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明镜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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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巡城捉盗御宝

  弘治五年七月十五日,夜有强盗四五十人,攻入甲子库。杀死守库官吏二十馀人,劫去金银宝贝不计其数。次日方觉。兵部一面差人盘诘各门出城人民,一面奏知朝廷。十八日,圣旨颁下,差兵部将京城官民人等挨家挨户搜检,有能捕得真赃正犯者,官则超升,民则重赏。时各官莫不差人四下缉拿,并不见踪影。

  有巡城正兵马董成者,自思曰:“京城大小人家各各互相搜捕,如此严急,那个巨贼敢藏许多金宝在家?其心怀疑俱决矣。既不敢藏在家,必思带出城外方稳。只门禁又严,彼焉能得出?此惟有假装棺柩藏去,方可免得搜检。彼贼中岂无此见识者乎?”即命手下人吩咐曰:“你等去守各门,但有挂孝送灵柩去城者,各要去跟究其埋葬所在,一一来报,不得隐瞒。”至晚,各门来报都有丧出城。盖京畿地广人稠,故生死之多如此。董巡城又吩咐曰:“今日安葬,再过三日,必去祭奠,汝等再去潜窥密听,看某处孝子悲哀,某处不悲哀,可再来报。”

  至第三日,众手下依命去访,皆来报曰:“各处孝子去祭奠,都涕泣悲伤。”内有韩任禀曰:“小的往北门郊外去看那一伙孝子,四人皆不悲哀,其祝墓言辞多不明白。更仆从六人,皆有戏耍喜悦之意。”董巡城曰:“更过四日,是七朝矣。可选力士二十人,将此孝子并仆从一齐锁来,不得走脱一个。拿来即重赏你。”

  至第七日,手下依命将此四个孝子、六个仆从都拿到。董巡城先单取一孝子问曰:“你葬何人在郊外?”孝子曰:“老父。”董问其父生死年月,孝子答曰某年月生,某年月死。董令收在一旁。再取第二个问,所答又一样。又取第三个问,所答又一样。又取第四个问,所答各不同。乃亲押往郊外,命左右掘开其墓,取上棺木,撞开视之,则尽是御库中之金银宝贝也。董不胜欢喜,左右莫不服其神明。贼亦叩头受死。遂写文书申于兵部,曰:“巡城兵马司董为捕盗事,奉圣旨著兵部将京城官民人家,挨户搜检,捕拿强劫御库真赃正犯。钦此钦遵,本职日夜缉访,拿得强盗正犯张祜、李辅等贼首十人。搜出所劫御库金宝,真赃取供明白。缘系强盗重情,未敢擅便发落。理合申详题奉,请旨以候处决。”须至申者兵部,即题本奏上,奉圣旨:“张祜等劫库重情,枭首示众;董成捕贼有能,超升二级。该部知道。”当日各官惟知严捕盗贼,那能勾得。惟董成以心料贼之情,知其势必假装棺枢,方可藏金宝出城外。因命左右从此体访,果不出其所料。能挈宝玉而归之朝廷,其功不小,其明真过人矣。在大传曰:“作易者其知盗乎,董公有焉。”

汪太守捕剪镣贼

  陕西平凉府有一个术士,在府前看风鉴极高。人群聚围看时,卖缎客毕茂袖中裹银十馀两,亦杂在人丛中看,被光棍手托其银,从袖口出,下坠于地。茂即知之,俯首下捡。其光棍来与争,茂曰:“此银我袖中坠下的,与你何干?”光棍曰:“此银不知何人所坠,我先见要捡,你安得冒认?今不如与这众人大家分一半,我与你共分一半,有何不可?”众人见光棍说均分与他,都帮助之,曰:“此说有理,银明是我捡得的,大家都有分。”毕茂那里肯,相扭入汪澄知府堂上去。光棍曰:“小的名罗钦,在府前看术士相人。不知谁失银一包在地,小的先捡得。他妄来与我争。”毕茂曰:“小的亦在看,袖中银包坠下,遂自捡取,彼要与我分。看罗钦言谈似江湖光棍,或银被他剪镣,因致坠下,不然我两手拱住,银何以坠?”罗钦曰:“剪镣必割破手袖,看他衣袖破否?况我同家人进贵在此卖锡,颇有钱本,现在前街李店住,怎是光棍?”

