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2 中华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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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十月二十六日
十月二十一接九弟在长沙所发信,内途中日记六叶,外药子一包。二十二接九月初二日家信,欣悉以慰。
自九弟出京后,余无日不忧虑,诚恐道路变故多端,难以臆揣。及读来书,果不出吾所料,千辛万苦,始得到家。幸哉幸哉!郑伴之下不足恃,余早已知之矣。郁滋堂如此之好,余实不胜感激。在长沙时,曾未道及彭山屺,何也?又为祖母买皮袄,极好极好,可以补吾之过矣。
观四弟来信甚详,其发奋自励之志,溢于行问。然必欲找馆出外,此何意也?不过谓家塾离家太近,容易耽搁,不如出外较清净耳。然出外从师,则无甚耽搁;若出外教书,其耽搁更甚于家塾矣。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
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穷笑其所忧之不大也。
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
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物者何?即所谓本末之物也。身、心、意、知、家、国、天下皆物也,天地万物皆物也。日用常行之事皆物也。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如事亲定省,物也;究其所以当定省之理,即格物也。事兄随行,物也;究其所以当随行之理,即格物也。吾心,物也;究其存心之理,又博究其省察涵养以存心之理,即格物也。吾身,物也;究其敬身
之理,又博究其立齐坐尸以敬身之理,即格物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
吾友吴竹如,格物工夫颇深,一事一物,皆求其理。倭艮峰先生,则诚意工夫极严,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尽其慎独之严,虽妄念偶动,必即时克治,而著之于书。故所读之书,句句皆切身之要药。兹将艮峰先生日课钞三叶付归,与诸弟看。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冯树堂与余同日记起,亦有日课册。树堂极为虚心,爱我如兄,敬我如师,将来必有所成。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本欲钞余日课册付诸弟阅,因今日镜海先生来,要将本子带
回去,故不及钞。十一月有折差,准钞几叶付回也。
余之益友,如倭艮峰之瑟僩,令人对之肃然;吴竹如、窦兰泉之精义,一言一事,必求至是;吴子序、邵慧西之谈经,深思有辨;何子贞之谈字,其精妙处,无一不合,其谈诗尤最符契。子贞深喜吾诗,故吾自十月来,已作诗十八首,兹钞二叶,付回与诸弟阅。冯树堂、陈岱云之立志,汲汲不遑,亦良友也。镜海先生,吾虽未尝执贽请业,而心已师之矣。
吾每作书与诸弟,不觉其言之长,想诸弟或厌烦难看矣。然诸弟苟有长信与我,我实乐之,如获至宝。人固各有性情也。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记日课,念念欲改过自新。思从前与小珊有隙,实是一朝之忿,不近人情,即欲登门谢罪。恰好初九日小珊来拜寿,是夜余即至小珊家久谈。十三日与岱云合伙,请小珊吃饭。从此欢笑如初,前隙盖释矣。
金竺虔报满用知县,现住小珊家,喉痛月馀,现已全好。李笔峰在汤家如故。易莲舫要出门就馆,现亦甚用功,亦学倭艮峰者也。同乡李石梧已升陕西巡抚。两大将军皆锁拿解京治罪,拟斩监侯。英夷之事,业已和抚,去银二千一百万两,又各处让他码头五处。现在英夷已全退矣。两江总督牛鉴,亦锁解邢部治罪。
近事大略如此。容再续书。
兄国藩手具十月二十六日(道光二十二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十一月十七日
诸位贤弟足下:
十月二十七日寄弟书一封,内信四叶、钞倭艮峰先生日课三叶、钞诗二叶,已改寄萧莘五先生处,不由庄五爷公馆矣。不知己到无误否。
十一月前八日已将日课钞与弟阅,嗣后每次家信,可钞三叶付回。日课本皆楷书,一笔不苟,惜钞回不能作楷书耳。冯树堂进功最猛,余亦教之如弟,
知无不言。可惜九弟不能在京与树堂日日切磋,余无日无刻不太息也。九弟在京半年,余懒散不努力。九弟去后,余乃稍能立志,盖余实负九弟矣。余尝语岱云曰:“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之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矣。”九弟之无所进,是我之大不教也。惟愿诸弟发奋立志,念念有恒;以补我不孝不罪。幸甚幸甚。
岱云与易五,近亦有日课册,惜其识不甚超越,余虽日日与之谈论,渠究不能悉心领会,颇疑我言太夸。然岱云近极勤奋,将来必有所成。
何子敬近待我甚好,常彼此做诗唱和。盖因其兄钦佩我诗,且谈字最相合,故子敬亦改容加礼。子贞现临隶字,每日临七八叶,今年已千叶矣。近又考订《汉书》之讹,每日手不释卷。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占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不能卓然成家。近日京城诗家颇少,故余亦欲多做几首。
金竺虔在小珊家住,颇有面善心非之隙。唐诗甫亦与小珊有隙。余现仍与小珊来往,泯然无嫌,但心中不甚惬洽耳。曹西垣与邹云陔十月十六起程,现尚未到。汤海秋久与之处,其人诞言太多,十句之中仅一二句可信。今冬嫁女二次:一系杜兰溪之子,一系李石梧之子入赘。黎樾翁亦有次女招赘。其婿虽未读书,远胜于冯舅矣。李笔峰尚馆海秋处,因代考供事,得银数十,衣服焕然一新。王翰城捐知州,去大钱八千串。何子敬捐知县,去大钱七千串。皆于明年可选实缺。黄子寿处,本日去看他,工夫甚长进,古文有才华,好买书,东翻西阅,涉猎颇多,心中己有许多古董。何世兄亦甚好,沈潜之至,虽天分不高,将来必有所成。吴竹如近日未出城,余亦未去,盖每见则耽搁一天也,其世兄亦极沈潜,言动中礼,现在亦学倭艮峰先生。吾观何、吴两世兄之姿质,与诸弟相等,远不及周受珊、黄子寿,而将来成就,何、吴必更切实。此其故,诸弟能看书自知之,愿诸弟勉之而已。此数人者,皆后起不凡之人才也。安得诸弟与之联镳并驾,则余之大幸也。
季仙九先生到京服阕,待我甚好,有青眼相看之意。同年会课,近皆懒散,而十日一会如故。
余今年过年,尚须借银百五十金,以五十还杜家,以百金用。李石梧到京,交出长郡馆公费,即在公项借用,免出外开口更好。不然,则尚须张罗也。
门上陈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诗。现换一周升作门上,颇好。余读《易‧旅卦》“丧其童仆”,象曰:“以旅与下,其义丧也。”解之者曰:“以旅与下者,谓视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无情,则童仆亦将视主如逆旅矣。”余待下虽不刻薄,而颇有视如逆旅之意,故人不尽忠。以后余当视之如家人手足也,分虽严明而情贵周通。贤弟待人亦宜知之。
余每闻折差到,辄望家信。不知能设法多寄几次否。若寄信,则诸弟必须详写日记数天,幸甚。余写信,亦不必代诸弟多立课程,盖恐多看则生厌,故但将余近日实在光景写示而已,伏惟诸弟细察。
兄国藩手具 十一月十六日 (道光二十二年)
致温弟沅弟 三月初十日
六弟、九弟左右:
三月八日接到两弟二月十五所发信,信面载第二号,则知第一号信未到。比去提塘追索,渠云并未到京,恐尚在省未发也。以后信宜交提塘挂号,不宜交折差手,反致差错。
来书言自去年五月至十二月,计共发信七八次。兄到京后,家人仅检出二次:一系五月计二十二日发,一系十月十六日发。其馀皆不见。远信难达,往往似此。
腊月信有“糊涂”字样,亦情之不能禁者。盖望眼欲穿之时,疑信杂生,怨怒交至。惟骨肉之情愈挚,则望之愈殷;望之愈殷,则责之愈切。度日如年,居室如圜墙,望好音如万金之获,闻谣言如风声鹤唳;又加以堂上之悬思,重以严寒之逼人,其不能不出怨言以相詈者,情之至也。然为兄者观此二字,则虽曲谅其情,亦不能不责之;非责其情,责其字句之不检点耳,何芥蒂之有哉?
