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新民说
第十一节
作者:梁启超
第十二节

    第十一節 論進步 (一名論中國群治不進之原因)

    泰西某說部,載有西人初航中國者,聞羅盤針之術之傳自中國也。又聞中國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過數紀,而改良如彼其屢,效用如彼其廣。則夫母國數千年之所增長,更當何若?登岸後不遑他事,先入市購一具。乃問其所謂最新式者,則與歷史讀本中所載十二世紀時亞剌伯人傳來之羅盤圖,無累黍之異,其人乃廢然而返云。此雖諷刺之寓言,實則描寫中國群治濡滯之狀,談言微中矣。


    吾昔讀黃公度日本國志,好之,以為據此可以盡知東瀛新國之情狀矣。入都見日使矢野龍谿,偶論及之。龍谿曰:「是無異據明史以言今日中國之時局也。」余怫然,叩其說。龍谿曰:「黃書成於明治十四年,我國自維新以來,每十年間之進步,雖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則二十年前之書,非明史之類如何?」吾當時猶疑其言。東游以來,證以所見,良信。斯密亞丹原富稱:「元代時,有意大利人瑪可波羅游支那,歸而著書,述其國情,以較今人游記,殆無少異。」吾以為豈惟瑪氏之作,即史記、漢書二千年舊籍,其所記載,與今日相去能幾何哉?夫同在東亞之地,同為黃族之民,而何以一進一不進,霄壤若此?


    中國人動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則為澆末,為叔季,此其義與泰西哲學家進化之論最相反。雖然,非讕言也,中國之現狀實然也。試觀戰國時代,學術起,或明哲理,或闡技術,而後此則無有也。兩漢時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責任,地方有鄉官,而後此則無有也。自餘百端,類此者不可枚舉。夫進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拋物,勢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從而搏之,有他物焉從而吸之,則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則吾中國之反於彼進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滯之現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討論焉發明焉,則知病而藥於是乎在矣。


    論者必曰:「由於保守性質之太強也。」是固然也。雖然,吾國中人保守性質,何以獨強?是亦一未解決之問題也。且英國人以善保守聞於天下,而萬國進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見夫保守之必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於天然者有二,由於人事者有三。

    一曰:大一統而競爭絕也

    一曰︰大一統而競爭絕也。競爭為進化之母,此義殆既成鐵案矣。泰西當希臘列國之時,政學皆稱極盛。洎羅馬分裂,散為諸國,復成近世之治,以迄於今,皆競爭之明效也。夫列國並立,不競爭則無以自存。其所競者,非徒在國家也,而兼在個人。非徒在強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並趨,人自為戰,而進化遂沛然莫之能禦。故夫一國有新式鎗炮出,則他國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以操勝於疆場也。一廠有新式機器出,則他廠亦棄其舊者恐後焉。非是不足以求贏於闤闠也。惟其然也,故不徒恥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優於甲,今日丙駕於乙,明日甲還勝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師,如賽馬然,如鬥走然,如競漕然。有橫於前,則後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躡於後,則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實進步之原動力所由生也。中國惟春秋戰國數百年間,分立之運最久,而群治之進,實以彼時為極點。自秦之後,一統局成,而為退化之狀者,千餘年於今矣。豈有他哉?競爭力銷乏使然也。

    二曰:環蠻族而交通難也

    二曰︰環蠻族而交通難也。凡一社會與他社會相接觸,則必產出新現象,而文明遂進一步。上古之希臘殖民,近世之十字軍東征,皆其成例也。然則統一非必為進步之障也。使統一之於內,而交通之於外,則其飛躍或有更速者也。中國環列皆小蠻夷,其文明程度,無一不下我數等。一與相遇,如湯沃雪。縱橫四顧,常覺有上天下地唯我獨尊之概。始而自信,繼而自大,終而自畫。至於自畫,而進步之途絕矣。不寧惟是,所謂諸蠻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來破壞我文明。於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於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獻,漢官威儀,實我黃族數千年來戰勝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無可師法以為損益之資;內之復不可不兢兢保持,以為自守之具。則其長此終古也亦宜!


