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一百四十九 明文海 巻一百五十 巻一百五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明文海巻一百五十     馀姚黄宗羲编书四
  经学
  答张廷璧方孝孺
  辱寄诗五篇且诱之使决其可否足下之意良厚矣然仆昧陋无识岂足知可否之所在邪意之厚而不答则人将以为隠答而不能称见属之心则人将以为妄妄过也而隠过之尤也足下吾友也固将有以正吾过试妄言焉而求正之可乎足下之诗刻削森秀为世俗异味其辞信奇矣茍得此于世俗之士方推誉之不暇而仆安敢言今足下眇然有志乎古凛乎其非世俗之人也倘不以古人之所至者为准则为卑足下矣而仆安敢不言盖古人之道虽不専主乎为诗而其发之于言未尝不当乎道是以雅颂之辞烜赫若日月雄厉若雷霆变化若鬼神涵蓄同覆载诵其诗也不见其辞而惟见其理不知其言之可喜而惟觉其味之无穷此其为奇也不亦大乎而作之者初非求为如是之奇也本之乎礼义之充养之乎性情之正风足以昌其言言足以致其志如斯而已耳后世之作者较奇丽之辞于毫末自谓超乎形器之表矣而浅陋浮薄非果能为奇也稚子刻雪以为娱目之具当其前陈非不可喜徐而察之荡而无遗尚焉取其为奇也哉足下之为奇固非此类然旨近味漓乏和平温厚之韵得非所质之本未甚充而从事于奇丽之末故邪不本之务而求攻于末是犹弃木之根而蟠其枝以为美欲其华泽茂遂弗可得矣故圣贤君子之文发乎自然成乎无为不求工奇而至美自足达而不肆也严而不拘也质而不浅也奥而不晦也正而不窒也变而不诡也辩而理澹而章秩乎其有仪𤍞乎其不枯而文之奇至矣然圣贤君子曷尝容私于其间哉盈而流激而发不求而自得者也足下于此固已知之矣而出言命意未免有艰苦涩滞之态者求于言而不求于言之所从出无惑乎其难也今天下学者靡靡焉惟习之所同潜窃阳剽无所顾忌以为能诗不可胜数欲其知所趋向由大路而不失驱驰之节者舍足下莫先焉而仆犹僭有所言多见其妄也虽然不知而妄言仆诚过矣使妄言而偶有益于人岂非好古者之所乐闻乎昔有贵人之子病蛊而求药于医医偶出其妻以毒鼠之药付之贵人之子服而且泄既而疾良愈自医者言之其药信妄矣自愈者言之孰知其妄与否乎仆尝怪风俗颓巧相师为佞至于朋友亦以谀悦为忠近得陈元采书殊有箴教之益切中吾病为之喜而忘食如吾子所戏粉饰
  绘画以为古人复生令人惭      归乎庸众人之域今得元采而后知之所望
  之兄爱也无以为报适有近诗十章及励志诗十章今以寄元采足下幸一阅之以仆之懐元采
     以为教而不怪其为妄发也五诗中哭许士
  脩诗最      之他诗用韵多有与古人异者行辞有未妥帖者考之汉魏诸作必自得之此特末失耳茍得其本当知鄙言果非妄也
  与友人论井田方孝孺
  仆向者僣不自量窃伤三代圣人公天下之大典坠地已久见今国家法立令行寔足以乘势有为举而措之无所难者故著论井田之事可复不疑仆虽不才亦尝三思之而熟究之非偶为是夸谈也然毎患有志者寡无与讨论讲明者始见吾子行淳貌古心独慕焉以为可语斯事故出而示之意吾子异于流俗人今吾子乃不察其道而横为异辞以非之谓不可行于今此流俗人之常言仆耳聴之而几聩者也吾子安取而陈之哉且人之言曰古法有不可行于今者若井田是也斯言甚惑也古之时席地而食手掬而饮㰱血而啖毛衣皮而寝革为巢为窟以相居拍手鼔腹以为乐此其不得已也固不若后世宫室钟鼓服食器用之美