至于回京时有折弁南还,则兄实不知。当到家之际,门几如市,诸务繁剧,吾弟可想而知。兄意调家中接榜后所发一信,则万事可以放心矣,岂尚有悬挂者哉?来书辨论详明,兄今不复辨。盖彼此之心虽隔万里,而赤诚不啻目见,本无纤毫之疑,何必因二字而多费唇舌?以后来信,万万不必提起可也。
所寄银两,以四百为馈赠族戚之用。来书云:“非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此二语推勘入微,兄不能不内省者也。又云:“所识穷乏得我而为之,抑逆知家中必不为此慷慨,而姑为是言。”斯二语者,毋亦拟阿兄不伦乎?兄虽不肖,亦何至鄙且奸至于如此之甚?所以为此者,盖族戚中,有断不可不一援手之人,而其馀则牵连而及。
兄己亥年至外家,见大舅陶穴而居,种菜而食,为恻然者久之。通十舅送我,谓曰:“外甥做外官,则阿舅来作烧火夫也。”南五舅送至长沙,握手曰:“明年送外甥妇来京。”余曰:“京城苦,舅勿来。”舅曰:“然。然吾终寻汝任所也。”言已泣下。兄念母舅皆已年高,饥寒之况可想。而十舅且死矣,及今不一援手,则大舅、五舅者,又能霑我辈之馀润乎?十舅虽死,兄意犹当恤其妻子,且从俗为之延僧,如所谓道场者,以慰逝者之魂而尽吾不忍死其舅之心。我弟我弟,以为可乎?
兰姊、蕙妹家运皆舛。兄好为识微之妄谈,谓姊犹可支撑,蕙妹再过数年则不能自存活矣。同胞之爱,纵彼无觖望,吾能不视如一家一身乎?
欧阳沧溟先生夙债甚多,其家之苦况,又有非吾家可比者。故其母丧,不能稍隆厥礼。岳母送余时,亦涕泣而道。兄赠之独丰,则犹徇世俗之见也。
楚善叔为债主逼迫,抢地无门,二伯祖母尝为余泣言之。又泣告子植曰:“八儿夜来泪注,地湿围径五尺也。”而田货于我家,价既不昂,事又多磨。尝贻书于我,备陈吞声饮泣之状。此子植所亲见,兄弟尝欷歔久之。
丹阁叔与宝田表叔,昔与同砚席十年,岂意今日云泥隔绝至此!知其窘迫难堪之时,必有饮恨于实命之不犹者矣。丹阁戊戌年,曾以钱八千贺我,贤弟谅其景况,岂易办八千者乎?以为喜极,固可感也;以为钓饵,则亦可怜也。
任尊叔见我得官,其欢喜出于至诚,亦可思也。
竟希公一项,当甲午年抽公项三十二千为贺礼,渠两房颇不悦。祖父曰:“待藩孙得官,第一件先复竟希公项。”此语言之已熟,特各堂叔不敢反唇相稽耳。同为竟希公之嗣,而菀枯悬殊若此。设造物者一旦移其菀于彼二房,而移其枯于我房,则无论六百,即六两亦安可得耶?
六弟、九弟之岳家,皆寡妇孤儿,槁饿无策,我家不拯之,则孰拯之者?我家少八两,未必遂为债户逼取;渠得八两,则举室回春。贤弟试设身处地而知其如救水火也。
彭王姑待我甚厚,晚年家贫,见我辄泣。兹王姑已没,故赠宜仁王姑丈,亦不忍以死视王站之意也。腾七则姑之子,与我同孩提长养。各舅祖则推祖母之爱而及也。彭舅曾祖,则推祖父之爱而及也。陈本七、邓升六二先生,则因觉庵师而牵连及之者也。
其馀馈赠之人,非实有不忍于心者,则皆因人而及。非敢有意讨好沽名钓誉,又安敢以己之豪爽,形祖父之刻啬,为此奸鄙之心之行也哉?
诸弟生我十年以后,见诸戚族家皆穷,而我家尚好,以为本分如此耳,而不知其初皆与我家同盛者也。兄悉见其盛时气象,而今日零落如此,则大难为情矣。凡盛衰在气象,气象盛则虽饥亦乐,气象衰则虽饱亦忧。今我家方全盛之时,而贤弟以区区数百金为极少,不足比数。设以贤弟处楚善、宽五之地,或处葛、熊二家之地,贤弟能一日以安乎?凡遇之丰啬顺舛,有数存焉,虽圣人不能自为主张。天可使吾今日处丰亨之境,即可使吾明日处楚善、宽五之境。君子之住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我当以所馀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所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来书有“区区千金”四字,其毋乃不知天之已厚于我兄弟乎?
