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未来记
作者:梁启超

    绪言

    一、余欲著此书,五年于兹矣,顾卒不能成一字。况年来身兼数役,日无寸暇,更安能以馀力及此?顾确信此类之书,于中国前途,大有稗助,夙夜志此不衰。既念欲俟全书卒业,始公诸世,恐更阅数年,杀青无日,不如限以报章,用自鞭策,得寸得尺,聊胜于无。《新小说》之出,其发愿专为此编也。

    一、兹编之作,专欲发表区区政见,以就正于爱国达识之君子。编中寓言,颇费覃思,不敢草草。但此不过臆见所偶及,一人之私言耳,非信其必可行也。国家人群,皆为有机体之物,其现象日日变化,虽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况于数十年后乎!况末学寡识如余者乎!但提出种种问题一研究之,广征海内达人意见,未始无小补,区区之意,实在于是。读者诸君如鉴微诚,望必毋吝教言,常惠驳义,则鄙人此书,不为虚作焉耳。

    一、人之见地,随学而进,因时而移,即如鄙人自审十年来之宗旨议论,已不知变化流转凡许次矣。此编月出一册,册仅数回,非亘数年不能卒业,则前后意见矛盾者,宁知多少,况以寡才而好事之身,非能屏除百务,潜心治此。计每月为此书属稿者,不过两三日,虽复殚虑,岂能完善。故结构之必凌乱,发言之常矛盾,自知其决不能免也。故名之曰稿本,此后随时订改,兼得名流驳正,或冀体段稍完,再写定本耳。

    一、此编今初成两三回,一覆读之,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自顾良自失笑。虽然,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编累牍,毫无趣味,知无以餍读者之望矣,愿以报中他种之有滋味者偿之:其有不喜政谈者乎,则以兹覆瓿焉可也。

    一、编中于现在时流,绝不关涉,诚以他日救此一方民者,必当赖将来无名之英雄也。楼阁华严,毫无染者,读者幸勿比例揣测,谓此事为某人写照,此名为某人化身,致生种种党同伐异意见。

    一、此编于广东特详者,非有所私于广东也。今日中国方合群共保之不足,而岂容复有某乡某邑之见存。顾尔尔者,吾本粤人,知粤事较悉,言其条理,可以讹谬较少,故凡语及地方自治等事,悉偏趋此点。因此之故,故书中人物亦不免多派以粤籍,相因之势使然也。不然,宁不知吾粤之无人哉?读者幸谅此意,毋哂其为夜郎。

    第一回 楔子

    话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今年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即西历二千零六十二年(今年二千零二年),岁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国全国人民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其时正值万国太平会议新成,各国全权大臣在南京,(注意。)经已将太平条约画押。因尚有万国协盟专件,由我国政府及各国代表人提出者凡数十桩,皆未议妥,因此各全权尚驻节中国。恰好遇着我国举行祝典,诸友邦皆特派兵舰来庆贺,英国皇帝、皇后,日本皇帝、皇后,俄国大统领及夫人,(注意。)菲律宾大统领及夫人,(注意。)匈加利大统领及夫人,(注意。)皆亲临致祝。其馀列强,皆有头等钦差代一国表贺意,都齐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热闹。那时我国民决议在上海地方开设大博览会,这博览会却不同寻常,不特陈设商务、工艺诸物品而已,乃至各种学问、宗教皆以此时开联合大会(是谓大同)。各国专门名家、大博士来集者,不下数千人。各国大学学生来集者,不下数万人。处处有演说坛,日日开讲论会,竟把偌大一个上海,连江北,连吴淞口,连崇明县,都变作博览会场了。(阔哉阔哉)这也不能尽表。单表内中一个团体,却是我国京师大学校文学科内之史学部。因欲将我中国历史的特质发表出来,一则激厉本国人民的爱国心,一则令外国人都知道我黄帝子孙变迁发达之迹,因此在博览会场中央占了一个大大讲座,公举博士三十馀人分类讲演。也有讲中国政治史的,也有讲中国哲学史、宗教史、生计史、财政史、风俗史、文学史的,亦不能尽表。单表内中一科,却是现任全国教育会会长文学大博士孔老先生所讲。这位孔老先生名弘道,字觉民,山东曲阜县人,乃孔夫子旁支裔孙,学者称为曲阜先生,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先生今年十六岁了)从小自备资斧,游学日本、美、英、德、法诸国。当维新时代,曾与民间各志土奔走国事,下狱两次。(先天下之忧而忧)新政府立,任国宪局起草委员,转学部次官,后以病辞职,专尽力于民间教育事业,因此公举为教育会长。

    言归正传。却说这位老博士,今回所讲的什么史呢?非是他书,乃系我们所最喜欢听的,叫做《中国近六十年史》。就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讲起,讲到今年壬寅,可不是刚足六十年吗?(原来如此。)这六十年中,算是中国存亡绝续的大关头,龙拿虎掷的大活剧,其中可惊、可恼、可悲、可喜之事,不知多少。就是官局私家各著述,零零碎碎,也讲得不少,却未曾有一部真正详细圆满的好书出来。这位孔老先生,学问文章,既已冠绝一时。(确是冠绝一时)况且又事事皆曾亲历,(恐怕将来要亲历罢了),讲来一定越发亲切有味,不消说了。

    那时京师大学校及全国教育会出名登告白,讲博士在博览场内史学会讲坛开讲,择定每来复一、来复三、来复五日下午一点钟至四点钟为讲期。二月初一日,正是第一次讲演,那日听众男男女女买定入场券来听者,足有二万人。内中却有一千多系外国人,英、美、德、法、俄、日、菲律宾、印度各国人都有。看官,这位孔老先生在中国讲中国史,一定系用中国话了,外国人如何会听呢?原来自我国维新以后,各种学术进步甚速,欧美各国皆纷纷派学生来游学,据旧年统计表,全国学校共有外国学生三万馀名,卒业归去者已经一千二百馀名,这些人自然都懂得中国话了,因闻得我国第一硕儒演说,如何不来敬听?闲话休题。却说自从那日起,孔老先生登坛开讲,便有史学会干事员派定速记生从旁执笔,将这《中国近六十年史讲义》从头至尾录出,一字不遗。一面速记,一面逐字打电报交与横滨新小说报社登刊。(这笔电费却不小)诸君欲知孔老先生所讲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孔觉民演说近世史 黄毅伯组织宪政党

    且说二月初一日午后十二点半钟,听众都已齐集讲堂,史学会干事长、大学校史学科助教林君志衡先登讲坛第二级左侧,向众人鞠躬演述开会之意,并谢孔博士以如此高年,不辞劳苦,为国民演说国事,实可为今次祝典一大纪念等语。演述已毕,众人肃穆毋哗,一齐恭候。(我却候了六十年)正交一点钟,只见曲阜先生身穿国家制定的大礼服,胸前悬挂国民所赐的勋章,与调查宪法时各国所赠勋章,及教育会所呈勋章等,道貌堂堂,温容可掬,徐步登坛。满座听众一齐起立致敬,拍掌欢迎之声,忽如山崩涛涌。听众坐下,满堂肃静。曲阜先生乃以满面热诚之容,先开口道:“诸君啊,诸君,今日皆以爱国诚心参预斯会,非是鄙人无端生感,其实六十年前那里想还有今日,又那里敢望还有今日?(今日何日?)我们今日得拥这般的国势,享这般的光荣,有三件事是必要致谢的。第一件是外国侵凌压迫已甚,唤起人民的爱国心。第二件是民间志士为国忘身,百折不回,卒成大业。第三件是前皇英明,能审时势,排群议,让权与民。这三件事便算是我这部六十年史的前提了。三件里头,那第二件却是全书主脑。诸君啊,须知一国所以成立,皆由民德、民智、民气三者具备,但民智还容易开发,民气还容易鼓励,独有民德一桩,最难养成。倘若无民德,则智气两者亦无从发达完满,就使有智,亦不过藉寇兵、赍盗粮;就使有气,亦不过一团客气,稍遇挫折便都消灭了。你看六十年前,我国衰弱到恁般田地,岂不都是吃了无道德的亏么?那时不但那旧党贪污鄙贱,行同禽兽,就那号称民间志士的,也是满肚皮私欲充塞,(志士听者。)变幻狡诈,(志士听者。)轻佻浮躁,(志士听者。)猜疑忌刻,(志士听者。)散慢乱杂,(志士听者。)软弱畏怯,(志士听者。)他那心术行为,正是同旧党一鼻孔出气,或者反比旧党还不如哩。(志士听者。)倘使后来的志士都和那己亥、壬寅间的志士一个样儿,我们的中国早已亡了。(志士听者听者。)这话非是鄙人饶舌,其实我新中国之存亡绝续,皆在此一点,若除了这点,我这部六十年史亦无处讲起了。闲话休题。却说这部六十年史讲义,共分为六个时代:

    第一、预备时代:从联军破北京时起,至广东自治时止。

    第二、分治时代:从南方各省自治时起,至全国国会开设时止。

    第三、统一时代:从第一次大统领罗在田君(批者曰:“此君为谁欤?”著者曰:“读《北魏孝文纪》便知得姓渊源。”)就任时起,至第二次大统领黄克强君满任时止。

    第四、殖产时代:从第三次黄克强君复任统领时起,至第五次大统领陈法尧君满任时止。

    第五、外竞时代:从中俄战争时起,至亚洲各国同盟会成立时止。

    第六、雄飞时代:从匈加利会议后以迄今日。

    这算是全部书的大纲总目了。但系我有一句话求诸君见谅。我这部讲义,虽是堂堂正正的国史,却不能照定那著述家的体例,并不能像在学校讲堂上所讲的规矩。因有许多零零碎碎琐闻逸事,可喜、可悲、可惊、可笑的,都要将他写在里头,还有那紧要的章程,壮快的演说,亦每每全篇录出,明知不是史家正格,但一则因志士所经历的最能感动人心,将他写来,令人知道维新事业有这样许多的波折,志气自然奋发;二则因横滨新小说报社主人要将我这讲义充他的篇幅,再三谆嘱演成小说体裁,我若将这书做成龙门《史记》涑水《通鉴》一般,岂不令看小说报的人恹恹欲睡,不能终卷吗?

    满堂听众拍掌大笑。

    那时孔老先生歇息片刻,重复登坛开演道:诸君啊,你道我们新中国的基础在那一件事呢?其中远因、近因、总因、分因虽有许多,但就我看来,前六十年所创的“立宪期成同盟党”算是一桩最重大的了。这党的名字怎么解呢?原是当时志士想望中国行立宪政体,期于必成,因相与同盟,创立此党,合众力以达其目的,所以用这个名。这党省名,又叫做“宪政党”。诸君啊,这会怎么算得新中国的基础呢?诸君当知,一国的政治改革,非藉党会之力不能,这宪政党为前此一切民会之结束,又为后此一切政党之先河。若没有这党,恐怕中国万不能成分治统一之大业,何况其他哩。原来我国当光绪壬寅以前,民间志士所在多有,纷纷立会救国,北京有“强学会”、“保国会”,湖南有“南学会”等,皆以强中国为宗旨。但实力未充,朝贵忌刻,不久即被禁解散。此后有“保皇会”兴于海外,响应者百馀埠,声势最大,而各处革命之会,亦纷纷倡起。复有自明末以来即行设立之秘密结社,所谓“哥老会”、“三合会”、“三点会”、“大刀会”、“小刀会”等,名目不一。虽皆顽迷腐败,然其团体极大,隐然为一国的潜势力。(可畏)革命党亦从中运动,徐图改良。但前举许多会,或倡自士大夫,或创自商人,或成于下等社会,宗旨既殊,手段亦异,流品淆杂,无所统一,因此不能大有所成。到这宪政党起,前头所有各会中紧要人物,都网罗在里面,同心协力,共商大计。(非如此安能成一事?)这可不是前此一切民会之结束吗?

    再说维新以后,国中三大政党,所谓“国权党”,所谓“爱国自治党”,所谓“自由党”,(好三个党名。)常握一国政治上之权力,以迄今日。这三个党名,谅来听众诸君闻之已熟。(我却未闻过)虽一个主张中央政府的势力,(是国权党)一个主张地方自治的权利,(是爱国自治党)一个主张民间个人的幸福,(是自由党)其宗旨各有不同,常常互相反对,激烈辩争。但这三大政党的首领及创始人都是前此立宪期成党党员,三大政党只算得宪政党的三个儿子便了,这可不是后此一切政党之先河吗?这宪政党的关系,既已如此重大,我少不免要将党中纲领,摘那紧要的背诵一回,诸君听者。(谨听谨听。)诸君啊,

    第一件,须知道那党是个最温和的,最公平的,最忍耐的。他那章程第三、第四两节道:

    第三节,本党以拥护全国国民应享之权利,求得全国平和完全之宪法为目的。其宪法不论为君主的,为民主的,为联邦的,但求出于国民公意,成于国民公议,本会便认为完全宪法。

    第四节,本党抱此目的,有进无退,弗得弗措,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必不轻用急激剧烈手段。

    第二件,须知道那党是个最广大的,最平等的。那章程又云:

    第七节,凡中国国民,有表同情于本党宗旨者,无论何人,皆可入会。

    第八节,党员无论官绅士商男女,执何职业,其在党中权利义务,一切平等。

    第三件,须知道那党是个最整齐严肃有条理的,他仿照文明各国治一国之法以治一党,将那议事、(是立法)办事、(是行法)监事,(是司法)各种权限,划然分明。看那第五章十二、十三、一四、十五等节所列党中职员,便知明白。

    本会设会长一人,主代表党执行一切事务,设副会长一人,主补佐会长,会长有事故,则为其代理。会长、副会长,皆由全党员投票公举。(批云:这是美国举大总统之法)

    设评议员一百人,主讨论党中事务,提议修正党中章程,稽查筹办党中经费。凡评议员,由总部及各支部分区投票选出,(但每二年必改选半数,连举者连任。)

    设干事长一人,干事十一人,主办理全党一切事务。干事长由会长指任,干事由干事长推荐。(批云:此是各立宪国组织内阁之法。)干事长干事奉行评议员所讨论之意见,所公认之章程,对于评议员而负责任。(批云:此责任大臣之制。)

    干事分职如下:一、文案干事一人,一、会计部干事一人,一、会计监督干事一人,一、教育部干事一人,一、统理支部干事四人,一、党外交涉干事一人,一、国外交涉干事一人,一、裁判党争干事一人。

    这样看来,那党的宗旨及办事方法,在六十年前文明芽萌的时代,也算得个极合式极完备的了。他那章程,共有九章二十五节。我如今恐怕诸君讨厌,也不必全文背诵出来。未窥全豹可惜,可惜单表那党初办时,不过百数十人,在上海创始,设一总部。

    但因各人热心运动,加以前此各会改名合并,不过三四年间,竟做到各省省城和那海外各国有中国殖民的地方,都设有支部,那各州县市镇村落和海外各小埠,都设有小支部,合共支部二十八所,小支部一万二千馀所。直到广东自治时代,这宪政党党员已有了一千四百馀万人,广东一省四百多万,其馀各省合共九百多万。所以同声一呼,天子动容,权奸褫魄,便把广东自治的宪法得到手了。随后各省纷纷继起,到底做成今日的局面。这想诸君都已大略知道的(我却是今日才知道)。此是后事,按下缓表。诸君,且说这宪政党到底用什么方法,能够做成如此隆盛、如此巩固呢?老夫也不能细述,只把他初立党时公拟的办事条略背诵一回罢。

    立宪期成同盟党治事条略

    (总纲)分任义务 本党为国民公党,故凡属党员,皆当尽国民应尽之义务。但国民义务范围太广,今择出为达本党之目的必当预备者,定为党中义务八大子目,凡属党员,必须认任一项以上。惟我辈既以身任事,必当先求可以任事之具,故宜自审其才力能担某种义务,则预备之,练习之,期致实用,无托空言。如讲求种种学问,考察种种事情,游历种种地方,皆所以预备办事也,凡我同人,悉宜自勉。

    (子目一)扩张党势 我辈既认本党宗旨为救中国不二法门,则将此宗旨广布国中,多联同志,扩充党势,即所以增进一国前途幸福。凡属党员,皆当以此为第一重要义务。扩张之法,或游说、演说,或著书、作报,或入官场蓄养势力,或进营伍改良军人,或充工佣开导愚氓,或为学生联络同学,或入秘密结社改其手段,或游海外各地结其殖民,凡百方针,皆可适用。

    (子目二)教育国民 本党既以立宪为宗旨,必须养成一国之人使有可以为立宪国民之资格,故教育为本党第一大事业。凡国民无论已入会者、未入会者之子弟,本党一体负教育之责任,无所分别。教育之事:(一)预备师范(凡本党员才性相宜者当自任此事),(二)广立学校(本党凡有会所之地,必附属一学校,渐扩充以立中学大学),(三)编教科书(此是教育基础,本党为发扬爱国精神,尤当自任),(四)译书出报(本党自立一党报,且广著译),(五)实业教育(专教农工商等实业,以殖国力),(六)补习教育(或年长失学,或家贫谋食不能就学者,本党特设别种学校,于晚间及来复日教以普通智识),(七)改良文字(我国教育所以不能普及者,由于文字太难,本党发心研此问题,务必制出一种新文字,以便学界),(八)派遣游学(本党力量稍充后,当选派青年英俊游学欧美,以求完全智识)。

    (子目三)振兴工商 我国天府腴壤,甲于全球,群治不兴,国力斯蹙。今拟开一大商会,附属于本党,开办种种大商务,如银行、邮船、铁路、开矿等类;兴设种种大工艺,如改良磁器、改良丝茶、制毯、制酒、制纸等类;争外国之利权,即以增本国之实力。

    (子目四)调查国情 今日维新改革之当急,人人皆知。虽然,改革之条理细目如何,某地方某利宜兴,某地方某弊宜革,无论何人,不能一一言之详尽也。其故由我国幅员太广,交通不便,动如异域,而政府亦向无统计报告之事,故国民于一国实情始终瞢焉,虽有贤智,无如何也。本党既以国事自任,若今日不从此着力,万一国民忽委以责任,则覆𫗧绝脰,其罪实深。

    故今拟置委员若干人,以十年之力,遍游各省,上自都会,下至村落,无不周历,调查国情,随时报告,共资研究。其现拟调查之种类如下:(一)调查地理,(二)调查户口,(三)调查政弊,(四)调查国计(指政府之财政),(五)调查民俗,(六)调查民财,(七)调查民业(一切应兴之工艺包在内),(八)调查物产(矿产等包在内),(九)调查商务(指应兴而未兴之商务),(十)调查军政,(十一)调查教育,(十二)调查会党(专指秘密结社)。以上各条,各派人专任,或每省一人,或数省合一人,临时酌定。其所查得者,随列统计札记,报告本党总部,登诸党报,以资讲求。其有特别重要事件,则临时决议,派特别调查委员。

    (子目五)练习政务 凡立宪国民,皆当有政治上之知识及阅历,始可以享立宪之实益。现时朝廷虽无改革之志,然我民苟欲练习政务,亦未始无馀地。凡我党员,皆宜各归整顿其乡里,以为地方自治制度之基础,有其实不必有其名也。西国民权之兴,皆自治权在先,参政权在后,自治基础既立,则他日一开国会,不过展而大之,立法、行政两机关,皆驾轻就熟矣。又总部、支部、小支部各会所,亦宜常取政治上、生计上各种问题,开会议以相讨论,一依各国议院正式严格之议事法,不妨假设为两政党,互持一主义以相辩争,则真理自出,而他日参列国会,亦措施裕如矣。