  汪太守亦会相,见罗钦手骨不是财主。立命公差往南街拿其家人并账目来,进贵见曰:“小的同罗主人在此卖锡,其账目在此。倘与人争账系主人事,非干我也。”汪太府取账上看,果记有卖锡账明白,乃不疑之。因问毕茂曰:“银既是你的,你曾记得多少两数?”毕茂曰:“此散银身上用的,忘记数目了。”汪太府又命手下去府前混拿二个看相人来,问之曰:“这二人争银,还是那个的?”二人同指罗钦身上去曰:“此人先见。”再指毕茂曰:“此人先捡得。”汪太府曰:“罗钦先见,还口说出否?”二人曰:“正是罗钦说那里甚包,毕茂便先捡起来。见是银,因此两人相争。”汪太守曰:“你既不知银数多少,此必他人所失,理合与罗钦均分。”遂当堂分开,各得八两零而去。汪太府命门子俞基曰:“你密跟此两人去,看他如何说。”俞基回报曰:“毕茂回店里怨老爷,又称被那光棍骗;罗钦出去,那两个干证索他分银,跟在店去,不知后来何如。”汪太府又命一青年外郎任温曰:“你与俞基各去换假银伍两,又兼好银几分,故露与罗钦见。然后往人闹处站,必有人来剪镣。可拿将来,我有赏你。”任温与俞基并行至南街,却遇罗钦来。任温故将银包解开,买樱桃。俞基又解开银,曰:“我还银买请你。”二人相争还,将樱桃食讫,迳往东岳庙去看戏。俞基终是小厮,袖中银不知几时剪去,全然不知。任温眼虽看戏,心只顾在眼上,要拿剪镣贼。少顷,身傍众人来挨甚紧,背后一人以手托任温手袖,其银包从袖口中挨手而出。任温知是剪镣,伸手向后拿,曰:“有贼在此!”

  其两傍二人益挨近任温,转身不得,那背后人即走了。任温扯住两傍二人曰:“太府命我拿贼,今贼已走,托你二位同我去回复。”其二人曰:“你叫有贼,我正翻身要拿,奈人来往,拿不得。今贼已走,要我去见太府何干?”任温曰:“非有他故,只要你做干证。见得非我不拿,只人群中拿不得也。”地方见是门子、外郎,遂来助他,将二人送到太府前。俞基禀曰:“小人袖又未破,其银不知几时盗去,全不知得。”任温曰:“小吏在东岳庙看戏,一心只照管袖中银。果有贼从背后伸手来探,其银包已托出袖口。我转身拿贼,被这两人从傍挨紧,致拿不得,此必是贼党也。”太府问二人姓名,一曰:“我是张善。”一曰:“我是李良。”太府曰:“你何故卖放此贼?今要你二人代罪。”张善曰:“看戏相挨者多,谁知他被剪镣?反归罪于我。岂不以羊代牛,指鹿为马乎?望仁天详究,免我受无妄之灾。”太府曰:“看你二人姓李姓张,名善名良,便是盗贼假姓名矣。外郎拿你,岂不的当?各打三十,拟徒二年。”命手下立押去摆站,私以帖与驿丞曰:“李良、张善二犯到,可多索他拜见。其所得之银即差人送上此嘱。”丘驿丞得此贴,及李良、张善解到,即大排刑具,惊吓之曰:“驿中事体,你也听得,上司来往费用烦多,你若知事,免我拷你。过了几日,饶你讨保回去。只等上司要来听点,馀外不与计较。若无意思,今日各要打四十见风棒。”张、李二人曰:“小的被贼连累,代他受罪,这法度我已晓得。今日辛苦,乞饶命。”明日受罪出来,即托驿书手将银四两献上,叫三日外要放他回。丘驿丞即将这银四两亲送到府。汪太府命俞基来认之,曰:“此假银即我前日在庙中被贼剪去的。”