兄尝观《易》之道,察盈虚消息之理,而知人不可无缺陷也。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未有常全而不缺者。〈剥〉也者,〈复〉之几也,君子以为可喜也。〈夬〉也者,〈姤〉之渐也,君子以为可危也。是故既吉矣,则由吝以趋于凶;既凶矣,则由悔以趋于吉。君子但知有悔耳。悔者,所以守其缺而不敢求全也。小人则时时求全;全者既得,而吝与凶随之矣。众人常缺,而一人常全,天道屈伸之故,岂若是不公平?今吾家椿萱重庆,兄弟无故,京师无比美者,亦可谓至万全者矣。故兄但求缺陷,名所居曰“求阙斋”,盖求缺于他事,而求全于堂上,此则区区之至愿也。家中旧债不能悉清,堂上衣服不能多办,诸弟所需不能一给,亦求缺陷之义也。内人不明此意,时时欲置办衣物,兄亦时时教之。今幸未全备,待其全时,则吝与凶随之矣,此最可畏者也。贤弟夫妇诉怨于房闼之间,此是缺陷,吾弟当思所以弥其缺而不可尽给其求,盖尽给则渐几于全矣。吾弟聪明绝人,将来见道有得,必且韪余之言也。
至于家中欠债,则兄实有不尽知者。去年二月十六接父亲正月四日手谕,中云:“年事一切,银钱敷用有馀。上年所借头急钱,均已完清。家中极为顺遂,故不窘迫。”父亲所言如此,兄亦不甚了了,不知所完究系何项,未完尚有何项。兄所知者,仅江孝八外祖百两、朱岚暄五十两而已。其馀如耒阳本家之帐,则兄由京寄还,不与家中相干。甲午冬借添梓坪钱五十千,尚不知作何还法,正拟此次禀问祖父。此外帐目,兄实不知。下次信来,务望详开一单,使兄得渐次筹画。如弟所云,家中欠债千馀金,若兄早知之,亦断不肯以四百赠人矣。如今信去已阅三月,馈赠族戚之语,不知乡党已传播否。若已传播而实不至,则祖父受啬吝之名,我加一信,亦难免“二三其德”之诮。此兄读两弟来书,所为踌躇而无策者也。兹特呈堂上一禀,依九弟之言书之,谓朱啸山、曾受恬处二百落空,非初意所料,其馈赠之项,听祖父、叔父裁夺。或以二百为赠,每人减半亦可;或家中十分窘迫,即不赠亦可。戚族来者,家中即以此信示之,庶不悖于过则归己之义。贤弟观之以为何如也?
若祖父、叔父以前信为是,慨然赠之,则此禀不必付归,兄另有安信付去。恐堂上慷慨持赠,反因接吾书而尼沮。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疑心生则计较多,而出纳吝矣;私心生则好恶偏,而轻重乖矣。使家中慷慨乐与,则慎无以吾书生堂上之转念也;使堂上无转念,则此举也,阿兄发之,堂上成之,无论其为是为非,诸弟置之不论可耳。响使去年得云、贵、广西等省苦差,并无一钱寄家,家中亦不能责我也。
九弟来书,楷法佳妙,余爱之不忍释手。起笔收笔皆藏锋,无一笔撒手乱丢,所谓有往皆复也。想与陈季牧讲究,彼此各有心得,可喜可喜。然吾所教尔者,尚有二事焉。一日换笔。古人每笔中间必有一换,如绳索然,第一股在上,一换则第二股在上,再换则第三股在上也。笔尖之著纸者仅少许耳,此少许者,吾当作四方铁笔用。起处东方在左,西方向右,一换则东方向右矣。笔尖无所谓方也,我心中常觉其方。一换而东,再换而北,三换而西,则笔尖四面有锋,不仅一面相向矣。二日结字有法,结字之法无穷,但求胸有成竹耳。
六弟之信,文笔拗而劲,九弟文笔婉而达,将来皆必有成。但目下不知各看何书,万不可徒看考墨卷,汩没性灵。每日习字不必多,作百字可耳。读背诵之书不必多,十叶可耳。看涉猎之书不必多,亦十叶可耳。但一部未完,不可换他部,此万万不易之道。阿兄数千里外教尔,仅此一语耳。
罗罗山兄读书明大义,极所钦仰,借不能会面畅谈。
余近来读书无所得,酬应之繁,目不暇给,实实可厌。惟古文、各体诗,自觉有进境,将来此事当有成就,恨当世无韩愈、王安石一流人与我相质证耳。贤弟亦宜趁此时学为诗、古文,无论是否,且试拈笔为之。及今不作,将来年长,愈怕丑而不为矣。每月六课,不必其定作时文也,古文、诗、赋、四六无所不作,行之有常。将来百川分流,同归于海,则通一艺即通众艺,通于艺即通于道,初不分而二之也。此论虽太高,然不能不为诸弟言之,使知大本大原,则心有定向,而不至于摇摇无著。虽当其应试之时,全无得失之见乱其意中,即其用力举业之时,亦于正业不相妨碍。诸弟试静心领略,亦可徐徐会悟也。
外附录〈五箴〉一首、〈养身要言〉一纸、〈求阙斋课程〉一纸。诗文不暇录,惟谅之。·
兄国藩手草 三月初十日 (道光二十四年)
五箴(并序 甲辰春作)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损,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材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谅哉其难之与!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舆之以言。一息尚活,永矢弗谖。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曰三才。俨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
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余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涂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实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悔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洎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之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牵。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养身要言 (癸卯入蜀道中作)
一阳初动处,万物始生时。不藏怒焉,不宿怨焉。(右仁,所以养肝也。)
内有整齐思虑,外而敬慎威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右礼,所以养心也。)
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作事有恒,容止有定。(右信,所以养脾也。)
扩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裁之吾心而安,揆之天理而顺。(右义,所以养肺也。)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右智,所以养肾也。)
求阙斋课程 (癸卯孟夏立)
读熟读书十叶。看应看书十叶。习字一百。数息百八。记过隙影(即日记)。记〈茶馀偶谈〉一则。(右,每日课。)
逢三日写回信。逢八日作诗、古文一艺。(右,月课。)
熟读书:《易经》、《诗经》、《史记》、《明史》、屈子、《庄子》、杜诗、韩文。
应看书不具载。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
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余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馀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明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省。
季弟性,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馀不具。
国藩手草 八月二十九日 (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九月十九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七月发信后,未接诸弟信,乡间寄信,较省城百倍之难,故余亦不望也。
九弟前信有意与刘霞仙同伴读书,此意甚佳。霞仙近来读朱子书大有所见,不知其言语容止、规模气象何如。若果言动有礼,威仪可则,则直以为师可也,岂特友之哉?然与之同居,亦须真能取益乃佳,无徒浮慕虚名。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何必借助于人?“我欲仁,斯仁至矣。”我欲为孔孟,则日夜孜孜,惟孔孟之是学,人谁得而御我哉?若自己不立志,则虽日与尧舜禹汤同住,亦彼自彼,我自我矣,何与于我哉?去年温甫欲读书省城,吾以为离却家门局促之地,而与省城诸胜己者处,其长进当不可限量。奶两年以来看书亦不甚多,至于诗文,则绝无长进,是不得归咎于地方之局促也。去年余为择师丁君叙忠,后以丁君处太远,不能从,余意中遂无他师可从。今年弟自择罗罗山改文,而嗣后杳无信息,是又不得归咎于无良友也。日月逝矣,再过数年则满三十,不能不趁三十以前立志猛进也。