    (子目六)养成义勇 处今日帝国主义盛行之世,非取军国民主义不足以自立,本会人人当体此意,各以国防为第一义务。凡本党所设之学校,皆须用严格之兵式体操;凡本党员所设之工艺厂乃至垦殖、开矿等事业,集工佣稍多者,亦须常教以军事思想;凡本党员在其乡里实行自治制度者,皆当用团练之制部勒桑梓,务使他日国家一下徽兵令,则举国皆为小戎驷铁之选。

    (子目七)博备外交 本党特派委员分驻各国,调查外政,兼通声气,其党员以私人资格游历他国者,亦宜时结交其朝野名士、政党首领,以为将来办外交之助。

    (子目八)编纂法典 立宪之国,法律必公布之于民,而世界愈文明,人事愈复杂,则法律亦愈繁博。今各国诸法之书,浩如烟海,其成之也非一日,其定之也非一人。我国法律思想久阙乏,他日本会之目的若果得达,一旦与民同治,则此种种法典无一可缓,彼时始行编纂,非十年不能有成。本党今拟利用此闲暇之时,先为预备,特派出深于法律学者若干人为编纂法典委员,分纂宪法、行政法、民法、商法、刑法、诉讼法等,博征万国通行法律,考其沿革,择其某者可以适用于中国,泐为一书,且颁布之于世,俾国民共研究之,补其缺漏,而正其谬误。他日政体一定,政府开法制局时,此书便可为蓝本。再经专门硕学辨析釐定,即可颁行。事倍功半,于将来立法行政,皆有所助。

    孔老先生将这条略念完,略歇片时,重复开讲,不禁赞叹几声道:诸君啊,你看当时诸先辈谋国何等忠诚,办事何等周密,气魄何等雄厚!其实我新中国的基础,那一件不是从宪政党而来,你看现在通国中三十七座大学,除官立的九座外,那私立大学二十八座里头,倒有了十二座系宪政党设立的,等我算给你们听听。南京的爱国大学,上海的杨树浦大学,广东的广州大学及岭东大学,北京的城南大学,四川的三蜀大学,浙江的钱姚江大学,湖南的船山大学,湖北的江汉大学,江西的国民大学,云南的云南大学,我们山东的曲阜大学,这都是当时宪政党创办来的呀!初办时规模本极狭小,只因大家办事认真,后来便都渐渐扩充起来。那时不是曾奉上谕命各省都兴办大学堂吗?(可喜)一年之间,省省都有了。(可笑)那却算什么大学?他那大学教习的学问,还比不上我们现在小学初级生徒呢!(可怜)讲至此,众人大笑。孔老先生道:诸君莫当我是奚落他们。我当时还充过上海南洋大学学生,记得有一回课题是什么“日本裁抑民权中国当以为法”呢!众复哄堂大笑。这还算是顶讲究的哩,其馀各省的,更不知成何说话。所以那时种种官立大学,过了几年,便都没有了。(各省办大学堂人听者。)倒是宪政党各种小小学校,反扩充成就起来。这是讲的大学。其馀各处中学、小学,系由宪政党人员开设,现存至今的。何止万数千座。他那办事条略第二条,可也算实行到极地了。再讲那第三条呢。现在的中国国民银行、东西轮船公司、南洋轮船公司、西藏金矿公司、九江制陶厂、湖州新绸缎大厂、天津制绒厂、制酒厂,岂不是现在第一等商务,为一国富源的吗?那一件不是由宪政党创办起来!再讲到第六条呢,现时通行的商法,几乎全用宪政党所编纂的原本,那宪法亦十用其七八,其馀诸法都是拿他的原文做底本,随时改定的。就是他那第四条,调查国情一事,现今各处图书馆,岂不是都有那洋装六十大厚册名字叫做《今鉴》的一部书吗?到现在时过境迁,这部书自然没甚用处,亦没多人去研究他。(我尚急欲一看)但诸君想一想,当那时候道路未通,政纲紊乱,现在两三日的道路,那时候总要走一两个月。那诸位先辈,千辛万苦,能够编恁么大一部《今鉴》来,你想他们费了多少心血呢!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就此看来,凡做一国的大事业,岂必定要靠著那政府当道几个有权势的人吗?你看自古英雄豪杰,那一个不是自己造出自己的位置来。就是一国的势力,一国的地位,也全靠一国的人民自己去造他,才能够得的。若一味望政府,望当道,政府当道不肯做,自己便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了,岂不是自暴自弃,把人类的资格都辱没了吗?众大拍掌。闲话少题。这宪政党为再造中国第一功臣,谅来诸君都也晓得,不消老夫多讲了。但诸君还要谨记着一件事,这宪政党所以能够如此隆盛,如此巩固,不是专靠那形质上的关联,是全仗着那精神上的团结。孔老先生说到此句,便叹口气道:唉,想起那宪政党未出现以前,我中国那里还算得个有人道的世界吗?到今日讲起他来,还是恼得死人,怕得死人,诸君要知道那时的人心风俗吗?请看那《饮冰室文集》里头有两折曲子,说道:

    (皂罗袍)依然是歌舞太平如昨,到今儿,便记不起昨日的雨横风斜。游鱼在釜戏菱花,处堂燕雀安颓厦。黄金暮夜,侯门路赊。青灯帖括,廉船鬓华,望天儿更打落几个糊涂卦。

    (前调)更有那婢膝奴颜流亚,趁风潮,便找定他的饭碗根芽。官房翻译大名家,洋行通事龙门价。领约卡拉,口衔雪茄。见鬼唱喏,对人磨牙。笑骂来则索性由他骂。

    诸君啊,其实那时候的秽形鬼态,岂是话言笔墨能形容得出来,这两首曲子,也不过写得百分之一二罢了。还记得那时老夫正在日本东京留学,(原来老先生却在这里,明日定要奉访领教)看那《新民丛报》第一号,读到这处,不知不觉就淌下眼泪来。说道,“中国是亡定了,不亡于外国之凭陵,不亡于政府之顽旧,祇是这四万万没心肝、没脑筋、没血性的人民,昏做一团,才是亡到尽头,一点法儿都没得想的呢?”当下老夫伤感之极,便信口吟了两首诗道:

    无端忽作太平梦,放眼昆仑绝顶来。
    河岳层层团锦绣,华严界界有楼台。
    六洲牛耳无双誉,百轴麟图不世才。
    掀髯正视群龙笑,谁信晨鸡蓦唤回。

    ¤

    却横西海望中原,黄雾沉沉白日昏。
    万壑豕蛇谁是主,千山魑魅阒无人。
    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国魂归蜀道难。
    道是天亡天不管,朅来予亦欲无言。

    ¤

    且住,到底这个转移中国的宪政党,是那一位英雄豪杰造他出来呢?诸君须知,天下无论大事小事,总不是一个人可以做成。但讲到创始的功劳,老夫便不说,诸君也该知道,(咱们如何知道)就是这讲堂对面高台上新塑著那雄姿飒爽、道貌庄严一个铜像,讳克强,字毅伯的黄先生便是了。至于毅伯先生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怎么样提倡起这大党来?说也话长,今儿天不早了,下次再讲罢。

    众人拍掌大喝采。

    第三回 求新学三大洲环游 论时局两名士舌战

    (第二次讲义)如今要说黄克强君的人物了。黄君原是广东琼州府琼山县人,他的父亲本系积学老儒,单讳个群字,从小受业南海朱九江先生之门(讳次琦,字子襄),做那陆、王理学的工夫,又最熟中国史学。他那学问志节,也算在九江门下数一数二的了。后来回到乡中,开塾讲学,学者称为琼山先生。看官,你知道那琼州本属我中国极南一个小海岛,向来与内地文化隔绝,怎么五六十年前,忽然有许多关系全局的大人物出来呢?原来都是琼山先生的理学铸造成的。却说自从中日一役以后,琼山先生看定中国前途是要有大变动的,因此打发他的儿子和一位得意的门生李去病君同往英国游学,就从光绪乙未年二月起行。那年毅伯先生已经二十二岁,李君去病二十一岁了。这两位生同里,少同学,长同游,壮同事,后来旗鼓相当,做了许多事业,按下缓表。且说毅伯先生于传受家学之外,久已立意要讲求那世界的学问,想学外国的语言文字。但因香港英人所设的学堂,气习太坏,学课程度亦低,其馀中国各处学堂都是一样,因此不往就学,却自己买些英文读本,文法等书自行研究。靠著字典帮助,做了几年工夫,早把所有英文书籍都能阅读了。到那年起行游学的时节,他父亲琼山先生别无嘱咐,单给他一部《长兴学记》,说道:“这是我老友南海康君发挥先师的微言大义,来训练后学的,内中所讲,便和我自己讲的一样,你就拿去当作将来立身治事的模范罢。”毅伯先生拜过严命,即便起行。却不从香港直往,绕道由上海、日本、加拿大渡大西洋往英国。到了上海,在时务报馆里头刚遇著浏阳谭先生嗣同寓在那里,正著成《仁学》一书。那稿本不过两三人曾经见过,毅伯先生即日抄得一部,宝藏箧中而去。在船上和李君一路细读,读了已不知几十遍。把那志气越发涨高几度。后来毅伯先生常对人说道,他一生的事业,大半是从《长兴学记》、《仁学》两部书得来,真是一点儿不错的。言归正传。却说黄、李两君到了英国,他两人本属寒士,学费自然不足,都是半日做工,半日读书,到暑假时候,向人佣役,因此便就敷衍得过去。只因他在家研究有素,所以到了英国,不过预备一年,便够得上入恶斯佛大学。毅伯先生修那政治、法律、生计等学科,李君修那格致哲学等学科。那大学内武备教育是很严整的,李君性情所近,特别用功,因此常列优等,在学堂内得了少尉之职。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光阴似箭,过了三年,正当那戊戌政变的前后,两君早已在伦敦恶斯佛大学卒业了。两君在欧洲听见六君子流血殉国,着实痛哭了几回。李君道:“倃们还是赶紧回国,想些再接再励的方法才好。”黄君道:“你看现在的中国,那里便是时候吗?我看古今万国革新的事业,一定经过许多次冲突才能做成,新旧相争,旧的必先胜而后败,新的必先败而后胜,这是天演上自然淘汰的公理,倒也不必忧虑。但是我中国现在的民智、民德,那里够得上做一个新党,看来非在民间大大做一番预备工夫,这前途是站不稳的。但系我们要替一国人做预备工夫,必须先把自己的预备工夫做到圆满。(爱国青年听者。)你和我虽然在大学卒业,那阅历还是浅得很的,今日回国运动,就是竭尽心力,也不能大成到怎般田地。据我的意思,倒不如更往德、法等国留学几年,一则广集寰宇的智识,二则实察世界的形势,将来报效国民,岂不更有把握吗?”李君点头道是。于是两人定了主意,分途而往。李君去法国入巴黎大学。毅伯先生去德国入柏林大学,认真研究那德国近日最兴盛的学问叫做国家学的;虽与己宗旨不甚相同,却也实实受了许多益处。又和那社会党中有名人物往来,用心研究社会主义,于生计界竞争的大势益多感触,慨然道:“这些影响,将来我中国一定实受其害了,却是用怎么方法才能抵抗他呢?正在日日苦心研究这问题,忽然接到义和团的警报,风声鹤唳,全欧骚然。到了庚子七月,德国公使被害,德皇命将誓师讲了许多不入人道的话。那毅伯先生爱国的热情,按捺不住,因此做了一篇洋洋大文,题目叫做《义和团之原因及中国民族之前途》,翻成英、法、德三国文字,布告欧洲各报馆。内中详言义和团的大原因,全由民族竞争的势力刺激而成,这回不过初初发达,欧洲诸国侮我太甚,将来对外的思想日开,这些事还多著哩。结局大说义和团激变的原因,其责任不可不归诸外国等话。那时德国人,一味蛮狂,报章里头满纸都是什么豚尾汉,黄猴精等恶骂,(这恶骂受得吗?)这些话自然是听不入耳。虽然如此,却因这篇文字惹起各报馆许多问题,后来那总税务司赫德做了一部书,讲这回事变的善后策,就是剽窃了这篇文章的意思,反其术而用之了。(我欲替赫德呼冤。)闲话少题。且说毅伯先生在德国留学一年半,又已卒业,还和李去病君一齐游历欧洲几国,直到光绪壬寅年年底,便从俄罗斯圣彼得堡搭火车返国。(两君现在谅来已经动身了,我们预备开欢迎会罢。)那时西伯利亚铁路尚未全通,中间要步行经过许多沙漠荒僻的地面,当着严冬栗烈之时,行这雪窖冰天之地,那旅行苦楚,自然是说不尽了。但这黄、李两君,都是个冰心铁骨的人,后来多少艰难辛苦,他都受得,难道还怕这些不成,这也不用多讲。光阴荏苒,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时节,这两位早已来到山海关了。原来李去病君当甲午交战的时候,因想要查看军情,也曾单刀匹马游过山海关一次,今相隔不到十年,那关外一带已全然变了哥萨克(俄罗斯骑兵种人。)殖民地的样子了。正是石人对此也应动情,何况这满腔热血的英雄,怎得不生今昔之感!那日毅伯先生和李君登万里长城,凭眺一番,感慨欷歔,不能自胜。回到客寓,借几杯浊酒,浇那胸中块垒,不觉淋漓大醉,突突兀兀,便联句做了一首《贺新郎》题在壁上道:

    昨夜东风里,忍回首、月明故国,凄凉到此。(黄)
    鹑首赐秦如昨梦,莫是钧天沉醉?(李)
    也不管、人间憔悴。(黄)
    落日长烟关塞黑,望阴山、铁骑纵横地。(李)
    汉帜拔,鼓声死。(黄)
    物华依旧山河异,是谁家、庄严卧榻,尽伊鼾睡?(李)
    不信千年神明胄,一个更无男子。(黄)
    问春水、干卿何事?(李)
    我自伤心人不见,访明夷、别有英雄泪。(黄)
    鸡声乱,剑光起。(李)

    写完,两君还自闷闷的饮了十来杯,那热血越发被这酒涌送上来了,李君便开口道:“哥哥,你看现在中国还算得个中国人的中国吗?十人省的地方,那一处不是别国的势力范围呢?不是俄,便是英,不是英,便是德,不然便是法兰西、日本、美利坚了。但系那一国的势力范围所在,他便把那地方看成他囊中物一样。这还不了,我们同胞国民住在那一国的势力圈内的,便认定那国是他将来的主人。那些当道诸公,更不用讲,对着外国人便下气柔色怡声,好像孝子事父母一般,这样看来,我中国的前途,那里还有复见天日之望么?”黄君道:“可不是吗!但天下事是人力做得来的,咱们偌大一个中国,难道是天生来要做他人的鱼肉的不成!都只为前头的人没血性,没志气,没见识,所以把他弄成到这个田地。我想但是用人力可以弄坏的东西,一定还用人力可以弄好转来。至里兄弟,你是读过历史的,你看世界上那一国不是靠著国民再造一番,才能强盛吗?现在我和你两个,虽然是一介青年,无权无勇,但是我们十年来读些书是干什么呢?(青年读书诸君想想。)难道学几句爱皮西,靠做将来的衣饭碗不成?(青年读书诸君想想。)难道跟着那些江湖名士,讲几句激昂慷慨的口头话,拿着无可奈何四个字就算个议论的结束吗?(青年读书诸君想想。)我想一国的事业,原是一国人公同担荷的责任,若使四万万人各各把自己面分的担荷起来,这责任自然是不甚吃力的。但系一国的人,多半还在睡梦里头,他还不知道有这个责任,叫他怎么能够担荷它呢?既然如此,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少不免要把他们的担子一齐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头了。(青年读书诸君想想。)兄弟,我们两个虽算不得什么人物,但已经受了国民的恩典,读了这点子书,得了这点子见识,这个责任是平日知道熟了,今日回到本国,祇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做,做得一分是一分,安见中国的前途就一定不能挽救呢?”

    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接着说道:(提论第一。)“哥哥,责任吗,这责任自然是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的,但讲到实行这责任的方法,哥哥向来不以我的议论为然,今日返国,看这情形,我越发信得过我的意见是一点儿不错的了。哥哥,你看现在中国衰弱到这般田地,岂不都是吃了那政府当道一群民贼的亏吗?(是是!)现在他们嘴里头讲什么维新,什么改革,你问他们知维新改革这两个字是恁么一句话么?他们祇要学那窑子相公奉承客人一般,把些外国人当作天帝菩萨、祖宗父母一样供奉,在外国人跟前够得上做个得意的兔子,时髦的倌人,这就算是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了。(维新改革第一流人物听者。)哥哥,你自想想,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指望呢?倘若叫他们多在一天,中国便多受一大的累,不到十年,我们国民便想做奴隶也够不上,还不知要打落几层地狱,要学那舆臣佁,佁臣皂的样子,替那做奴才的奴才做奴才了!哥哥,我其实眼里搁不住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是拼着我这几十斤血肉,和他誓不两立,有他便没有我,有我便没有他罢!”(好汉好汉,是玛志尼、吉田松阴一流人物。)

    黄君道:(驳论第二。)“兄弟,你的话谁说不是呢?但我们想做中国的大事业,比不同小孩儿们团泥沙造假房子,做得不合式可以单另做过。庄子说得好‘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钜’。若错了起手一著,往后就满盘都散乱,不可收拾了。兄弟啊,我们是中国人做中国事,不能光看着外国的前例,照样子搬过来,总要把我中国历史上传来的特质,细细研究,看真我们的国体怎么样,才能够应病发药的呀!”

    李君不等讲完,便抢著说道:(驳论第三。)“哥哥,讲到国体吗,我们中国的特质,别的我不知道,祇是就历史上看来,我中国是一个革命的国体,这任凭什么口才,能够分辩说他不是吗?你看自秦始皇一统天下,直到今日二千多年,称皇称帝的不知几十姓,那里有经过五百年不革一躺命的呢?任他什么饮博奸淫件件俱精的无赖,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什么欺人孤儿寡妇狐媚取天下的奸贼,什么不知五伦不识文字的夷狄,贱族祇要使得着几斤力,磨得利几张刀,将这百姓像斩草一样杀得个狗血淋漓,自己一屁股蹲在那张黄色的独夫椅上头,(好个宝座的诨名。)便算是应天行运圣德神功太祖高皇帝了。哥哥,不讲国体便罢,不讲历史上特色便罢,讲到这件,我的话越发不错了。难道哥哥你还要跟着那当道红人儿们的说话,把那日本人自己夸耀的,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这国体,和我们中国相提并论,说道和他相同吗!”黄君道:“兄弟,你的性子又来了,你平平气我再和你讲。”李君道:“这说的是公事,那里有什么意气呢?”

    黄君道:(驳论第四。)“我且问你,我们中国这二千年,革了又革,乱了又乱,你说是算件好事吗?照你讲来,难道还望我们中国将来再生出几个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吗?”