  汪太守发丘驿丞回,即以牌去提张、李二犯到,问之曰:“前日剪镣任温银的贼可报名来,便免你罪。”张善曰:“小的若知早已说出,岂肯以皮肉代他受苦楚?”汪太府曰:“任温银未被剪去,此亦罢。更俞基银五两零被他剪去,衙门人银岂肯罢休?你报这贼来也罢。”李良曰:“小的又非贼总甲,怎知那个偷得俞基银?”汪太府曰:“银我已搜得了,只要得个贼名。”李良曰:“既搜得银即捕得贼,岂有贼是一人做,银又另是一人得乎?”汪太守以前假银掷下,曰:“此银是你二人献与丘驿丞者,今早献来。俞基认是他的,则你二人是贼已的,更放走剪任温那贼。可报名来。”张、李见是真赃露出,只从实供出,曰:“小的做前剪镣贼者有二十馀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更前日罗钦亦是。这回祸端是他身上起,其馀诸人未犯法。小的贼有禁议,至死也不敢相扳。”再拘林泰、罗钦、进贵到,追罗钦银八两,与毕茂领去讫,将三贼各拟徒二年。仍排此五人为贼总甲,凡被剪镣者都著此五人跟寻,由是一府肃清,剪镣者无所容其奸矣。

蒋兵马捉盗骡贼

  蒋审为南京兵马司,一日早晨乘轿出参官,路遇一后生,似承差装束,乘一匹骡,振策而驰,势若奉紧公差之意。及近蒋兵马轿勒骡从傍而行,却有逊避之状。过步后,复长驱前进。蒋公思曰:“此人乘骡疾走,若奉公差,然详彼举动,又似避我。倘果系走差的人,何须如此挨青而过意者?其盗乎?”命手下滕霄曰:“去拿那乘骡后生来。”滕霄赶去拿到,蒋公问曰:“你乘骡何去?”其后生曰:“小的奉巡爷差,有紧急公事。老爷缘何阻我路程?恐有违限期,累及小的。”蒋公曰:“你奉巡爷差,公文何在?”其人曰:“正是机密事,亲承口嘱,故要远去。老爷休要缠阻我。”蒋公曰:“你在何处盗骡来,怎得诈称公差,这等胆大!”其后生高声抗言,曰:“老爷这等说话,愿同往巡爷处说个明白,为老爷献功。”蒋公见其人言辞朗烈,全无惧色,似乎拿错。然终疑其行路躲闪之情。

  不觉辩驳,挨缠一饭之顷,后有一人走来,汗流气急。远远望见其骡,即言曰:“那骡是我的,其盗骡贼在那里去,前行路人可代我拿住,我有谢你。”蒋公闻得,心中暗喜,已有察奸之神,其后生始惊得仓惶无措。及追者近前,犹未知贼已被捉,只宜贼已逃了,遂向前去牵骡。蒋公曰:“你骡在何处失?休要冒认。其盗骡者即是此人,已拿在此,可都在衙去审问。”遂将二人并骡带进衙。失骡者曰:”小的是方应举,家住城中后街头。今早牵骡在门首,整鞍讫,将出城去取账,复还家寻银。拟停待稍久,及再出门,骡已被偷。一路跟问,幸得老爷拿了此贼,真包阎罗之见,方能如此发奸摘伏。”盗骡者曰:“小的是万正富,家近城中东门。怯才路上遇老爷更过去一望之地,即小的之家。今被所捉,贼情难隐,望看公子分上,超生积德。”蒋公命方应举具领状来,领出骡去。责万正富曰:“你才说愿解巡爷处献功,今解去有功否?”正富只磕头求赦,蒋公以其初犯拟杖八十发去。仍为诗劝之改过云。