     以上由於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為發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簡難易,常與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為此例差。列國文字,皆起於衍形。及其進也,則變而衍聲。夫人類之語言,遞相差異,經千數百年後,而必大遠於其朔者,勢使然也。故衍聲之國,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國,言文必日以相離。社會之變遷日繁,其新現象、新名詞必日出;或從積累而得,或從交換而來。故數千年前一鄉一國之文字,必不能舉數千年後萬流匯沓群族紛拏時代之名物意境而盡載之盡描之。此無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則言增而文與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應之,新新相引,而日進焉。言文分,則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達。故雖有方新之機,亦不得不窒;其為害一也。言文合,則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識,其古文之學,如泰西之希臘、羅馬文字待諸專門名家者之討求而已。故能操語言者即能讀書,而人生必需之常識,可以普及。言文分,則非多讀古書通古義,不足以語於學問。故近數百年來學者,往往瘁畢生精力於說文、爾雅之學,無餘裕以從事於實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聲者,識其二三十之字母,通其連綴之法,則望文而可得其音,聞音而可解其義。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則蒼頡篇三千字,斯為字母者三千。說文九千字,斯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萬字,斯為字母者四萬。夫學二三十之字母,與學三千、九千、四萬之字母,其難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婦孺可以操筆札,車夫可以讀新聞。而吾中國或有就學十年,而冬烘之頭腦如故也;其為害三也。夫群治之進,非一人所能為也。相摩而遷善,相引而彌長。得一二之特識者,不如得百千萬億之常識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國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學難學之文字,學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猶於當世應用之新事物、新學理多所隔閡,此性靈之濬發所以不銳,而思想之傳播所以獨遲也。

    四曰:專制久而民性漓也

    四曰︰專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賦之以權利,且賦之以擴充此權利之智識,保護此權利之能力,故聽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則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賊之者。始焉窒其生機,繼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幾乎息矣。故當野蠻時代,團體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傑起而代其責,任其勞,群之利也。過是以往,久假不歸,則利豈足以償其弊哉?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長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傭,皆各還其權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義務而不相佚。如是而不浡焉以興,吾未之聞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隸,防之如盜賊,則彼亦以奴隸盜賊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雖犧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為之,所不辭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聞也。故夫中國群治不進,由人民不顧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顧公益,由自居於奴隸盜賊使然也。其自居於奴隸盜賊,由霸者私天下為一姓之產而奴隸盜賊吾民使然也。善夫!立憲國之政黨政治也。彼其黨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稟公德也。固未嘗不自為私名私利計也。雖然,專制國之求勢利者,則媚於一人;立憲國之求勢利者,則媚於庶人。媚一也,而民益之進不進,於此判焉。政黨之治,凡國必有兩黨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黨欲傾在朝黨而代之也,於是自布其政策,以掊擊在朝黨之政策。曰使吾黨得政,則吾所施設者如是如是。某事為民除公害,某事為民增公益。民悅之也,而得占多數於議院。而果與前此之在朝黨易位,則不得不實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進一級焉矣。前此之在朝黨,既幡而在野。欲恢復其已失之權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隱,悉心布畫,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黨之所謂除公害增公益者,猶未盡也。使吾黨而再為之,則將如是如是,然後國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悅之也,而復占多數於議院,復與代興之在朝黨易位。而亦不得不實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權,而群治又進一級焉矣。如是相競相軋,相增相長,以至無窮。其競愈烈者,則其進愈速。歐美各國政治遷移之大勢,大率由此也。是故無論其為公也,即為私焉,而其有造於國民固已大矣。若夫專制之國,雖有一二聖君賢相,徇公廢私,為國民全體謀利益。而一國之大,鞭長難及,其澤之真能遍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謂聖君賢相者,曠百世不一遇。而恒、靈、京、檜,項背相望於歷史。故中國常語稱「一治一亂」,又曰:「治日少而亂日多。」豈無萌櫱?其奈此連番之狂風橫雨何哉?進也以寸,而退也以尺;進也以一,而退也以十,所以歷千百年而每下愈況也。