    李君道:(驳论第五。)“哥哥,不是恁般说,他们是以暴易暴,我说的是以仁易暴。哥哥,你的外国历史是读得熟的呀,你看近世号称文明国的,那一个不经过这以仁易暴一大关头,不是辛辛苦苦轰轰烈烈经过一次,能够有今日吗?哥哥,我生平最痛恨秦始皇、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哥哥你是知道的,我一定不想跟着他们学那无廉耻的事。(人人都知道这是无廉耻的勾当,中国便进化了。)哥哥,你是信得过的。怎么我今日却有这种议论呢?可见今日凡是有真正革命思想的人,他那见识一定是和我一样,怎么会还变得成个以暴易暴,依样葫芦出来呢?若使没有这种思想的人,他要讲革命,任凭他多大本事,一定是做不成的。这却怎么呢?因为物竞天择的公理,必要顺应着那时势的,才能够生存。前头野蛮时代的英雄,到今日是一点儿用处没有了。那十九世纪欧洲民政的风潮,现在已经吹到中国,但是稍稍识得时务的人,都知道专制政体是一件悖逆的罪恶,(人人都知道这是悖逆罪恶,中国便进化了。)往后若使有汉高祖、明太祖一流人出来,难道还有什么上等人才去想做那攀龙鳞、附凤翼的下作勾当吗?所以我想,中国往后没有革命便罢,若有革命,这些民贼的孽苗是要人无馀涅槃而灭度之的了。”(这话我是没有得驳了。)

    孔老先生说到这里,满堂拍掌如雷。孔老先生接着道:他两位的话还多著呢。

    黄君道:(驳论第六。)“兄弟,话虽如此说,但天下事,那理想和那实事往往相反,你不信,只看从前法国大革命时候,那罗拔士比、丹顿一流人,当初岂不是都打着这自由、平等、亲爱三面大旗号吗?怎么后来弄到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把全个法国部变做恐怖时代呢?当十八世纪的末叶,法国人岂不是提起君主两个字便像喉中刺、眼中钉一般,说要誓把满天下民贼的血染红了这个地球吗?怎么过了不到十几年,大家却打着伙把那皇帝的宝冠往拿破仑第一的头上奉送呢?可见那一时高兴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这话我又没得驳了。)

    李君道:(驳论第七。)“哥哥说那里话。讲到流弊,那件事没有流弊?世界的进化是没有穷尽的,时时刻刻都在过渡时代里头混来混去,若要在政治上、人群上、历史上找一件完全美满的事情,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找不着哩。即如今日万国通行的代议政体,岂不是咱们夜里做梦都想着他的吗?你说他的流弊有多少呢?难道因噎废食,就连这代议政体都说是可厌的不成?据兄弟看来,天下的政策没有一件不是用来过渡的,(至理至理。)祇要能将这个时代渡进别一个更好的时代,就算是好政策。这好歹两个字,是断断不能呆板说定的,总以和当日的时代相应不相应为凭。即如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你说他要不革还行得去么?法国革命那里是什么罗拔士比,什么罗兰夫人这几个人可以做得来?不过是天演自然的风潮,拿着这几个人做个登场傀儡罢了。至于说到当日的行为,就是我恁么一个粗莽性情,也断不能偏袒著罗拔士比一班人,说他没有错处,但要把这罪案全搁在他们身上,这亦恐怕不能算做公论哩。那时若不是国王贵族党通款于外国,叫奥、普两国联军带着兵来恫喝胁制,那法国人民何至愤怒失性到这般田地呢?哥哥,你想想,天下那里有家里头吵闹,倒请外边人挟著刀进来干预压制的道理!倘使那时候的法国人不是同心发愤,眼看着把那得到手的自由权依然送掉了。这还不算。却是那国王靠著外国的兵马,将势力恢复转来,少不免是要酬谢的了,外国的势力范围少不免是要侵入的了,岂不是把个历史上轰轰有名的法国,弄成个波兰的样子吗?法兰西人爱国心最重,岂是学我们中国人一样,任凭这些民贼把他的祖传世产怎么割,怎么卖,怎么送,都当作无关痛痒的么?哥哥,你设身处地替当时他们想想,这一股子恶毒气,忍得住忍不住呢?到底他们毕竟把联军打退,把共和政体立得确实,虽然是国中伤了许多元气,却在国外是赢得许多光荣了。这些元气伤了,谁说不是可惜,但是我们论事,不能光看着一面,你说法国就是没有这场大革命,依著那路易第十六朝廷的腐败政策做下去,这法国的元气就会不伤吗?(议论好像剥笋一般,剥一层深一层。我真没有法子驳他了。)若不是元气雕敝到尽头,怎么会酿出这回惊天动地的惨剧来?倘使当时法国人民忍气吞声,一切都任那民贼爱怎么摆布便怎么摆布,只怕现在地理图里头早已连法兰西这个名字都没有了。“再说到拿破仑呢,哥哥你说拿破仑有什么对不住法国人呀?有什么对不住天下人呀?他的本意,要把全个欧洲弄成一个大大的民政国,你看他征服的地方,岂不是都把些自由种子散播下去吗?你看他编纂的法典,岂不是全属民权的精神吗?前头法国人本曾说过,要把普天下民贼的血染红这个地球,这句话怎么解呢?不过是将法国自由、平等的精神推行到万国罢了。那拿破仑不是实行这个主义吗?这样看来,一时那法国人把一个顶大的全权交给他,叫他替普天下憔悴虐政的平民出这一口鸟气,这总算他们委任得人的了。倘若那时候拿破仑的大功告成,这欧洲早变成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后的样子了,还有这几十年的唠唠叨叨民不聊生吗?我们今日怎么好以成败论人呢!”

    黄君道:“兄弟,怎么你在法国读了这一两年书,就把法国崇拜到这般田地?你这副口才却真算得个大律师的材料,将来法国人若要在历史上打官司,一定要请你做辩护士了。”(妙语解颐。)

    李君正色道:“哥哥说什么话?我李去病是个爱国男儿,除了我祖国以外是没有得崇拜的,你说我崇拜法国人吗?”(铁汉语。)黄君道:“傻兄弟,说句把笑话,也值得认真?”李君道:“哥哥,请好生辩驳罢!”

    黄君道:(驳论第八。)“兄弟,你这一片大议论,有好几处缺点,我且慢细驳。就是讲到拿破仑一段,也未免有些强词夺理的了。那拿破仑当十八、十九两世纪交界,正是民族主义极盛的时代,他却逆着这个风潮,要把许多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言语的国民扭结做一团,这是做得到的事业吗?就是没有这墨斯科、倭打卢两回败仗,他那帝政底下的大共和国就做得成吗?”

    李君道:(驳论第九。)“哥哥,不说到民族主义罢了,讲到这句话,你聪明人,我也不必多讲了,你说我们中国现在主权是在自己的民族,还是在别一个民族呢?拿破仑反抗这个主义,便在十九世纪初年也站不住,难道哥哥今日反抗这个主义,倒想要在二十世纪初年站得住吗?”(咄咄逼人。)

    黄君道:(驳论第十。)“我和现在朝廷是没有什么因缘,难道我的眼光只会看见朝廷不会看见国民吗?但据我想,若可以不干碍到朝廷,便能达到国民所望的目的,岂不更是国家之福么?讲到现在朝廷,虽然三百年前和我们不同国,到了今日,也差不多变成了双生的桃儿,分擘不开了。至于他那待汉人的方法,比之胡元时代,总算公允了许多,就是比诸从前奥大利人待匈加利、西班牙人待菲列宾,也没有他束缚得紧,所有国中权利义务,汉人、满人亦差不多平等了。至说到专制政治,这是中国数千年来的积痼,却不能把这些怨毒尽归在一姓一人。我想我中国今日若是能够一步陞到民主的地位便罢,若还不能,这个君位是总要一个人坐镇的。但使能够有国会,有政党,有民权,和那英国日本一个样儿,那时这把交椅谁人坐他,不是一样呢?若说嫌他不是同一民族,你想我四万万民族里头,却又那一个有这种资格呢?(这话我又没得驳了。)兄弟啊,我那爱自由、爱平等的热心,也不让你,谅来你是知到的,但我总是爱那平和的自由,爱那秩序的平等,你这些激烈的议论,我听来总是替一国人担惊受怕,不能一味赞成的哩。”

    李君道:(驳论第十一。)“我也不是一定要和什么一姓的人做对头,祇是据政治学的公理,这政权总是归在多数人的手里,那国家才能安宁的。你想天下那里有四万万的主人被五百万的客族管治的道理吗?但凡人类的天性,总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别人的利益为后,所以主权若是在少数人,一定是少数的有利,多数的有害;主权若是在客族,一定是客族有利,主族有害,这利害两桩是断不能相兼的。但我们今日就不管到他是多数还是少数,是客族还是主族,总之政治上这‘责任’两个字是不能不讲的,(更进一步,愈逼愈紧。)一国人公共的国家,难道眼巴巴看着一群糊涂混帐东西把他送掉不成?不管他什么人,祇是当着这个地位,就要尽这个责任;(听者。)亏了责任,是要自行告退的;(听者)不肯告退,是要劝他的;劝他不听,是要想个法儿叫他不能不听的。(听者)你看现在文明各国所谓责任大臣的制度,不是恁么著么?若是在立宪国里头,君主没有责任,这个怨府自然落不到君主的头上,祇要学那周公的故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把宰相大臣换了一换也便罢了。若使一切政事的责任都在顶上头那一个人的手里,自然一国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都要问着他了。哥哥,你说和现在朝廷没有什么因缘,难道我和现在朝廷又有什么仇恨吗?(可见彼此全为公事,不为私恩私怨。)横坚我认定这责任的所在,祇要是居著这地位,不尽这责任的人,莫说是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就使按著族谱,算他是老祖黄帝轩辕氏正传嫡派的冢孙,我李去病还是要和他过不去的哩。”

    黄君道:(驳论第十二。)“兄弟,你这段议论,谁说不是?依我看来,总是理想上头的,不是实际上头的。你说一国政权总要在大多数的人手里头,这是卢梭、边沁、约翰弥勒各位大儒的名论。但这些学理,在现世的欧洲已算是过去陈言了。多数政治,在将来或有做得到的日子,但现在却是有名无实的。你看,现在各立宪国叫做议院政治的,岂不算是从多数取决吗?认真算来,那里真是多数,还不是听着这政党首领几个人的意思吗?兄弟,各国议院的傍听席,谅来你也听得不少,你看英国六百几个议员,法国五百几个议员,日本三百几个议员,他们在议院里头站起来说话的有几个呢?这多数政治四个字,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但这种政体,谁能说他不好?可见天下人类自有一种天然不平等的性质,治人的居少数,被治的居多数,这是万不能免的。至于讲到责任两个字,这是政治学上金科玉律,便愚兄也和老弟一般见解。但我看中国现在的人民,那里自己够得上尽这个责任?就是叫现在号称民间志士的来组织一个新政府,恐怕他不尽责任,还是和现在的政府一样,这国势就能够有多少进步吗?(民间志士亟宜猛省)兄弟,我想政治进化是有个一定的阶级,万不能躐等而行。兄弟,你是住在欧洲多年,看惯了别人文明的样子,把自己本国身分都忘记了,巴不得一天就要把人家的好处拿轮船拿火车搬转进来,你想想这是做得到的吗?好兄弟,你要看真些子时势才好。”

    李君听到此处,面带怒容,便接着说道:(驳论第十三。)“哥哥,你说我崇拜法国,我倒不是崇拜法国。我看哥哥在德国念这几年书,这些口气倒有几分像崇拜德国人。这还罢了,怎么连那俄罗斯大民贼坡鳖那士德夫的放狗屁议论都要附和起他来。你说议院政治还是少数,不是多数,那里知道这少数和那民贼的少数正自不同。这政党首领人数虽少,却是代表全党的意思,该党若是‘多数党’,便是代表‘多数国民’的意思了。政党彼此互争政权,不管他出自公心还是私心,总而言之,是一定要巴结百姓,在新闻纸上,在演说坛上,讲他自己的政策怎么有益于国,有利于民。若讲得没有道理,那国民肯听他吗?若讲得到做不到,那国民肯容他吗?这样看来,任凭他就拿这些方法当作竞政权的手段,却是国民已经于不知不觉之间实受其益了,何况政党政治在朝党稍有一两件事不尽责任,国民便鼓噪起来,他立刻便要辞职,让与别党,虽是少数人代理国事,却不是少数人把持国事,(代理与把持之别最要分辨清楚。)怎么好借口于天然不平等,赞民贼教猱升木呢?至于讲到时势吗,那一代的时势,不是靠些英雄豪杰造出来,若是没人去造他,只怕现在的欧洲还是和现在的中国一样,也未可定哩。哥哥,不讲时势便罢,若讲时势,我想现在中国的时势和那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欧洲的时势正是同一样哩。卢梭、边沁他们的议论,在现在欧洲自然是变成了摆设的古董,在今日中国却是最合用的。哥哥,你说我躐等而进,哥哥,你想跳过这人民主义的时代,便闯入这国家主义的时代,这真可算躐等而进了。”

    黄君道:(驳论第十四。)“不然,群学上定例,必须经过一层干涉政策才能进到自由政策。兄弟,你只知道法国大革命为十九世纪欧洲的原动力,却不知道这大革命还又有他的原动力。那原动力在那里呢?就是这干涉政策便是了。欧洲自从法国哥巴、英国克林威尔主政以来,大行保护干涉之政,各国政治家跟着他学,都说这是强国的第一手段,到了后来,连民间什么事业部干涉到了,这种政体,在今日还能说他是好吗?但当民智未开,民力未充的时候,却是像小孩儿一般,要做父母的着实管束教导他一番,将来才能成人。平心而论,现在欧洲的文明,你能说这干涉政策一点功劳都没有吗?若不是经过这一回,他们的国力、民力能够充实到这般田地吗?我们中国虽然说是专制政体,却是向来政府的人从没有干涉到民事的。”李君插口道:“他不干涉也罢,谢天谢地。”黄君道:“话虽如此说,却是干涉政策和爱国心是很有关系的。(这是透过几层的议论。)我中国人向来除了纳钱粮、打官司两件事之外,是和国家没有一点交涉的。国家固然不理人民,人民亦照样的不理国家。所以国家兴旺,他也不管;国家危亡,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好,他也不管;政府的人坏,他也不管。别人都说这是由于没有自由的缘故,我倒有一句奇话,说是由于没有干涉的缘故。(真奇却不奇。)兄弟,若还不信这话么,你看现在中国人的国家思想比那十八世纪末的法国人怎么啊?你能说那时法国的时势就是现在中国的时势吗?我想中国数千年的君权虽然是太过分了,却是今日正用得着他,拿来做末,末了一著。若能有一位圣主,几个名臣,有着这权,大行干涉政策,风行雷厉,把这民间事业整顿得件件整齐,桩桩发达,这岂不是事半功倍吗?过了十年、廿年,民智既开,民力既充,还怕不变成个多数政治吗?成了多数政治,还怕什么外种人喧宾夺主?我说的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就是这么著,兄弟你去想想。”

    李君道:(驳论第十五。)“依哥哥讲来,岂不是单指望着朝廷当道一班人吗?他们不肯做又怎么样呢?哥哥你别要妄想了。他们苦是肯做,经过联军糟蹋这一回,还不转性吗?你看现在满朝人太平歌舞的样子啊,他那腐败,比庚子以前还过十倍哩!哥哥,你请挺著脖子等一百几十年,等那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罢!”(好利口,好倔强汉子。)

    黄君道:(驳论第十六。)“兄弟,不是恁般说。就是英国、日本现在的政体,那里是单指望朝廷当道这一班人,才做得来,总是靠民间志士日日运动,处处运动,到机会成熟的时候,自然是得到手的。兄弟,你看现在英国的民权和法国的民权,那一个强的啊!有民权和没有,那里是争在这一个人么?况且现在皇上这样仁慈,这样英明,怎么不能够说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呢?”

    李君听到这里,便叹口气道:(驳论第十七。)“讲到现在皇上的仁慈英明,我虽然是没有咫尺天颜,却也是信得过的。但是哥哥你须要知道,凡专制君主国的实权。那里是在皇帝么?卢梭《民约论》讲得好,他道那些王公大人们面子上是一人在上,万人在下,讲到实际,他那束缚,有时还比寻常人还加几倍哩。现在俄罗斯皇不是个榜样吗?报纸上讲的他几次要避位,让与太子,都是为受不住他那太后和些贵族权臣的气呢。再说到中国这几千年内,大大小小的君主也差不多一千多个,真正自己有全权的,那里数得上十个二十个来?现在皇上虽然仁慈英明,争奈权柄不属,就想要救国救民,也是有心无力。他若听见民间有人和他同心,想要帮着他替百姓除害,只怕他还欢喜得连嘴都合不拢哩。(妙语。)哥哥,我且问你,你说志士运动到底应该怎么运动法呢?你说机会成熟,到底怎么样才算成熟呢?”