且适也若此者非惟不可行亦不必行以其非中制也若井田者更三四圣人而始大备酌古今之中尽裁成之理生民之巨方礼义之所由立也古者之世富庶胜于今风俗美于今上下亲洽过于今国之盛强且久过于今曷为而不可行哉人又言曰禹之洪水桀纣之暴虐人民稀少故田可均夫古之时人民之众后世莫及井田虽未行而人安其业其端已见矣桀纣之暴非若秦隋之糜烂其民也汤武诛其君而已非若战国秦汉之际杀人盈城野民何为而少哉今天下丧乱之馀不及承平十分之一故均田之行莫便于此时而吾子乃援王莽尝行证之以为不可益谬矣且王莽之乱非为井田也欺汉家之老母而夺其玺称制于海内海内之人愤怒思剖其心而食之故因变奋起使莽不行井田海内亦乱莽亦诛死于井田何有哉吾子又谓汉唐不行今欲行之难矣尤非知本之论也汉唐不行者非不可行也未尝行也汉髙祖之世可行也而时无其人导之唐太宗有志于三代之盛而魏徴之流未知先后不能辅之以成大业孰谓不可行也流俗之谓不可行之者以吴越言之山溪险绝而人民稠也夫山溪之地虽成周之世亦用贡法而岂强欲烟卑夷髙以尽井哉但使人人有田田各有公田通力趋事相救相恤不失先王之意则可矣而江汉以北平壤千里画而井之甚易为力也东海有鱼曰鲲身如丘山动则雷震逰则涛涌桥井之蛙未尝识也伸其股而自诧曰东海宁大于井乎鲲鱼之大孰若吾股乎今未知天下之故而曰井田不可行者是桥井之蛙之类也且仆鄙固之意以为不行井田不足以行仁义者非虚语也仁义之行贵人得其所今富贵不同富者之威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钳小民之财公家有散于小民小民未必得也有取于富家者则小民已代之输矣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二者皆乱之本也或难仆以为陈涉韩信非有陶朱之富而岂富者为乱哉以此论井田疏矣是殆不然井田之行则四海无闲民而又有政令以申之徳礼以化之乡胥里师之教不绝乎耳苛取暴征之法不及乎身何苦而乱乎使陈涉韩信有一㕓之宅一区之田不仰于人则且终身为南亩之民何暇反乎仆故曰井田之废乱之所生也欲行仁义者必自井田始吾子欲舎井田而行仁义犹无釡而炊也决不得食矣夫不以釡炊虽愚妇知其不可不以井田为治士大夫安之岂智顾不如愚者哉抑习俗之移人也俗之降衰日趋而日下特立而不变者惟豪杰之士能之吾子俨然在缙绅之列不务明圣人之道以淑来者而非先王之制甚为吾子不取也仆讷不善为辩性颇质又不喜为媚故直以故告吾子孟子不云乎不直则道不见然则仆亦非过也将以明道也吾子倘有疑于心当以见教仆尚能终其说
  答阌乡叶教谕方孝孺
  郡守王公至辱示以刘翰林黄伯生所为诗集序且俾有述焉物之美者无所待于外有待于外者皆持不足之心者也照乘之珠盈尺之璧不幸而寘诸泥涂瓦砾之中其光气之晶莹朗洁者固在及识者得而有之虽栖之于故箧袭之以败絮连数十城之价自若也若夫藉之以良锦韬之以文匮尽饰乎其外而彰其美以示人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矣执事之诗仆虽未获见而伏读之然因二君子之言而求之盖可以无待于外者也茍无待于外虽二君之言已为过而况复有待于无能之辞乎且古之所谓序云者盖以明作者之意如诗书篇端皆有小序而复有大序加其首者是也小序或出于史臣或出于后之贤士大夫序之作者皆古之闻人然其中得其言而遗其意执其意而失其事往往为经文之累者亦不为少则序