  诗曰:

    人生活计几多般,负贩形劳心却安。

    穿壁逾墙皆祸薮,探囊偷箧有危端。

    欲徼梁上称君子,难免庭中对法官。

    知命不如安分好,暗危幸免悔将难。

金府尊拟告强盗

  贵溪县包明等连佥状告为急救民害事:“贼风四起,乡境不宁。恶丁桧,罪浮盗,恶过桓,自号安东金贵平王。挟党馀弁,诨名大张飞;金辽,小霸王;陈见,八大金刚;及牙爪武壮杨感等,群雄乌合,劫杀百姓,抢掳财物,淫秽妇女,烧毁房屋。被害数十家,哀彻心髓,男女闻风,惊碎心胆,乡村未晚闭户,小儿不敢夜啼。切恐猛虎不除,犬羊无睡;劲鹰弗灭,鸠雀堪怜。乞台法剿安民。上告。”

  金侯拟曰:

  养鸡者不畜狸,养犬者不畜豺。今丁桧等群盗乌合,流毒一方。是梗路之荆蓁,啮民之狼虎者,尚可谓鼠窃狗偷,而漫焉不足畏乎!仰县速行缉捕,毋使履霜坚冰至而荧荧不遏,以成炎炎之势。

邓县尊审决强盗

  南陵县安谔状告为劫贼惨杀事:“家处僻隅,二月十八夜,强盗二十馀人,搽红抹黑,明火烛天,手操锋锷,冲开四围门壁,蜂拥入室。老幼男妇如鼠见猫,神魂离壳,男被杀伤性命几死。金银、钗钚、衣服卷掳一空,止有旧衣、旧裳,又付祝融一焰。观者流涕,闻者心酸。恳天法剿安民。上告。”

  邓侯审云:

  丁桧恶为贼魁,三犯不悛。乌合贼党,明火劫掠。既卷其财,又伤人命。拟此凶恶,殆猛兽中之穷奇,蛰虫中之虺也。赃证俱真,合拟大辟,馀党再获究。

邹御史德化群盗

  万历贵州年饥,百姓逃亡者多,有等负血气者,相聚为盗。劫掠乡村,杀掳人民。打州抢县,帑藏一空,官司莫敢谁何。所在有司公文告急,兵部急驰本奏知朝廷,圣旨著吏部知道。吏部奏曰:“贵州反蛮地方,未知圣化,若是加兵征剿,恐急迫投入蛮夷,为祸不小。须得一良臣,抚莅慰彼。赤子无知,一时为饥荒所迫,相聚为非,倘能改正,即我良民。此以德服人,尧舜之道也。”皇帝准奏,即著吏部推擢智能之士。

  时邹元标为县令,任满回朝复命。吏部议曰:“贵州之乱非邹公不可。”于是擢为贵州道御史。百姓闻知,无不欢悦,皆言:“邹老爷若来,我等即见太平矣。”邹公到任,巡抚各府县,吏胥奉法,百姓安堵。

  一日,于察院会同三司,商议弭盗安民之策。众论纷纷不一,于是有欲邹用相者察得其盗,用厚赂以解散之也。有以赵广汉钩巨之术进者,广汉用智,门外置一钩巨,使人投匿其中,有群盗聚空舍,谋欲劫人。商榷未毕,即为汉所捕获。为此策者,欲邹密知贼情出没而用奇兵歼之也。一谋士曰:“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如二公所谈均未得其本也。戴渊与梁上君子独非劫客耶?一指挥江上而为陆学士所化,一隐伏梁间而为陈太丘所新。彼二公者,非用伺察,非用钩距也。恶非本来,善乃真性,彼惟从其真者觉悟之,故盗自知愧也。又汉龚遂为渤海太守,宣帝召见问以息盗之术。遂答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民困于饥寒而吏莫之恤,故使陛下赤子弄兵于潢池中耳。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愿丞相御史无拘,臣以文法,俾臣得一切便宜从事。,宣帝许之。遂乘传之渤海界,移檄郡县,罢捕盗之令。且对众曰:‘凡持田器者皆良民,持兵刃者皆乱民。’群盗闻之,悉皆弃兵弩而执钩,盗俱平服。公请择于斯二者。”邹曰:“弭盗惟有两端,非德化则威制也。”又曰:“心服为上,力屈次之。某虽不才,愿从事先生教益。”