    黄君道:(驳论第十八。)“运动方法如何能够说得定,祇是说到平和方法,总不外教育、著书、作报、演说、兴工商、养义勇、这几件大事业;或者游说当道的人,拿至诚去感动他,拿利害去譬解他,要等一国上下官民有了十分之一起了爱国的心肠,晓得救国的要害,这机会就算到了。”

    李君道:(驳论第十九。)“我的哥哥啊,你也太忠厚了!别的问题我也不敢武断,至讲到中国官场,岂是拿至诚可以感动得他来的吗,祇要是升官发财门路,你便叫他做乌龟王八蛋几十代婊子养的,他都可以连声唱十来个服喏。他们把他那瓣香祖传来奴颜婢膝的面孔,吮痈噬痔的长技,向来在本国有权力的人里头用熟的,近来都用在外国人身上了。今日请公使吃酒,明日请公使夫人看戏,就算是外交上第一妙策,上行下效,捷于影响。现在不但是不以做外人奴隶为耻辱,又以为分所当然了;不但以为分所当然,兼且以为荣,以为阔了。但得外国人一顾一盼,便好像登了龙门,声价十倍,那些送条子、坐门房、使黑钱、拍马屁种种把戏,那挪到各国钦差领事衙门去了。你不听见德国总帅华德西的话吗?他说,在京城里头没什么开心的事情,就是到满洲某侍郎家里会他几位小姐,算是最爽快的。(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哥哥,这些鬼话,我也没恁多闲气去讲他,总是会做奴隶的人便是一国的上等人物罢了。你看现在政府,要是外国人放一个屁,都没有不香的,他要什么,就恭恭敬敬拿什么给他;他叫做什么事情,就要屎滚尿流做什么事情;他叫杀那个人,就连忙磨利刀杀那个人。哥哥,你请拿至诚去感动他波,只怕把泰山顽石说到点头还容易些哩!然则和他讲利害波,祇是他们的眼光看不到五寸远,虽然利在国家,怎奈害到我的荷包;虽然利在国民,怎奈害到我这顶纱帽,你叫他如何肯弃彼取此呢?你若说道,瓜分之后,恐怕连尊驾的荷包纱帽都没有,他便说道,瓜分早得很哩,再过十年、八年,我还理他么,就是眼前立刻瓜分起来,我已经在上海租界买了几座大洋房,在汇丰银行存有几十万银子,还怕累得到我不成?哥哥,你看现在官场那一个不是立这种心呢?(官场诸公,试自己扪心想一想,李去病君到底是骂着我不成?)我请你断了运动官场这念头罢!”李君说到此处,便连叹息几声道:“哎,据我想来,若是用着哥哥的平和运动,只怕你运动得来,中国早已没有了。我常听西人说的,中国如像三十年后曾打扫过的牛栏,里头粪溺充塞,正不知几尺几丈厚。这句话虽然恶毒,却也比喻得确切。哥哥你想,不是用雷霆霹雳手段,做那西医治瘟疫虫的方法,把他刬到干干净净,这地方往后还能住得么?”(这却不是厌世主义的话,莫锗认了。)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兄弟,你话太激烈了,我们拼著这个身子出来做国事,岂不是为著这点不忍人之心吗?杀一个人来救一个人,尚且不可,何况杀现在大多数的人来救将来大少数的呢!这些大民贼、小民贼、总民贼、分民贼,谁不恨他?祇是恨的专在民贼,不在人民。若到革起命来,一定是玉石俱焚,不能逃免的,却是民贼不过少数,人民倒占多数,这场灾祸,岂不是人民反受其害吗?我也知道你这破坏的心事是要归结到建设一路,祇是已经破坏未能建设的时候,这些悲风惨雨,岂是语言笔墨能形容出来?我每读法国革命史,只觉毛骨悚然,想起将来,我心里头便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正不知怎样难过哩!兄弟啊,我们将来避得脱这场祸,还是避他为是。”黄君讲到这里,便不知不觉滴下几点英雄泪米。

    李君也矍然改容说道:(驳论第二十一。)“哥哥,我不是个木石做的人,难道是拿着国民流血的话当好顽吗?但我把这回事情已经想过千次百遍,把肠子差不多都想烂了。今日的中国,破坏也破坏,不破坏也要破坏,所分别的,只看是民贼去破坏他,还是乱民去破坏他,还是仁人君子去破坏他。若是仁人君子去做那破坏事业,倒还可以一面破坏,一面建设,或者把中国回转得过来。不然,那些民贼、乱民始终还是要破坏的,那却真不堪设想了。你看这一年里头,中国乱过几多次呢?广宗钜鹿喇,泌阳喇,朝阳喇,广西喇,西川喇,湖南教案喇,这两天内,奉天将军增祺所报的,说盛京北边又有什么马贼,聚众十万人,筑炮台,制货币,更建立什么共武二年的年号了,接二连三,竟没曾停过一会子。哥哥,我只怕中国自此以后,那扰乱情形比这会利害十倍的还多著哩!只这加税加饷,暴征横敛,便是致乱的大根源。还有所谓生计问题,是从全地球的大风潮卷将进来,过了十年、八年,便弄到我国中民不聊生。这生计学是哥哥的专门,还怕你不懂得这理由吗?到那时候,便要不乱也何从镇压得住呢?再讲到现在政府当道,谄媚外人到极地,外人利用这群傀儡,做那间接的压制。但是有什么民教相争的小事,他便演演他的下马威,拿些利害给你们瞧瞧,随意宰你一百几十条性命,后来的官,遇著这等事,一定越发严厉了。你想这有不激变道理吗?多激变一回,权利愈失一回,就只这件事也可以将全个中国送掉了。哥哥,你说破坏可怕,却有什么法儿能够叫他不破坏么?只怕这天然的破坏,比那十八世纪法国人力的破坏还险过十倍哩!我们虽是以不忍人之心为宗旨,但哥哥你也应记得恶斯佛教授颉德先生说的,‘人群进化之理,是要牺牲现在的利益以为将来’,又西人常说的,‘文明者购之以血’,这种悲惨事情,无论那国都是要经过一次的。即如哥哥最羡慕的英国、日本,若不是经过长期国会尊王讨幕这些革命,就能够有今日吗?他们自己说是无血革命,其实那里是无血,不过比法国少流几滴罢了!寻常小孩子生几片牙,尚且要头痛身热几天,何况一国恁么大,他的文明进步竟可以安然得来,天下那有这般便宜的事么?再者,哥哥你整要拿着法国的故事来做比例,地球上革命的戏本,不是只有一个法兰西演过的,哥哥何不想想美国的事情,高兴一高兴,何必苦苦说法国来吓人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二。)“兄弟,我们商量的是国家大事。孔子说得好,‘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这岂是说来当高兴的吗?你讲美国,这和我中国的问题更远得很了。美国本是条顿种人,向来自治性质是最发达的,他们的祖宗本是最爱自由的清教徒,因受不得本国压制,故此移殖新地。到了美洲以后,又是各州还各州自己有议事堂、市公会等,那政治上的事情本来是操练惯的,所以他们一旦脱了英国的羁绊,更像顺风张帆一般,立刻造起个新国来。你想现在我们的中国是和他比得么?中国人向来无自治制度,无政治思想,全国总是乱糟糟的毫无一点儿条理秩序,这种人格,你想是可以给他完全的民权吗?我听说日本东京的留学生和内地的少年子弟,有许多听着自由平等几个字,他却不读书,不上讲堂,日日去嫖去饮,有人规劝他,他便说,这是我自由权。还有问他老子要钱去花费,老子不给,他便嚷骂起来,老子责备他,他便说我和你是平等的。照这样胡闹下去,将来自由平等四个字岂不是变成罪大恶极的名词吗?(我欲为自由平等二哭)所以我想国民自治力未充实的,便连民权也讲不得。(一叹。)若是中国今日便破坏起来,只怕比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惨状还要过数倍哩,倒敢望美国吗?兄弟,你试想想。”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三。)“哥哥的话虽是不错,但俗语说的,树大有枯枝,一国之大,自然是有好的有坏的,何必一棍打一船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四。)“论事总要从多数处着想,就是法国革命时候,那罗兰夫人一党,何尝不是仁慈义烈的人,祇是敌不过那些混帐乱民,究竟弄到这般结局。兄弟你看中国现在的人格,是那一种类多的啊?”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五。)“哥哥,你说中国人无自治力的话,我不甚以为然。中国地方自治的历史也就算发达的了,你看各省乡族村落市镇那一处没有公所、乡约、社学、团练局等种种名目,为一团体的代表,就是到外洋的华商,也都有许多会馆,这岂不都是自治制度么?”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六。)“兄弟,你是个做过哲学的人,怎么也说这种影响的议论?你说中国的自治制度,那里是和今日外国的自治制度一样吗?外国的自治全从权利义务两种思想发生出来,所以自治团体便是国家的缩本,国家便是自治团体的放大影相。会了这样,自然是会那样的,所以泰西的国民亦叫做市民,市民亦叫做国民,中国能够这么著吗?中国的自治毫无规则,毫无精神,几千年没有一点儿进步,和那政治学上所谓‘有机体’的正相反对!祇要一两个官吏绅士有权势的人,可以任意把他的自治团体糟蹋败坏,这样的自治,如何能够生出民权来?他和民权原是不同种子的。栽桃儿的种,想要收杏儿的果,这是做得到吗?”

    李君道:(驳论第二十七。)“哥哥这话,我倒服了,但依你说来,中国既是没有民权的种子,难道便听着他这样永远专制下去不成?万事总要有个起头,我们今日不起这个头,更待何时,更待何人呢?我想天下未有学不来的事,祇要把那几千年来盖著的大钟揭开,人人都可以自由去做那政治事业,过些年便也操练熟了,难道我们黄色人是天生成不能自治的人种么?日本人岂不是黄人么?他们从前没有自治力也和我一样,怎么如今的代议政体便会行得恁般在行呢?”

    黄君道:(驳论第二十八。)“天下事别的都还容易,只有养成人格一件是最难不过的。(我辈不可不勉。)你说日本吗。日本维新三十多年,他的人民自治力还不知比欧洲人低下几多级呢!可见这些事便性急也急不来的。不但此也,若是要养人民的自治力,正是要从平和秩序里头得来,若当革命乱离的时候,这人心风起水涌,不能安居,还会操练出什么自治力么?所以我总想个什么法儿,能够政府学那俄皇亚历山大第二,先把地方议会开了,这就迟二三十年再开国会也是无妨的。”

    李君听说讲到政府,又冷笑一声道:(驳论第二十九。)“哥哥,你又来了!你左想右想,总是望着政府,这不是向那老虎商量,要他的皮吗?这些督抚州县实缺官,都是他们做官人最肥美的衣食饭碗,开了地方会议,他们还想吃什么呢?你这个目的,总是弄到中国瓜分了过后还达不到罢了。依我想来,还是大家看定一个可以做事的地方,认真在那里养精蓄锐起来,脱了民贼的羁绊,便着实操练那自治的制度,得寸得尺,慢慢扩充将去,别处的人一定也有闻风而起的,这便是救中国的独一无二法门了。”说到此处,拿表一瞧,已经一点三十分了。黄君道:“我们索性谈过通宵,把这问题驳论到尽头罢。”李君连声说好,便把今天游地方时候带去饮剩的那瓶威土忌酒各斟了一玻璃杯,拿些凉水冲上,喝了几口。略歇片时。

    黄君重复开口说道:(驳论第三十。)“兄弟你真是玛志尼一流人物,天生成是呼风唤雨,搅得一国的原动力的了。(我亦云然。)但是血性多而谋略少,看见一面,看不见第二面,若中国单有像你一样的人才,这前途也是未可料的。兄弟,自十九世纪以来,轮船、铁路、电线大通,万国如比邻,无论那国的举动总和别国有关系。所以从前革命家只有本党居主位,敌党居宾位,两造相持,决个胜负罢了,到了今日,却处处添出个第三位来。什么叫做第三位?就这外国人便是了。(真是讨厌又奈何他不得。)今日中国到处变了别国的势力范围,全世界商务的中心点都趋在我国,我国内边有什么变动,自然是和别国有影响的了。兄弟,我且问你,中国若有革命军起时,你说外国还来干涉不来?”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一。)“这全看我们自己的举动怎么样,若使能够件件依著文明国的规矩,外人看着也应该敬爱的。在文明政府治下通商来往,岂不比在那野蛮政府底下安稳利便多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二。)“兄弟,你错了,今日世界上那里有什么文明野蛮,不过是有强权的便算文明罢了。(万方同概。)你看英国待波亚,美国待菲律宾,算得个文明举动么?却又那一国动起公愤来,敢责备他不文明呢?兄弟,今日全是生计界竞争的世界,各国经营中国,全为著这件事,你想一有内乱起来,这商务吃亏到怎么样呢?若是中国全国乱了一年,恐怕伦敦、纽约的银行也不知倒闭多少,他们那里计算到你是义军不是义军,祇是伤害到他自己的利益,他一定是不能放过的。这些革命军就是抵抗本国政府已经不易,试问能学义和团故事,和十几国精练之兵节制之师对垒吗?”孔老先生说到此处,便对众人说道:“这却是当时一个最难对付的问题,毅伯先生这党人不敢乱讲激烈的话,正是为此。却是李君怎么驳诘他呢?”

    原来李君是个爱国心最猛烈,排外思想最盛的人,听到这段,不禁勃然大怒道:(驳论第三十三。)“哥哥,既然如此,我们就永远跟着那做外国奴隶的人做那双料奴才做到底罢!”黄君道:“兄弟,你平一平气再讲。”李君道:“这口气如何平得下来!哥哥,我实对你说罢,天下大事业全是从大阻力、大激力生出来,要怕大敌的还算好汉吗?(好汉不当如是耶。)哥哥,你却怎么拿义和团来比我,义和团不过那鸟政府里头一群鸟亲王、鸟大臣靠著那张鸟懿旨,哄动几个鸟男女做出来,一毫爱国心、一毫真正排外的思想都没有的,一败之后,那鸟王大臣便设法拍外国的马屁,求免罪魁,那鸟男女便个个拿着一张别国的国旗,充做顺民了,这能算是外国人的本事吗?哥哥,请你再念一念法国革命史啊!法国革命的时代,欧洲列国不是连兵去攻他吗?法人却以新募之兵,当扰乱如麻的时候,努力防御,连战连胜。不但把联军打退,还要左冲右突,大讲复仇主义,(壮哉!复仇主义。)向南方蹂躏意大利、西班牙,向北方侵略荷兰,改做共和国,向东方大破日耳曼,得其要地。接着拿破仑做行政总官,做皇帝,险些儿把整个欧洲灭尽,大丈夫不当如是吗?大国民不当如是吗?我们中国四万万多人,若是新政府设立以后,别国不来干预便罢,若还要来,我便拼著和那文明公敌争个死活,就是把一国人战死了十分之九,还比法国的人口多些呢!(现在法国共有三千八百五十九万五千人。)哥哥岂不闻欧美人嘴唇皮挂著的话说道:‘不自由毋宁死’,若是怕外国人怕到恁般,将来外国人不准我们吃饭,难道我们也不敢吃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四。)“你气也气够了,高兴也高兴够了,依着你的话,什么大事情做不来。但你敢说通国的人都和你一样血性,一样气魄吗?”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五。)“我却算什么人!难道我们好独为君子,小觑了全国的同胞么?”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六。)“就算是将来人心能和当时法国一样,但法国抗御联军的时候,他那新政府是已经立定了,全国是在他统辖之下了,那时法国国内却没有什么别国的势力范围,当他初革命时候,却没有第三位来阻挠他。今日中国一举一动都像是在人家的矮檐下,你那幽期密约的革命军(可哀可怜。)根脚未定,他便扑灭起你来,就是再添几个拿破仑,恐怕也无用武之地哩!兄弟,你怎么处?”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七。)“一回不成,更有二回,二回不成,更有三回,乃至十回;一人死去,更有十人,十人死去,更有百人,乃至千人;难道一蹶便就不振,还算得个男儿大丈夫吗?”

    黄君道:(驳论第三十八。)“你算到底多久才能起一回?起多少回才能够成呢?”李君道:“这那里讲得定。”黄君道:“好兄弟,你不过想着中国快些太平起来,强盛起来罢了。依着你的方法,恐怕还要越发慢些哩!”

    李君道:(驳论第三十九。)“快慢是说不定的,祇是用这个法儿才有望头,不然岂不是坐以待毙了?”

    黄君叹口气道:(驳论第四十。)“我的可敬可爱的乖弟弟,你一往无前的气概,死而后己的精神,却是谁人不感服呢!(便是文明公敌也应感服。)但我们当着这艰难重大的时局,总不是一味着激昂慷慨便可以救得转来。兄弟,我想往后革命军若起,断不能一鼓便成功的,断不能全国只有一处革命军的,若是各处纷纷并起时,现在政府的势力虽属薄弱,《左传》说得好,‘牛虽瘠,偾于豚上,其畏不死’,恐怕他也不是容易便扯起那一片降幡的。兄弟,不看意大利、匈加利的故事吗?他们经过多少次磨折才能做成呢?到底匈加利还是得回宪法,便自罢手。意大利也仗着外交奇妙手段,险些儿功亏一篑。何况今日中国有事,不是和一国政府做敌手,还是和许多国政府做敌手,这艰难比他们自然更过数倍了。万一扰乱一起,政府不能平定,转请各国代剿;或者外国不等政府照会,便迳行代剿起来,这都是意中事哩。到那时候,这瓜分便认真实行了,却不是救国志士倒变成了亡国罪魁么?(可畏!可畏!)况且不单如此,就是各省纷纷并起,那各省人的感情的利益总是不能一致的,少不免自己争竞起来,这越发鹬蚌相持,渔人获利,外国乘势诱胁,那瓜分政策更是行所无事。英国灭印度不是就用着这个法儿吗?兄弟,我们还要计出万全,免叫反对党引为口实才好。”

    李君道:(驳论第四十一。)“哥哥所言,我也细细想过多次,但我的政策,全是俗话说的,死马当活马医!因为我中国瓜分的局面,并不是在将来,并不是在今日,却是几年前已经定了局了,现在外国不过面子上没有撕破我们这面国旗,没有倒踹我们这张宝座,其实一国的主权,那里还有一分一厘在本国手上来?哥哥你说革命怕惹起瓜分,难道不革命这瓜分就能免吗?(沉痛之极。)哥哥,你看现在的强国,那一个不是靠著民族自立的精神,才能够建设起来?怎么叫做自立呢?就是认清楚这个天赋权利,丝毫不受别人压制便是了。但凡一个人,若是张三压制他,他受得住的,便是换过李四,换过黄五来压制他,他也是甘心忍受了。哥哥,你不看见《因明集》里头有一首叫做《奴才好》的古乐府么,说道:‘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古人有句常言道:臣当忠,子当孝,大家切勿胡乱闹。满洲入关二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他的江山他的财,他要分人听他好。转瞬洋人来,依旧要奴才。他开矿产我作工,他开洋行我细崽。他要招兵我去当,他要通事我也会。内地还有甲必丹,收赋治狱荣巍巍。满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传入脑胚。父诏兄勉说忠孝,此是忠孝他莫为。什么流血与革命,什么自由与均财!狂悖都能害性命,倔强那肯就范围,我辈奴仆当戒之,福泽所关慎所归。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国号已屡改。何况大英、大法、大日本,换个国号任便戴。奴才好,奴才乐,世有强者我便服。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为龊龌,料理乾坤世有人,坐阅风云多反复。灭种覆族事遥遥,此事解人几难索。堪笑维新诸少年,甘赴汤火蹈鼎镬。达官震怒外人愁,身死名败相继仆。但识争回自主权,岂知已非求己学。奴才好,奴才乐,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哥哥,这首乐府虽然有些毒骂得太过分,但看现在举国的人心,有几个不是恁么著呢?(大家想想:这首乐府骂着我没有?)外患既已恁般凶横,内力又是这样腐败,我中国前途,岂不是打落十八层阿鼻地狱,永远没有出头日子吗?我今有一个比喻。譬如良家妇女,若是有人去调戏他,强污他,他一定拼命力拒,宁可没了身子,再不肯受这个耻辱;若是迎新送旧惯了的娼妓,他还管这些吗?什么人做不得他的情人!你看联军人京,家家插顺民旗,处处送德政伞,岂不都是这奴性的本相吗?我实是看定了这个宗旨,若想要我同胞国民将来不肯受外国人压制,一定要叫他现在不肯受官吏压制才好。但提到‘压制’两个字,便要像千金小姐被人点污了他的清白一般,觉得更不可以立于天地,本国官吏的压制尚且不肯受,外人还敢惹他一惹吗?若能一国人有这种思想,任凭他外国有千百个亚历山大,千百个该撤,千百个拿破仑,也不能瓜分中国,就使瓜分了,也终须要恢复过来。哥哥,依着你的政策,一样的也难免瓜分,我这笔后路预备文章岂是可以少得的么?至于你讲到各省纷立,同志相攻的话,若是这样的人,也不算爱国志士了。(志士听者。)我想但是肯舍著身,拼著命出来做事的,何至如是,这倒可以不必过虑罢!”