之无益亦已明矣贤士闻人之为序犹不能有益于经况今之为序者能有益于执事之诗哉自诗书以下作者莫不有序或同志者指其徳业之所至或门人故交发其所蕴而叹惜其遭逢初非有求于人而司马迁班固扬雄之俦又直自述已意以抒其奇伟之才固未尝有待于外也唐人之能诗者莫如李白杜甫甫诗当时无序者白诗李阳冰于其既没尝为作序然其有无不足为二子轻重而序者反托之以传惟韩退之偶然一言推尊二子至今人诵退之之文而知李杜之不可及夫执事之诗信美而可传则不求于人可也或自序其意可也以待后之是非可信万世如退之者之一言亦可也何其扰扰于世俗之求哉且仆少而不専于学长而奔走于虚誉无暇以学及今粗闻先圣人之道而欲从事焉其所学既不在乎文而于文复厌弃不省故陋于文者举世莫仆若也加之暗昧庸劣无适时之资挂名庠序食斗禄以活养妻子言不足取信于天下执事过聴而求之何为计之疏也虽然今之儒衣冠者不为乏人以文辞自任者麻列于周秦之疆不彼之求而于拙讷无势者有望焉执事之心殆非偶然者仆虽不能言乌敢卒爱于吾言乎哉第执事之诗足以自信而仆又未之见且刘黄既序之矣是以未能承命倘未即见绝或以草本相示使得窥赋咏之大端庶几可发舒所欲言譬犹故箧败絮以藉重宝而増荣则区区之愿也太守志行甚美可为湖学荐绅贺属患眼无聊不能一一
  答许廷慎方孝孺
  往在京师士人从濠上来者多能诵足下歌诗固已窥见胸中之一二去年在临海遇林左民张廷璧二子问足下言行滋详二子自负为奇才至说足下辄弛然自愧以为莫及也然后益信所窥之不妄近在王脩徳所得所录文章数篇及手书深欲读之㑹㒒家难作未果寓目辄引去重入京师道涂所行千馀里恒往来于懐及到此获岁寒事记于友人家览数行而大惊喜命意持论卓卓不茍非流俗人所敢望也何足下取于天之厚至是耶斯文世以为细事然最似为天所靳惜其赋于人也铢施两较不肯多与得之稍多者便若为所记忆时时迫蹙督责不使有斯须佚乐意此理绝不可晓岂其可重者果在此耶不然何独忘此而悦彼邪如仆自揣百无所有以粗识数字大为所困当危忧兢悚时自誓欲以所能归诸造物甘为庸人而不可得足下幸安适无所苦而骎骎焉欲抉发奇秘以与造化争也然其取忌亦太甚矣得微亦蹈其所忌乎仆虽为斯文喜然窃以为非计之得也虽然君子顾于道何如耳宁论利害哉自古奇人伟士不屈折于忧患则不足成其学载籍所该大半皆不得意之辞也然后世卒光明崇大又安知忌之于一时者非所以为无穷之幸而恱之于俄顷者非甚弃之耶此可为足下道聊以发笑且自解耳左民多称王微仲之贤恨无由见之适见其弟晃仲亦雅士当是吾辈之秀大不凡也仆侍祖母故来此其详有所难言
  答胡懐秀才方孝孺
  往年在浙东获交才俊间其最善者眉山苏太史平仲临海叶刑部夷仲浦阳郑楷叔度天台林右左民赵象伯钦陈叔英元采王琦脩徳日夕相与周旋论议倡酬往复沉潜乎天人之奥博观乎兴废之理追琢乎行业而浸灌乎文章意气孚洽无所觊慕体不待梁肉而肥心不待丝竹而畅十馀年来亡落者数人馀多散处他所然犹时得以书疏相讲切当忧而遇笑方思而暂释未甚于穷独也及居山南木石之与徒猿猱之与俦心欲言而口莫与谈足欲行而物莫与娱诸生讲授经义毕辄⿱冝八 -- 