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四十二 文简集 巻四十三 巻四十四

  钦定四库全书
  文简集巻四十三
  明 孙承恩 撰
  
  王通论
  世之论王通者多不满何也呜呼未易言也自孔孟不作而世无真儒然天下犹知尊仁义排异端斯道未至于沦灭澌烬者固以荀卿董仲舒扬雄軰区区祖述之功也逮三子者既没沿魏而晋而六朝所谓学者不过纂组语言以为工至其立身行巳者亦皆荡然无有拘检不知视吾道为何物而佛老二氏又猖狂恣肆于其间极弊大坏未有甚于此时者而王通氏乃能慨然以兴起斯文为巳任特立独行不溺于世俗所尚通真豪杰士哉虽其所造未敢跻之古之圣贤然较之荀扬有过无不及董仲舒号醇儒以通之开爽明达视仲舒所得多矣今观其中说一书固其学术所寓又何其明白䟽畅宏博渊深征诸六经葢亦无大悖者至其出处之际亦庶几焉规循矩蹈通可谓儒者矣特其厚于自许致人有僣拟之议然仲尼叹未见狂者若斯人者将不得为狂者欤论者乃遗其大而徒屑屑于其细其亦少恕矣乎使斯人而得用于世则皋䕫事业庶几可复使斯人而得游于洙泗之间则其造诣当亦不在游夏后宜不止此而已也而竟止此余惜之作王通论
  礼乐论
  昔者尝读苏洵氏之论礼乐每称圣人之权噫岂其然哉夫礼乐何为而作也圣人所以法天道本人情而作者也天有自然之礼乐人心亦有自然之礼乐圣人者特因其自然者以制作之固非出于私智臆见以诱人之从已如苏洵氏之所云也是故干尊坤卑髙下定位阴阳翕张化生万物天地自然之礼乐固如此今夫人虽至愚然其心亦必有所敬亦必有所乐固非块然无知者此人心自然之礼乐也天之礼乐昭著而呈露人心之礼乐贯彻而流行而何俟圣人纷纷之制作为生民之初无尊卑贵贱之别也惟无别则无所统率而相凌相敓之患生其良心之敬虽未尽泯灭然不足以胜其自尊自贵之私则必相寻以入于乱此固圣人之责也于是因乎天之髙者以诏人曰此君之象也制而为君之礼因乎地之卑者以诏人曰此臣之象也制而为臣之礼其法君尊而臣卑君贵而臣贱君逸而臣劳君役使乎臣而臣受役使于君君髙拱于上而臣俛首屈膝于其下曰此礼也悖是者且获戾夫人既有恭敬之良心而复有礼以防之由是相率而信焉守其制而不敢逾越焉今夫人即有悍逆顽戾者茍使其立大廷之上以观夫跪伏拜揖之仪其心未有不肃然起敬者些固圣人节制天下之大道也礼作则分严严则踈踈则离离则民将无所聊其生圣人有忧焉于是取乎阴阳之翕张风雷之鼔动山川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鸟兽之悲鸣吟啸夷犹长育众窍之呼吸往来倡和者以制为五声六律八音之乐以宣风气以畅幽滞以消郁结飏之于恬愉平淡之地纳之于包含广大之中至和之气鼔舞而动荡是故听之者心悦聆之者心喻犁然而契涣然而悟悲者以喜愤者以平滞者以散熙然陶然忘其局促奔趋之苦顺其生长养育之乐圣人感召天下之大机莫有先于是者礼以严天下之分乐以合天下之情分严则不僣情合则不离而天下其治矣乎呜呼圣人之道得礼而尊得乐而亲彼苏氏者不知圣人制作之本始而徒见人之尊亲乎圣人为圣人礼乐所致遂曰此圣人欺诱天下之术也何其陋哉苏氏不足言也大儒如东莱者其论礼乐也亦曰圣人所以为已谋呜呼圣人奉天命作生民圭思以弭其乱而安其生大公至正初非以利已也而云然不亦浅之乎窥圣人哉余是以知君子之不可茍于立论也
  刑赏论