  邹后巡抚至彼,使者旁午于道。有以负固不服告者;有以远交近攻告者;以训练士卒,积聚刍粮,将兵欲战告者;有以贼势不振,乌屯蚁聚之众,解散一半告者;幕下将官有欲整大军直捣其巢穴者;有欲挑战祥比,出奇兵以胜之者;有欲流言反间,欲使彼自相杀戮,乘乱以攻之者;有欲修书厚赂,买结某处,两路约订同日起兵,使彼三面受敌,首尾不能救应者。邹不为惑,惟给榜文四方张挂,许彼改恶从善。既捕获真贼,唤至案前。先偷以良心真性,次晓以顺逆祸福,终给以衣服、酒食,令之自去。向化而为善,于是群盗闻风感激,渐次解散。

  一日,细作来说贼巢尚有数寨,感公抚恤之仁,思欲效顺纳款。恐公不以为诚,故未敢即至。一谋士密白邹曰:“暗檄令送薪刍,试其向化俟。至辕门,伏甲诛之,可获首级,以充军功。”邹曰:“杀降不祥,且伤皇上好生之德。公策虽善,某不敢用也。”由是群盗闻之,悉皆泣涕投剑。邹承命捕盗,不糜费粮食,不肝脑百姓,而贵州静治。

    盗恶原非性本来,逃亡空匮聚蚊雷。

    一闻御史伤主语,泣血相看掷剑回。

陈风宪判谋布客

  陈选,字士贤,天台临海人。发髫龆时,即立志以古圣贤自期待。奉身甚约,操履甚端。登黄甲,每居一官,必欲尽职;每行一事,必欲尽心。视去就为其轻,惟属意于生灵国脉,名重海内。士大夫无问识与不识,论一时正人,必佥曰:“陈选。”

  司风宪时,方诹日戒道启行,已至所辖属地。尚未到任,道间忽有数百蝇蚋飞迎马首,扑之不去。选曰:“我自履历宦途,左右非济济缙绅,则前后师师甲胄。况风宪官奉皇帝出巡,山岳震动。过州州接,过县县迎。今拥集马首者非众多百姓,非众多父老官吏,乃逐坠蝇蚋如此。曾闻谚语云:‘鹊为喜报,鸦为凶鸣。’此属之来,即不占吉凶,定不徒也。间阅《包龙图公案》,曾有蝇蚋迎马首之事,今日或亦其故辙未可知也。昔龙图发奸摘伏青史标明,今日果有此事,亦当媲美前修。”遂命左右跟寻蝇蚋所止去处。蝇蚋微物,若有知识,闻选吩咐左右跟寻之言,数百振羽一飞,有若风响,集于一深山坟上。此山村木茂密,藏有蛇蝎,人所罕入。左右跟寻得实回报。

  陈即驻帷于地方古寺,随命地方里老同公差往山掘之,见一客人尸首。人死未久,肉色尚新。搜验身傍,得一木雕小印。选思曰:“此必布客被人所谋。”著令地方具棺埋葬,馀无半言吩咐。县官耳闻是事,兼是己所治地,心下不安。拘问曰:“地方关系甚大,朝廷设立保长、保甲诸色员役,非直保固比闾族党,亦将保固远来行旅。今汝等纵贼谋人,瓜分银货,罪将安释?今且容汝数日,须讯问客人何方人氏,探访贼人名姓、真赃方赎得你等罪。不然,定是你地方谋劫。陈爷生杀衙门,见其事而不言,则怒可知已,此事却是担干系。”地方闻县主言,惊得魂不附体,俱应允探访回报。自后诸人互相觉察,东呈西首,鼠窃狗偷,捕捉殆尽,填满县监。县主系心此事,恐陈见罪,将地方所呈首人犯,严刑拷鞫。有富家子弟,因言气被诬者,受刑不过,冒认供招是己谋劫,妄扳某人知情,某人主令,某人下手,某人埋葬,某人得货,某人得银,飘空牵连数十人。主令:“下手俱问死罪,知情、分赃俱拟重辟,其馀照律减等。”县主只说是真,喜为己功;地方以为得实,喜豁己罪。只未具文申报。

