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明史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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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高拱入朝听旨,跪伏之下,几乎不能起身。看官!你道这旨中如何说法,由小子录述如下:

  皇后皇贵妃皇帝旨曰:“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乃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便令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尔等大臣受国厚恩,如何阿附权臣,蔑视幼主?自今宜悉自洗涤,竭忠报国,有蹈往辙,典刑处之。”

  还有一桩触目惊心的事件,这传宣两宫的诏旨,便是新任司礼监的冯保。高拱跪着下面,所闻所见全出意料,真气得三尸暴炸,七窍生烟。可奈朝仪尊重,不容放肆。那时情不能忍,又不敢不忍,遂致跪伏地上,险些儿晕了过去。至宣诏已毕,各大臣陆续起立,独高拱尚匍伏在地,张居正不免惊疑,走近扶掖。拱方勉强起身,狼狈趋出,返入京寓,匆匆的收拾行李,雇了一乘牛车,装载而去。居正与高仪上章乞留,有旨不许。嗣复为请驰驿归籍,才算照准。未几,高仪又殁,假公济私的张江陵,遂裒然为首辅了。

  先是居正入阁后,由吏部侍郎升任尚书,兼太子太傅。寻晋封少傅,至是又加授少师。高仪的遗缺,任了礼部尚书吕调阳,惟一切典礼仍由居正规定。追谥先考为庄皇帝,庙号穆宗。又议将陈皇后及李贵妃各上尊号。明制于天子新立,必尊母后为皇太后,若本身系妃嫔所出,生母亦得称太后,惟嫡母应特加徽号,以示区别。是时太监冯保欲媚李贵妃,独讽示居正,拟欲并尊。居正不便违慢,但令廷臣复议。廷臣只知趋承,乐得唯唯诺诺,哪个敢来拦阻?当下尊陈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仁圣居慈庆宫,慈圣居慈宁宫。居正请慈圣移居乾清宫,视帝起居,当蒙允准。慈圣太后驭帝颇严,每日五更必至御寝,呼令起床,敕左右掖帝坐着。进水盥面,草草供点,即令登舆御殿。朝罢入宫,帝或嬉游不愿读书,必召使长跪,以此神宗非常敬畏。且与仁圣太后始终亲切,每遇神宗进谒,辄问往慈庆宫去未?所以神宗谒慈圣毕,必往谒仁圣。至外廷大事,一切倚任阁臣,未尝干预。冯保虽承后眷,却也不敢导帝为非。居正受后嘱托,亦思整肃朝纲,不负倚畀。于是请开经筵,酌定三六九日视朝,馀日御文华殿讲读,并进帝鉴图说,且在旁指陈大义。神宗颇喜听闻,即命宣付史馆,赐居正银币等物。万历改元,命成国公朱希忠,及张居正知经筵事。居正入直经筵,每在文华殿后,另张小幄,造膝密语。一日,在直庐感病,神宗手调椒汤,亲自赐饮,真所谓皇恩优渥,无微不至呢。

  是年元宵,用居正言,以大丧尚未经年,免张灯火。越日早朝,神宗正出乾清宫,突见一无须男子,神色仓皇从甬道上疾趋而入。侍卫疑是宦官,问他入内何干?那人不答。大众一拥上前,将他拿住,搜索袖中,得利匕首一柄。即押至东厂,令司礼监冯保鞫讯。保即刻审问,供称姓王名大臣,由总兵戚继光部下来的。保问毕,将他收系,即往报张居正,复述供词。居正道:“戚总兵方握南北军,忠诚可靠,想不至有意外情事。”保迟疑未答。居正微笑道:“我却有一计在此。”保问何计?居正附保耳低语道:“足下生平所恨,非高氏么?今可借这罪犯身上,除灭高氏。”保大喜道:“这计一行,宿恨可尽消了。还有宫监陈洪也是我的对头,从前高拱尝荐为司礼,此番我亦要牵他在内,少师以为何如?”居正道:“这由足下自行裁夺便了。”保称谢而去。即令扫厕小卒,名叫辛儒,授他密言,往教罪犯王大臣。辛儒本是狡黠,趋入狱内,先与大臣婉语一番。嗣后备了酒食,与大臣对饮,渐渐的问他履历。大臣时已被酒,便道:“我本是戚帅部下三屯营南兵,偶犯营规,被他杖革,流落京师,受了许多苦楚。默念生不如死,因闯入宫中,故意犯驾。我总教咬住戚总兵,他也必定得罪。戚要杖我,我就害戚,那时死亦瞑目了。”辛儒道:“戚总兵为南北保障,未见得被你扳倒,你不过白丧了一条性命。我想你也是个好汉,何苦出此下策?目今恰有一个极好机会,不但你可脱罪,且得升官发财,你可愿否?”大臣听到此言,不禁起立道:“有这等好机会么?我便行去,但不知计将安出。”辛儒低声道:“你且坐着!我与你细讲。”大臣乃复坐下,侧耳听着。辛儒道:“你但说是高相国拱,差你来行刺的。”大臣摇首道:“我与高相国无仇,如何扳他?”辛儒道:“你这个人,煞是有些呆气。高相国为皇太后皇上所恨,所以逐他回籍。就是大学士张居正,司礼监冯保,统是与高有隙。若你扳倒了他,岂不是内外快心,得邀重赏么?”大臣道:“据你说来,我为高相国所差。我既愿受差使,岂不是先自坐罪么?”辛儒道:“自首可以免罪。且此案由冯公审讯,冯公教我授你密计。你若照计而行,冯公自然替你转圜呢。”大臣听至此处,不禁离座下拜道:“此言果真,你是我重生父母哩。”辛儒把他扶起,复与他畅饮数杯,便出狱报知冯保。