    五曰:學說隘而思想窒也

    五曰︰學說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國之進步,必以學術思想為之母,而風俗政治皆其子孫也。中國惟戰國時代,九流雜興,道術最廣。自有史以來,黃族之名譽,未有盛於彼時者也。秦、漢而還,孔教統一。夫孔教之良,固也。雖然,必強一國人之思想使出於一途,其害於進化也莫大。自漢武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凡非在六藝之科者絕勿進,爾後束縛馳驟,日甚一日。虎皮羊質,霸者假之以為護符;社鼠城狐,賤儒緣之以謀口腹,變本加厲,而全國之思想界銷沈極矣。敘歐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為黑闇時代,夫中世史則羅馬教權最盛之時也。舉全歐人民,其軀殼界則糜爛於專制君主之暴威,其靈魂界則匍伏於專制教主之縛軛。故非惟不進,而以較希臘羅馬之盛時,已一落千丈強矣。今試讀吾中國秦、漢以後之歷史,其視歐州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惡痛絕夫緣飾孔教,利用孔教,誣罔孔教者之自賊而賊國民也。


     以上由於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為也,而世界風潮之所簸蕩,所衝激,已能使吾國一變其數千年來之舊狀。進步乎!進步乎!當在今日矣。雖然,所變者外界也,非內界也。內界不變,雖日烘動之鞭策之於外,其進無由。天下事無無果之因,亦無無因之果。我輩積數千年之惡因,以受惡果於今日。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責後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之因而已。


    新民子曰:吾不欲復作門面語,吾請以古今萬國求進步者,獨一無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國民。其例維何?曰︰破壞而已。


    不祥哉!破壞之事也。不仁哉!破壞之言也。古今萬國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萬不得已,豈其好為俶詭涼薄,憤世嫉俗,快一時之意氣,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蓋當夫破壞之運之相迫也,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破壞既終不可免,早一日則受一日之福,遲一日則重一日之害。早破壞者,其所破壞可以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遲破壞者,其所破壞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彌寡。用人力以破壞者,為有意識之破壞,則隨破壞隨建設。一度破壞,而可以永絕第二次破壞之根。故將來之樂利,可以償目前之苦痛而有餘。聽自然而破壞者,為無意識之破壞,則有破壞,無建設。一度破壞之不已而至於再。再度不已而至於三。如是者可以歷數百年千年,而國與民交受其病,至於魚爛而自亡。嗚呼!痛矣哉破壞。嗚呼!難矣哉不破壞。


    聞者疑吾言乎?吾請與讀中外之歷史。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膿血世界也。英國號稱近世文明先進國,自一千六百六十年以後,至今二百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長期國會之一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後此之英國,不為十八世紀末之法蘭西也?美國自一千八百六十五年以後,至今五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抗英獨立放奴戰爭之兩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後此之美國,不為今日之秘魯、智利、委內瑞辣、亞爾然丁也。歐洲大陸列國,自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後,至今三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法國大革命以來綿亙七八十年,空前絕後之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為波蘭,今日之匈牙利及巴幹半島諸國不為印度,今日之奧大利不為埃及,今日之法蘭西不為疇昔之羅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後,至今三十餘年無破壞。其所以然者,實自勤王討幕,廢藩置縣之一度大破壞來也。使其憚破壞,則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為朝鮮也。夫吾所謂二百年來、五十年來、三十年來無破壞云者,不過斷自今日言之耳,其實則此諸國者,自今以往,雖數百年千年無破壞,吾所敢斷言也。何也?凡破壞必有破壞之根原。孟德斯鳩曰:「專制之國,其君相動曰輯和萬民,實則國中常隱然含有擾亂之種子,是茍安也,非輯和也。」故擾亂之種子不除,則蟬聯往復之破壞,終不可得免。而此諸國者,實以人力之一度大破壞,取此種子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而勿使能殖也。故夫諸國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則亦惟以國權之故,構兵於域外,容或有之耳。若夫國內相鬩糜爛鼎沸之慘劇,吾敢決其永絕而與天地長久也。今我國所號稱識時俊傑,莫不豔羡乎彼諸國者。其群治之光華美滿也如彼,其人民之和親康樂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榮也如彼。而烏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揮破壞之淚,絞破壞之腦,敝破壞之舌,禿破壞之筆,瀝破壞之血,填破壞之屍,以易之者也。嗚呼!快矣哉破壞。嗚呼!仁矣哉破壞。


