂有造谣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这节学生有些不懂。那锄麑说的一番话谁听见的?如何会传到左氏耳朵里把他写上?”先生道:“这作兴赵宣于的家人们听见的。”他道:“赵家既有人听见,知道他要杀主人,为什么不把他捉住,倒随他从容自在的触槐而死呢?譬如我们家里有了刺客,是决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众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说左传文章好,据学生看来,也不过如此,这分明是个漏洞。”先生被他驳得没话说,发怒道:“读书要观其通,谁见你这般死煞句下,处处要恁般考到实处,那就没一部书没驳的了。”他见先生发怒,也只得罢手。过了些时,抽了一部欧罗巴通史,找出几段问问先生。这先生虽系通人,没得那般八股习气,却阁不住他如此考问,可巧有别的事,就便辞却这馆,荐一位浙江学堂里出来的教习,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里,瞿先生来开馆,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请开学酒。这瞿先生却比缪先生开通了许多,打开书箱来,里面尽是新书,有些什么卢梭民约论、孟德斯鸠万法精理、饮冰室自由书等类。他所讲的,尽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说得天花乱坠。济川听了,犹如几年住在空山里面,不见人的踪迹,忽然来了一位旧友密切谈心,那一种欢喜的心,直从肚底里发出来,暗忖道:“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谁知这位先生议论虽高,却不教他做什么功课,只借些新书给他看,平空演说演说他。忍不住要请教些实在的功课,先生没法,只得出去买了几张暗射地图,又是地理问答,打算教他初级地理。他道:“这些从前学堂里通都学过。”先生不信,拣几个岛名试试他,果然记得,那真没法难他了。以此类推,可见浅近的物理学、生理学类他都晓得。归到根来,只有仍旧教他中文。于是又买了几部选本古文,想要传授心法。打开一看,乃是什么战国策,默诵一篇,连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欧阳公的几篇记,三苏的几篇论,好拿来讲给他听。又叫他每逢礼拜六作文。幸而这先生是济川拜服的,有些错处,可以将就过去,也不来挑剔先生了。但事不凑巧,有这位极开通的儿子,就有那位极不开通的娘亲。

  且说济川的母亲,因为丈夫死了,觉得自己是个未亡人,没得什么意兴,拿定了个修行念头,简直长斋绣佛,终日的念“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倒还罢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烧雷祖香,又是要拜斗姆,七月半定要结鬼缘,三十日定要点地藏灯,济川劝了几次,说天下那里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质总不同人一样,人去恭维他,他那里得知?至于雷能打人,并非有什么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晓得避电的法儿,触了那电气,自然送命,烧烧雷祖香,也避不了电气。北斗是个星,天空有行星、恒星两种,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们地球一般,外国人看出来的,那有什么神道在里面?拜他何益!他母亲道:“你这孩子,越说越不象样了,连神道都要诬蔑起来。据你说来,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则甚?那不把香烟血食都绝了么?昨夜我做梦你父亲同我要钱使用,我正要念些经,焚化些冥钱与他呢。你读你的书,休来管我闲事。”

  济川被他母亲抢白一顿,肚里还有许多道理,也不敢说了。

  出来走到书房寻思,母亲那般执迷不悟,总是没学问的原故。

  女学不开,中国人没得进化的指望了。因此,动了个开女学堂的念头。一日,合瞿先生说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纪虽轻,却有这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这女学堂前两年有人办过,但是没有办好,如今我有几位同志,正商量这件事大家凑钱,每人出洋五十元,现已凑成十分,有五百块的光景。想开个小小女学堂,但只也要三千块左右,那二千多竟没处设法。你可能筹画筹画,赞成此番义举?将来历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济川听了这话,尤其踊跃。只是家里有些积蓄,都放在庄上,那里几千,那里一万,自己虽然晓得,却抢不到作主。倘若同母亲说明,包管驳回,要先生替他想个妙计出来。瞿先生眉头一绉,想了半天,道:“这事容易。我听说令堂欢喜吃斋念佛,料来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缘薄,只说龙华寺里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块洋钱,要是肯捐,功德无量。你拿进去给他看,就说是我的来头,包管有点边儿。”济川听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国人只晓得诸葛亮,先生就是个小诸葛了。”瞿先生被学生这样恭维,把金丝边眼镜里的眼睛一抬,也自扬扬得意。就在书架上找著写输联用剩的旧黄纸,取来裁订了一本缘簿,写了无数功德话头,作为募启,后面写某道台捐几千,某总办捐几千,某太太捐几千,总之,没有几百的一款。变了几种字体,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迹陈了,又慕仿了寺里一颗印印上,然后交给济川,捧了进去。他母亲见了,果然信以为真,念声“阿弥陀佛”,原来先生也相信这个,你是个谤毁神佛的,为何也肯拿进来?济川发急道:“儿子只说神道没有佛是有的,这个原应该信他的。”他母亲道:“我在上海多年,早听说龙华是个大寺,烧香的人也很多,却没有去烧过香,几时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济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这一去,那话儿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龙华寺路远哩。平时山门都关起来的,只三月里才开呢。这缘簿,先生说,只要我们捐上二千五百块洋钱,就好买料修造大殿了。这功德有一无二,佛在西方,也要记下我们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劳。母亲定是寿高八百,儿孙们也后福无穷。”他母亲道:“我儿这话一些不错,如来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们就靠着他吃饭哩,替他修修大殿,还不应该么?你快去把缘簿上了,答应先生,我叫人去请钱店里的李先生来,叫他兑洋钱便了。”济川含笑棒了簿子出来,-一与先生说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当下不禁大喜,就叫济川写在簿子上。济川道:“学生的字不好,请先生代写罢。”瞿先生把脸呆了一呆道:“那却使不得!不论好坏,总是你的亲笔。”