  保即提出大臣复讯。大臣即一口咬定高拱,保不再细诘,即令辛儒送他还狱,并给大臣蟒袴一条,剑二柄,剑首都饰猫睛异宝。俟将来廷讯时,令说为高拱所赠,可作证据。并嘱使不得改供,定畀你锦衣卫官职,且赏千金,否则要搒掠至死,切记勿忘!大臣自然唯唯听命。冯保即据伪供上闻,且言内监陈洪亦有勾通消息,已逮入狱中。一面饬发缇骑,飞速至高拱里第,拿回家仆数人,严刑胁供。居正亦上疏请诘主使,闹得都下皆闻,人言藉藉。

  居正闻物议沸腾,心下恰也未安,私问吏部尚书杨博,博正色道:“这事情节离奇,一或不慎,必兴大狱。今上初登大宝,秉性聪明。公为首辅,应导皇上持平察物,驯至宽仁。况且高公虽愎,何至谋逆?天日在上,岂可无故诬人?”居正被他说得羞惭,不由的面赤起来。勉强答了一二语,即归私第。忽报大理寺少卿李幼孜到来,李与居正同乡,当然接见。幼孜扶杖而入,居正便问道:“足下曳杖来此,想系贵体违和。”幼孜不待说毕,就接口道:“抱病谒公,无非为著逆案。公若不为辩白,将来恐污名青史哩。”居正心中一动,勉强应道:“我正为此事担忧,何曾有心罗织。”幼孜道:“叨在同乡,所以不惮苦口,还祈见谅!”居正又敷衍数语,幼孜方才别去。

  御史锺继英上疏,亦为高拱营救,暗中且指斥居正。居正不悦,拟旨诘问。左都御史葛守礼往见尚书杨博道:“大狱将兴,公应力诤,以全大体。”博答道:“我已劝告张相国了。”守礼又道:“今日众望属公,谓公能不杀人媚人,公奈何以已告为辞?须再去进陈,务免大狱方好哩!”博乃道:“我与公同去,何如?”守礼欣然愿行,遂偕至居正宅中。居正见二人到来,便开口道:“东厂狱词已具,俟同谋人到齐,便奏请处治了。”守礼道:“守礼何敢自附乱党!但高公谅直,愿以百口保他。”居正默然不应。杨博亦插入道:“愿相公主持公议,保全元气。东厂中人,宁有良心?倘株连众多,后患何堪设想?”居正仍坐在当地,不发一言。博与守礼复历数先朝政府如何同心辅政,弼成郅治。到了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等人,互相倾轧,相名坐损,可为殷鉴。居正甚不耐烦,竟忿然道:“两公今日,以为我甘心高公么?厂中揭帖具在,可试一观!”说至此,奋身入内,取厂中揭帖,出投博前道:“公请看来!与我有无干涉!”博从容取阅,从头细瞧,但见帖中有二语云:“大臣所供,历历有据。”这“历历有据”四字,乃是从旁添入,默认字迹,实系居正手笔。当下也不明说,惟嗤然一笑,又将揭帖放入袖中。居正见一笑有因,猛忆著有四字窜改,只好支吾说道:“厂中人不明法理,故此代易数字。”守礼道:“机密重情,不即上闻,岂可先自私议?我两人非敢说公甘心高氏,但是目下回天,非仗公力不可!”居正至此无可推诿,方揖谢道:“如可挽回,敢不力任。但牵挽牛尾,很觉费事,如何可以善后呢?”杨博道:“公特不肯力任呢!如肯力任,何难处置。现惟得一有力世家,与国家义同休戚,便可托他讯治了。”居正感悟,欣然道:“待我入内奏闻,必有以报两公。”两人齐声道:“这是最好的了,造福故家,留名史策,均在此举哩!”说罢,拱手告别。