    此猶僅就政冶一端言之耳。實則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學術、思想、人心、風俗,小而文藝、技術、名物,何一不經過破壞之階段以上於進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壞舊宗教而新宗教乃興;倍根、笛卡兒破壞舊哲學而新哲學乃興;斯密破壞舊生計學而新生計學乃興;盧梭破壞舊政治學而新政治學乃興;孟德斯鳩破壞舊法律學而新法律學乃興;歌百尼破壞舊曆學而新曆學乃興。推諸凡百諸學,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兒、斯密、盧梭、孟德斯鳩、歌白尼之後,復有破壞路得、倍根、笛卡兒、斯密、盧梭、孟德斯鳩、歌白尼者。其破壞者,復有踵起而破壞之者。隨破壞,隨建設,甲乙相引,而進化之運,乃遞衍於無窮。凡以鐵以血而行破壞者,破壞一次則傷元氣一次。故真能破壞者,則一度之後不復再見矣;以腦以舌而行破壞者,雖屢摧棄舊觀,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壞之事無窮,進步之事亦無窮。又如機器興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壞;輪舶興而帆檣之利益不得不破壞;鐵路電車興而車馬之利益不得不破壞;公司興而小資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壞;「托辣士特」(Trust)興,而尋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壞。當其過渡迭代之頃,非不釀婦歎童號之慘,極棼亂杌隉之觀也。及建設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國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壞之損害者,亦往往於直接間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須償其價值而已,而又須忍其苦痛。」夫全國國民之生計,為根本上不輕搖動者,而當夫破壞之運之相代乎前也,猶且不能恤小害以擲大利,而況於害有百而利無一者耶?故夫歐洲各國自宗教改革後,而教會教士之利益被破壞也;自民立議會後,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壞也;英國改正選舉法千八百三十二年,而舊選舉區之特別利益被破壞也;美國布禁奴會千八百六十五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壞也。此與吾中國之廢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壞;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壞;改官制而宦場之利益被破壞,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謂利者,乃偏毗於最少數人之私利,而實則溺陷大多數人之公敵也。諺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於此而猶曰不破壞不破壞,吾謂其無人心矣。夫中國今日之事,何一非蠹大多數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遠者不可不棄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離其初級。若終日沾滯呆立於一地,而徒望遠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終無濟也。若此者,其在毫無阻力之時,毫無阻力之地,而進步之公例,固既當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則鑿榛莽以闢之,烈山澤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爾,則雖欲進而無其路也。諺曰:「螫蛇在手,壯士斷腕。」此語至矣!不觀乎善醫者乎?腸胃癥結,非投以劇烈吐瀉之劑,而決不能治也;瘡癰腫毒,非施以割剖洗滌之功,而決不能療也。若是者,所謂破壞也。苟其憚之,而日日進參苓以謀滋補,塗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劇者也。夫其所以不敢下吐瀉者,慮其耗虧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豈知不吐瀉,而後此耗虧將益多;不割剖而後此之苦痛將益劇。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與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養全體也?且等是耗虧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則其創夷必較輕;緩治一日,則其創夷必較重。此又理之至淺而易見者也,而謀國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談維新者有兩種︰其下焉者,則拾牙慧,蒙虎皮,借此以為階進之路。西學一八股也,洋務一苞苴也,游歷一暮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則固嘗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規規然思所以長國家而興樂利者。至叩其術,最初則外交也,練兵也,購械也,製械也;稍進焉則商務也,開礦也,鐵路也;進而至於最近,則練將也,警察也,教育也。此犖犖諸大端者,是非當今文明國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雖然,枝枝節節而行焉,步步趨趨而摹仿焉,其遂可以進於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國家於不敗之地乎?吾如其必不能也。何也?披綺羅於蟆母,祇增其醜;施金鞍於駑駘,祇重其負;刻山龍於朽木,祇敺其腐;築高樓於鬆壤,祇速其傾;未有能濟者也。