余受父教,而余不能教弟成名,此余所深愧者。他人与余文,多有受余益者,而独诸弟不能受余之益,此又余所深恨者也。今寄霞仙信一封,诸弟可钞存信稿而细玩之。此余数年来学思之力,略具大端。
六弟前嘱余将所作诗录寄回。余往年皆未存稿,近年存稿者不过百馀首耳,实无暇钞写,待明年将全本付回可也。
国藩草 九月十九日 (道光二十四年)
致澄弟温弟沅弟季弟 三月三十一日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足下:
正月初十日发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八日发第二号家信,报升任礼部侍郎之喜,二十六日发第三号信,皆由折差带寄。三月初一日由常德太守乔心农处寄第四号信,计托带银七十两、高丽参十馀两、鹿胶二斤、一品顶带三枚、补服五付等件。渠由山西迂道转至湖南,大约须五月端午前后乃可到长沙。
予尚有寄兰姊、蕙妹及四位弟妇江绸棉外褂各一件,仿照去年寄呈母亲、叔母之样。前乔心农太守行时不能多带,兹因陈竹伯新放广西左江道,可于四月出京,拟即托渠带回。澄弟〈岳阳楼记〉,亦即托竹伯带回家中。
二月初四澄弟所发之信,三月十八接到。正月十六七之信,则至今未接到。据二月四日书云,前信着刘一送至省城,共二封,因欧阳家、邓星阶、曾厨子各有信云云。不知两次折弁何以未见带到。温弟在省时,曾发一书与我,到家后未见一书,想亦在正月一封之中。此书遗失,我心终耿耿也。
温弟在省所发书,因闻澄弟之计,而我不为揭破,一时气忿,故语多激切不平之词。予正月覆温弟一书,将前后所闻温弟之行,不得已禀告堂上,及澄弟、植弟不敢禀告而误用诡计之故一概揭破。温弟骤看此书,未免恨我。然兄弟之间,一言欺诈,终不可久。尽行揭破,虽目前嫌其太直,而日久终能相谅。现在澄弟书来,言温弟鼎力办事,甚至一夜不寐,又不辞劳,又耐得烦云云。我闻之欢喜之至,感激之至。温弟天分本高,若能改去荡佚一路,归入勤俭一边,则兄弟之幸也,阁家之福也。
我待温弟似乎近于严刻,然我自问此心,尚觉无愧于兄弟者,盖有说焉。大凡做官的人,往往厚于妻子而薄于兄弟,私肥于一家而刻薄于亲戚族党。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此时侍奉高堂,每年仅寄些须,以为甘旨之佐。族戚中之穷者,亦即每年各分少许,以尽吾区区之意。盖即多寄家中,而堂上所食所衣,亦不能因而加丰,与其独肥一家,使戚族因怨我而并恨堂上,何如分润戚族,使戚族戴我堂上之德而更加一番钦敬乎?将来若作外官,禄入较丰,自誓除廉俸之外,不取一钱。廉俸若日多,则周济亲戚族党者日广,断不蓄积银钱,为儿子衣食之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肖,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且大玷家声。故立定此志,决不肯以做官发财,决不肯留银钱与后人。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也。
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情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我仕宦十馀年,现在京寓所有惟书籍、衣服二者。衣服则当差者必不可少,书籍则我生平嗜好在此,是以二物略多。将来我罢官归家,我夫妇所有之衣服,则与五兄弟拈阄均分。我所办之书籍,则存贮利见斋中,兄弟及后辈皆不得私取一本。除此二者,予断不别存一物以为宦囊,一丝一粟不以自私。此又我待兄弟之素志也。恐温弟不能深谅我之心,放将我终身大规模告与诸弟,惟诸弟体察而深思焉。
去年所寄亲戚各项,不知果照单分送否。杜兰溪为我买《皇清经解》,不知植弟已由省城搬至家中否。
京寓一切平安。纪泽《书经》读至〈冏命〉。二儿甚肥大。易南谷开复原官,来京引见。闻左青士亦开复矣。同乡官京中者,诸皆如常。馀不一一。
兄国藩手草 三月二十一日 (道光二十九年)
谕纪鸿 九月二十九夜
字谕纪鸿儿:
家中人来营者,多称尔举止大方,余为少慰。
凡人多望子孙为大官,余不愿为大官,但愿为读书明理之君子。勤俭自持,习劳习苦,可以处乐,可以处约,此君子也。余服官二十年,不敢稍染官宦气习,饮食起居,尚守寒素家风,极俭也可,略丰也可,太丰则吾不敢也。凡仕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尔年尚幼,切不可贪爱奢华,无论大家小家、士农工商,勤苦俭约,未有不兴,骄奢倦怠,未有不败。尔读书写字,不可间断,早晨要早起,莫坠高曾祖考以来相传之家风。吾父吾叔,皆黎明即起,尔之所知也。
凡富贵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惟学作圣贤,全由自己作主,不与天命相干涉。吾有志学为圣贤,少时欠居敬工夫,至今犹不免偶有戏言戏动。尔宜举止端庄,言不妄发,则入德之基也。手谕。(时在江西抚州门外。)
涤生手示 九月二十九夜 (咸丰六年)
致沅弟 正月初四夜
浦甫九弟左右:
十二月二十八日接弟二十一日手书,欣悉一切。
临江已复,吉安之克实意中事。克吉之后,弟或带中营围攻抚州,听候江抚调度;或率师随迪安北剿皖省,均无不可。届时再行相机商酌。此事我为其始,弟善其终,补我之阙,成父之志。是在贤弟竭力而行之,无为遽怀归志也。
弟书自谓是笃实一路人,吾自信亦笃实人,祇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恨,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火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至于强毅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曰强恕,曰强为善,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末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李云麟气强识高,诚为伟器,微嫌辨论过易。弟可令其即日来家,与兄畅叙一切。
兄身体如常,惟中怀郁郁,恒不甚舒鬯,夜间多不成寐,拟请刘镜湖三爷来此一为诊视。闻弟到营后体气大好,极慰极慰。
九弟媳近亦平善,元旦至新宅拜年。叔父、六弟亦来新宅。余与澄弟等初二至白玉堂,初三请本房来新宅。任尊家酬完龙愿三日,因五婶脚痛所许,初四即散,仅至女家及攸宝庵,并未烦动本房。温弟与迪安联姻,大约正月定庚。科四前耍包铳药之纸,微伤其手,现已全愈。邓先生订十八入馆。葛先生拟十六去接。甲三姻事拟对筱房之季女,现尚未定。三女对罗山次子,则已定矣。刘詹岩先生(绎)得一见否?为我极道歉忱。黄莘翁之家属近况何如?苟有可为力之处,弟为我多方照拂之。渠为劝捐之事呕气不少,吃亏颇多也。母亲之坟,今年当觅一善地改葬。惟兄脚力太弱,而地师又无一可信者,难以下手耳。馀不一一,顺问近好,诸惟心照。
国藩手具 正月初四夜 (咸丰八年)
再,带勇总以能打仗为第一义。现在久顿坚城之下,无仗可打,亦是闷事。如可移扎水东,当有一二大仗开。第弟营之勇锐气有馀,沈毅不足,气浮而不敛,兵家之所忌也,尚祈细察。偶作一对联箴弟云: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贤弟若能行此数语,则为阿兄争气多矣。国藩又行。
致沅弟 三月初六日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藉悉一切。
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亦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
家中四宅平安。季弟尚在湘潭,澄弟初二日自县城归矣。余身体不适,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温弟何日至吉安?在县城、长沙等处尚顺遂否?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余生乎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嚣讼。静中默省愆尤,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很之象,最易凌人。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待。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叶。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闻在县有随意嘲讽之事,有怪人差帖之意,急宜惩之。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祇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