    黄君道:(驳论第四十二。)“你这后路预备的话,原来是少不得的,祇是发议论要有个分寸罢了。至讲到志士分争这件事,兄弟你料一定没有,这却是你太真心了。据我听说,现在内地志士一点儿事情没做出来,却已经分了许多党派,他们的笑话,我也没有恁么多闲气去讲他。祇是中国革命,将来若靠著这一群人,后事还堪设想吗?(志士听者。)就是不算这群人,但是许多人聚在一处,那意见一定是不能全同的。兄弟,你想意大利建国三杰,能说他三个人的爱国心有一个不光明正大么?他们还是各有各的意见,不能相同哩!所以当那破坏建设过渡时代,最要紧的,是统一秩序。若没有统一秩序的精神,莫说要建设不建设来,便是要破坏也破坏不到。兄弟啊!你说要革命,这可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以革得来的么?一定是靠著许多人,联着手去做,这却除了国民教育之外,还有什么别样速成的妙法儿呢?讲到国民教育,自然是要拿着你那自立精神四个字做宗旨了。既已这种教育工夫做到圆满,那对外思想自然发达,外人自然不能侵入,就是专制政体也要不攻而自破了。兄弟,这民权两个字不是从纸上口头可以得来,一定要一国人民都有可以享受民权、保持民权的资格,这才能够安稳到手的。你几曾见没有政治思想的国民可以得民权?又几曾见已有政治思想的人不能得民权呢?这民权固然不是君主官吏可以让来给他,亦不是三两个英雄豪杰可以抢来给他的,总要他自己去想,自己去求,既然会想会求,也终没有不得到手的哩。你看英国最著名的《权利请愿》,岂不是由五十多万人联名公禀得来吗?(英王查理士第一时事。)英国废《谷物条例》,岂不是由三百多万人呈词力争得来吗?(十九世纪初年事。)将来民智大开,这些事自然是少不免的,难道还怕这专制政体永远存在中国不成?中国若能到这个田地,你和我也够心足了,这便是平和的自由,秩序的平等,亦叫做无血的破坏。好兄弟,我实告诉你罢,现在的民德、民智、民力、不但不可以和他讲革命,就是你天天讲,天大跳,这革命也是万不能做到的。若到那民德、民智、民力可以讲革命,可以做革命的时候,这又何必更要革命呢?兄弟,你再想想。”

    李君沉吟一会,便连叹几口气道:(驳论第四十三。)“哥哥,你说到现在中国人连可以谈革命的资格都没有,这句话我倒服了,但叫我不禁替中国前途痛哭一场虽如此说,万不能因他没有便灰了心。就是哥哥所讲的君主立宪主义,今日中国人还不是连立宪国民的资格都没有,难道哥哥便好灰心么?我总是要拿十年、二十年工夫,自己去实验过一回,才了得我的心愿。我再有一句话告诉哥哥,今日做革命或者不能,讲革命也是必要的。哥哥你看现世各国君主立宪政体,那一国不是当革命议论最猖狂的时候才能成就起来?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君主立宪是个折中调和的政策,凡天下事必须有两边反对党旗鼓相当,争到激烈尽头,这才能折中调和他。若是这边有绝大的威权,那边无丝毫的力量,这调和的话还说得进去吗?所以兄弟以为,我们将来的目的不管他在共和还是在立宪,总之革命议论、革命思想在现时国中是万不可少的。哥哥,我从前读意大利建国史,也常想着,意大利若没有加富尔,自然不能成功,若单有加富尔,没有玛志尼,恐怕亦到这会还难得出头日子呢!我们虽不敢自比古来豪杰,但这国民责任也不可以放弃。今日加富尔、玛志尼两人,我们是总要学一个的,又断不能兼学两个的。我自问聪明才力,要学加富尔万学不来,我还是拿着那‘少年意大利’的宗旨去做一番罢!哥哥以为何如呢?”

    黄君道:(结论。)“讲到实行,自然是有许多方法曲折,至于预备工夫,那里还有第二条路不成?今日我们总是设法联络一国的志士,操练一国的国民,等到做事之时,也只好临机应变做去,但非万不得已,总不轻容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李君也点头道是。讲到这里,但听得树鸦乱啼,窗隙微白,黄君道:“差不多要天亮了,咱们还是假寐片时罢。”于是两人睡下不表。

    孔老先生将这场绝大的驳论念完,便着实赞叹一番道:诸君,你看从前维新老辈的思想议论气魄,怎么不叫人五体投地呢!(我真要五体投地了。)这场驳论,一直重叠到四十几回,句句都是洞切当日的时势,原本最确的学理,旗鼓相当,没有一字是强词夺理的。不单是中国向来未曾有过,就在英、美各国言论最自由的议院,恐怕他们的辩才还要让几分哩。我们今日听他这些话,虽像是无谓陈言,(著者欲以陈言二字解嘲乎?)但有一件事是我们最要取法的。你看黄、李二杰的交情,他们同省,同府,同县,同里,同师,同学,同游,真好像鹣鹣比目,两人便异形同魂一样。却是讲到公事,意见不同,便丝毫不肯让步,自己信得过的宗旨,便是雷霆霹雳向他头上盘旋,也不肯枉口说个不字儿。这些勇气是寻常人学得到的吗?他公事上虽争辩到这样,至于讲到私情,还是相亲相爱,从没有因着意见,伤到一点儿交情。近来小学教科书里头不是都有“黄李联床”一条,讲他们两人的交谊,拿来教那小孩子待朋友的榜样吗?诸君啊!你们若是要崇拜二杰,便请从这些地方着实崇拜起来,模范起来,我中国前途也就日进月上的了。众大拍掌。(第二次讲义完)

    看官,孔老先生这回讲义,足足讲了两个多时辰,他的口也讲干了,听众的耳也听倦了,就是我们速记人的手,也写疲了,谅来看小说的人眼也看花了。却是黄、李两君发这段议论的时候,孔老先生并不在旁,他怎么会知道呢?又加何能够全文背诵一字不遗呢?原来毅伯先生游学时候,也曾著得一部笔记叫做《乘风纪行》,这段议论全载在那部笔记第四卷里头。那日孔老先生演说,就拿着这部笔记朗读,不过将他的文言变成俗话,这是我执笔人亲眼看见的。至于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也不能知道,等礼拜六再讲时,录出奉报罢。

    总批:

    拿着一个问题,引著一条直线,驳来驳去,彼此往复到四十四次,合成一万六千馀言,文章能事,至是而极。中国前此惟《盐铁论》一书,稍有此种体段。但彼书往往不跟着本题,动辄支横到别处,此篇却是始终跟定一个主脑,绝无枝蔓之词。彼书主客所据,都不是真正的学理,全属意气用事,以辩服人,此篇却无一句陈言,无一字强词,壁垒精严,笔墨酣舞生平读作者之文多矣,此篇不独空前之作,只恐初写《兰亭》,此后亦是可一不再了。

    此篇辩论四十馀段。每读一段,辄觉其议论已圆满精确,颠扑不破,万无可以再驳之理,及看下一段,忽又觉得别有天地。看至段末,又是颠扑不破,万难再驳了,段段皆是如此。便似游奇山水一般,所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犹不足以喻其万一也。非才大如海,安能有此笔力?然仅恃文才,亦断不能得此盖由字字根于学理,据于时局,胸中万千海岳,磅礴郁积,奔赴笔下故也。文至此,现止矣!虽有他篇,吾不敢请矣。

    此篇论题,虽仅在革命论、非革命论两大端,但所征引者,皆属政治上、生计上、历史上最新最确之学理,若潜心理会得透,又岂徒有益于政论而已。吾愿爱国志士,书万本、读万遍也!

    第四回 旅顺鸣琴名士合并 榆关题壁美人远游

    且说黄、李两君,自从那晚上驳论个通宵,到大亮方才胡乱睡下,一觉直睡到九点多钟。本待当日入京,黄君忽提议道:“咱们北游一躺,也非容易。何不趁此机会,到旅顺口、大连湾游历一回,看看那地自归了俄国之后,他的经营方略如何?”李君道:“兄弟正有此意。妙极妙极了。”于是当日起行。由山海关折回牛庄、营口,这是前日经行过的路径。再由营口转车,经过盖城、瓦房店等站,翌日便抵旅顺口。原来从山海关到营口的铁路,虽是借英国款项,却仍算中国人办理。所以路上还是中国景象。到那营口、旅顺铁路,却是俄国东方铁路公司的主权。这公司虽说是中俄合办,中国人却那里管得着一点儿事情。只见那路旁满满的围着哥萨克兵,站内车内职役人等,自上至下,用的都是俄人,便像进了俄罗斯境内一样。连那站头所标的地方名儿,以及一切章程告示,都用俄国字;就是通行货币,也是俄国的。幸亏黄、李两君在欧洲也曾学过几句俄国应酬话,不然,真是一步不可行了。却说两君搭的是晚车,恰好三月念八日礼拜六早晨七点钟到旅顺,便找一间西式客店住下。刚进门,把行李安放停妥,忽听得隔壁客房,洋琴一响,便有一种苍凉雄壮的声青,送到耳边来。两人屏著气,欹著耳,只听得有人用着英国话在那里唱歌,唱道:

    ……………………such is the aspect of this shore —— 'T is Greece,but living Greece no more!……………………

    ……………………CLIME of the unforgotten brave! Whose land, from plain to mountain-cave,
    Was Freedom's home or Glory's grave——

    Shrine of the mighty! can it be
    That this is all remains of thee?
    Approach, thou craven, crouching slave;
    Say, is not this Thermopylæ?

    These waters blue that round you lave,
    O servile offspring of the free, —
    Pronounce what sea, what shore is this?
    The gulf, the rock of Salamis!

    These scenes, their story not unknown,
    Arise, and make again your own; …………………………………………

    葱葱猗!郁郁猗!海岸之景物猗!呜呜!此希腊之山河猗!呜呜!如锦如荼之希腊,今在何猗?…………………………………………

    呜呜!此何地猗?下自原野,上岩峦猗,皆古代自由空气所弥漫猗!皆荣誉之墓门猗!皆伟大人物之祭坛猗!噫!汝祖宗之光荣,竟仅留此区区在人间猗!

    嗟嗟!弱质怯病之奴隶猗!嗟嗟!匍匐地下之奴隶猗!嗟来前猗!斯何地猗?宁非昔日之德摩比利猗!

    嗟嗟!卿等自由苗裔之奴隶猗!不断毒山,环卿之旁,周遭其如睡猗!无情夜潮,与卿为缘,寂寞其盈耳猗!

    此山何山猗!此海何海猗?此岸何岸猗?此莎拉米士之湾猗?此莎拉米士之岩猗?此佳景猗!此美谈猗!卿等素其谙猗!咄咄其兴猗!咄咄其兴猗!光复卿等之旧物,还诸卿卿猗!

    唱到这里,琴声便自戛然止了。李君道:“哥哥,你听这不是唱的摆伦(Byron)那《渣阿亚》(giaour)的诗篇么?”黄君道:“正是。摆伦最爱自由主义,兼以文学的精神,和希腊好像有夙缘一般。后来因为帮助希腊独立,竟自从军而死,真可称文界里头一位大豪杰。他这诗歌,正是用来激厉希腊人而作。但我们今日听来,倒像有几分是为中国说法哩。”说犹未了,只听得隔壁琴声,又悠悠扬扬的送将来。两君便不接谈,重新再听,听他唱道: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 except their sun, is set.

    (沉醉东风)咳!希腊啊!希腊啊!你本是平和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两神名)荣光常照。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即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

    黄君道:“这唱的还像是摆伦的诗呀!”李君道:“不错,是那《端志安》(donjuan)第三出第八十六章第一节呀。也是他借着别人口气来惊醒希腊人的。”只听得琴声再奏,又唱道: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 grave,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如梦忆桃源)玛拉顿后啊,山容缥渺,玛拉顿前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著者案:翻译本属至难之业,翻译诗歌,尤属难中之难。本篇以中国调译外国意,填谱选韵,在在窒碍,万不能尽如原意。刻画无盐,唐突西子,自知罪过不小读者但看西文原本,方知其妙。)黄君道:“好沉痛的曲子!”李君道:“这是第三节了。这一章共有十六节,我们索性听他唱下去。”正在倾耳再听,只听得那边琴声才响,忽然有人敲门,那唱歌的人说一声:comein,(言进来也。)单扉响处,琴声歌声便都停止了。黄君道:“这是什么人呢?别的诗不唱,单唱这亡国之音,莫非是个有心人么?”李君道:“这诗虽属亡国之音,却是雄壮愤激,叫人读来,精神百倍。他底下遂说了许多什么‘祖宗神圣之琴,到我们手里头,怎便堕落’?什么‘替希腊人汗流侠背,替希腊国泪流满面’。什么‘前代之王,虽属专制君主,还是我国人,不像今日变做多尔哥蛮族的奴隶’。什么‘好好的同胞闺秀,他的乳汁,怎便养育出些奴隶来’?到末末一节,还说什么‘奴隶的土地,不是我们应该住的土地;奴隶的酒,不是我们应该饮的酒’!句句都像是对着现在中国人说一般。兄弟也常时爱诵他。”黄君道:“这唱歌的到底是什么人呢?说是中国人,为何有这种学问,却又长住这里?说是外国人,他胸中却又有什么不平的事,好像要借这诗来发牢骚似的呢?”两人正在胡猜,只听得邻房的客已经走了。不到一会,那唱歌的主人也开门出来。两人正要看看他是什么人物,因此相携散步,出门张望张望,恰好那人转过身来,正打一个照面,却原来是二十来岁一个少年中国的美少年。穿着一件深蓝洋绉的灰鼠袍,套上一件青缎对襟小毛风的马褂,头戴着一件蓝绒结顶的小帽。两人细细打谅他一番,那人也着实把黄、李二位瞅了几眼,便昂昂踏步去了。两人回房,正要议论议论,恰好听着外间铃声走响,知是早餐时候到了,便到餐楼吃饭不表。

    却说旅顺口本是中国第一天险,当中有黄金山大炮台,足有三百多尺高。四周围有鸡冠山、馒头山、老虎尾、威远营、蛮子营、椅子山各炮台。有大船坞、小船坞、水雷营、制造厂等大所在。自从甲午一役以后,被日本占领,跟着俄罗斯用狡诈恫哧手段,假托租借名目,归入俄国版图。现下俄人改做关东省,派一位总督驻札。那关东总督管下分做四区。第一是大连区,第二是貔子窝区,第三是金州区,第四便是旅顺区。据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俄国所出《西伯利亚工商业年报》称,关东省共有住民二十万一千一百四十一人,内中俄国人三千二百八十六,欧洲各国人百九十四,日本高丽人六百二十八,其馀都是中国人和满洲人了,满洲人有六万七千多中国人,却有十九万二千多。内中山东直隶人居了大半,各省不过寥寥小数罢了。当下黄、李两君吃过了饭,便出外到各处游览。只见港内泊有俄国兵船二十来只,炮台船坞各工程忙个不了。市街上虽然不甚繁盛,却有一种整齐严肃的气象。两君顺步前行,见有一家商店,招牌上写著“广裕盛”三个字。黄君道:“这一定是广东人的铺子,咱们进去探望一探望也好。”原来此地南方人极少,这铺子里头的人,好不容易碰著同乡的远客。当下这两位进去,通过姓名,问明来历,铺里头的人自是欢欢喜喜的敬茶奉烟,不必多表。内中一位老头儿,问道:“两位到来,是为著公事,还是为著私事呢?”李君道:“都不是,我们不过游学归国,顺道儿来看看这里中国人的情形罢。”那老头儿便叹口气说道:“这个不消提起了。想老夫自从十八年前,因为这里筑炮台,修船坞,有许多大工程,工人来得很多,所以在这里开个小小买卖,幸亏托福,还赚得几个钱,便将家眷全份搬来居祝岂料自从和日本打败仗以后,接二连三,迎新送旧,到了今日,却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屋里头,做了个孤魂无主的客人。那苛刻暴虐情形,真是说之不尽哩!这里俄国政府,前年也曾想抽人头税,每人每月一卢布。(著者按:一卢布照中国现在银价约值一两。)后来听说有一位官员说道:待东方人民,要从不知不觉里头收拾他,不可叫他惊动骚扰。这事便罢议了。虽然如此,别样租税,种种色色,还不知有几多。地税房捐,比从前都加一倍,不消说了;甚至一辆车子,一乘轿子,一只三板,都要抽起来。这还罢了,就是养一只狗,也要抽两卢布;养一只鸡,也要抽半卢布。两位想想:这些日子,怎么能够过活呢?至于做生意的人,更越发难了。他近来新立一种叫做营业税,分为四等:一等的每年要纳三百六十卢布,二等的百二十,三等的六十,四等的四十。此外还有种种名目,计之不了。”黄君道:“这算是正项的税则,此外还有什么官场贪赃、额外勒索的没有呢?”那老头儿道:“怎么没有呀!那俄罗斯官场的腐败,正是和中国一个样儿。在这里做生意,若不是每年预备着一份大大的黑钱,还过得去吗?就是卖一块肉卖一根柴,也要拿出一二成,和那做官的对分哩。这还罢了,又常常有许多名目,叫人报效,记也记不了许多。我就讲一件给你们听听罢:旧年八月里头,那大连湾的巡捕头,忽然传下一令,说道某月某日,皇家特派某将官来连,查察事务,叫家家户户都要扫除洁净,还要每家献纳五卢布至八卢布不等。若打扫得不干净,或过期不缴出这钱,都要罚银五十卢布等话。自古道: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些柔顺良民,却有什么法儿抵抗他呢?急得屁滚尿流,典衣服,卖儿女的将钱凑出缴去。却是过了两三个月,那里看见什么将官的影儿?不过是巡捕的荷包儿瘪了,要想个新法儿弄几文罢了,这却有什么人敢去和他算账么?这讲的是官场哩,再讲到那兵丁,更是和强盗一个样儿。还记得旧年十月里头,有山东人夫妇两口子,因为有急事,夜里头冒雪从全州去旅顺,路上碰著几个哥萨克马兵,说道他形迹可疑,一拿拿了去。到了兵房,那兵官便叫带到自己屋里头,把那妇人着实奸淫一番,把那男子带的一百五十圆,也抢个精光,却撵他出去了。及到出来,又是十几个兵丁截住轮奸,你想那妇人如何受得住?白白就被他干死了。第二天,那男人到衙门里诉冤,有谁理他,却是连呈子都不收。那男人气极,也自寻短见死了,你说做着别国的人民,受气不受气呢?”黄、李两君听到这里,不觉怒形于色,李君直著脖子说道:“这口鸟气,几时才能泄得!”那老头儿道:“李大哥!你气也是无用,若使你长住在这里,天天听着新闻,只怕你便有一百几十个肚皮,还不够气破呢!”黄君道:“我看见报纸上说的,这里的官,除了总督以外,只有四个区长和那巡捕长、裁判长、税务长等几个大官是用俄罗斯人,底下许多小官,都是中国人做的。还有什么市议会,都是由中国商民公举议员。难道眼见着这些委曲,都没有个公道吗?”那老头儿道:“不用说了!不用说了!若使没有这些助桀为虐的无耻之徒,我们也可以清净得好些。就只有这一群献殷勤拍马屁的下作奴才,天天想着新花样儿来糟蹋自己,这才迫得这些良民连地缝儿都钻不出一个来躲避哩。罢了,罢了!中国人只认得权力两个字,那里还认得道理两个字来。”黄君道:“你老人家在此经商多年,谅来资格也不浅,曾否在市会议员里头有个席位?何不联络几个公正人,去整顿整顿他呢?”那老头儿道:“老汉近来因生意不前,固然没有这种资格。兼之这里议员的规矩,面子上虽说是由百姓公举,其实都是拿些钱去俄国官场干弄得来。老汉虽然没有才学,这点羞恶之心是有的,难道老不要脸,还要替外国人充一回真正奴才么?”黄君肃然道:“原来是一位爱国的好汉,失敬失敬了。”李君道:“既然如此,你老人家何不搬回家乡,何苦在这里受这口无穷恶气呢?”那老头儿听说,便长吁一声道:“咳!客官,我何尝不想到这样呢?祇是现在中国官场待百姓的方法,你说就会比这里好些吗?(猛省)只怕甚几倍的还有哩。这还不了,依著现在朝廷的局面,这内地十八省,早晚总不免要割给别国人。到那时候,不是和我们这里一个样吗?老汉下一回地狱,已经够受了,犯不着拿这条老命再往第二层、第三层活地狱里跑来。罢了?罢了!”说著,眼圈儿一红,几乎吊下几点老泪来。黄、李两君不便再提,重复讲几句家常寒暄的话,便自告辞。那老头儿还款留晚饭,两人说客店里有事,谦逊一番别去了。(著者案:以上所记各近事,皆从日本各报纸中搜来,无一字杜撰,读者鉴之。)