  人君操御世之大柄以服役奔走乎天下慎无自失其柄也刑赏者人君御世之柄而所谓失者非必太阿倒持政归臣下而后为失也凡其用失其当有罪者失刑无功者滥赏而无以尽乎天讨天命之实是亦自失其柄而巳耳呜呼率是道也则刑赏不足以为天下劝而其弊且将至于废弛亵易欲人心之帖帖也难矣夫人主以眇然一身而寄乎亿兆臣民之上其势本孤而所以臣服乎天下虽智勇英杰之士亦匍匐俛首而不敢傲焉者赖有些耳而人主乃不善用以顺人心使人皆嚣乎其不服腹诽而口讪甚之积怨召怒则危亡之祸可立至也呜呼其殆哉是故刑以惩罪不可淫而尤不可纵也赏以报功不可吝而尤不可滥也故陨霜不杀菽春秋书之以为失刑之喻而韩昭侯惜一敝袴以待有功诚以人主之所用以激励乎人心者诚不可不慎也今之世儒泥古而病予说者孰不曰人主好生为德吾惟知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而巳子之言刻薄之论也呜呼天下事孰非为此世儒之说所误乎善言治者必因其时善法古者必通其变夫罪疑惟轻固也然所谓惟轻者亦云即其轻重之可疑者耳若夫负天下之大戮断断其显著者固亦在所恕乎功疑惟重固也然所谓惟重者亦云即其功之轻重之可疑者耳若夫无尺寸之功㦯且至于愤事者固亦在所与乎葢人主之有赏刑犹天之有寒燠是故寒燠正而后岁功成刑赏明而后治效著天不可以非时而燠则人主之赏亦不可以滥也天不可以失时不寒则人主之刑亦不可以纵也此理葢亦较然矣故如世儒之说则惟其刑之不轻而赏之不重如予之说则不患其刑之不轻而惟患其轻所当重不患其赏之不重而惟患其重所当轻其要亦随时以求其当而已耳呜呼天下向背有大机顾人主所以导其机者何如耳自非识时之俊杰孰知斯言之为当而果非刻薄之论乎
  房杜谋断相资
  公天下之志而后能同天下之心同天下之心而后能成天下之事天下之事未尝不成于同而败于异而天下之心亦未尝不同于公而异于私予尝怪世之挟偏见小智而自以为是者弗容人操一辞于其间以分其美而彼有创立新异者亦不肯袭人之见以为是各执其说彼此角立尔我相形其弊必至于偾天下事而不可救药私为之害也是以古之大臣公其心以处之葢公则同同则相须共赞吾见之有未定必资人以决取舍而彼于人谋有同于我吾即是之固不敢立异说以矫之也呜呼天下事非一家私议大臣之谋国顾不当如是哉余尝读唐书至房杜赞谋断相资未尝不掩巻三叹也然窃尝疑之夫事机之来也固有一定之是而豪杰之士固不殊于所料固无所谓能谋而踈于断亦未有能断而短于谋者何房之必有藉于杜而杜之不能自用也哉葢人之才性恒苦于不齐故就其所长亦不能以不异是故精于谋者极深研几而尝有迟疑慎重之意故非断则不行善于断者明敏果决而每有简略之意故非谋则不起是二者之相资亦其势之所必至也然人之情常喜于自用而耻于相下唐虞师师相让之风其不作也久矣孰谓房杜而有是耶是故大臣者身天下之任其成败祸福在谋之臧否不可以易也房杜知天下之事萃于我吾但知成天下之事尽心以相与屈已以求助天下之事无不得其理吾之职始称而庸计夫美之不出于吾哉借曰不然则不惟不足以相须其不至于挤排倾陷非毁阻抑者㡬希矣手足之在人也不同于用而同于为身操舟者不同于所事而同于济难车之有辅焉一缺则颠踬随之房杜葢有见乎此矣彼牛李軰何为者哉卒以祸身而殃国岂不可鉴乎盛哉房杜之用心其所以光辅太宗以造成有唐三百年之业夫岂偶然也虽然房杜固贤矣而用房杜者则太宗也太宗能悉心委任故二人者得以深自结纳而无嫌若后世朋党之疑作则二人者且不能安其位而又何功业之可言哉吾于是而又知太宗之所以盛
  陆䞇不负所学