  居正送出两人,即入宫请独对。自保高拱无罪,请特委勋戚大臣,澈底查究。神宗乃命都督朱希孝,左都御史葛守礼,及冯保会审王大臣。希孝系成国公朱希忠弟,接了此旨,忙与乃兄商议道:“哪个奏闻皇上,弄出这个难题目要我去做?一或失察,恐宗祀都难保了。”说著,掩面涕泣。希忠也惶急起来,相对哭着。哭了半晌,还是希忠有点主意,令希孝去问居正。居正与语道:“不必问我,但去见吏部杨公,自有方法。”希孝当即揖别,往谒杨博,且语且泣。博笑道:“这不过借公勋戚,保全朝廷大体,我等何忍以身家陷公?”希孝呜咽道:“欲平反此狱,总须搜查确证,方免谗言。”博又道:“这又何难!”当下与希孝密谈数语。希孝才改忧为喜,谢别而回,暗中恰遣了校尉,先入狱中,讯明刀剑来由。大臣始不吐实,经校尉威吓婉诱,方说由辛儒缴来,并将他指使改供事,略说一遍。校尉复说道:“国家定制,入宫谋逆,法应灭族,奈何自愿引罪?你不如吐实,或可减免。”大臣凄然道:“我实不知。辛儒说我持刀犯驾,罪坐大辟。因教我口供如此,不特免罪,且可富贵,谁知他竟是诳我呢!”说至此,大哭不止。校尉反劝慰一番,始行覆命。

  适高氏家人已逮入京,希孝乃偕冯保、葛守礼,三人升厅会审。明朝故事,法司会审,须将本犯拷打一顿,叫作杂治。大臣上得法庭,冯保即命杂治。校尉走过,洗剥大臣衣服。大臣狂呼道:“已经许我富贵,为何杂治我?”校尉不理,将他搒掠过了,方推近公案跪下。希孝先命高氏家人杂列校役中,问大臣道:“你看两旁校役,有无认识?”大臣忍着痛,张目四瞧,并无熟人,便道:“没有认识。”冯保即插嘴道:“你敢犯驾,究系何人主使,从实供来!”大臣瞪目道:“是你差我的。”保闻言大惊,勉强镇定了神,复道:“你不要瞎闹!前时为何供称高相国?”大臣道:“是你教我说的。我晓得什么高相国?”保失色不语。希孝复问道:“你的蟒袴刀剑,从何得来?”大臣道:“是冯家仆辛儒,交给我的。”保听着这语,几欲逃座,两肩乱耸,态度仓皇。还是希孝瞧不过去,替保解围道:“休得乱道!朝廷的讯狱官岂容你乱诬么?”遂命校尉将大臣还押,退堂罢讯。

  保踉跄趋归,暗想此案尴尬。倘大臣再有多言,我的性命也要丢去。便即遣心腹入狱,用生漆调酒,劝大臣饮下。大臣不知是计,一口饮讫。从此做了哑子,不能说话。此时宫内有一殷太监,年已七十多岁,系资格最老的内侍,会与冯保同侍帝侧,谈及此事。殷太监启奏道:“高拱忠臣,岂有此事!”又旁顾冯保道:“高胡子是正直人,不过与张居正有嫌。居正屡欲害他,我辈内官,何必相助!”原来高拱多须,所以称为胡子。保闻言,神色渐沮。内监张宏亦力言不可,于是狱事迁延。等到刑部拟罪,只把大臣斩决,馀免干连。一番大风浪,总算恬平,这也是高拱不该赤族,所以得此救星。拱闻此变,益发杜门谢客,不问世事。拱本河南新郑人,嗣后出仕中州的官吏,不敢再经新郑,往往绕道而去。至万历六年,拱方病殁,居正奏请复拱原官,给与祭葬如例。惟冯保馀恨未释,请命太后一切赐恤,减从半数。祭文中仍寓贬词,后来追念遗功,方赠拱太师,予谥文襄。小子有诗咏高拱道:

    自古同寅贵协恭,胡为器小不相容?

    若非当日贤臣在,小过险遭灭顶凶。

  欲知明廷后事,且俟下回续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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