  且说陈公登任,属官如蚁,恭遏诸务未遑,即吩咐云:“奉朝廷新例,欲市上好绵布千疋,三日内要取齐。即去铺行讨行拣选,但布上要记各人名字,以便领价。”属官不知此是赚贼之计,只说是真要绵布解京,即讨来布若干,以凭拣选。陈云:“布不论精粗,只要有印记者,即取来看印记,又要与小木印记同者方许入选,馀即发还。”查有同小木印记者,即照名唤入,究问来历。布行云:“布从张成牙家转贩来卖。”又照名拘一布行来问,所对亦同。遂拘布牙来问,牙人云:“日前有吉水县客人名柯盛,带布若干,投店发卖。今布已尽卖,人已回去。本牙无复存有半匹此布。”陈云:“此非布客,乃劫布之贼,日前在某处谋了一布客。想汝知情,故把在此处发卖。今且不打你,与你公文一角,捕兵二名,星夜往吉安县投发。有此劫贼还我,脱得你罪;若拿不得此人,定坐你填命。”牙人云:“做经纪往过来续,只说他是某方客人,不知他是劫布之贼。今老爷著小人领公文,同捕兵前去吉安县捕捉,只恐贼人假报地方姓名,则彼地倘无此人,叫小人如何回报?”陈云:“汝第去此,客谋死未久,此贼去亦不远。倘天理不容,冤魂不散,汝去必捉获得来。我亦知汝不知情,我亦知贼人假报地方姓名。而必欲汝去者,正欲得其真耳。”

  牙人只得领了公文,同捕兵迳往吉安县投发,县官开折看时,书数行大字,云:“仰吉安县知县,速将谋劫布客贼人柯盛捕缉,解审无违。”县主云:“数日之前,地方呈一起事云,剪贼安民词内云,土贼郑岛梗路荆蓁,前月初七日谋劫布客曾良,得银回家。宿娼撒泼,祸乱地方。我已捕捉,监禁未问,想莫就是此人?”据来文姓名,又与此不同。问牙人云:“汝既代他做牙,必识认其人,汝可往禁中看此人是否。如不是,我即行牌差人去拿。”随命皂隶领牙人入监探其的实。牙人行至监外一望,果见前日是此人。卖布其人亦认得是牙人,亦从监门边相见,询问经纪到此贵干。牙人绐之云:“为亲戚有些小事告在贵县,闻监禁在此,故来相看。不意老丈为何事亦拘系在此?”贼对曰:“为人所诬耳。”牙人曰:“容再来相看。”即回禀县主云:“监中之人,即前日投我卖布之人,适到监门,我未开口,他即问我。贼人计较尽多,在我那里悬空报个假姓名,老爷这里又是一个姓名。若不是老爷有见,小人今番又落空了。但上司公文紧急,老爷这里须将贼人肘镣锁扭,差人解往上司审问,亦见老爷捉贼有功。”县主云:“这个是我的事。”即具文将贼人肘镣锁扭,差捕兵数名同原差、牙人一同解去。