  以平时之所自立而敢酬于古圣贤之训君子之自信亦明矣圣贤之训垂万世人孰不学也然其所以为学者皆以立身为大自夫见之不明守之不固者茍且迁就淟涊依回而其所以自守者已隳畴昔所学谓何而乃如此则不亦大有愧乎唐之陆䞇何如人也吾想其当王室抢攘之时所事者猜忌之德宗所与共事者憸邪之延龄而䞇也以一身为砥柱而立乎其中而乃欲志行而道用亦已难矣夫当时势之难而欲责其行义达道之言士穷节义之训此固三代而下之所甚难者也然䞇也方且不敢以时之难势之难自阻谆谆然以忠厚仁义之说日陈告于其君欲以兴王致治以挽回太宗之旧业志亦伟矣想其拳拳一念百折不回而利害荣辱悉置之度外斥奸佞进忠直建明论列无不自其所学而推之不敢少有叛背以为名教之累其大节不亦可观也哉是以当夫忠州之贬所以语人者如此彼葢谓吾之所以自尽者但知如是而巳遑惜其他彼诚知夫幼之所学所志者在是而不可以古圣贤之言置诸无用之地所以致君而泽民所以救时而行道凡其所以自立欲一一有以酬之而利害荣辱诚不足以动其中者故其言论之际明白慷慨而一毫之疑无有是诚可以鉴天地质鬼神其诚有以自信矣不然吾恐其当流离之时阻丧掩抑之不暇而尚何能为斯言也哉予抑有感矣古之君子其未仕也有定志而既仕也有定守彼其莘野傅岩其所以抱负于平时而设施于一旦者葢可见也敬舆之在当时其学问之所得渊深粹博见于奏议不可诬也夫以其畴昔之所学者如是而乃忍于负之则岂䞇之志哉知之明而守之笃此其所以为一代之伟人也欤吾独恶夫后世之从政者方其萤窗呫哔孰不以古人自期待至夫爵禄一加利害稍有渉于身者则善避巧趋举其平生而尽弃沦于脂韦干没而不顾也是岂独圣贤之罪人哉是亦䞇之罪人也愚虽不敏亦欲学敬舆之学者敢不服膺斯言以终身
  三晋
  三晋之命司马氏胡氏之论明且切矣然未有所处也夫谨微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而名分之守亦岂区区靳惜可以折奸雄而正王章也哉考之是时三家犹未请也即使请而天子弗许势必自立于是天子莫如之何遂置而不问乎而曰其有桓文者以正其罪亦晩矣三家无王之罪大矣不请自立与请之而立皆天讨之所必加固不得以力弗逮而遂已也天子天下之义主即使有桓文者正其罪则征伐之权巳非天子出矣夫晋世有大功于周非他国比而三家㓕之王室之痛愤宜何如也当是之时周虽弱而同姓之国若鲁若卫若曹若滕诸国犹有存者天子果能声大义以诏之上述亲亲之谊中述文侯重耳悼公夹辅之勤下述三家僣窃之罪而激厉感发之曰其辅予一人同恤宗国之难亦将以雪诸昆季之耻夫庄王以私怨伐郑非天讨也从之者且三国则此以义举谁不响应者由是以正三家之罪求唐叔之后而立之则王灵可振而周庶㡬复兴矣此实天下一大机㑹也今不惟不能然而且命之天下诸侯觇王室之无人气势之日以萎也益将易而侮之惟所恣肆而莫或惮焉凌蔑亦何所不至哉或曰周室之㣲久矣惟其隐忍取容故犹得寄空名于上而文武成康之祀赖以不坠茍弗自量力而轻率取败是自速其亡也呜呼天下之势不进则退渉风波者肃众心整帆楫操敬慎以往犹可以济茍畏其不可犯委弃于中流而任其所之则有沦没而巳咽以瘿而废食法必割而去之庶可以生茍疑割之或死而以犹能少食为可暂活卒亦死耳即未死尚得为全人乎夫周家以仁厚立国其培植厚矣惟后人弗克自振诸侯之强者得肆凌蔑然文武成康之泽之在人心谁能忘之且以积衰久弊之馀而一旦赫然振励天下人心固巳改观易听文武成康之威灵俨然如在虽有强悍如秦楚亦将恐天下忠臣义士起而诛我而且帖然伏矣而可谓自速亡耶天下之事无难易要在勉强而巳不自勉强而直曰弗能委靡退缩付之于无可奈何为偷安自全之计然势必终有所极循是以去亦将何底止乎周自后虽犹纒绵百数十馀年然日益削弱低眉俛首奄奄如九泉下人兢兢然专为求媚取悦惟诸侯意而不敢少拂逆之文武之耿光大烈遏抑殆尽为先王辱甚矣而犹仅以保一隅之地而曰前人之业犹弗坠也乌睹其弗坠哉然后知晋之既东宋之不北皆坐是以坠厥命为千古英雄笑悲夫
  商鞅变法