𡨋目危坐或取古书缓读徐吟间有所得无从告语惟仰观霄汉黙黙悟遣郡府以朝命燕集不可拒往就末座官僚强饮以酒哗词盈耳优戏在前未尝为之启齿一笑颇自意无复追曩者之欢矣去冬之长安见唐愚士为之欣喜又于愚士舍见足下文章益觉胸中慰悦然未知足下之深也今乃辱恵书千馀言陈述反复笔势流动上思古人下慨当世伟然有奇丈夫之风自入秦且三年未曽有一人以文相贶岂意乃得之于足下乎抚巻熟览出入懐袖数日不能舍俨若重见往时诸君而接其声容也文章于士子最为末事然非有得于古圣贤之意者不能世之学者众矣其用志不専探索不精闻见不博攻习不久而能得圣贤之意者无有也是以吾少而好观人文非止以其文盖将因其文而察其所存与之共进于斯道也览足下之文于道信有志矣然而屡称古之文人则是所向慕犹有所偏也贾生韩退之年三十馀已卓卓然树立信如足下之云然使斯二公者得闻圣人之道而进于曽冉之列则其贤当何如哉仆鄙陋自度不足班古人而年来长闭口不复及天下事于政教举措得失漫不复解而笃信六经有所为也以之为权衡有所疑也以之为蓍龟惟愚不足达世之机变甘以钝拙自守人见其如此亦多窃笑之又素伉直不耐与富贵人俯仰有势位者或欲招致闻其不善謟屈亦往往不合欲如贾生之亟谈世事固不能如韩子之汲汲于得位尤不暇也而足下乃以贾韩相儗乌可当哉然贾生之劝汉文以寛大韩子之酷排异教尊孔孟窃有志焉使天或将康斯人明斯道他日倘万一有成未可知也而不敢望也凡人当少壮时志意才气百倍及年益増力益衰则沮谢陨获有悔往叹今之心如贾之长沙韩之潮阳其英锐之姿亦少减矣圣人大贤志气随日以强徳业与时而加故有进而无衰既老而弥明仆之得乎天者未可知已之可勉者则犹有可进之地安知果不若足下之所期哉仆今三十六固为未衰足下少三岁使三岁之中日有所得其于追仆而出其前犹骋𫘝𫘨蒲梢而逐伏枥之驽马特易易耳所愿者先乎道而后乎文脩饬其身心而无预蕲乎声誉则仆之所见将有大过于今者矣喜慰其可量邪比懒作书尤不敢论古人于足下有言不能黙黙然世俗之难言也乆矣足下其勿以示人恐众人之窃笑也
  答王秀才方孝孺
  前辱见临且徴仆文以观仆尝闵世人不务学道而喜言文故有所论述耻为人出之以吾子不惮重山巨海来造吾庐意气愿款非世俗辈可及特出旧作以答雅意且冀指列其疵失以相发明今乃恵书猥有所称美而以学文之说为问仆岂能文者邪何吾子问之异也今天下虽乏奇才异能之士操笔执牍自负以为文人者不可胜计吾子有问焉彼将有以告吾子不彼之即而此之求所谓学稼于工求鱼于猎者也使效其所得岂足副见问之意乎虽然世俗之文仆虽未之学若古人之文仆尝学之矣试为吾子言其所知凡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道以淑斯民政以养斯民民非养不能群居以生非教不能别于众物故圣人者出作为礼乐教化刑罚以治之脩其五伦六纪天衷人极以正之而一寓之于文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心见于诗书易礼春秋之文者皆以文乎此而已舍此以为文者圣贤无之后世务焉其弊始于晋宋齐梁之间盛于唐甚于宋流至于今未知其所止也唐之士最以文为法于后世者惟韩退之而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言先王之政而得其要者求其片简之记无有焉举唐人之不及退之者可知也举后世之不及唐者又可知也汉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贾谊攻浮靡绮丽之辞不根据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马相如退之屡称古之圣贤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