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托尔斯泰热
作者:李大钊
1917年2月8日
原收录于《甲寅》日刊,署名守常

      托尔斯泰者,近代之大文学家大思想家也。生于暴俄专制政治之下,呕其毕生之心血,为良心服役,为人道牺牲。既召政府之疾恶,又遭宗教之屏绝,而卒不少屈。斯真文学之巨子,人道之明星也矣!

      日俄战后,托翁之名盛传于日本,一时研究其文学思想者颇众。后虽稍衰,而近二三年来此风又炽。至于今日,可谓极矣。“托翁、托翁”之声,遍于三岛。团体如“托尔斯泰协会”也,杂志如《托尔斯泰研究》也,殆皆专以研究托翁为职志者也。考其出版界,几举托翁一生浩如烟海之著作,尽行移译,而摭撮其精英焉。呜呼!此其有功于一国之文化者,岂浅鲜哉?

      余曩居日本,每于里巷通衢间,闻有歌《戛秋霞》之曲者,其声凄楚,哀婉动人。是曲也,乃于《复活》剧中所演奏,名优松井须磨子之所歌,而文士岛村抱月之所谱也。制此曲时,尚有一段韵史,兹不暇述。而一演之后,风靡全国,上自搢绅学子,下至稗贩妇孺,莫不能做歌此曲者。须磨子之魔力欤?托翁之魔力欤?殆不可知。然而《戛秋霞》之曲,则固本托翁之著以作,而托翁之名又因《戛秋霞》之曲得以益播于流俗也。

      近者,托翁之子有称为小托翁者,自俄都伯拉古拉德,经莫斯科,越西伯利亚,于世界战血横流之日,宗邦军书旁午之秋,且其弟兄姊妹乃至衰年老母,或隶赤十字会,或充义勇军,皆已离乡去井,万里从戎,弹雨硝烟,存亡莫卜(托翁夫人及其女公子均入赤十字会,赴战场救护伤兵,其子嗣中亦有从军而受伤者)。彼独于是时,冒长途之风雪,飘然偕其夫人来日本,亦可异已!

      方其于一月二十二日由日本之敦贺上陆也,彼帮新闻记者,有往访之者,见氏年约四十,其夫人则方二十六七。该记者询以此来意在云何?彼则答以父为世界文豪,己亦颇埋头于文学之趣味中,生平于英、法、德之文学,己略有研究,独以未暇研究日本文学为憾。今偶得暇,辄复来此,一以遨览明媚之风光,一以觅接近日本文学真髓之机会云云。继询以此次战争及于世界文学之影响何如?则避而不答。斯固氏对于日人之辞令,未足以窥其此行之真意。然当日本举国若狂研究托翁之日,适又来此嘉宾,益以助研究托翁之兴趣。托翁之与日本,可谓有宿缘矣。

      抑托翁之思想,实以无抵抗主义为基础。所谓无抵抗主义者,即本基督教旨“人欲批其左颊,吾更以右颊承之﹔人欲索其外衣,吾更以内衣与之”之说而立者也。托翁理想中之平和,即遵此道以求之。孰知托翁之弃浊世妇道山者曾几何年,而古今中外未曾有之世界战祸,竟举其所亲爱之故国同胞,及全世界悉陷于沈沦悲惨之中,此又岂翁生前之所及料者哉?余既观于日本研究托翁之盛,复慨夫战局之日益蔓延。缅怀往哲,不禁兴无涯之感矣!

      且日本对于世界之文学家思想家,如柏格森、倭根、达阿儿、尼采等,莫不精研其学说,介绍其思想,固不独于托翁已也,特于此等其热炽之度较为稍逊耳。返以观于吾国文学界思想界之销沉,冷寂若死,人之举国若狂以研究之人物学说,吾则能举其名者盖鲜。噫!文化之盛衰,民族之兴亡系之,此岂细故也哉!

      1917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