    两人出门,不胜叹息,还到海口着实调查了一回,方才回到客寓,已是晚饭时候。两人换过衣服,同到餐楼,认著自己的席位坐下。不一会,看见对面席上,也来着一位中国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早上在隔壁房里唱歌的那美少年,彼此自是欢喜,不免在席上攀谈起来。黄、李两君从口袋里取出名刺,将籍贯、职业、履历略叙一番。那少年道:“我今日偶然忘记了带名片,见谅见谅。”便接着说道:“小弟姓陈名猛,贱号仲滂,浙江衢州府人。从前也曾在湖北武备学堂肄业,卒业之后,上头要留在那里当教习,因为看不过那官场腐败情形,便自辞了。如今正在奔走江湖,想尽尽自己一份国民责任,可惜没有联手的同志,没有可乘的机会,竟自蹉跎荏苒,过了好几年了。”李君便道:“今儿早上咱们在隔壁房里,听着阁下唱着摆伦的诗歌,那雄壮的声浪里头,带着一种感慨的气魄,便猜着一定是个有心人。今晚得在这里相见,我们这一行真算不孤负了。但不敢奉问,阁下到底为著什么事来这旅顺口?在这里还是久住还是暂住?”陈君猛便道:“不瞒两位说,兄弟自从离了湖北以后,心里常想道:俄罗斯将来和中国是最有关系的,现在民间志士,都不懂得他的内情,将来和他交涉,如何使得。因此发个心愿,要学俄罗斯语言文字,游历俄罗斯地方。去年四月,便到这里,一则学话,二则看看割地以后的情形,以为中国往后若是有瓜分之祸,这便是个小小的影儿了。所以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查过详明。现在行踪未定,只怕还有一年几个月耽搁哩。”说完,又跟着问道:“两位从欧洲游学回来,为何忽然来到这里呢?”黄君道:“我们是从圣彼得堡搭西伯利亚铁路回来,到了山海关,忽然想起,去国之后,不过几年,我们的地图倒有好几处换了颜色,不胜感慨,故此就近绕道,特来这里瞧瞧,也不过和阁下一样意思的。”三人正谈得入港,不知不觉已经吃完了晚饭,陈君道:“早上在门口碰见两位,看那飒爽的英姿,便觉肃然敬重起来。但见两位穿着西装,以为是日本人,细看却又不像。正在纳罕,咱们无意中遇著,也是一段机缘。虽未深谈,已是一见如故的了,晚上请到我房里头畅谈半夕,彼此吐吐心事何如?”黄、李两君道:“妙极了。”说著,三人散席同去。黄、李两君回到自己屋里,洗过脸,换过衣服,便过隔壁陈君住房。只见那房分做前后两间,后间便是卧房,前间当中摆着一张书案,书案对面挂著一张英文的俄国经营东方地图,书案左侧放著一张小小洋琴,右侧安著一个玻璃洋木的书架,架内拉拉杂杂的放了好些书。三人在书案旁边围着坐下,黄君顺手把案头放著的一本旧书拿来一瞧,却是英国文豪弥儿敦的诗集,已经看得连纸张都霉烂了。黄君便问道:“看来阁下一定是很长文学,很精音律的么?”陈君道:“见笑见笑,不过从前学军的时候,听那外国军歌,解得这音乐和民族精神大有关系,心里想去研究他一番。这弥儿敦和摆伦两部诗集,是小弟最爱读的。因为弥儿敦赞助克林威尔,做英国革命的大事业;摆伦入意大利秘密党,为著希腊独立,舍身帮他。这种人格,真是值得崇拜,不单以文学见长哩。”黄、李两君听说,越发敬重起来。心里暗想道:这人的学问、志气、精神,样样不凡,确是将来一个人物。想来内地人才是有的,祇是没人去联络他,所以做不出什么事来。两人正在那里乱想,沉着脸,好一会没有说话。只听得陈君忽然问道:“两位从西伯利亚一路来,这奉天、吉林各地方是经过的。小弟正要有一件事奉问,不知可能见教么?”黄君道:“请教什么事?”陈君道:“自从上前年拳匪之变,俄国借着代平内乱的名目,东三省到处派兵屯驻。近日经几次交涉,俄人允将驻兵撤去。现在北京政府的人,都说这件后患已经免了。但据各国报纸说的俄国撤兵,还是和未撤一个样儿,他的势力倒比从前更稳固些。这种情形,虽然猜也猜得着几分,但小弟还没有亲历其地,未知究竟如何。两位是方才从那里来的,可能明白这个底细么?”黄君道:“我们回来的时候,也曾沿路耽搁,考究考究,虽是为日无多,不能十分精确,那外面是大略看得出来的。讲到俄罗斯撤兵这件吗,那里算得是撤,不过掩耳盗铃,挪动一挪动罢了。从前《喀希尼条约》、《巴布罗福条约》(著者案:喀希尼者,前俄国驻札北京公使;巴布罗福者,前俄国署理公使。光绪二十二年,李鸿章与喀氏定第一次中俄密约。廿四年,总理衙门与巴氏再订条约,各国报纸皆各以此二使之名名其约。)订明许俄国派兵保护铁路,却是俄国铁路,从哈尔滨经过吉林、奉天、辽阳,直至营口,所有要害繁盛的都会,都是铁路的势力范围,他说撤还不是和没撤一样吗,你看他从牛庄撤去的兵,不过挪到辽河上流俄国租界里头和东便达子巢地方,这两处都只离牛庄一点钟的路程。他那从奉天府撤去的兵,不过由城里搬到城外租界,也只离城几里路。现下正在那里建造大兵房,可以容得六千多人的哩。他那从辽阳撤去的兵,又是挪到城外的铁路租界,这租界里头,却是新起成石壁大兵房两座,还日日在那里筑炮台,建兵丁病院,全是预备永远驻札的样子呢。再有吉林省城的兵,说的是到四月八日(著者案:此西历一九零三年四月八日也。)就要撤去,其实不过挪到西边格安集地方,恐怕这话还是假的。为什么呢?因为俄国现在正要胁北京政府,要从格安集通一铁路支线到吉林省城,这样还何必要挪动呢?至于哈尔滨,算是俄罗斯的都会,索性连兵也不消撤了。这样看来,那撤兵的话,岂不是狙公饲狙的手段,朝三暮四,来骗那北京政府一班糊涂虫吗?据我看来,东三省地面,现在早已经变成了俄罗斯的印度了。阁下在这里将近一年,专心调查这些事,谅来所闻一定越发的确,未知尊论何如哩?”陈君道:“可不是吗!俄人的阴谋辣手,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就是北京政府,也何尝不知道,不过自己瞒自己,瞒得一天是一天罢了。俄国这几年经营东方,他那蛮力,实在惊人得很。据千九百年三月十九日、俄国官报说的,他在中国国境和黑龙江沿岸的陆军,共有五万九千三百六十人;在西伯利亚地方的,有一万五千百六十人;在关东省(著者案:即旅顺、大连一带)的,有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人,此后还新编成兵队一万七千二百人;加上西伯利亚新军团四万六千人,哥萨克一万七千五百人,共计十六万九千人。保护铁路的兵,还不在内。讲到海军呢,当中日开战以前,俄国东洋舰队只有巡洋舰六只,西伯利亚海军团只有炮舰四只。到旧年统计,东洋舰队已有战斗舰五只,巡洋舰八只、炮舰三只、驱逐舰五只,西伯利亚军团亦有巡洋舰一只、炮舰六只,合计二十七只,十一万零七百四十九吨了。这旅顺口便是他东洋舰队的根据地。你看他不是日日操演。好像在前敌一般么?这还不了,近来又添出个小舰队,新造成二十五只小船,专游戈图们江、乌苏里江上下游,说是防备海贼哩。(著者案:此乃最近事实,据本月十四日路透电报所报。)我想目下北方一带,那里还算得中国地方,不过各国现还持着均势政策,又看见北京政府一群老朽,件件都是千依百顺,正好拿他当个傀儡,其实瓜分的政略,是早已经实行的了。就是这地图不换颜色,那主权失掉了,官吏人民都做了人家的孝顺孙儿,这还和瓜分有什么分别呢?你不信,祇管细细的看那东三省三个将军的行事,那一件不是甘心做中国的逆臣,反替俄国尽忠义吗?”李君便问道:“这些无耻的官吏,是不消说了,难道那人民便都心悦诚服他不成?”陈君道:“谁肯心悦诚服?祇是东方人是被压制惯了,从哪里忽然生出些抵抗力来?况且俄国待此地的人,是用那战胜国待俘虏的手段,一心要给些下马威,叫这些人知道他的利害,那横暴无理的事情讲也讲不了许多。我这里有一张昨日才寄到的新闻纸,内中一段,讲到这个情形,请两位看一看罢。”说著,从右边书架底下那层拿出一张西报来。两人一看,见是美国桑佛郎士戈市的《益三文拿》报。陈君翻著第三页,指著一条题目,两人看是《满洲归客谈》,看他写道:

    美国议员波占布因,想查考俄罗斯待中国人的情形,改了中国服装,到满洲地方游历。在那里耽搁了半个多月,昨日回来。据他说的,哥萨克兵到处糟蹋中国人,实在目不忍睹。中国人便吃饭也要躲在密室里头,倘若不然,祇要碰著那哥萨克兵经过,他不饿便罢,饿起来,便闯进去端著大碗大碟的吃个风卷残雪。就是我因为穿的是中国装,也曾著过他一次,正端起饭来,吃不到两口,就被他抢去了。再有中国人所开的铺子,那哥萨克兵进去,看见心爱的东西,不管他价钱多少,只随着自己意思给他几文,便拿了去,甚至一文不给的时候都有哩。那铁路、矿山做工的工人,屡屡被兵丁将他的工钱抢夺精光。这种新闻,算是数见不鲜的了。有一次,我从营口坐车到附近地方,路上碰见一个哥萨克,走来不管好歹,竟自叫我落车,想将这车夺了自己去坐。我不答应他,他便斗大一个拳头挥将过来。亏我懂得句把俄国话,说一声我是美利坚人,方才罢手。又有一次,无端迫我脱下衣服,也是我讲明来历,方走开了。我在那里不过二十天,已经遇著了恁么多横暴无理的事,正不知住在那里的中国人,怎样过得这个日子哩!(著者案:此段据明治三十六年一月十九日东京〔日本〕新闻所译原本,并无一字增减。)黄、李两君看毕,随说道:“这样看来,岂不是满洲别的地方,那中国人受的气,比这旅顺一带还甚些么?”陈君道:“甚得多哩!我看俄人的意思,是要迫到东三省的人民忍也忍不住,捱也捱不起,跳起来和他作对,他便好借着平乱的名儿,越发调些兵来驻札,平得几趟乱,索性就连中国所设的木偶官儿都不要了。”黄君道:“俄人这些举动,虽是令人发指,却还似老虎吃人一样,人人都会恨他,都会防他。更有在南方占定势力范围的几个国儿,专用那狐狸精手段,先把你的精血吸尽,才慢慢的取你性命,到临死的时候,还说他是我的情人呢。”李君道:“狐狸精固然可恶,老虎亦是可怕。陈大哥,你久在这里。熟悉情形,也曾想得出个什么法儿将来对付他的么?”陈君道:“现在中国是恁般一班人当着政府,这却有什么好讲?若还换过了一番局面,一国国民认真打叠起精神来,据我看,俄罗斯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李君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陈君道:“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国民膨胀的势力。现在英国、德国、美国、日本,都是被这种势力驱逼着,拿中国做个尾闾。独有俄罗斯呢,这种势力虽不能说他没有,但大半却是从君主贵族侵略的野心生出来。所以我觉得这各国里头,俄罗斯是最容易抵抗的。去年曾看见日本人著了一部书,叫做《俄罗斯亡国论》,说俄罗斯也是一个老大帝国,不久便要灭亡。虽然立论有些偏处,却也都还中肯哩。他现在日日侵略外头,也不过为著内乱如麻,借此来镇压人心罢了。其实,俄罗斯的国力,那里能够在今日生计竞争界中占一个优胜的位置?他现在虽然也跟着人讲那振兴工商的政策,但专制政体不除,任凭你君相恁地苦心经营,民力是断不能发达的。生当今日,那民力不发达的国家,能够称雄吗?我想,中国将来永远没有维新日子便罢,若还有这日子,少不免要和俄罗斯决裂一回。到那时候,俄国虚无党也应得志,地球上专制政体也应绝迹了。两君以为何如么?”黄、李二人点头道是。再拿表一看,见长短针已交十一点钟,二人告辞归寝。陈君道:“两位打算在这里还有几天耽搁?”黄君道:“也不过两三天罢了。”陈君道:“明日恰好是礼拜日,兄弟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奉陪两位到大连湾、金州一游何如?”李君道:“妙极了,明儿再见罢。”于是分手归房,一宿无话。

    明日六点钟,大家起来,同到餐房吃过早饭,三人相携著去游大连湾、金州、貔子窝等处。一连游了两日,陈君还说了许多俄国内情,和他在关东省各种方略。黄、李两君也说了许多欧美诸国的文明精神,自此三人如胶似漆,成了真正同志,不在话下。过了三日,黄、李两君告辞回京,陈君道:“两位何不索性到威海卫、胶州一游,由海道回南,岂不是好?”黄君道:“咱们行李还在山海关,只得再走一躺。”陈君不便挽留,说一声“珍重”,别去了。

    且说黄、李二人从旅顺搭早车,晚上八点多钟才到山海关,仍在前日的客店,前日的房里住下。胡乱吃了晚饭,不免有些疲倦,倒头便睡了。次早起来,梳洗已毕,正在收拾行李,打算起程,猛抬头望见前日醉中题壁的那一首词底下,接着满满的写了一幅字。上前仔细看时,却是一首和韵,两人一面看一面念道:

    血雨腥风里,更谁信,太平歌舞,今番如此!国破家亡浑闲事,拼著梦中沉醉,那晓得、我侬悴憔。无限夕阳无限好,望中原、剩有黄昏地。泪未尽,心难死。人权未必钗裙异,只怪那、女龙已醒,雄狮犹睡。相约鲁阳回落日,责任岂惟男子,却添我、此行心事。

    盾鼻墨痕人不见,向天涯、空读行行泪。骊歌续,壮心起。”

    读完,黄君道:“这好像女孩儿们口气。”李君道:“看这笔迹,那雄浑里头带一种娟秀之气,一定是闺秀无疑了。”往下看时,只见还有跋语两行,写道:

    東歐遊學,道出榆關。壁上新題,墨痕猶濕。眾生沉醉,尚有斯人,循誦再三,為國民慶。蒹葭秋水,相失交臂,我勞如何?棖觸回腸,率續貂尾。癸卯四月端雲並記。
    

    李君道:“奇了!这人莫不是也要搭西伯利亚铁路去游学,和我们恰做个东劳西燕么?祇是他游学为什么不去西欧却去东欧?不从香港去,倒从这边去呢?”当下两人猜疑了好一会,毕竟著摸不出,只得将他的词抄下来,记入《乘风纪行》里头,便当日搭火车,经由天津入北京,不表。

    总批:今日之中国,凡百有形无形之事物,皆不可以不革命,若诗界革命、文界革命,皆时流所日日昌言者也。而今之号称为革命诗者,或徒摭拾新学界之一二名词,苟以骇俗子耳目而已,是无异言维新者,以购兵船、练洋操、开铁路等事为文明之极轨也,所谓有其形质无其精神也。著者不以诗名,顾常好言诗界革命,谓必取泰西文豪之意境、之风格,镕铸之以入我诗,然后可为此道开一新天地,谓取索士比亚、弥儿顿、摆伦诸杰构,以曲本体裁译之,非难也。吁!此愿伟矣!本回原拟将《端志安》十六折全行译出。嗣以太难,迫于时日,且亦嫌其冗肿,故仅译三折,遂中止。印刷时,复将第二折删去,仅存两折而已,然其惨淡经营之心力,亦可见矣。译成后,颇不自慊,以为不能尽如原意也。顾吾以为译文家言者,宜勿徒求诸字句之间,惟以不失其精神为第一义,不然,则诘屈为病,无复成其为文矣。闻六朝、唐诸古哲之译佛经,往往并其篇章而前后颠倒,参伍错综之,善译者固当如是也。质诸著者及中西之文学家,以为何如?