贾不一与焉其去取之谬如此吾不识其何说也茍以其文未粹耶则艰险之元结俳谐之李观且在所取矣如之何其去二子也茍以其所述者王霸之道不敢列之于文人之后邪则孔子孟子固与荀卿屈原李斯并称矣安在其能尊二子也退之以知道自居而于董贾独抑之相如独进之则其所知者果何道乎然相如虽陋其辞赋犹皆有为而作非虚语也近世则不然一室之㣲号之以美名辄从而文之视其名纷然杂出皆古之所未闻考其辞轻俳巧薄皆古人之所未有而求者以是望于人作者以是夸于时似有所为使相如之奴隶见之且将弃去而今之士莫知其为非此又退之之时所无有者也仆窃悲其陋故断自汉以下至宋取文之闗乎道徳政教者为书谓之文统使学者习焉违乎此者虽工不录近乎此者虽质不违庶几人人得见古人文章之正不眩惑于佹常可喜之论祛千载之积蠹为六经之羽翼作仁义之气摈浮华之习以自进于圣人俾世俗易心改目以勉其逺且大者穷居少暇未有所成吾子诚有志乎古人之文则愿勿溺于世俗勿为一时毁誉所变勿以道徳为虗器勿以政教为空言则文可得而学矣不然则世之能文者孰不可问仆之昧昧岂足副所求耶
  答钱罗二秀才方孝孺
  二君足下某年少谬招士大夫口舌腾誉心甚不喜得二兄书大有所称儗滋不欲当茍遂黙受恐鄙陋之指不足以晓左右故不免复有所云古之言礼者曰儗人必于其伦若南宫适以禹稷儗孔子孟子以子思比曽子皆絜功量徳名与情称而无疑者也或肆然而谬称之是犹子禽以子贡比孔子扬雄以韦𤣥成比颜渊司马君实以扬雄比孟子陆希声以 比韩愈不见信于当时则取讥于后世其不可较然也然之数子者虽不足儗圣贤而其声光之著于天下犹钧之于石寻之于常非犹山阜之于蚁垤河渭之于沟浍也儗之一不当且若是况某何如者而以儗李翺苏轼曽巩以下七八君子奚为其可哉指钧而谓人曰此石也指寻而谓人曰此常也骤而闻之疑者尚少也指蚁垤曰此山阜也指沟浍曰此河渭也不骇以为过言则笑以为无目人矣彼七八君子者皆博特而雄达才髙而文炳使其身不托于名人位不显于当世犹有以闻于世而传于后也况又得人焉而依之其卒能有立也岂不宜哉若某者才能不及其百之一恣意放言不善刻削任理所之欲尽即止未尝専攻于是望以之而立名岂能追作者之体要而庶㡬乎古之人哉而二兄乃云然窃恐识者以为过言矣然世俗可与语古不可与语今自昔而然孟子大贤淳于髡且诋之扬雄韩愈皆杰然儒者当世谈笑之此皆士之所不能免者也今某无古人之实而过得时誉岂今之俗异于昔哉何其不宜然而然也所贵乎美俗者以其毁誉公而是非当也宜然而不然者非也不宜然而然者亦非也二兄以英敏之资抗然以直道自许而过于誉也如此岂固有说乎抑期其至于此乎如期其至于此尤不敢处也世之称七八君子者以文某于文虽尝学焉然志不好也少之时学作文自度其不可窃独慕乎圣贤之道以为斯道非文则无以传故又于文发之既而复以道之不至者不足以言文故尝用心于三代秦汉之书考其气运之髙下参其言语之醇疵以观其世之盛衰得失要其归于道与否而准绳之以圣贤之规矩盖将习之以冀其熟焉行之以望其至焉考之于身以见其成施之于世以验其功服之于身而传之来世上以不愧乎天中以不怍于心下以有益于人而后止此某之志也若二兄之所誉而儗者非某之敢望也二兄其谓诚然否乎急于自释不觉狂僭二兄谅之所须二文在沈君处已乆想已得也
  答俞敬徳方孝孺
  某鄙朴戅讷言行不能及古人器识不足以达时务然守其愚孑然莫与徒望望然髙顾遐视而不合于时此固流俗之所笑且讪士君子之所不敢自是者也今足下猥加礼貌枉书赐问某察书中之言意欲望之以圣