  适本县亦将地方首举问拟一干人犯解来,陈风宪正开门投文,即见吉安县公差并捕兵、牙人解得有劫布真贼到,又有本县公差解得有一干呈举谋命贼犯到。怒上心来,即唤皂隶,且将牙人认出真贼重打四十迎风。单将吉安县公文拆阅,见贼人先已监禁县中。捕兵、牙人又将宿娼撒泼地方呈首事情说了一番。陈见其人真事真,只姓名假报不真,谓牙人云:“大凡良善百姓,再不假报姓名。惟贼人恐怕识破,故有许多姓名诳人。汝未行先有此虑,果如所料。”且问贼人:“布是何方客人的,汝同何人下手杀他,一一从直供来。据县中申来地方呈词,汝为梗路荆蓁,不知汝谋了许多客人,今日罪恶贯盈,故我得闻出其事。”贼人推托不认。陈命再打三十,打了又挟又榔,身无全肤。抵刑不过,只得招认:“前月初二日,布客一人,自挑绵布一担,日中时分,打从地方东岭深林经过。某不合见财起心,打听前后无人,手执生柴,望客人脑顶一棍。客人气绝,拖至茂林深处埋掩。挑布回家,哄瞒邻里,只说是自己买来。越三日,挑至本县牙人家发卖,邻里、牙人并不知情事。恐漏机,故悬空报个姓名,欺瞒经纪,逃脱祸胎。不虞天理难欺,人难轻杀,台舆有蝇蚋之迎,县主有地主之首。地方所呈首者,历历非真;县主所问拟者,人人非实。我杀人而官杀我,报应甚严;我劫布而官追布,去来甚速。自甘殒首以填,听从法司而处决。”陈见供招得实,遂拟死辟。吉安知县,旌其瘅恶得宜;本县知县,罚其容奸太过,责罚地方,释醒诬妄。

  陈爷判云:

  审得贼人郑岛,心同蛇蝎,恶甚虎狼。猛兽深藏,尽好乘机伺便;布商孤至,不虞驱阱投牢。生棍劈头,七魄三魂何处去;假言欺众,千辛万苦买将来。蝇蚋报出尸骸,木印认出赃证。此布匹给还被害之家,彼囚犯知是妄招之枉。经纪本不知情,县主失于不谨。枭其人首,罚一以警其馀;释诸人罪,取新而革其旧。

  自后贼风屏息,人人称为陈皓月。

    辛苦经商为甚由,区区胤胄立箕裘。

    不虞布帛能亡命,剩得深林土一抔。

  又

    天设炉锤待汝曹,恶人添泪酷焦熬。

    深林不是天遗漏,马首迎蝇报祸苗。

陈县尹判盗官帑

  陈襄,字述古,候官县人,以经学登进士第。初授福建浦城县尹,才智过人。县中凡百隐伏事情,莫能逃其洞烛。官虽廉明,遗奸不能尽革。不意县帑一日失金,襄曰:“楚库失银,楚人盗之;县帑失金,又岂他人?必县中惯为盗者。”乃悉捕平昔为盗者鞫之。盗至阶下,各争辩莫得其实。襄曰:“此辈难以威劫,可以术笼。”思之良久,有悟于心。次日,呼群盗至堂下,因绐之曰:“闻关王庙有一钟,历世多年,今已成神,最能辨盗。我今鞫汝诸人,汝诸人死争,谓内帑之金非汝等所盗。与其凭意见决之于己,不若决之于神,使汝等莫能遁。昨已使人迎钟至县堂后阁,祀之。静夜焚香,祷求再四,欲聪明正直之神考察精详,勿令滥及无辜也。今唤汝等立于钟前,不衰诚敬。再率同僚为汝祷之,祝曰:‘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维汝钟神享吾祭祀,显其精英,决民皂白。县帑失金何人所盗,灵验不差,符予所望。’”祷毕,又谓群盗曰:“此钟极是灵验有准,汝第以手试之,不为盗者摸之,则无声;为盗者摸之,则有声。顷刻真伪攸分,再难争辩。”又阴使人先以墨汁涂抹钟内,随引群盗人内阁,令各以手摸之,摸毕出验其手。惟一囚手上无墨。诸囚不知本官此是笼络之术,在墨迹上辨盗,不在钟声上辨盗。

