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先生集
作者:韩愈 

    上贾滑州书

    愈闻儒服者不敢用他术干进,又惟古执贽之礼,窃整顿旧所著文一十五章以为贽,而喻所以然之意于此,曰:丰山上有锺焉,人所不可至,霜既降,则铿然鸣,盖气之感,非自鸣也。愈年二十有三,读书学文十五年,言行不敢戾于古人,愚固泯泯,不能自计。周流四方,无所适归。伏惟阁下昭融古之典义,含和发英,作唐德元,简弃诡说,保任皇极,是宜小子刻心悚慕,又焉得不感而鸣哉!徒以献策阙下,方勤行役,且有负薪之疾,不得稽首轩阶,遂拜书家仆,待命于郑之逆旅。伏以小子之文,可见于十五章之内;小子之志,可见于此书。与之进,敢不勉;与之退,敢不从。进退之际,实惟阁下裁之。

    上考功崔虞部书

    愈不肖,行能诚无可取,行已颇僻,与时俗异态,抱愚守迷,固不识仕进之门。乃与群士争名竞得失,行人之所甚鄙,求人之所甚利,其为不可,虽童昏实知之。如执事者,不以是为念,援之幽穷之中,推之高显之上。是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人之莫可也;知其人之或可,而不知其时之莫可也。既以自咎,又叹执事者所守异于人人,废耳任目,华实不兼,故有所进,故有所退。且执事始考文之明日,浮嚣之徒已相与称曰:“某得矣,某得矣。”问其所从来,必言其有自一日之间,九变其说。凡进士之应此选者,三十有二人,其所不言者,数人而已,而愈在焉。及执事既上名之后,三人之中,其二人者,固所传闻矣。华实兼者也,果竟得之,而又升焉。其一人者,则莫之闻矣。实与华违,行与时乖,果竟退之。如是则可见时之所与者,时之所不与者之相远矣。然愚之所守,竟非偶然,故不可变。凡在京师,八九年矣,足不迹公卿之门,名不誉于大夫士之口。始者谬为今相国所第,此时惟念以为得失固有天命,不在趋时,而偃仰一室,啸歌古人。今则复疑矣。未知夫天竟如何,命竟如何?由人乎哉,不由人乎哉?欲事干谒,则患不能小书,困于投刺;欲学为佞,则患言讷词直,卒事不成,徒使其躬儳焉而不终日。是以劳思长怀,中夜起坐,度时揣己,废然而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又常念古之人日已进,今之人日已退。夫古之人四十而仕,其行道为学,既已大成,而又之死不倦,故其事业功德,老而益光。故《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言老成之可尚也。又曰:“乐只君子,德音不已。”谓死而不亡也。夫今之人,务利而遗道,其学其问,以之取名致官而已。得一名,获一位,则弃其业而役役于持权者之门,故其事业功德日以忘,月以削,老而益昏,死而遂亡。愈今二十有六矣,距古人始仕之年尚十四年,岂为晚哉?行之以不息,要之以至死,不有得于今,必有得于古;不有得于身,必有得于后。用此自遣,且以为知己者之报,执事以为何如哉?其信然否也?今所病者,在于穷约,无僦屋赁仆之资,无缊袍粝食之给。驱马出门,不知所之,斯道未丧,天命不欺,岂遂殆哉,岂遂困哉?

    窃惟执事之于愈也,无师友之交,无久故之事,无颜色言语之情。卒然振而发之者,必有以见知尔。故尽暴其所志,不敢以默。又惧执事多在省,非公事不敢以至,是则拜见之不可期,获侍之无时也。是以进其说如此。庶执事察之也。

    与张徐州荐薛公达书

    愈闻士有己未达而达人者,大夫意宁实之哉?小人诚其人,今言则无故,过濡恩惠,思以极报之谓也。伏惟阁下仁义风天下,任帝室宏奇,名誉之美,刑政之威,化道之事,使四方无声色之娱,金帛之富,车服之制以从之,则亦称显位,雍容暇豫,而又何求?则可以取特达不羁之士,奉之以非常之礼,俾耀名天下,答天子鸿恩。侧见河东薛公达,年二十有六,抱惊世之伟材,发言挺志,敻绝天秀;服仁食义,融内光外;直刚简质,与世不常。想其升朝廷议,凛莹冰玉,隐慝潜奸,灭心铄谋。然今尚幽塞未光,弢铦利,静居河洛。惟高公之清风,驱马千里,文以为贽,求拜华轩。公则见之矣,遇未甚厚。惧左右者不明,喜蔽能黩听不令之言,故小子忘惧,激愤献此,惟公明之。夫垂纤饵溟泉,冀吞舟之鱼则疏;施薄礼天下,取特达之士亦难。大夫其裁之。