    今勿一一具論,請專言教育。夫一國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養成將來之國民也。而今之言教育者何如?各省紛紛設學堂矣,而學堂之總辦提調,大率皆最工於鑽營奔競,能仰承長吏鼻息之候補人員也。學堂之教員,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竊甲第,武斷鄉曲之鉅紳也。其學生之往就學也,亦不過曰:「此時世妝耳。此終南徑耳。」與其從事於閉房退院之詩云子曰,何如從事於當時得令之ABCD。考選入校,則張紅然爆有示寵榮;吾粵近考取大學堂學生者皆如是資派游學,則苞苴請托以求中選。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業開宗明義第一章,而將來為一國教育之源泉者也。試問循此以往,其所養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國國民之資格乎?可以任為將來一國之主人翁乎?可以立於今日民族主義競爭之潮渦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則有教育如無教育,而於中國前途何救也?請更徵諸商務。生計界之競爭,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問題也。各國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國之所以爭自存者亦當在此。商務之當整頓,夫人而知矣。雖然,振興商務,不可不保護本國工商業之權利。欲保護權利,不可不頒定商法。僅一商法不足以獨立也;則不可不頒定各種法律以相輔。有法而不行,與無法等;則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權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於無法;則不可不定立法權之所屬。壞法者而無所懲,法旋立而旋廢;則不可不定行法官之責任。推其極也,非制憲法,開議會,立責任政府,而商務終不可得興。今之言商務者,漫然曰吾興之,吾興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興之者持何術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概已如是矣。推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謂新法者之必無效也!何也?不破壞之建設,未有能建設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豈不以非如是則國將危亡乎哉?而新法之無救於危亡也若此。有國家之責任者,當何擇矣!


    然則救危亡求進步之道將奈何?曰:必取數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虀粉之,使數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藉,然後能滌盪腸胃以上於進步之途也。必取數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闢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然後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而其所以達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無血之破壞;二曰有血之破壞。無血之破壞者,如日本之類是也。有血之破壞者,如法國之類是也。中國如能為無血之破壞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國如不得不為有血之破壞乎,吾衰絰而哀之!雖然,哀則哀矣,然欲使吾於此二者之外,而別求一可以救國之途,吾苦無以為對也。嗚呼!吾中國而果能行第一義也,則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則吾所謂第二義者遂終不可免。嗚呼!吾又安忍言哉?嗚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讀宗教改革之歷史,見夫二百年干戈雲擾全歐無寧宇,吾未嘗不頞蹙。吾讀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歷史,見夫殺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數萬計,吾未嘗不股慄!雖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國中如無破壞之種子,則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國數千年以來歷史,以天然之破壞相終始者也。遠者勿具論,請言百年以來之事。乾隆中葉,山東有所謂教匪者王倫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時有甘肅馬明心之亂,據河州、蘭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灣林爽文起,諸將出征,皆不有功。歷二年五十二年,有福康安海蘭察督師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廊爾喀又內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詔天下大索白蓮教首領不獲;官吏以搜捕教匪為名,恣行暴虐,亂機滿天下。五十九年,貴州苗族之亂遂作。嘉慶元年,白蓮教遂大起於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陜西、甘肅,而四川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擁眾數萬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盜蔡牽又起,九年,與粵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粵之鄭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數年,而回部之亂又起,凡歷十餘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時湖南之趙金龍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彫敝之既極,始稍蘇息,而鴉片戰役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艦始入廣東。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寧波。廿一年,取舟山、廈門、定海、寧波、乍浦,遂攻吳淞,下鎮江。廿二年,結南京條約乃平。而兩廣之伏莽,已遍地出沒無寧歲。至咸豐元年,洪、楊遂乘之而起,蹂躪天下之半。而咸豐七年,復有英人入廣東擄總督之事。九年,復有英、法聯軍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據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黨猶逼京畿,危在一髮,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亂猶未已,復血刃者數載。及其全平,已光緒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爾後民教之鬨,連綿不絕。光緒八年,遂有法國安南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戰役起,廿一年始平。廿四年,廣西李立亭、四川余蠻子起,廿五年始平。同年,山東義和團起,蔓延直隸,幾至亡國,為十一國所挾,廿七年始平。今者二十八年之過去者,不過一百五十日耳。而廣宗距鹿之難,以袁軍全力,歷兩月乃始平之。廣西之難,至今猶蔓延三省,未知所屆,而四川又見告矣。由此言之,此百餘年間,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處非以血為染?我四百餘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為糜?前此既有然,而況乎繼此以往?其劇烈將仟佰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吾亦欲曰:「一破壞之不忍,而終古以破壞乎?」我國民試矯首一望,見夫歐、美、日本之以破壞治破壞,而永絕內亂之萌櫱也。不識亦曾有動於其心,而為臨淵之羡焉否也?