  遂单取无墨迹之囚,问曰:“县帑之金分明是汝盗去,不为盗者心无所惧,信手去摸,不计声之有无,则有墨。汝犯真心怯,惟恐摸响其钟,故轻轻去摸,手无墨迹。汝从直招来,免汝笞责。若不供认,重刑不贷。”其囚情知是实,遂逐一招认:“数日前晚时刻,潜入帑内,盗出库金是的。现今用去数两,馀者俱在,与众囚并无相干。”襄得其实,随命民快等锁押盗金之囚至家,追取存留银两。用去者责令卖产赔偿,照赃拟罪。馀囚俱行释放。一郡帖服,俱称为活神仙,自后城中无盗。

    劫贼如何劫库金,法门侮法祸尤森。

    摸钟赚出为真盗,狐鼠闻风莫置身。

贾县尹判吏窃库

  贾郁性峭直,不容人过,官拜仙游县知县。尊贤育士,奖善锄强,百姓戴之。歌曰:“心地芝兰茂,性天麟凤生。花村无犬吠,绿野有人耕。”盖美其善政之得民也。三年任满,将给由过京。县中诸吏胥各兢兢奉法,不以郁之去留为敬肆。惟一吏黄采不遵约束,酗酒撒泼。郁怒曰:“吾别调则已,若再典是邑,必惩此曹。”吏以其去,大声应曰:“公欲再来,犹造铁船渡海也。”人有为醉吏危,曰:“汝失言矣。人生行藏靡定,往返无常。万一贾爷复来,汝罪奚逭?”吏曰:“吾所为是言者,是或一见也。本官政声籍籍,此去铨曹课绩,若考上上则京,擢考中上则远补,考下上则他任,必无再典是邑之理。铁船渡海,夫岂失言?”

  后朝廷以郁有吏才,居仙游三年,政清讼简,物阜民熙。欲其久任成功,乃加俸敕。郁复仙游时,醉吏以郁去莫奈己何,一发放纵。乃用钱夤缘署印官,转为架阁库吏。妄作妄为,视库藏如私帑,轻钱谷若鸿毛。身役公门,心耽花酒。日支月费,挪移借办,盗窃不赀矣。人有为之联曰:“仙游士庶属贤候,去一日则思慕一日;架阁金银归醉吏,进半时则盗窃半时。”又一联曰:“羊质署印官;虎皮司库吏。”盖扬其过也。

  一日,朝报贾郁奉敕复典仙游,期限本月,念一日驰驿之任。醉吏闻报惊骇,措躬无地。谚云:“惧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此时此势,孽已作了,欲已纵了,事已过了,家筵消乏,用去库藏莫能补足。亲友以其亡赖,莫肯贷借。况先时已有铁船渡海之言,忤触本官,今又盗窃库藏,难逃法网。逡巡迁延,心下错愕无定。及郁复任,见醉吏心虽芥蒂,前言外貌,则待之如故,以其能改即止也。

  一日,邻府推官奉钦差巡按监察御史,委查盘该府各县仓库钱粮。府发,牌下,县令库书速造下马查盘册。库书见牌到,催醉吏办银补库,库吏酣醉日多,何处得银补数。库书恐事发累己,只得照支票开出实收,具词呈闻于郁。郁阅词大骇,谓库书曰:“库藏乃生民膏脂,朝廷命脉。一人恣雎其间,乃王法所不贷者。想汝通同作弊,利则归己,祸则归人。”库书曰:“有支票现在,小人畏法,分毫不敢妄觊,拘吏面鞫,便知虚实。”郁乃逮吏考鞫,醉吏犯真,乃一一招认,不敢扳扯库书。自情愿鬻妻卖产补偿其库。

  贾尹批云:

  窃铜钱以润家,非因铸器;造铁船而渡海,不假炉锤。合杖一百,拟徒三年。


    醉吏颠刑只犯刑,铁船莫载罪馀盈。

    廉官复典仙游事,此属顽冥法必惩。


精新刻皇明諸司廉明公案卷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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