  贤之道殷勤甚至某     矣虽少然握笔伸纸工为文辞
  好丰颐长髭言如转丸步     为当
  世所喜者不可学彼皆自以为出群之材经世之具使圣贤可至则斯人是已而足下顾以归之仆奚可哉自他人而言且不敢居况足下秉深达之识谠直之论可否于殿陛间其志信古忠正之士恳恳焉以爱君报国为心者自宜藐视一世不入眼睫而有取于某此某之所未解也足下茍取其文乎则华言而少实者古多有矣未足以信某之为人茍取其貌乎自孔子不能无失宰予况于某哉虽然足下殆取其志也取其志则某尝妄有不逊之论矣某六七岁时初入学读书见书册中载圣贤名字或圣贤良将相形貌即有愿学之心毎窃寸纸署其名与同辈诸学子 而指麾之父兄虽加呵禁不止也既而年十岁馀渐省事见   仕宦者不足道以为圣贤之学可以自立外至者不足为吾轻重也遂有慕乎道徳之心又四五年侍先人北逰济上历邹鲁之故墟览周公孔子庙宅求七十子之遗迹问陋巷舞雩所在潜心静虑验其所得慨然以为彼七十子者纵颜闵未可几及其馀若樊迟冉求辈使学之同时岂皆让之乎但今世无圣人出不得所依归故不若尔迨今又五六年阅理兹多约心愈乆始知古人未易卒至盖其信道之心笃自治之法严故其所成近求之无遗行实用之有成功非近代虗寂者比也某诚信其然故不自放于俗每兴伤今崇古之思积之既多发为言语道政事必曰伊尹周公论道徳必曰孔孟颜闵寝而思者此数君子也坐而诵者此数君子也用心一入于此犹恐流于过髙如古狂人而不适于用是以深自制抑若中无丝毫学者见庸众人犹且畏而却避之况大贤魁儒如曾子子思孟子亘千载而特立者焉敢觊其万一哉足下乃以某为可庶㡬而至此言一出惟恐流俗将以笑某者笑足下矣然足下无或怪其笑也孟子曰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屈原曰非俊疑杰庸态然也近有人闻某狂言辄顿足抚掌如闻怪声且欲来瞷形貌果类古人否所亲者以告某笑应之曰形貌与今人不异但心似古人耳所亲者亦大笑要之此事不必与流俗争但汲汲力求千载以上之人为师以俟诸百世之下知不知不暇问也闻有无识者见足下应召争论辄笑足下为愚此殆与儿辈之见无异圣天子下诏达郡县有志者上疏以论天下利病唐宋以来常有之但今人不见便以为怪此可叹也有志者行事当洞达如日月所持既定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以此而富贵以此而贫贱忧喜祸福付之于天何必校哉某颇有见于此故对众人不敢发齿如痴人然又恐虗名无立乆不敢与人往复感足下之爱且知受书沈思有触于中不能自遏聊摅意一言五经之说实领至诲雪甚不可出馀侯相见尽谈
  答兪景文方孝孺
  恵书以先大人遗徳未传于世而以铭文见属辞气恳恻厚甚此固孝子仁人不忍死其亲之美意然某之言岂足传信后世哉古之传世者虽不可胜举而其大校皆豪杰之士道徳充溢于中事功见于当时为天下所仰服故其馀言绪论之所及无意于传而后世自传之以其抑扬予夺为人之贤否轻重有获着其名于文章之籍者辄相夸贺以为荣耀至于子孙犹倚藉为口实此皆以其人诚有可传而然非特以其文也如范希文韩忠献公程伯淳诸子其文辞固与人等耳后世传而诵之而凡为其所称者因以炳著章明于天下岂非以其人之贤故耶使徒有文章而大者或不足若柳子厚刘禹锡及王介甫辈其身且不免为世所诋议其所称引赞誉之人欲望世人之尽信不亦难乎故善为亲图者不在乎得可传之文而在乎可传之人其人传文虽未至无害乎其传也其文美矣而其人不掩焉纵美而不传虽传而不信