九弟妇近已全好,无劳挂念。沅在营宜整刷精神,不可懈怠,至嘱。
兄国藩手草 三月初六日 (咸丰八年)
谕纪泽 十月十四日
字谕纪泽儿:
接尔十九、二十九日两禀,知喜事完毕。新妇能得尔母之欢,是即家庭之福。
我朝列圣相承,总是寅正即起,至今二百年不改。我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吾父竹亭公,亦甫黎明即起,有事则不待黎明,每夜必起看一二次不等,此尔所及见者也。余近亦黎明即起,思有以绍先人之家风。尔既冠授室,当以早起为第一先务。自力行之,亦率新妇力行之。
余生平坐无恒之弊,万事无成。德无成,业无成,已可深耻矣。逮办理军事,自矢靡他,中间本志变化,尤无恒之大者,用为内耻。尔欲稍有成就,须从“有恒”二字下手。
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容止甚轻,是一大弊病,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早起是先人之家法,无恒是吾身之大耻,不重是尔身之短处,故特谆谆戒之。
吾前一信答尔所问者三条:一,字中换笔;一,“敢告马走”;一,注疏得失;言之颇详,尔来禀何以并未提及?以后凡接我教尔之言,宜条条禀覆,不可疏略。此外教尔之事,则详于寄寅皆先生看读写作一缄中矣。此谕。
涤生手示 十月十四日(咸丰九年)
致沅弟季弟 九月二十四日
沅、季弟左右:
恒营专人来,接弟各一信并季所寄干鱼,喜慰之至。久不见此物,两弟各寄一次,从此山人足鱼矣。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岸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故馆,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回:“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谨述此语话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日所发之折,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常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
兄国藩手草 九月二十四日(咸丰十年)
致澄弟 二月初四日
澄侯四弟左右:
二月初一日唐长山等来,接正月十四日弟发之信,在近日可谓极快者。
弟言家中子弟无不谦者,此却未然。余观弟近日心中即甚骄傲。凡畏人,不敢妄议论者,谦谨者也;凡好讥评人短者,骄傲者也。弟于营中之人,如季高、次青、作梅、树堂诸君子,弟皆有信来讥评其短,且有讥至两次三次者。营中与弟生疏之人,尚且讥评,则乡间之与弟熟识者,更鄙睨嘲斥可知矣。弟尚如此,则诸子侄之藐视一切,信口雌黄可知矣。谚云:“富家子弟多骄,贵家子弟多傲。”非必锦衣玉食、动手打人而后谓之骄傲也,但使志得意满,毫无畏忌,开口议人短长,即是极骄极傲耳。余正月初四信中言戒“骄”字,以不轻非笑人为第一义;戒“惰”字,以不晏起为第一义。望弟常常猛省,并戒子侄也。
此间鲍军于正月二十六大获胜仗,去年建德大股,全行退出。风波三月,至此悉平矣。余身体平安,无劳系念。
兄国藩手草 二月初四日(咸丰十一年)
致沅弟季弟 五月十五日
沅、季弟左右:
帐棚即日赶办,大约五月可解六营,六月再解六营,使新勇略得却署也。抬小枪之药与大炮之药,此问并无分别,亦未制造两种药。以后定每月解药三万斤至弟处,当不致更有缺乏。王可陞十四日回省,其老营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芜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虚。
雪琴与沅弟嫌隙已深,难遽期其水乳。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处,亦有未当处。弟谓雪声色惧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曾记咸丰七年冬,余咎骆、文、耆待我之薄,温甫则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难堪。”又记十一年春,树堂深咎张伴山简傲不敬,余则谓树堂面色亦拒人于千里之外。观此二者,则沅弟面色之厉,得毋似余与树堂之不自觉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际,余吞窃将相,沅所统近二万人,季所统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几家?沅弟半年以来,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几人?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吾家亦盈时矣。管子云:“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手于人以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诸葛恪盈满,孙峻概之,吴主概之。待他人之来概而后悔之,则已晚矣。吾家方丰盈之际,不待天之来概,人之来概,吾与诸弟当设法先自概之。
自概之道云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已。吾近将“清”字改为“廉”字,“慎”字改为“谦”字,“勤”字改为“劳”字,尢为明浅,确有可下手之处。沅弟昔年于银钱取与之际不甚斟酌,朋辈之讥议菲薄,其根实在于此。去冬之买犁头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谓然。以后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银回家,不多赠亲族,此“廉”字工夫也。谦之存诸中者不可知,其著于外者,约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语,曰书函,曰仆从属员。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并未禀明,径招三千人,此在他统领断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顺手。而弟等每次来信,索取帐棚、子药等件,常多讥讽之词,不平之语。在兄处书函如此,则与别处书函更可知已。沅弟之仆从随员,颇有气焰,面色言语,与人酬按时,吾未及见,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对渠之词气,至今饮憾。以后宜于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谦”字工夫也。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王事之处无多,更竭诚以图之,此“劳”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诒之福,自我一人享尽,故将“劳”、“谦”、“廉”三字时时自惕。亦愿两贤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湖州于初三日失守,可悯可敬。
兄国藩手示 五月十五日 (同治元年)
谕纪鸿 五月二十七日
字谕纪鸿儿:
前闻尔县试幸列首选,为之欣慰。所寄各场文章,亦皆清润大方。
昨接易芝生先生十三日信,知尔已到省。城市繁华之地,尔宜在寓中静坐,不可出外游戏征逐。兹余函商郭意城先生,在于东征局先兑银四百两,交尔在省为进学之用。如郭不在省,尔将此信至易芝生先生处借银亦可。印卷之费,向例两学及学书共三份,尔每份宜送钱百千。邓寅师处谢礼百两,邓十世兄处送银十两,助渠买书之资。馀银数十两,为尔零用及略添衣物之需。
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霑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吞忝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其照例应用之钱,不宜过啬(谢禀保二十千,赏号亦略丰。)谒圣后,拜客数家,即行归里。今年不必乡试,一则尔工夫尚早,二则恐体弱难耐劳也。此谕。
涤生手示 五月二十七日 (同治元年)
再,尔县考诗有错平仄者。头场(末句“移”。),二场(三句“禁”。仄声用者禁止、禁戒也,平声用者犹云“受不住”也,谚云“禁不起”。),三场(四句“节俭仁惠崇”系倒写否?十句“逸”仄声。)五场(九、十句失黏。)过院考时,务将平仄一一检点,如有记不真者,则另换一字。抬头处亦宜细心。再谕。