    且夫懼破壞者,抑豈不以愛惜民命哉?姑無論天然無意識之破壞,如前所歷舉內亂諸禍,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國體,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間接殺人者,每歲之數,又豈讓法國大革命時代哉?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餘萬矣。鄭州一決,而死者十餘萬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於凍餒者,每歲以十萬計。近十年來,廣東人死於疫癘者,每歲以數十萬計。而死於盜賊,與迫於飢寒自為盜賊而死者,舉國之大,每歲亦何啻十萬?夫此等雖大半關於天災乎,然人之樂有群也,樂有政府也,豈不欲以人治勝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為民捍災患,然則何取此政府為也?天災之事,關係政府責任,余別有論。嗚呼!中國人之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污吏戮之,異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則飢戮之,寒戮之,夭戮之,癘戮之,刑獄戮之,盜賊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國中有一人橫死者,無論為冤慘,為當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現於新聞紙中三數次,乃至百數十次。所謂貴人道重民命者,不當如是耶?若中國則何有焉?草薙耳,禽獼耳。雖日死千人焉萬人焉,其誰知之?其誰殣之?亦幸而此傳種學最精之國民,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其林林總總者如故也。使稍矜貴者,吾恐周餘孑遺之詩,早實見於今日矣。然此猶在無外競之時代為然耳!自今以往,十數國之飢鷹餓虎,張牙舞爪,吶喊蹴踏,以入我闥而擇我肉。數年數十年後,能使我如埃及然,將口中未下咽之飯,挖而獻之,猶不足以償債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行三跪九叩首禮於他族之膝下,乃僅得半腹之飽。不知愛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我國民一念及此,當能信吾所謂「破壞亦破壞,不破壞亦破壞。」者之非過言矣。而二者吉凶去從之間,我國民其何擇焉?其何擇焉?昔日本維新主動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陰者,嘗語其徒曰:「今之號稱正義人,觀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為最大下策。何如輕快拙速,打破局面,然後徐圖占地布石之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恃此精神也,皆遵此方略也。吉田松陰日本長門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維新元勳山縣、伊籐、井上等,皆其門下士也。今日中國之弊,視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數倍焉。而國中號稱有志之士,舍松陰所謂最大下策者,無敢思之,無敢迫之,無敢行之。吾又烏知其前途所終極也?


    雖然,破壞亦豈易言哉?瑪志尼曰:「破壞也者,為建設而破壞,非為破壞而破壞。使為破壞而破壞者,則何取乎破壞?且亦將並破壞之業而不能就也。」吾請更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壞之仁賢者,不可以言破壞之言。非有能回破壞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壞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騷不平之氣,小有才而未聞道,取天下之事事物物,不論精粗美惡,欲一舉而碎之滅之,以供其快心一笑之具。尋至自起樓而自燒棄,自蒔花而自斬刈,囂囂然號於眾曰:「吾能割捨也。吾能決斷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壞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為也。孔明揮淚於街亭,子胥泣血於關塞,彼豈忍死其友而遺其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