秪足病其亲夫奚补哉今足下虑亲之名未著而欲传之茍以其文则某非能文者苟以其人则某之无能别于众人也审矣而望其信于今垂于后世何为计之过而求闻之疏乎且世之风俗漓薄视人之文未论其工拙先舒纸尾览官位爵秩故求文章者必于穹位隆爵之人幸而得假其名辄拜受以去不复问其中作何语盖习使然也足下不于彼焉求而以某使诚美可传亦将为人所轻讪冀在俗之信且不能致而何望后世之传乎使后世之人好尚与人异某他日于道或有所成文或有传未可知也使亦类今人之为见某素贱士其身且不能自传而安能传乎人耶虽然以位而传者犹器以丹漆而美也杞梓之器固有待于丹漆之饰其饰既亡而其美亦亡矣若夫金玉之器则不然其美天美也其贵天贵也人欲丹漆之且无所施而况有待于饰乎足下行义文学为士子师于人不妄有所取而独有取于某意者其相求于丹漆之外也欤此之谓以古人之道见处而非汲汲于流俗之信也然则某亦安敢猥谓见弃于流俗而不勉乎铭墓之文谨如足下之命其可传耶其无足传耶其信于今耶其传之后世而信耶足下有以取之其必有以识之矣某何敢知焉
  与楼希仁方孝孺
  得西行书胜接面谈逺甚信乎足下之辩于辞也文章虽小事人谓之能言仆初不知识及出道历呉楚至齐鲁与梁赵秦晋之人交闻人谈论能言者声和而音雅词切而义明理约而不乱端多而不复聴之使人洒然不倦不能言者终日口吃吃不能达意杂乱滞涩如醉梦中语或故以蛮音俚说嘲哦噢噫使人意闷不乐然后悟文之美恶正类此读司马迁史记终日数巻不倦及览禇少孙日者龟策等传未终纸已欲弃去文岂易为耶词之美恶人之好恶繋焉人之好恶世之传否繋焉而人以易为之甚可笑也近见他人文数篇读之漫不成句得其句意不能属得其意辞不能驯正与楚粤间人僻处山谷不入中国者与之言果何人耶足下之文譬如赵人与梁人语声音已不大相逺虽时或失口尚有赵音然终是能言者非吃吃不畅者比也然仆有一说能言与否固为人之好恶又在审乎所言者何事韩非商鞅书正无与比然所言皆刑罚督责之术君子羞聴之扬雄文中子书虽儗古人不甚畅而所言多近道世犹有取焉岂非能言为难而合乎道者尤难也耶仆固楚粤语者然颇尝与中国人谈喜足下相知聊一出口
  与郭士渊论文方孝孺
  吾郡之文阙有间矣仆行四方每见郡人词令可观者即喜况能文者乎是以自见吾兄心洋洋如有所得寝为加安而食为加㫖非勉强而然也乐善之诚天性然也继而又承寄以林君公辅之文且教仆曰试评其可否焉仆昔闻吾兄言固知林君之贤及展而读之黙而味之其思渊以长其辞辩以达不觉叩几三叹反复玩绎遂至夜深乖离旅寓之思为之顿消而沈伏抑郁之气勃然奋起信乎斯文之可以恱人而吾郡之秀不可及也仆不才自居金华太史公之门当世士大夫多获见之矣凡能文有名者皆得而观之矣至诵其文而使仆喜惬无所遗恨者不数人岂仆识见鄙劣使然哉亦作者鲜臻其极故也太史公尝与仆言而以为嗟叹盖斯文之在人如造化之于物岁异而日新多态而善变使人观之而不厌用之而无穷不失荣悴消长之常理乃足为文而世之人多不 与此乐蹇涩者以艰言短语为奇好平易者以腐熟冗长为美或采摭异书怪说以为多闻或蹈袭庸谈俚论以为易晓而不知文之美初不在是也古之名世者具可见矣以仆言之秦汉以下多纪载讲论之文耳求如古之立言者未之多有也圣人之言不可及上足以发天地之心次足以道性命之源陈治乱之理而可法于天下后世垂之愈乆而无弊是故谓之经立言者必如经而后可而秦汉以下无有焉然而犹足以名世者其道虽未至而其言文人好其文故传其言虽不文而于道有明焉人以其明道故亦传二者俱至者其传无疑也二者俱不至者其不传亦无疑也以仆观于今之人求其成文而可诵者且不易得况望其明道乎仆所以见吾兄与林君之文而喜者良以此也自古国家之兴功崇而绩伟政举而教行天恐其或失坠也必生博特英达之士执笔而书之所望于将来者非兄与公辅辈而谁乎此非仆私于同郡而言虽太史公亦深望焉更为谢林君加意学问以法六经为务倘有所得即以见教仆之几当不一叩而已也