致沅弟季弟 五月二十八日
沅、季弟左右:
沅于“人概天慨”之说,不甚厝意,而言及势利之天下、强凌弱之天下,此岂自今日始哉?盖从古已然矣。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自强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昔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太刚则折。刚非暴虐之谓也,强矫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人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若一面建功立业,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问舍,内图厚实,二者皆有盈满之象,全无谦退之意,则断不能久。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体验者也。
兄国藩手草 五月二十八日 (同治元年)
致沅弟 正月二十日
沅弟左右:
十九日接弟十四日缄,交林哨官带回者,具悉一切。
肝气发时,不惟不和平,并不恐惧,确有此境。不特弟之盛年为然,即余渐衰老,亦常有勃不可遏之侯,但强自禁制,降伏此心。释氏所谓“降龙伏虎”,“龙”即相火也,“虎”即肝气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过,亦不仅余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降龙”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所谓窒欲,即“降龙”也;所谓惩忿,即“伏虎”也。儒释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
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孔子所谓“贞固”,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新编五营,想已成军。郴桂勇究竟何如?殊深悬系。吾牙疼渐愈,可以告慰。刘馨室一信钞阅,顺问近好。
兄国藩手草 正月二十日(同治二年)
致沅弟 三月二十四日
沅弟左右:
二十三日张成旺归,接十八日来缄。旋又接十九日专人一缄,具悉一切。
弟读邵子诗,领得恬淡冲融之趣,此是襟怀长进处。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以诗言之,必先有豁达光明之识,而后有恬淡冲融之趣。如李白、韩退之、杜牧之则豁达处多,陶渊明、孟浩然、白香山则冲淡处多。杜、苏二公无美不备,而杜之五律最冲淡,苏之七古最豁达。邵尧夫虽非诗之正宗,而豁达、冲淡二者兼全。吾好读《庄子》,以其豁达足益人胸襟也。去年所讲“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一段,最为豁达。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亦同此襟怀也。
吾辈现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如贾之趋利,如篙工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劳谦君子”印章与弟者,此也。
无为之贼十九日围扑卢江后,未得信息。捻匪于十八日陷宿松后,闻二十一日至青草塥。卢江吴长庆、桐城周厚斋均无信来,想正在危急之际。成武臣亦无信来。春霆二十一日尚在泥汊,顷批令速援庐江。祁门亦无信来,不知若
何危险。少荃已克复太仑州,若再克昆山,则苏州可图矣。吾但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则大局必日振也。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三月二十四日 (同治二年)
致沅弟 九月十一日
沅弟左右:
接初五日戌刻来函,具悉一切。旋又接十九日所发折片之批谕,饬无庸单衔奏事,不必咨别处。正与七年四月胡润帅所奉之批旨相同。但彼系由官帅主稿会奏,飭令胡林翼无庸单衔具奏军事,未禁其陈奏地方事件,与此次略有不同耳。
弟性褊激,于此等难免怫郁。然君父之命,祇宜加倍畏慎。余自经咸丰八年一番磨炼,始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始知自己本领平常之至。昔年之倔强,不免客气用事。近岁思于“畏”“慎”二字之中,养出一种刚气来,惜或作或辍,均做不到。然自信此六年工夫,较之咸丰七年以前已大进矣。不知弟意中见得何如?弟经此番裁抑磨炼,亦宜从“畏”“慎”二字痛下工夫。畏天命,则于金陵之克复,付诸可必不可必之数,不敢丝毫代天主张。且常觉我兄弟菲材薄德,不配成此大功。畏人言,则不敢稍拂舆论。畏训诫,则转以小惩为进德之基。余不能与弟相见,托黄南翁面语一切,冀弟毋动肝气。至嘱至嘱。
国藩手草 九月十一日 (同治二年)
致沅弟 正月二十六日
沅弟左右:
二十五日接十八日来信,二十六日接二十二夜来信。天保城以无意得之,大慰大慰。此与十一年安庆北门外两小垒相似。若再得宝塔梁子,则火侯到矣。
弟近来气象极好,胸襟必能自养其淡定之天,而后发于外者,有一段和平虚明之味。如去岁初,奉不必专折奏事之谕,毫无怫郁之怀,近两月信,于请饷请药,毫无激迫之辞,此次于莘田、芝圃外家渣滓悉化,皆由胸襟广大之效验,可喜可敬。如金陵果克,于广大中再加一段谦退工夫,则萧然无与,人神同钦矣。富贵功名,皆人世浮荣,惟胸次浩大,是真正受用。余近年专在此处下功夫,愿与我弟交勉之。
闻家中内外大小及姊妹亲族,无一不和睦整齐,皆弟连年筹画之功。愿弟出以广大之胸,再进以俭约之诫,则尽善矣。喜极答函,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正月二十六日(同治三年)
致沅弟 六月十六日年初
沅弟左右:
接弟十二夜信,知连日辛苦异常,猛攻数日,并未收队,深为惦念。弟向来督攻,好往来于炮子如雨之中,此次想无二致也。少泉前奏至湖州一看,仍回苏州。此次十六启行,不知径来金陵乎?抑先至湖州乎?“难禁风浪”四字壁还,甚好甚慰。古来豪杰,皆以此四字为大忌。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忌。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惟数万人困于坚城之下,最易暗销锐气。弟能养数万人之刚气而久不销损,此是过人之处,更宜从此加功。
子弹日内装就,明日开行,不知果赶得上否?余启行之期,仍候弟一确信也。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六月十六日午初(同治三年)
谕纪鸿 七月初九日
字谕纪鸿:
自尔起行后,南风甚多,此五日内却是东北风,不知尔已至岳州否。余以二十五日至金陵,沅叔病已痊愈。二十八日戮洪秀全之尸,初六日将伪忠王正法。初八日接富将军咨,余蒙恩封侯,沅叔封伯。余所发之折,批旨尚未接到,不知同事诸公得何懋赏,然得五等者甚少。余藉人之力以窃上赏,寸心不安之至。
尔在外以“谦”“谨”二字为主,世家子弟,门第过盛,万目所属。临行时,教以“三戒”之首末二条及力去“傲”“惰”二弊,当已牢记之矣。场前不可与州县来往,不可送条子,进身之始,务知自重。酷热尤须保养身体。此嘱。
涤生手示 七月初九日 (同治三年)
致沅弟 八月初四日
沅弟左右:
初四夜接初一夜来函,具悉一切。
贡院九月可以毕工,大慰大慰。但规模不可狭小,工程不可草率。吾辈办事,动作百年之想。昨有一牍,言主考房后添造十八房住屋,须将长毛所造仓屋拆去另造,即不欲草率之意。此间所购木料,中秋前可到一批,九月再到一批。
弟中怀抑郁,余所深知。究竟弟所成就者,业已卓然不朽。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立德最难,而亦最空,故自周、汉以后,罕见以德传者。立功如萧、曹、房、杜、郭、李、韩、岳,立言如马、班、韩、欧、李、杜、苏、黄,古今曾有几人?吾辈所可勉者,但求尽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万难攀跻之人。弟每取立言中之万难攀跻者,而将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杀,是孟子“钩金舆羽”、“食重礼轻”之说也,乌乎可哉?不若就现有之功,而加之以读书养气,小心大度,以求德亦日进,言亦日醇。譬如筑室,弟之立功已有绝大基址,绝好结构,以后但加装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无主乎?