  济川只得自己写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块的洋票写来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与我收藏,此时房子还未看定哩。待一一布置妥贴,开学时再同你去看。”原来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颇沾染些滑头习气,他那里开什么女学堂?因为同几个书铺里伙计约定了翻刻一部书,原不过借济川这笔款子活动活动,赚出钱来,将来或是归本,或是捐入女学校里,由他怎样造言搪塞。济川不知,还当是真的,过了两月,才催问他道:“先生!为什么还不开学?”瞿先生道:“那有这般容易?房子还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为宽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着,早赁去开店了。开学堂是贴本的事,万不可出重价租房子的,所以为难。”济川听得,十分焦灼,可巧有从前两位同学放假,同来看望他,约他到民权学社里去走走,济川欣然应允。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搁几日才来,济川乐得偷闲,当下就合他同学到得民权学社。这学社不比别处,济川进去,只见那些学生一色的西装,没一个有辫子的,见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著嘴笑。济川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觉著背后拖了一条辫子,就像猪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传不俐的长衫,正合著古人一句话,叫做“自惭形秽!”那两个旧同学领他到了一处楼上,找著熟人,谈起来都是说的中国那般那般的腐败。

  正在谈的高兴,外面闯进一个人来,一头是汗,把草边帽子掀起,拿来手中当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学长请坐。”那人把头略点了点,拣张小方杌坐了,说道:“诸君还在此闲谈得快活,外边的事不好了!”

  且说济川的旧同学,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来的那人就是宋公民。当下公民忽说出那句突兀的话来,大家惊问所以。他喘了口气道:“说也令人可气!云南边界上的百姓,因为受了官府逼迫,结成一个党,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没法,想借外兵来剿灭他们。诸君试想,外国人是惹得的么?他们借此为名,杀了我们同胞,还要夺了我们土地,岂不是反了?为此我们几位义务教员,印了传单,约些同志在外国花园演说,这时预先运动去。诸君见过传单,务必要到的。”大家诺诺连声,义形于色,又痛骂一回云南官府,方才各散。济川是不用说热血发作起来,恨不能立时把云南的官府杀了才好。到得书房,何曾肯好好睡觉?靠定椅子,咬牙切齿,恨恨不休。家童见了,不知他为了何事,满面的怒气,暗道:“我们少爷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两个耳光没有回手,所以那般动怒,倒不好走开,他发起脾气来,少不了一顿拳脚。”只得站在书房门口趔趄著,欲进不进。济州连问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济川看他那样儿,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样子一样,因叹一口气道:“你也不犯著这般怕我。论理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不过你生在小户人家,比我穷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过比你多两个钱,你同为一样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来应该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却说不得干些伺候主人家的勾当,永远知识不得开,要想超升从那里超升得起。我新近读了汉书卫青传,卫青说:“人奴之生,得免笞辱足矣!中国古来的大将军,也有奴隶出身,当他做奴隶的时候,所有的想头,不过求免笞辱,简直没有做大事业的志向,岂不可叹?我如今看你一般是个六尺之躯,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来说请佛众生一切平等,我要与你讲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见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儿就是了。”那家童听了他这番大议论,丝毫摸不著头脑,一会又说什么汉书,想来就是《两汉演义》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说我少爷才情好,原来《两汉演义》那部书都记得这般熟。”一会儿又说:“什么如来佛,更是骇怪道,好好的怎么念起经来了?什么奴隶平等,一概不懂。”岂知济川是练就这一套儿,碰著题目对手总要发挥发挥,吐吐胸中郁勃之气。

  闲言少叙。到了次日,济川一早起来,梳洗已毕,便合他母亲禀过,说要回看朋友。他母亲叫他吃了早饭去,他那里等得及,回说不饿,走到书房,把旧时的操衣换了,拿辫子藏在帽子里,大踏步的出门而去。走到外国花园,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寻思这些有义气的人儿,怎么也会失信?日已三竿,还不到来。回转一想道:“嗷!我却忘记问问他们约的是几点钟?真正上当哩!今儿只好在此候一天罢!”等到午牌时分,肚里饿的耐不得,才看见有人把些演说桌椅向正厅里搬了进来。

  要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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