    与少室李拾遗书

    十二月某日,愈顿首:伏承天恩,诏河南敦喻拾遗公,朝廷之士,引颈东望,若景星凤凰之始见也,争先睹之为快。方今天子仁圣,小大之事,皆出宰相,乐善言如,不得闻。自即大位已来,于今四年,凡所施者,无不得宜。勤俭之声,宽大之政,幽闺妇女、草野小人,饱闻而厌道之。愈不通于古,请问先生,世非太平之运欤?加又有非人力而至者,年谷熟衍,符贶委至;干纪之奸,不战而拘累;强梁之凶,销铄缩栗,迎风而委伏。其有一事未就正,自视若不成人。四海之所环,无一夫甲而兵者。若此时也,拾遗公不疾起与天下之士君子乐成而享之,斯无时矣。昔者孔子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已,足迹接于诸侯之国。今可为之时,自藏深山,牢关而固距,即与仁义者异守矣。想拾遗公冠带就车,惠然肯来,抒所蓄积,以补缀盛德之有阙遗,利加于时,名垂于将来,踊跃悚企,倾刻以冀。又窃闻朝廷之议,必起拾遗公。使者往,若不许,即河南必继以行;拾遗征君若不至,必加高秩,如是则辞少就多,伤于廉而害于义,拾遗公必不为也。善人斯进其类,皆有望于拾遗公,拾遗公傥不为起,是使众善人不与斯人施也。由拾遗公而使天子不尽得良臣,君子不尽得显位,人庶不尽被惠利,其害不为细。必望审察而远思之,务使合于孔子之道。幸甚!愈再拜。

    答刘秀才论史书

    六月九日,韩愈白秀才:辱问见爱,教勉以所宜务,敢不拜赐。愚以为凡史氏褒贬大法,《春秋》已备之矣。后之作者,在据事迹实录,则善恶自见。然此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况褒贬耶?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邱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范蔚宗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唐有天下二百年矣,圣君贤相相踵,其馀文武之士,立功名跨越前后者,不可胜数。岂一人卒卒能纪而传之邪?仆年志已就衰退,不可自敦率。宰相知其无他才能,不足用,哀其老穷,龃龉无所合,不欲令四海内有戚戚者,猥言之上,苟加一职荣之耳,非必督责迫蹙,令就功役也。贱不敢逆盛指,行且谋引去。且传闻不同,善恶随人所见,甚者附党,憎爱不同,巧造语言,凿空构立,善恶事迹,于今何所承受取信,而可草草作传记,令传万世乎?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仆虽𫘤,亦粗知自爱,实不敢率尔为也。夫圣唐巨迹,及贤士大夫事,皆磊磊轩天地,决不沉没。今馆中非无人,将必有作者勤而纂之。后生可畏,安知不在足下?亦宜勉之。愈再拜。

    与大颠师书

    愈启;孟夏渐热,惟道体安和。愈弊劣无谓,坐事贬官到此,久闻道德,切思见颜。缘昨到来,未获参谒,倘能暂垂见过,实为多幸。已帖县令具人船奉迎,日久伫瞻。不宣。愈白。

    愈启:海上穷处,无与话言,侧承道高,思获披接。专辄有此咨屈,傥惠能降谕,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却归高居,亦无不可。旦夕渴望。不宣。愈白。

    愈启:惠匀至,辱答问,珍悚无已。所示广大深迥,非造次可谕。《易大传》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终不可得而见耶?”如此而论,读来一百遍,不如亲见颜色,随问而对之易了。此旬来晴明,旦夕不甚热,倘能乘间一访,幸甚。旦夕驰望。愈闻道无疑滞,行止系缚,苟非所恋着,则山林间寂与城郭无异。大颠师论甚宏博,而必守山林,义不至城郭,自激修行,独立空旷无累之地者,非通道也。劳于一来,安于所适,道故如是。不宣。愈顿首。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