刘、朱两军,望弟迅速发来。必须安庆六县无贼,兄乃可撑住门面,乃可速赴金陵。至要至要。弟所遣散之勇,皆今在长沙领补全饷,必办不到。十八万盐本何能遽尔畅销?须今过长沙时暂补一半(遣散者今年发全饷,则留者皆不愿留。)馀则营官给一限期票与勇(余于萧、毛两军拟用限期票札。)弟给一限期札与营官,明年再补可也。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八月初三日 (同治三年)
谕纪鸿 九月初一日
字谕纪泽儿:
三十日成鸿纲到,接尔八月十六日禀。具悉尔十一后连日患病,十六尚神倦头眩,不知近已全愈否。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检约,不使太过。余“八本”匾中,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计较他。凡多服药饵,求祷神祇,皆妄想也。吾于医药、祷祀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示后辈。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
尔今冬若回湘,不必来徐省问,徐去金陵太远也。朱金权于初十内外回金陵,欲伴尔回湘。
近日贼犯山东,余之调度,概咨少泉宫保处。澄、沅两叔信附去查阅,不须寄去矣。此嘱。
涤生手示 九月初一日 (同治四年)
谕纪泽纪鸿 二月二十五日
字谕纪泽、纪鸿儿:
二十日接纪泽在清江浦、金陵所发之信。二十二日李鼎荣来,又接一信。二十四日,又接尔至金陵十九日所发之信。舟行甚速,病亦大愈为慰。老年来始知圣人教“孟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庄生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为养生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荆公治宋,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东坡〈游罗浮〉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为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余教尔从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矣。
余以十九日至济宁,即闻河南贼匪图窜山东,暂住此间,不遽赴豫。贼于二十二日已入山东曹县境,余调朱星槛三营来济护卫,腾出潘军赴曹攻剿。须俟贼出齐境,余乃移营西行也。
尔侍母西行,宜作还里之计,不宜留连鄂中。仕宦之家,往往贪恋外省,轻弃其乡,目前之快意甚少,将来之受累甚大。吾家宜力矫此弊。馀不悉。
涤生手示 二月二十五日 (同治五年)
谕纪泽记鸿 三月十四夜
字谕纪泽、纪鸿:
顷据探报,张逆业已回窜,似有返豫之意。其任、赖一股,锐意来东,已过汴梁,顷探亦有改窜西路之意。如果齐省一律肃清,余仍当赴周家口以践前言。
雪琴之坐船已送到否?三月十七果成行否?沿途州县有送迎者,除不受礼物酒席外,尔兄弟遇之,须有一种谦谨气象,勿恃其清介而生傲惰也。余近年默省之勤、俭、刚、明、忠、恕、谦、浑八德,曾为泽儿言之,宜转告与鸿儿,就中能体会一二字,便有日进之象。泽儿天质聪颖,但嫌过于玲珑剔透,宜从“浑”字上用些工夫。鸿儿则从“勤”字上用些工夫。用工不可拘苦,须探讨些趣味出来。
余身体平安,告尔母放心,此嘱。(济宁州)
涤生手示 三月十四夜 (同治五年)
致沅弟 九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九月初六接弟八月二十七八日信,初十日接初五樊城所发之信,具悉一切。
顺斋一事业已奏出,但望内召不甚著迹,换替者不甚掣肘,即为至幸。弟谓命运作主,余素所深信;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智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祸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贼匪此次东窜,东军小胜二次,大胜一次;刘、潘大胜一次,小胜数次,似已大受惩创,不似上半年之猖獗。但求不窜陕、洛,即窜鄂境,或可收夹击之效。余定于明日请续假一月,十月请开各缺,仍留军营,刻一木戳,会办中路剿匪事宜而已。馀详日记中。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九月十二日 (同治五年)
致沅弟 正月初二日
沅弟左右:
鄂督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祇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怪,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处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
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午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三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词,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于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常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后痛下箴砭,必有大进。
“立”“达”二字,吾于己未年曾写于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于能达处尚欠体验,于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后乃身当其灾,可为殷监。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
国藩手草 正月初二日 (同治六年)
致沅弟 二月二十九日
沅弟左右:
十八之败,杏南表弟阵亡,营官亡者亦多,计亲族邻里中或及于难,弟日内心绪之忧恼,万难自解。然事已如此,祇好硬心狠肠,付之不问,而壹意料理军务。补救一分,即算一分。弟已立大功于前,即使屡挫,识者犹当恕之。比之兄在岳州、靖港败后栖身高峰寺,胡文忠在奓山败后舟居六溪口气象,犹当略胜。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炼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厉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苶然自馁也。
国藩手草 二月二十九日(同治六年)
致沅弟 三月十二日
沅弟左右:
春霆之郁抑不平,大约屡奉谕旨严责,虽上元之捷,亦无奖许之辞,用是怏快者十之四;弟奏与渠奏报不符,用是怏怏者十之二;而少荃奏省三败挫,由于霆军爽约,其不服者亦十之二焉。余日内诸事忙冗,尚未作信劝驾。向来于诸将有挟而骄者,从不肯十分低首恳求,亦“硬”字诀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应酬纷繁,尚能勉强支援,惟畏祸之心,刻刻不忘。弟信以咸丰三年六月为余穷困之时。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吃此四堑,无地自容。故近虽忝窃大名,而不敢自诩为有本领,不敢自以为是。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从磨练后得来。
弟今所吃之堑,与余甲寅岳州、靖港败后相等,虽难处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称快则一也。弟力守“悔”字“硬”字两诀,以求挽回。弟自任鄂抚,不名一钱,整顿吏治,外间知之者甚多,并非全无公道。从此反求诸己,切实做去,安知大堑之后无大伸之日耶?
