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吴潘二子事 中华文库
先朝之史,皆天子之大臣与侍从之官承命为之,而世莫得见。其藏书之所曰皇史宬,每一帝崩,修《实录》,则请前一朝之书出,以相对勘,非是莫得见者。人问所传,止有《太祖实录》。国初,人朴厚,不敢言朝廷事,而史学因以废失。正德以后,始有纂为一书附于野史者。大抵草泽之所闻,与事实绝远,而反行于世。世之不见《实录》者,从而信之。万历中,天子荡然无讳,于是《实录》稍稍传写流布。至于光宗,而十六朝之事具全。然其卷帙重大,非士大夫累数千金之家,不能购。以是野史日盛,而谬悠之谈偏于海内。
苏之吴江有吴炎、潘柽章二子,皆高才。当国变后,年皆二十以上。并弃其诸生,以诗文自豪。既而曰:“此不足传也,当成一代史书,以继迁、固之后。”于是购得《实录》,复旁搜人家所藏文集奏疏,怀纸吮笔,早夜矻矻。其所手书,盈床满箧,而其才足以发之。及数年而有闻,予乃亟与之交。二子皆居江村,潘稍近,每出入未尝不相过。又数年,潘子刻《国史考异》三卷,寄予于淮上,予服其精审。又一年,予往越州,两过其庐。及予之昌平、山西,犹一再寄书来。
会湖州庄氏难作。庄名廷鑨,目双盲,不甚通晓古今。以史迁有“左丘失明乃著《国语》”之说,奋欲著书。其居,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朱公尝取国事,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凡数十帙,未成而卒。廷鑨得之,则招致宾客,日夜编辑为《明书》。书冗杂不足道也。廷鑨死,无子,家赀可万金。其父允城流涕曰:“吾三子皆已析产,独中子死无后,吾哀其志,当先刻其书而后为之置嗣。”遂梓行之。慕吴、潘盛名,引以为重,列诸参阅姓名中。
书凡百馀帙,颇有忌讳语。本前人诋斥之辞,未经删削者。庄氏既巨富,浙人得其书,往往持而恐吓之,得所欲以去。归安令吴之荣者,以赃系狱,遇赦得出。有吏教之买此书,恐吓庄氏。庄氏欲应之,或曰:“踵此而来,尽子之财不足以给,不如以一讼绝之。”遂谢之荣。之荣告诸大吏,大吏右庄氏,不直之荣。之荣入京师,摘忌讳语,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执庄生之父,及其兄廷钺及弟侄等,并列名于书者十八人,皆论死。其刻书鬻书,并知府推官之不发觉者,亦坐之。发廷鑨之墓,焚其骨,籍没其家产。所杀七十馀人,而吴、潘二子与其难。
当鞫讯时,或有改辞以求脱者。吴子独慷慨大骂,官不能堪,至拳踢仆地。潘子以有母故,不骂亦不辨。其平居孝友笃厚,以古人自处,则两人同也。予之适越,过潘子。时余甥徐公肃,新状元及第。潘子规余,慎无以甥贵,稍贬其节,余谢不敢。二子少余十馀岁,而予视为畏友,以此也。方庄生作书时,属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学,竟去,以是不列名,获免于难。二子所著书若干卷,未脱稿,又假予所蓄书千馀卷,尽亡。
予不忍二子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故书之。且其人实史才,非庄生者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