  与舒君方孝孺
  舒君足下某在乡党时尝接奉川朋友辄知足下名斯时新自京师归湖海间人物可数慨然发不得见之叹虽未一识足下然已乆存乎心而著乎目矣昔有人在京师以足下文见示且道足下材质甚
  美抚诵弥日恍然如聨席交辞神㑹意领不知相隔千里而限以二江也仆自十五六从先君学经读古人文颇思究其端绪然窃病今人与古不类自宋中世以下文未尝敢观时有所得私述而阴蔵之耻以示人及逰京师始出谒太史公公一见辄曰子吾徒人也遂送至弟子籍中由是日获闻所未闻然后知斯道如此而今人之得者果非也盖文与道相表里不可勉而为道者气之君气者文之帅也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文者辞达而已矣然辞岂易达哉六经孔孟道明而辞达者也自汉而来二千年中作者虽有之求其辞达盖已少见况知道乎夫所谓达者如决江河而注之海不劳馀力顺流直趋终焉万里势之所触裂山转石襄陵荡壑鼔之如雷霆蒸之如烟云登之如太空攅之如绮縠回旋曲折抑扬喷伏而不见艰难辛苦之态必至于极而后已此其所以为达也而岂易哉汉之司马迁贾谊其辞似可谓之达矣若扬雄则未也唐之韩愈柳子厚宋之欧阳修苏轼曾巩其辞似可谓之达矣若李观樊宗师黄廷坚之徒则未也于道则又难言也嗟乎此岂可与昧者语哉今之世不幸斯事废缺赖太史公起而振之一代之文灿然始完人以为公一儒者于世何所预而不知公之有功于斯世者至大也譬犹星辰之于天须眉之于人初无所预然而有之则天象修而人形妍无则昼夜乖舛而容仪陋劣矣盖公之文一本乎道徳而气足以畅之当其发难辨折纡馀反复雄毅𢎞博雅而不深质而不浅撃刺交前弧弩皆发观者骇眩失色徐而察之则固从容闲暇如无事时而不失揖让进退之礼此公之所以服四方之士而有诱民导俗之功者也某之获见知于公者又何幸哉足下太学一诸生能自拔于千人之中以得公之称誉可谓有过人之材矣公未尝易称人也公待人虽极恭和茍非其材一言不加许仆不肖猥蒙公之奖引以为教虽自知不足以当之而心亦私自幸非幸公之称以为足也幸不弃于大贤君子庶㡬可勉以入于道耳每患丧乱之馀英俊寡鲜求其人友之以俱而不可遇故属心于足下也亦欲相讲说以同进于道耳仆性愚憨窃以为古人之言有是有非是其是而非其非乃为得之若以古人为皆然则不可也识者殊少未免为俗人所笑今足下乃病陆士衡文赋浅狭而有作窃窥叙述大意甚美士衡于道未有知所赋者特当时相尚之文固有志者所不让足下病之诚宜第其中有不易之论如曰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又曰怵他人之我先彼未为无见但立志有非前人之意乃不然耳然其言之善者亦不可不取世人或不察其立辞之说而徒取其所谓袭凡蹈故缀缉成篇者使论诵之尽气而不得其句则不知士衡之论故也故继以为告足下幸有以教仆仆亦不敢虗辱虽然吾侪之于文辞当法六经区区士衡又恶足置齿牙间哉










  明文海巻一百五十
<集部,总集类,明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