    瓜分之惨酷,言之者多,而真忧之者少,人情蔽于所不见,燕雀处堂,自以为乐也。此篇述旅顺苦况,借作影子,为国民当头一棒,是煞有关系之文。其事迹虽不能备,然搜罗之力颇劬,读者当能鉴之。

    第五回 奔丧阻船两睹怪象 对病论药独契微言

    却说黄、李两君自从别过陈仲滂之后,回到北京,恰恰碰著中俄新密约被日本的报纸揭了出来,又传说有广西巡抚勾引法兵代平乱党一事。上海、东京各学生,愤激已极,上海一班新党,便天天在张园集议,打了好些电报。东京学生又结了个义勇队,个个磨拳擦掌,好不利害。

    那黄、李两君,是久离故国,不知道近来人心风俗如何。听见有这等举动,自是欢喜不荆便连忙跑到上海,想趁这机会,物色几条好汉,互相联络。船到上海,才拢码头,黄君便有个表叔,名做陈星南,开的一家铺子,叫做广生祥的,打发伙计迎接上岸。陈星南见他两人,着实悲喜交集,殷勤款待。

    但黄君问起家中平安的话,他总是支支吾吾,黄君好生疑心。

    等到晚上,摆过接风酒,吃过饭,洗过脸,又坐了好一会,陈星南方才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无情无绪的递过来。黄君不看便罢,一看,不觉两眼直瞪。那眼泪就连珠似的扑簌下来。

    李君连忙将电报抢过一看,上头写的,却是“母前月弃养,父病急,速归。武。”十一个字。原来毅伯先生有个胞弟,名字叫做克武,这电报便是他打来的。

    李君看完,瞪着眼,相对无言。因想起自己从小父母双亡,都是琼山先生饮食教诲,恩逾骨肉,如今碰著这变故,这回回去,不知还能够见一面不能。想到这里,便也陪着呜呜咽咽悲痛起来。黄毅伯已是哭得泪人儿一般,陈星南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只得跟着做个楚囚相对。停了好一会,倒是李去病带着泪问道:“请你老人家给我们查查船期罢。”陈星南道:“我是盼望你们到有好几天了。偏偏这样凑巧,今天上午龙门船刚才开了,你们就来。如才最快的是礼拜一法国公司船了,总要在这里等三天。”二人听了无法,陈星南又着实安慰了一番,只得无精打彩的坐到十点半钟,便往客房睡去了。

    黄君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天大亮,方才朦朦合眼。明早七点钟,李君先起来,正在那里洗脸,忽见铺子里的小伙计,拿着一个洋式名片,进来说道:“外边有位客人来拜会两位,在客厅里面等哩。”李君把名片看时,当中写著“宗明”两个字,底下角上写著“字子革,支那帝国人”八个字,上首还有一行细字,写著“南京高等学堂退学生民意公会招待员”十六个字。李君看着,沉吟道:“怎么这退学生三字倒成了一个官衔名儿了?(阔哉,阔哉。)一面想,一面连忙漱完口,换好衣服,出来客厅。

    只见那宗明辫子是剪去了,头上披着四五寸长的头发,前面连额盖住,两边差不多垂到肩膀。身上穿的却是件蓝竹布长衫,脚下登的是一双洋式半截的皮靴,洋纱黑袜,茶几上还放著一顶东洋制的草帽。去病见了这个打扮,不免吃了一惊。(这是上海时髦妆束,足下何少见多怪耶?)彼此见面,拉过手。

    李去病通姓名,宗明道:“还有一位黄君呢?”去病道:“他有点事情,这一刻不能出来。”

    于是两人坐下,宗明便开口道:“我们一般都是中国将来的主人翁,虽是初见,尽可倾心吐胆。”去病不大懂得他主人翁那句话的意思,随意谦逊几句,便接着问道:“老兄怎晓得兄弟们的行踪呢?”宗明道:“这是敝会的总干事郑伯才昨日才接到陈仲滂从旅顺来的信,说及两位,因此小弟知道的。”

    去病道:“足下认得仲滂兄吗?”宗明道:“没有见过,他是伯才的门生。”去病便问这民意公会的来历,宗明便道:“这是前礼拜才立的,(若是两三个月以前立起来,只怕现在就已解散了。)我们想,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那满洲贼,满州奴,总是要杀的,要杀得个干干净净,半只不留的,这就是支那的民意,就是我们民意公会的纲领。李大哥,想我小弟去年在南京高等学堂,不过约起几位同学,演说一回,就被那奴隶的奴隶,什么总办,什么教习王八蛋,硬要把我们禁止,夺我们的天赋自由权,这还了得吗?因此兄弟纠率众人,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把全班都退学了。兄弟一跑,就跑到日本留学。那时,有几位前辈的学生来告诉我,说是要进学校,总须预备些日本语言文字和那些普通学。兄弟想来,照这样做去,总要两三年才能入学校;入校之后,又要好几年才能卒业,我们支那早亡掉了,还等得我吗?因此不管许多,住下三天,便入了早稻田大学的政治科。听那讲义,我虽不甚懂得,买部讲义录来看,却已是肚子里烂熟的道理。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想起来这时候还不去运动做事,读那死书干什么呢?因此出了学校,往神田一带的日本客栈里头,见有支那人住的,便去运动,且喜结识了许多国民。但系那种埋头伏案没有血性的奴隶,却占了大多数。

    我天天骂他们,也骂醒了好些。我想在东京地方讲什么革命,什么破坏,都是不中用的,总要回到内地运动才好。因此约了几位主人翁,鼓著勇气,冒着险跑回来,住在上海。(勇却真勇,险却真险。)恰好这位郑伯才,要开这民意公会,和我们的宗旨都还相合,我便入了会,做个招待员。”宗明讲到这里,满脸上都显著得意之色。

    李去病听见他开口说支那两字,心中便好生不悦,忖道:怎么连名从主人的道理都不懂得,跟着日本人学这些话头做什么呢?往后一路听下去,听他那一大段高谈雄辩,连个黑旋风性子的李爷爷,也被他吓著,半晌答应不出一个字来。

    宗明把茶拿起来,呷了一口,稍停一会,去病便问道:“那位郑伯才先生是怎么一个人呢?”宗明道:“他是国民学堂的国学教习,年纪已有四十来岁,人是很好。但兄弟嫌他到底不免有些奴隶气,常常劝我们要读书,不要乱闹;又爱跟着孔老头儿说的什么‘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怪讨厌的。”

    去病听了,点一点头说道:“兄弟倒想见见这位先生,老哥肯替我引进么?”宗明道:“妙极了,兄弟这回来,正有一事奉约,明天礼拜六,上海的志士,在张家花园开一大会,会议对俄政策。还有礼拜一晚上,是我们民意公会的定期会议,要奉请阁下和黄君,都定要到场,那时和郑君是一定可以会面的。”去病道:“明天兄弟是一定到的,黄兄的到不到,还未能定。至于礼拜一的晚上,我们两人便已都不在上海了。”宗明道:“为什么呢?”去病道:“因有家事,赶紧要回去。”

    宗明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日这个时局,不做国事,还顾什么家么?”去病道:“别的不打紧,只因昨儿接到一封电报,黄兄的老太太过去了,他的老太爷也是病得很沉重,我们不过要等礼拜一的船。若是有船,今日早已动身了。”那宗明听了,便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也未免有点子奴隶气了。

    今日革命,便要从家庭革命做起。我们朋友里头有一句通行的话,说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王八蛋!’为什么这样恨他呢?因为他们造出什么三纲五伦,束缚我支那几千年,这四万万奴隶,都是他们造出来的。今日我们不跳出这圈套,还干得事吗?就是兄弟去留学,也是家庭革命出来。我还有位好友,也是留学生,做了一部书,叫做《父母必读》。”

    李去病听到这里,由不得性子发作起来,便正色的说道:“宗大哥,这些话恐怕不好乱说罢。《大学》讲得好‘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自己的父母都不爱,倒说是爱四万万同胞,这是哄谁来?人家的父亲病得要死,你还要拦住人家,不要他回去,你是说笑话,还是说正经呢?”宗明也红著脸无言可答,又讪讪的说道:“既是这样,老哥你总可以不忙着回去的呀。”去病愤愤说道:“他的父亲,便是我的恩师。”宗明听说,便又要发起他那种新奇的大议论来,说道:“这却没讲处了。天下的学问,当与天下共之。自己有了点学问,传授给别人,原是国民应尽的义务,师弟却有什么恩义呢?

    依你的思想,岂不是三纲变了四纲,五伦添出六伦吗?”

    李君正听得不耐烦,也不想和他辩论。恰好小伙计来道:“早饭摆好了,请吃饭罢。”那宗明把身上带的银表瞧了一瞧,趁势说道:“告辞了,明日务请必到。”李君道:“请致意郑君,兄弟明日必到,请问是什么时候呀?”宗明道:“是十二点钟。”去病答应一个“是”,送到铺门,点头别去不表。

    却说黄君克强,才合眼睡了一会,又从梦中哭醒转来,睁眼一看,天已不早,连忙披衣起身,胡乱梳洗,已到早饭时候。李君送客回来,在饭厅里见着黄君,两只眼睛已是菽桃一般。

    席间,那陈星南还拿好些无聊的话来慰解他,李君却不置一词。

    饭后,李君道:“我们横竖要等船,在此闷坐闷哭,也是无益,还是出去散散的好。”陈星南道:“原应该如此才好。”连忙吩咐小伙计去叫一辆马车。不到两刻工夫,小伙计坐着马车到了门口,陈星南道:“我铺子里有事,恕不奉陪了。”

    李去病拉着黄克强,没精打彩的上了马车。马夫问道:“要到啥场花去呀?”去病道:“随便到那个花园逛一逛罢。”

    马夫跳上车,由四马路、大马路、王家沙,一直来到张园,停了马车。

    两人本来无心游玩,却因在船上的几天,运动的时候很少,乐得到草地上头散一散步。且喜那时天气尚早,游客不多,倒还清静。去病因怕克强过于伤感,要把别的话支开他的心事,便将刚才会见宗明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讲完了,叹了一口气,克强也着实叹息,便道:“树大有枯枝,这也是不能免的。但看见一两个败类,便将一齐骂倒,却也不对。我想这些自由平等的体面话,原是最便私图的。小孩子家脾气,在家里头,在书房里头,受那父兄师长的督责约束,无论什么人,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但是迫于名分,不敢怎么样。忽然听见有许多新道理,就字面上看来,很可以方便自己,哪一个不喜欢呢?脱掉了笼头的马,自然狂恣起来。要是根性还厚,真有爱国心的人,等他再长一两年,自然归到稳重的一路,兄弟你说是不是?”

    去病道:“这也不错,但是我从前听见谭浏阳说的,中国有两个大炉子,一个是北京,一个便是上海,凭你什么英雄好汉,到这里头,都要被他镕化了去。(猛剩)今日看来,这话真是一点不错。要办实事的人,总要离开这两个地方才好。”

    克强道:“你这话又呆了,通中国便是一个大炉子,他的同化力强到不可思议,不但比他野蛮的,他化得了去,就是比他文明的,他也化得了去,难道我们怕被他化,便连中国的土地都不敢踏到吗?非有人地狱的手段,不能救众生。不过在地狱里的生活,要步步留些神便了。”去病听了,点头道:“是”。

    两人一面谈,一面齐着脚走,在那里运动好一会,觉得有点口渴,便到当中大洋楼拣个座儿坐下吃茶。吃了不到一刻钟工夫,只听得外面车声辚辚,一辆马车到洋楼大门停住了。往外一看,只见一位丰姿潇洒的少年,年纪约摸二十来岁,西装打扮,浑身穿着一色的十字纹灰色绒的西装家常衣服,那坎肩中间,垂著一条金表链,鼻梁上头还搁著一个金丝眼镜,左手无名指上套著一个小小的金戒指,还拿着一条白丝巾,那右手却搀著一个十八九岁妖妖娆娆的少女。后面还跟着一个半村半俏的姐儿,一直跑进楼内,在黄、李两君的隔连桌儿坐下了。

    那姐儿在那里装烟,那少年一面抽烟,一面撇著那不到家的上海腔,笑嘻嘻的向着那少女说道:“小宝,后日便是开花榜个日期,你可有啥东西送把我,我替你弄一名状元阿好?”

    那小宝便道:“有啥希奇?啥状元?啥榜眼?啥探花?有啥个用处?就是北京里向个皇帝,拿这些物事来骗你们这些个念书人,在那白纸上写得几个乌字,你们便拿来当做一样希奇个物事,说是啥榜呀捆呀。若是侬,任凭是当今个拿太后,像那唐朝则天娘娘个样色,真个发出黄榜考才女,把侬点个大名女状元,侬也是看勿起。你们天天闹些啥花呀、榜呀,骗啥人呀!”

    那少年便说道:“我们却是从外国读书回来的人,生成是看勿起那满洲政府的功名,你这话却骂不着我。”那小宝带笑说道:“你昨夜里勿是对侬说歇过吗,下月里要到河南去乡试个,还说是你是从外国学来个文章,是加二好个,明年吗?定规也是一个状元呀!”

    那少年把脸一红,正要找话来回答,只见从洋楼后面台阶上走进两个男人,跟着又有两个倌人,搀着手一齐进来。后面照样的也有两个姐儿,拿着烟袋,却站在台阶上说笑,还没有进来,那两个倌人同那小宝点一点头,那少年又连忙站起,拉他们一桌上坐下。

    黄、李两君看那两人时,一个穿着时花墨青外国摹本缎的夹袍,套上一件元青织花漳绒马褂,手上戴着两个光莹莹黄豆大的钻石戒指;一个穿着时花豆沙色的宁绸长袍,上截是件银枪海虎绒背心,戴一个没有柄儿的眼镜,夹在鼻粱上头,那头发带些淡黄,眼睛带些淡绿,有点像外国人,又有点不像,两个都是四十左右年纪。

    那少年便胁肩谄笑的向着那位穿马褂的人说道:“子翁,昨晚上请不到,抱歉得很。”穿马褂的便道:“昨儿兄弟可巧也做东,请了一位武昌派出去游历的老朋友,所以不能到来领教,实在对不住,改日再奉请罢。”那少年便又向那穿背心的请教姓名,那人答道:“贱姓胡,排行十一。”(外洋华人称华洋杂种所生之子女为十一点。)却不回问那少年姓名。那少年只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洋式名片递过来,那人并不细瞧,(想是他认不得中国字。)接来顺手撂在桌子上头。“那少年正要搭话,只听得那两人咕噜咕噜的拿英语打了几句,那穿马褂的便指著穿背心的告诉那少年道:“这位胡十一老哥是在纽约人命燕梳公司里头当账房的,前礼拜才从香港到上海。”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正要搭讪下去,那两人却又打起英国话来,那少年却是一字不懂。再者那几位倌人,却在一边交头接耳,卿卿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那少年好生没趣,怔怔坐着。这边黄克强、李去病听那两人讲的英话,满嘴里什么“帖骨”,什么“腰洒比”(是香港英语),正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有闲心去听他,打算开发茶钱便走只听那穿背心的说道:“我打听得那里有一班子什么学生,说要来干预,这合同要赶紧定妥才好。”那穿马褂的便道:“祇要在上头弄得着实,这些学生怕他什么?”(这些话那少年都是听不懂的。)去病觉得话里有因,便拉克强多坐一会听下去,才晓得是美国人要办某省三府地方的矿,这省名他两个却没有说出。看来胡十一的东家,便是这件事的经手人;那穿马褂的,却是在官场绅士那边拉皮条的。

    两人正谈得人港,只见跑堂的过来,穿马褂的抢著开了茶钱,还和那少年寒暄几句,又和那小宝嘻皮笑脸的混了一阵,那少年又重新把他两人着实恭维恭维,他两人告一声罪,便带起一对倌人一对大姐走开了。

    那少年拿眼呆呆的看着他们,刚出大门,便把头一摇,冷笑一声说道:“这些混帐洋奴!”(足下何不早说,我以为你不知道他身份呢?)那小宝不待说完,便道:“你说啥人呀?他们人倒蛮好,上海场面上要算他们顶阔哩。”那少年听了,却不知不觉脸上红了。停了好一会子,讪讪的拿表一看,说道:“哎哟!快到四点了,南京制台派来的陈大人,约过到我公馆里商量要紧的事体,我几乎忘记了。我们一同回去阿好?”小宝道:“蛮好。”只见那拿烟袋的姐儿往外打一个转身回来,便三个人同著都去了,不表。

    却说黄、李两君,看了许多情形,闷了一肚子的气,十分不高兴,无情无绪的回到铺子去,一宿无话。明天吃过早饭,到十一点半钟,两人便要去张园赴会。陈星南还要叫马车,两人道:“我们是运动惯了,最欢喜走路,走去罢了。”陈星南只得由他。

    两人齐着脚步,不消一刻工夫,就走到张园。一直跑上洋房里头,看见当中拼著两张大桌子,大桌子上头还放著一张小桌子,猜道这里一定是会场的演说坛了,却是满屋子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两人坐了好一会,看看已到十二点十五分,还是这个样子。两人猜疑道:“莫非有什么变局,今天不开会吗?”

    刚说著,只见有三个人进来,张了一张,内中一个便说道:“我说是还早,你们不信,如今只好在外头逛点把钟再来罢。”那两个道:“也好。”说著,又齐齐跑了去了。

    黄、李两人在那里闷闷的老等,一直等到将近两点钟,方才见许多人陆陆续续都到。到了后来,总共也有二三百人,把一座洋楼也差不多要坐满了。黄、李两人在西边角头坐着,仔细看时,这等人也有穿中国衣服的;也有穿外国衣服的;有把辫子剪去,却穿着长衫马褂的;有浑身西装,却把辫子垂下来的;也有许多和昨天见的那宗明一样打扮的。内中还有好些年轻女人,身上都是上海家常穿的淡素妆束,脚下却个个都登著一对洋式皮鞋,眼上还个个挂著一副金丝眼镜,额前的短发,约有两寸来长,几乎盖到眉毛。克强、去病两人,虽然这地球差不多走了一大半,到这时候,见了这些光怪陆离气象,倒变了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刘老老了。

    再看时,只见这些人,也有拿着水烟袋的,也有衔著雪茄烟的,也有衔著纸烟卷儿的。那穿西装的人,还有许多戴着帽子的,却都下二两两高谈雄辩,弄得满屋里都是烟气氤氲,人声嘈杂。过了好一会,看看将近三点钟,只见有一位穿西装的走到桌子旁边,把铃一摇,大家也便静了一会。那人便从桌子右手边一张椅于,步上第一层桌上,站起来,说了一番今日开会的缘故,倒也很有条理。约摸讲到一五分钟,到后头便说道:“这回事情,所关重大,满座同胞,无论那位,有什么意见,祇管上来演说罢。”说完,点一点头,跟着说一句道:“我想请郑君伯才演说演说,诸君以为何如呢?”众人一齐都鼓掌赞成,只见那郑伯才从从容容步上演坛,起首声音很低,慢慢演去,到了后来,那声音却是越演越大。

    大约讲的是俄人在东三省怎么样的蛮横,北京政府怎么样的倚俄为命,其馀列强怎么样的实行帝国主义,便是出来干涉,也不是为著中国;怎么俄人得了东一省,便是个实行瓜分的开幕一出;我们四万万国民,从前怎么的昏沉,怎么的散漫;如今应该怎么样联络,怎么样反抗。洋洋洒洒。将近演了一点钟。

    真是字字激昂,言言沉痛。

    黄、李两人听着,也着实佩服。却是座中这些人。那坐得近的,倒还肃静无哗;那坐得远一点儿的,却都是交头接耳,卿卿哝哝,把那声浪搅得稀乱。幸亏这郑伯才声音十分雄壮,要不要大喝两句,这些人也便静了一晌。虽然如此,却还有一桩事不得了,他们那拍掌是很没有价值的,随便就拍起来。那坐得远的人,只顾谈天,并没听讲。他听见前面的人拍掌,便都跟着拼命的乱拍,闹到后来,差不多讲一句便拍一句,甚至一句还未讲完也拍起来,真个是虎啸龙吟,山崩地裂。

    闲话少提。旦说郑伯才讲完之后,跟着还有好几位上去演说,也有讲得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演二三十分钟的,也有讲四五句便跑下来的。黄、李两人数着,有四位演过之后,却见昨天来的那宗明步上坛去了。去病向着克强耳朵进悄悄的说了一句道:“这便是宗明。”克强道:“我们听听他。”

    只见那宗明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便劈尽喉咙说道:“今日的支那,只有革命,必要革命,不能不革命,万万不可以不革命。我们四万万同胞啊,快去革命罢:赶紧革命罢!大家都起来革命罢!这些时候还不革命,等到几时呢?”他开场讲的几句,那声音便像撞起那自由钟来,砰砰訇訇把满座的人都吓一惊。到了第四五句声响便沉下去了。这边黄、李两君正要再听时,却是没有下文,他连头也不点一点,便从那桌子的左手边一跳跳下坛去了。众人一面大笑,还是一面拍掌。跟着一个穿中国装的人也要上去演说,他却忘记了右手边有张椅子当做脚踏,却在演坛前面上头那张桌子的底下苦苦的要爬上去,却又爬不上,惹得满堂又拍起掌来。那人不好意思,讪讪的归坐不演了。随后又接连着两三位演说,都是声音很小,也没有人听他,祇是拍掌之声总不断的。