国藩手草 三月十二日(同治六年)
谕纪泽纪鸿 六月初四日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船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弃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令夏吏择要钞录,今已钞一多半,自须全行择钞。钞毕后存之家中,留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钞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份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先儒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窗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附作〈忮〉、〈求〉诗二首录右。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署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奢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馀,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待其后而已。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
吾早岁久宦京师,于教养之道多疏;后来展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稗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季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弟之死,余内省觉有惭德。澄候、沅甫两叔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涤生手示 六月初四日
附〈忮〉、〈求〉诗二首:
善莫大于恕,德莫凶手妒。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已拙忌人能,己塞忌人遇。已若无事功,忌人得成务;已若无党援,忌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已无好闻望,忌人文名著;已无贤子孙,忌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尔室神来格,高明鬼所顾。天道常好还,嫉人还自误。幽明丛诟忌,乖气相回互。重者灾汝躬,轻亦减汝祚。我今告后生,悚然大觉寤。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终身祝人善,曾不损尺布。消除嫉妒心,普天零甘露。家家获吉祥,我亦无恐怖。(右〈不忮〉)
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在约每思丰,居困常求泰。富求千乘车,贵求万钉带。未得求速偿,既得求勿坏。芬馨比椒兰,磐固方泰岱。求荣不知餍,志亢神愈忲。岁燠有时寒,日明有时晦。时来多善缘,运去生灾怪。诸福不可期,百殃纷来会。片言动招尤,举足便有碍。戚戚抱殷忧,精爽日凋瘵。矫首望八荒,乾坤一何大!安荣无遽欣,患难无遽憝。君看十人中,八九无倚赖。人穷多过我,我穷犹可耐。而况处夷涂,奚事先嗟忾?于世少所求,俯仰有馀快。俟命堪终古,曾不愿乎外。(右〈不求〉)
论纪泽纪鸿 十一月初二日
一曰慎独则心安。自修之道,莫难于养心。心既知有善,知有恶,而不能实用其力,以为善去恶,则谓之自欺。方寸之自欺与否,盖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故〈大学〉之“诚意”章,两言“慎独”。果能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力去人欲,以存天理,则〈大学〉之所谓“自慊”,〈中庸〉之所谓“戒慎”“恐惧”,皆能切实行之。即曾子之所谓“自反而缩”,孟子之所谓“仰不愧”、“俯不怍”,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皆不外乎是。故能慎独,则内省不疚,可以对天地,质鬼神,断无“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之时。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乐之方,守身之先务也。
二曰主敬则身强。“敬”之一字,孔门持以教人,春秋士大夫亦常言之,至程朱则千言万语不离此旨。内而专静纯一,外而整齐严肃,“敬”之工夫也;“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之气象也;“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敬”之效验也。程子谓“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四灵毕至。聪明睿智,皆由此出,以此事天飨帝”,盖谓敬则无美不备也。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祭献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懈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
三曰求仁则人悦。凡人之生,皆得天地之理以成性,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我与民物,其大本乃同出一源。若但知私己,而不知仁民爱物,是于大本一源之道,已悖而失之矣。至于尊官厚禄,高居人上,则有拯民溺救民饥之责;读书学古,粗知大义,即有觉后知觉后觉之责。若但知自了,而不知教养庶汇,是于天之所以厚我者,辜负甚大矣。
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立人自立不惧,如富人百物有馀,不假外求;达者四达不悖,如贵人登高一呼,群山四应。人孰不欲己立己达?若能推以立人达人,则与物同春矣。后世论求仁者,莫精于张子之〈西铭〉。彼其视民胞物与,宏济群伦,皆事天者性分当然之事。必如此,乃可谓之人;不如此,则曰悖德,曰贼。诚如其说,则虽尽立天下之人,尽达天下之人,而曾无善劳之足言,人有不悦而归之者乎?
四曰习劳则神钦。凡人之情,莫不好逸而恶劳,无论贵贱智愚老少,皆贪于逸而惮于劳,古今之所同也。人一日所著之衣、所进之食,与一日所行之事、所用之力相称,则旁人韪之,鬼神许之,以为彼自食其力也。若农夫织妇,终岁勤动,以成数石之粟、数尺之布;而富贵之家,终岁逸乐,不营一业,而食必珍羞,衣必锦绣,酣豢高眠,一呼百诺,此天下最不平之事,鬼神所不许也,其能久乎?
古之圣君贤相,若汤之昧旦丕显,文王日昃不遑,周公夜以继日,坐以待旦,盖无时不以勤劳自励。〈无逸〉一篇,推之于勤则寿考,逸则夭亡,历历不爽。为一身计,则必操习技艺,磨炼筋骨,困知勉行,操心危虑,而后可以增智慧而长才识。为天下计,则必己饥己溺,一夫不获,引为余辜。大禹之周乘四载,过门不入,墨子之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皆极俭以奉身,而极勤以救民。故荀子好称大禹、墨翟之行,以其勤劳也。
军兴以来,每见人有一材一技、能耐艰苦者,无不见用于人,见称于时。其绝无材技、不惯作劳者,皆唾弃于时,饥冻就毙。故勤则寿,逸则夭;勤则有材而见用,逸则无能而见弃;勤则博济斯民,而神祇钦仰,逸则无补于人,而神鬼不歆。是以君子欲为人神所凭依,莫大于习劳也。
余衰年多病,目疾日深,万难挽回。汝及诸侄辈,身体强壮者少。古之君子,修己治家,必能心安身强,而后有振兴之象,必使人悦神钦,而后有骈集之祥。今书此四条,老年用自儆惕,以补昔岁之愆;并令二子各自勖勉,每夜以此四条相课,每月终以此四条相稽,仍寄诸侄共守,以期有成焉。
涤生手示 十一月初二日 (同治九年)