  世之论商鞅者多以秦之速亡皆鞅之罪予窃疑之至是则信其不可以末减也夫鞅之法何法哉劫制之术也劫制之术犹盗贼御人于国门之外而夺其货而人莫之敢违也商鞅之法虽宻而以告讦为本故其言曰kao王者用刑于将过则大奸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是以为法告奸与斩敌同赏匿奸与降敌同罚何其酷也由是为秦民者凛凛乎如在虎狼之前锋刃之侧虽亲戚兄弟亦相忌不保也彼鞅者岂不自谓得治安之要哉然而豪猾之民得以鼓翼奋袂趋上所好以要功利势将无所不至而善良不能自强者益无所容屏伏慑息且有时日曷丧之怨者矣夫其豪猾之喜功好事固足以致治强而循是不巳亦易以乱而孱弱者之莫立也思欲得父母以呕哺之强者易乱弱者易离则秦亦何得久存哉呜呼先王以道德治天下仁义礼乐之教沦肌浃髓民日迁善而不知欢忻怡愉相安于无事之域虽历世久逺而其绸缪固结者不可解也商鞅以刻薄小人之资谓民之可以力劫而国之可以强持也尚法律厉刑威所谓道德仁义者无毫发矣其立国如此则既无以为固结人心之本而其尚功急利抑弱右强实教之乱虽以富强并天下而民日益偷俗日益坏亡不旋踵岂非千古之永鉴哉
  孟子出处
  轲以显王十二年至魏至某年始去葢在魏凡十有九年而魏不能用也彼其于欺罔之张仪方且甘心委顺受其愚矣若童竖然至于轲则略不能行其一语葢始焉利国之对以至雪耻之问皆魏君所谓迂阔者而不知迂阔之言足以致王也然轲道既不合方且迟迟至魏君死后去是时魏且多事秦人攻伐无巳仪秦游说皆在是时而三四答问之外未有闻焉岂以言不见用不复有言耶抑所言者不著耶轲尝以士而托于诸侯为非礼其久处于魏何也先儒谓轲未尝受禄特以道义居賔师之位为国人矜式而魏君亦能养贤者故得从容于进退士不知此而徒欲茍禄以自赡则误矣此圣贤出处之大者故不可不著
  鲁仲连
  仲连不肯帝秦其志甚伟而其言亦明且切矣惜乎其但以利害言而未及天下之大义也必曰秦国虽强然与列国等周臣耳天王在上势虽㣲弱而文武之德泽犹在人心列国肇封之所自不可不知也即使秦自帝尚当声大义以问其罪而奈何共尊之天下固无两帝之理尊秦矣则置周天子于何地夫帝天下者必以圣德得天下归心讵可强据其名而已也秦而可帝谁不可帝者且秦豺虎也而烈国犹各自民其民故被秦之毒犹浅一旦据尊号宰制天下夷灭诸侯其恣肆势将无所不至天下之民何罪哉列国不能自强而乃为是取媚以求暂免连不忍闻也必欲帝秦则宁蹈东海死耳岂惟独连天下义士亦将奋袂长笑背而去之矣焉能俛首事无道秦哉如是庶几大义犹不泯灭而秦闻之亦知天下之不容且愧而少阻而连不及此但谓易诸侯大臣与所爱使女子媵妾为诸侯姬妃且惧衍以将不得故宠则又末之甚者矣岂仲连但为䇿士之故其见仅止此而巳乎
  秦儒
  坑儒之事桀纣所无也秦不用儒亦章章矣而妄儒如郑樵者乃欲为讳樵之言曰秦未尝废儒也陆贾郦食其皆秦人物叔孙以文学待诏陈胜兵起二世召博士诸生议则秦固用儒与经学矣呜呼悖哉斯言其不深考而妄为议论也夫樵之言固然陆贾郦食其虽秦儒而未闻用于当时也叔孙待诏数年兽畜而巳樵必以当时天下尽绝儒类无一挟䇿呫哔之士与朝廷之上悉盲不知书而后为废儒乎考之秦之博士虽用儒者然亦杂矣博士而有占梦等名位则当时多方技流耳陈胜之议引经义者辄下狱而叔孙以佞获赏如是而云用儒与经学其可哉樵又曰始皇所坑特一时议不合耳夫樵之意岂不谓所坑皆是议胜广之徒馀儒固无恙诸生以谤议取怨者固无足言而四百六十人则何罪也始皇曰以妖言乱黔首呜呼秦事法律土苴仁义既废所以载仁义之说者而复于诵习之人并除灭之幸而茍免者则阿谀小人固秦之所谓用儒也若取其茍免者与未尽去者为据而谓秦未尝废儒其悖谬岂不甚哉夫樵之言固不足论秦之不道如此而议者犹为是以假借之是则可恶耳











  文简集巻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