    黄、李两人觉得无趣。正在纳闷,只听得又换了一人,却演得伶牙利齿,有条有理,除了郑伯才之外,便算他会讲。仔细看来,不是别人,就是昨天带着小宝来坐了半天的那位少年。

    二人十分纳罕。正想间,只见那宗明引了郑伯才东张西望,看见黄、李两位,便连忙走过来,彼此悄悄的讲几句渴仰的话。郑伯才便请两位也要演说演说。

    原来李去病本打算趁著今天志士齐集,发表发表自己的见地,后来看见这个样儿,念头早已打断了,因此回复郑伯才道:“我们今天没有预备,见谅罢!”伯才还再三劝驾,见二人执意推辞,只得由他。这边这三位一面讲,那边演坛上又已经换了两三个人,通共计算,演过的差不多有二十多位。那黄、李两君却是除了郑伯才、宗明之外,并没有一个知道他的姓名。

    看看已经五点多钟,那些人也渐渐的散去一大半,却是所议的事还没得一点子结果。

    郑伯才看这情形,不得已再上演坛,便将民意公会的意思说了一番,又说道:“前回已经发过好些电报,往各处的当道,但是空言也属无益。现在闻得东京留学生组织的那义勇队预备出发了。我们这里组织一个和他应援,格外还打一个电报去东京告诉他们,诸君赞成吗?”大众听说,又齐声拍掌说道:“赞成,赞成,赞成,赞成!”郑伯才一面下坛,一面只见那头一躺演说那位穿西装的人,正要摇铃布告散会,只见众人便已一哄而散,一面走,个个还一面记着拍掌,好不快活。

    那郑伯才重新来和黄、李二人应酬一番,说道:“这里不大好谈,今晚想要奉访,两位有空么?”黄克强道:“铺子里有些不方便,还是我们到老先生那边好。请问尊寓哪里?”伯才道:“新马路梅福里第五十九号门牌湘潭郑寓便是。今晚兄弟八点半钟以后在家里专候。”黄、李两君答应个“是”字,各自别去,不提。

    且说这位郑伯才君,单名一个雄字,乃是湖南湘潭县人,向来是个讲来学的,方领矩步,不苟言笑。从前在湖北武备学堂当过教习,看见有一位学生的课卷,引那《时务报》上头的《民权论》,他还加了一片子的批语,着实辩斥了一番,因此满堂的学生都叫他做守旧鬼。那陈仲滂就是他那个时候的学生了。后来经过戊戌以后,不知为什么忽然思想大变,往后便一天激烈一天。近一两年,却把全副心血都倾到革命来。算来通国里头的人,拿着革命两字当作口头禅的,虽也不少,却是迷信革命,真替革命主义尽忠的,也没有几个能够比得上这位守旧鬼来。近来因为上海开了这间国民学堂,便请他当了国学教习。

    闲言少录。那大晚上黄克强、李去病两人吃过饭,稍停了一会,到了八点三刻,便一同到梅福里访郑伯才,伯才已经在那里久候了。彼此见过礼,伯才便开口道:“前天接到陈仲滂君来信,讲起两位高才硕学,热心至诚,实在钦服得很。本该昨天就到泰访,因为这两日事体很忙,延到今晚才得会谈,真是如饥似渴的了。”两人谦逊几句,便道:“今日得闻伟论,实在倾倒。”伯才也谦逊一句,又问道:“听说毅翁尊大人琼山先生有点清恙,这位老先生的明德,我们是久闻的了,总望着吉人天相,快些平复,还替我们祖国多造就几个人才。”克强听说,不觉眼圈儿又是一红,说了句“多谢关切”。伯才也不便再撩他心事,便渐渐的彼此谈起政见来。

    伯才道:“现在时局这样危急,两位学通三国,迹遍五洲,一定有许多特别心得,尚乞指教。”二人齐称不敢。去病便道:“刚才老先生演说的,便句句都是救时药言,晚生们意见也就差不多。”伯才道:“这都是空言,有什么补益!兄弟这时到底总还想不出一个下手方法,好生焦急。”去病道:“老先生在这冲要地方多年,阅历总是很深的,据先生看来,中国近日民间风气如何?眼前心上的有用人才想也见得不少。”

    伯才叹一口气道:“这一两年来,风气不能算他不开,但不过沿江沿海一点子地方罢了。至于内地,还是和一年以前差不了多少。就是这沿江沿海几省,挂著新党招牌名儿的,虽也不少,便兄弟总觉得国民实力的进步、和那智识的进步程度不能相应,这种现象,还不知是福是祸哩!至于讲到人才,实在寥落得很。在这里天天磨拳擦掌的,倒有百十来个,但可谈的也不过几位罢了。至于东京和内地各处的人物,兄弟知道的,也还有些,两位既留心这件事,待兄弟今晚上开一张清单呈上罢。”

    黄、李二人听了,着实钦敬,齐齐答应道:“好极了,费心。”克强接着问道:“老先生德望两尊,在这里主持风气,总是中国前途的一线光明。但晚生还要请教请教,老先生的教育、治事两大方针,不知可能见教么?”伯才道:“兄弟想今日中国时局,总免不过这革命的一个关头,今日办事,祇要专做那革命的预备;今日教育,祇要养成那革命的人才,老兄以为何如呢?”克强道:“不瞒老先生说,晚生从前也是这个主意,到了近来,却是觉得今日的中国。这革命是万万不能实行的。”

    伯才听了不胜诧异,连忙问道:“怎么呢?”克强道:“这个问题,说来也话长,就是晚生这位兄弟李君,他也和晚生很反对。我们从前也曾大大的驳论过一回,那些话都登在《新小说》的第二号,谅来老先生已经看过。但晚生今日还有许多思想,好多证据,将来做出一部书来就正罢。”伯才道:“今日中国革命,很不容易,我也知道。总是不能因为他难便不做了,你想天下哪一件是容易的事呢,这个问题很长,索性等老兄的大著出来,大家再辩论辩论。但兄弟还有一个愚见,革命无论能实行不能实行,这革命论总是要提倡的,为什么呢?第一件,因为中国将来到底要走哪么一条路方才可以救得转来,这时任凭谁也不能断定。若现在不唤起多些人好生预备,万一有机会到来,还不是白白的看他一眼吗?第二件,但使能够把一国民气鼓舞起来,这当道的人才有所忌惮,或者从破坏主义里头生出些和平改革的结果来,也是好的。两君以为何如呢?”

    去病听了,连连点头。克强道:“这话虽也不错,但晚生的意见却是两样。晚生以为若是看定革命是可以做得来的,打算实实把他做去么?古话说得好‘有谋人之心,而使人知之者殆也’,如今要办的实事,既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却天天在那里叫嚣狂掷,岂不是俗语说的‘带着铃挡去做贼’吗?不过是叫那政府加倍的猜忌提防,闹到连学生也不愿派,连学堂也不愿开,这却有什么益处呢?老是想拿这些议论振起民气来,做将未办事的地步么,据晚生想来,无论是和平还是破坏,总要民间有些实力,才做得来。这养实力却是最难,那振民气倒是最易,若到实力养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看定时势,应该从那一条路实行,那时有几个报馆,几场演说,三两个月工夫,什么气都振起了。如今整天价瞎谈破坏,却是于实力上头生出许多障碍来,为什么呢?因现在这个时局,但有丝毫血性的人,个个都是着急到了不得,心里头总想去运动做事,若是运动得来,岂不甚好!但是学问术成,毫无凭借,这运动能有成效吗?

    就是结识得几个会党绿林,济什么事呢?运动三两个月,觉得头头不是路,这便一个人才堕落的七八个了,岂不是白白送了些人吗?更可怕的,那些年纪太轻的人,血气未定,忽然听了些非常异义,高兴起来,目上于天,往后听到什么普通实际的学问,都觉得味如嚼蜡,嫌他繁难迟久,个个闹到连学堂也不想上,连学问也不想做,只有大言炎炎,睥睨一世的样子,其实这点子客气,不久也便销沉。若是这样的人越发多,我们国民的实力便到底没有养成的日子了。老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郑伯才一面听,一面心里想道:“怪不得陈仲滂恁地佩服他,这话真是有些远见。”等到克强讲完,伯才还沉吟半晌,便答道:“老兄高论,果然与流俗不同,叫兄弟从前的迷信,又起一点疑团了。这话我今晚上还不能奉答,等我细想几天,再拿笔札商量罢。”随后三人还谈了许多中国近事,外国情形,十分叹惜,越谈越觉投契起来。黄、李两君看看表,已是十一点多钟,怕累铺子里伙计等门,便告辞去了。伯才问一声几时起程,去病答道:“礼拜一。”伯才道:“兄弟明天也要往杭州一行,今晚上将同志名单开一张,明天送上便是。”于是彼此殷勤握别不提。

    再说黄、李两人到了上海之后,那《苏报》和《中外日报》是已经登过的,况郑伯才、宗明也曾和他会过面,这些新党们岂有不知道他们的道理?为何这几天总没有别的人来访他们呢?

    原来上海地面,是八点钟才算天亮,早半天是没有人出门的,所有一切应酬总是在下午以及晚上。恰好礼拜六、礼拜那两大的下午,都是新党大会之期,所以他们忙到了不得,并没有心事顾得到访友一边,这也难怪。但是这礼拜六的大会,是已经交代过了,却是那礼拜的大会,又是为著什么事情呢?看官耐些烦,看下去自然明白。

    言归正传。再说黄克强、李去病到了礼拜日,依然在上海闷等。二人看了一会新闻纸,又写了儿封信寄到各处。吃过中饭,克强的表叔陈星南便道:“我今天铺子里没事,陪着你们出去耍一耍罢!”说著,便吩咐伙计叫了一辆马车来,三人坐着出去。

    看官知道,上海地面有什么地方可逛呢?还不是来的张园。

    三人到了张园,进得门来,不觉吃了一惊,只见满园子里头那马车足足有一百多辆。星南道:“今天还早,为何恁么多车早已到了呢?”三人一齐步到洋楼上看时,只见满座里客人,男男女女,已有好几百,比昨大还热闹得多。正是:鬓影衣香,可怜儿女;珠迷玉醉,淘尽英雄。

    举头看时,只见当中挂著一面横额,乃是用生花砌成的,上面写著“品花会”三个大字。黄、李两人忽然想起前天那位少年说的话,知道一定是开什么花榜了。再看时,只见那些人的装束也是有中有西,半中半西,不中不西,和昨大的差不多,亏著那穿皮靴儿戴小眼镜儿的年轻女郎倒还没有一个来。越发仔细看下去,只见有一大半像是很面善的。原来昨日拒俄会议到场的人,今日差市多也都到了。昨日个个都是冲冠怒发,战士军前话死生,今日个个都是酒落欢肠,美人帐下评歌舞,真是提得起放得下,安闲儒雅,没有一毫临事仓皇大惊小怪的气象。两人看了,满腹疑团,万分诧异。

    看官,你想黄克强、李去病二人本来心里头又是忧国,又是思家,已是没情没绪,何况在这暄闹混杂的境界,如何受得!

    只得招邀著陈星南,同去找一个僻静些地方歇歇。三人走到草地后面那座小洋楼里头,在张醉翁椅上坐着,谈些家乡事情。

    正谈了一会,只见前日那个穿马褂的买办,带着一个倌人走进来了。原来那买办也是广东人,和陈星南认得,交情也都还好。

    一进门便彼此招呼起来。星南笑道:“子翁,今日来做总裁么?”那人道:“我闲得没事做,来管这些事!这都是那班什么名士呀,志士呀,瞎闹的罢了。”星南便指著黄、李两位,把他姓名履历,逐一告诉那人。黄、李两位自从前天听过那人的一段秘密的英语,心里头本就很讨厌他,却是碍著陈星南的面子,只得胡乱和他招呼。才知道这人姓杨,别字子芦,是华俄道胜银行一个买办,上海里头吃洋行饭的人,也算他数一数二的。

    那杨子芦听见这两位是从英国读书回来,心里想道:“从前一帮美国出洋学生,如今都是侍郎呀,钦差呀,阔起来了,这两个人,我将来倒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等我趁这机会,着实把他拉拢拉拢起来。”主意已定,便打着英语同两人攀谈。这两人却是他问一句才答一句,再没多的话,且都是拿中国话答的。杨子芦没法,只好还说著广东腔,便道:“我们这个银行与别家不同,那总办便是大俄国的亲王,俄国皇帝的叔叔,这就是兄弟嫡嫡亲亲的东家了。我们这东家第一喜欢的是中国人,他开了许多取银的折子,到处送人,京城里头的大老者,那一个不受过他的恩典,就是皇太后跟前的李公公,还得他多少好处呢!我老实告诉你两位罢,但凡一个人想巴结上进,谁不知道是要走路子,但这路子走得巧不巧,那就要凭各人的眼力了。你们学问虽然了得,但讲到这些路数上头,谅来总熟不过我。如今官场里头的红人,总是靠著洋园荣的三字诀,才能够飞黄腾达起来。”

    陈星南听得出神,便从旁插嘴问道:“怎么叫做洋园荣呢?”杨子芦道:“最低的本事,也要巴结得上荣中堂;(那时荣禄还未死。)高一等的呢,巴结上园子里的李大叔;若是再高等的呢,结识得几位有体面的洋大人,那就任凭老佛爷见着你,也只好菩萨低眉了。这便叫作洋园荣。”陈星南道:“我今日结识得恁么体面的一位杨大人,你倒不肯替我在老佛爷跟前讨点好处来。”杨子芦正色道:“别要取笑。”又向着黄、李二人说道:“如今官场上头漂亮的人,哪一个不懂得这种道理,但是一件,就是在洋大人里头,也要投胎得好,最好的是日本钦差的夫人,还有比他更好的,便是兄弟这位东家。所以南京来的陈道台、李道台,湖北来的黄道台、张道台,天津来的何道台,今天要拉兄弟拜把子,明月要和兄弟结亲家。”

    刚说到这里,只见他带来的那个娘姨气吁吁的跑进门来便嚷道:“花榜开哉!倪格素兰点了头名状元哉!”话未说完,只见一群于人跟着都进来了,齐齐嚷道:“状元公却躲在这里来,害得我们做了《牡丹亭》里头的郭驼子,那里不找到,快的看拿什么东西谢谢找们!”那杨子芦看这些人时,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大家鬼混一回,还有几位硬拉着要去吃喜酒的。子芦没法,只得把话头剪断,说一声“改日再谈”,便携着他的状元夫人和这些人一拥而去了。

    黄克强、李去病听他谈了半天,正是越听越气。去病正在那里气忿忿的要发作,恰好阿弥陀怫,他走了,这才得个耳根清净。再坐一会,也便上车回去。那马车还打几回圈子,走到黄浦滩边,三人还下车散步一回,陈星南又约他两位到一家春吃大餐,到九点多钟,方才回到铺子。只见掌柜的拿着一封信递过来,却是郑伯才给黄、李两人的。拆开一看,里面还夹着一封,写著“仲滂手简”字样,忙看时,却只有寥寥数字,写道:别后相思,发于梦寐。顷以事故,急赴蒙古。彼中势圈,久入狼俄,天假之遇,或有可图。调查如何。

    更容续布,伯才先生,志士领袖,相见想欢,海天南北,为国自爱。率布不荆陈猛顿首。

    去病看完,沉吟道:“他忽然跑去蒙古一什么呢?那里却有什么可图呢?”一面讲,一面把郑伯才的信看时,一张九华堂的素花笺的短札,另外还夹着一张日本雁皮纸的长笺。先看那短札时,写道:

    自顷匆谈,未罄万一,然一脔之尝,惠我已多矣!
    仲滂一缄才至,谨以附呈。承委月旦,别纸缕列;人才寥落,至可痛叹。走所见闻,顾亦有限,聊贡所知,用备夹袋耳。承欢愿遂,还希出山。中国前途,公等是赖。杭行倚装,不及走送,惟神相契,匪以形迹,想能恕原。敬颂行安。郑雄叩头。
    再看那长笺时,满纸都是人名,写道:
    周让,湖南人,云南知府。邃于佛学,潭浏阳最敬之,谊兼师友,沉毅谋断,能当大事。
    王式章,广东人,公等想深知此公,不待再赘。
    洪万年,湖南人,以太史公家居,开西路各府县学堂二十三所。办事条理,精详慎密,一时无两。好言兵事,有心得。
    张兼士,浙江人,大理想家,迷信革命,《民族主义》杂志之文,皆出其手。
    程子觳,福建人,在日本士官学校卒业。现在湖北恺字营当营官,坚忍刻苦,的是军人资格。
    刘念淇,江苏人,在日本地兵工学校卒业,现在上海制造局。
    卫仲清,云南人,地方富豪。现在家乡开矿,手下万馀人,有远识,有大志。
    叶倚,浙江人,在卫仲清处为谋主,各事皆印布画。
    司徒源,广东人,能造爆药,人却平常。
    李廷彪,广东人,广西游勇之魁。近日广西之乱,半由其主动,但现颇窘蹙。
    唐鹜,广东人,运动游勇会党,最为苦心,数年如一日。沈鸷英迈,鄙人所见贵乡人,以此君为最。
    马同善,河南人,现任御史,充大学堂提调,京朝士大夫,此为第一。
    孔弘道,山东人,现在日本东京法科大学留学,深宪法理、人极血诚。
    郑子奇,湖南人。崔伯岳,湖南人。章千仞,浙江人。夏大武,四川人。凌霄,直隶人。林志伊,福建人。胡翼汉,直隶人。
    以上七人,皆留日本士官学校。
    王济,四川人,巡抚之公子,骁勇任侠,敢于任事。
    卢学智,江西人,在地方小学堂兴拓殖,势力颇大,向治宋学,力行君子也。
    赵松,湖北人,文学家,运动家。
    另女士三人:
    王端云,广东人,胆气、血性、学说皆过人,现往欧洲,拟留学瑞士。
    叶文,广东人,在美国大学卒业才归,一大教育家。
    孙木兰,浙江人,现任北京某亲王府为给事。
    此外在欧洲美洲游学诸君,当已为两公所知,不复赘陈。以上所举,亦仅就记忆所及,随举一二,匆匆未能也。

    克强、去病二人看罢,内中也有闻名的,也有未曾闻名的,便把各人姓名牢记一番,将原信夹入日记簿中。再坐一会,便去安歇。明早起来,略检行李,别过陈星南,便上法兰西公司船回广东去了。

    且喜风平浪静,礼拜四的早晨已到了香港。恰好那天下午便有船去琼州,两人将行李搬到客栈,预备吃过中饭,就便过船。因为还有几点钟的时候,便出门散散步。刚走到太平山铁只见满街上的人在那里乱跑,远远看时,原来一个外国人,好像兵船上水手的装束,扭著一个中国人在那里痛打。

    李去病见了,不由得心中无明业火三千丈,倒冲上来,顾不得许多,一直就跑上去了。有分教:碧眼胡儿认我法律家,白面书生投身秘密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